第二章 七 望江楼茶馆的夜堂生意开始啦。 小河顺城街以及小河顺城街附近街巷的老茶客些,吃完夜饭,逍逍停停到这里 来报到,他们称之为:“交茶钱”! 前些日子,老板苟干人想多卖几碗茶,从区曲艺团请来一位讲评书的艺人,每 晚挂牌讲《七侠五义》,生意只兴盛了两晚上就又败了。苟干人见被烟灰尘埃蒙住 的电灯发出的昏黄昏黄的光亮下只坐了寥寥几个茶客,似睡非睡地听艺人讲评书; 少得可怜的书资也激不起艺人的情绪,讲得蔫拖拖、有气无力,惊堂木也懒拿,半 天不响一下,讲的和听的都提不起神,打的赚钱主意,却收到这冷场效果,他好生 迷糊,谙不出个究竟。第二天,他跑到下街竹器铺里找到郭弯背。郭弯背是竹器铺 老板,也是望江楼茶馆的老茶客。苟干人问起为啥子不来喝茶,郭弯背说:“这部 书有啥子听头,耳朵早听起老茧啦! 你跟老子也不盯行市,现在电视、电影里头的 武打有多精彩?那听的有看的好么?白天大家忙生意,少时间会面,想晚上在一起喝 碗清静茶,摆一会儿龙门阵。你龟儿子以为来了个说书的就赚大钱了,怎样? 那娃 讲得差,光吵得大家心烦,哪个还来? ”苟干人恍然大悟,赶紧帮补了一顿酒菜, 开了二十元劳务费,退了那艺人。又去到郭弯背铺子,麻烦他转告老茶友些,说望 江楼茶馆不讲评书了。 这两天,被讲评书闹走的老茶客些陆陆续续又回来了。 这时来喝茶的多是码头船上的水手和船工。他们的船在等着装货或卸货。多进 了茶馆几趟,跟苟老板熟了,抑或相互开句把玩笑,暂欠几碗茶钱,苟老板都依。 而这些茶客对老板某时照顾不周,也能体谅,见掺水不赢,应酬不过来,还主动去 提着长嘴铁壶掺一圈。可也有找苟老板咕哝的,嫌他半天不去掺水,这些人多半是 喝了二两白干,冲昏了脑壳,火气大,动辄就吼:“跟老子只晓得收钱么? 干脆把 招牌取下来,改为‘一碗水’。”对这种人,老板苟干人是又喜又恼,喜的是白干 的效力摧毁了他们的吝啬性,用钱变大方了,一见熟人就喊泡茶,而且有时还喊泡 双碗。恼的是他们酒后口干舌燥,为他们掺水搞不赢。尽管这样,苟干人对他们还 是陪笑脸,不过,那笑脸带哭相。 堂上吼炸开了,大概来了些生客,又喊泡茶,又喊掺水,吼得苟干人嘴不停地 答应,人像陀螺直顾在堂上旋。苟干人并非无能之辈,敢在这水码头开茶馆,没有 一套对付堂上复杂局面的过硬本领还行! 他一面回应:“来啦,有的是鲜开水,淹 都淹得死你。”一面对新来的茶客打响声,“请坐。”便找座位,安顿规逸。来了 几位茶客,把几套茶具(盖碗茶的茶具是一套三件:茶盖、茶碗、茶船)一手拿全, 送上桌去,手一撇,茶船一旋,刚好摆在了各位茶客面前,安上茶碗,然后放进沱 茶叶子,将手挽着的开水壶高高扬起,微微一点,一股冒着白色蒸气的鲜开水飞起 一道弧线,准确地冲向茶碗里。 这阵生意好,苟干人心情特别舒畅,想在新来的生客面前露一手,在掺水时, 故意车过头去跟隔桌的郭弯背说:“喝好哟,要水只管喊。”他的话音落,手中的 长嘴铁壶一收,几碗茶水掺得满满,未溅出一点水星。这一手果然灵验,怔住了那 些小看了老板、闹堂的茶客。 望江楼茶馆是建在千斯门码头上的小河顺城街。这是一栋二十来平方米的吊脚 楼木板板墙房子,用竹篾巴夹成为大小两间,小的是卧房,大的用来开茶馆。堂上 六张柏木方桌子分两排摆开。炉灶砌在街沿边的进门处,灶头上,一口鼎锅,两把 长嘴铁壶随时冒着白色的蒸气。 在这里,茶客不必为没有茶友摆龙门阵而感到寂寞。临江有一排窗子,每扇木 窗门用竹棍儿撑着,茶客可凭窗俯瞰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的奇妙风光。沿江两岸, 重叠的房屋就像是从浩荡的江水中兀地拔起,每扇玻璃窗上映出粼粼波光,给那些 楼房镀上一层迷离奇幻的色彩。江上拖轮、客轮、木船往来如悛,声声汽笛响过, 江风又送来高亢、激越的船夫号子,使厌烦了闹市区车水马龙嘈杂的人,生出一丝 清新的感觉来。若是上码头的人,从河边趸船起坡,爬上正街已是气喘不赢的了, 于是就进茶馆歇口气,即使不喊泡茶,也起码花两分钱买一杯老荫茶喝。是大热天 么,就更不消说,上下码头的人走了长路,都要进茶馆去占荫凉,泡一碗盖碗茶解 口干。 这望江楼茶馆除了一些过往客人照顾生意外,还有一批常来的茶客。这说来有 些特别。年纪大的茶客不爱来此,因为这儿过往人等频繁,喧声不断,嘈杂烦人。 年轻的茶客也不爱来此,嫌这儿地势偏僻、背静,鄙夷这儿寒碜的土瓷盖碗茶具, 他们讲究坐上半城小洞天音乐茶座,说是时代不同了,社会发展了,喝一碗茶也要 体现现代文明生活的妙处。来这里的多是些四五十岁的人,而且是本街土生土长、 互相认识的朋友。他们一图近便,二图熟悉,赌句气话,开点玩笑,即使谁一时言 语没有到堂,伤害了对方,谁也不会久装在肚子里生闷气。他们来这里消受一天剩 下的空闲,在一起磋商对生活、社会、人生的理解和新的发现,交换各自得来的有 关本街,本城的新闻,有时也伤感一阵时日的流逝,往事的消失……这里仿佛有一 根无形的绳索,紧紧拴住了他们的感情,成了他们每天必来聚会的场所。 难怪,那些同行业者们眼羡得直叫:“龟儿苟干人,天时地利人和都遭他占完 啦!” 同行业者们嫉妒也好,眼羡得叫唤也罢,望江楼茶馆的苟老板才不理睬哩! 每 天照样提着长嘴铁壶,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穿梭在茶客们手膀子靠手膀子、屁股 挨屁股的店堂里。 茶客打拥堂,生意好,生意人自然高兴,生意人讲赚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 对苟干人来讲,为赚钱是一码事,其中还有另一层别人难以信实的原因。 苟干人名长顺,只因长得瘦小,一张丝瓜脸难露一回笑容,熟人就叫他“干人”。 苟干人快满五十的人了,老婆死得早,他带着一个儿子熬了过来。多次有好心人劝 他续弦,他怕娃子遭孽,谢绝了。儿子很能理解父亲的心意,从小就懂事,当老汉 的也更喜欢。他儿子是独子,免了去农村当“知青”的苦,以“超龄生”的名义参 加了工作,在一家汽车配件厂当维修工,一九七八年考进了重庆大学。苟干人原想 儿子毕业后能分在重庆工作,好有个依靠。万不谙,儿子毕业却被分到川西坝子的 一家军工厂当技术员。苟干人几次请代写书信的先生给儿子写信,要儿子调回重庆。 他还叫先生在信上明说,这两年赚了些钱,只要能调回重庆就是花点钱去开后门、 拉关系也值得。可是儿子回信说,他分的工作是本行当,很不容易,无论怎样是舍 不得丢的。他要老人家哪一天不想做生意了就关门,去他那里养老。苟干人曾在朝 天门运输社当码头搬运工,国家困难时期,运输社下马,他便在沿江几个小码头— —寸滩、鱼嘴、木洞跑蔬菜小买卖,赚点力气钱。忙碌、辛劳了大半辈子的苟干人, 一旦要他停歇下来,让儿子养起,过清闲日子,他是无论如何适应不了。他也明知 自己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但坎坷的命运教他不肯罢休,总想在人生的旅途上作最 后的冲刺,因此,国家一允许私人开业,他就申请了执照,将自己的吊脚楼腾出来 开了茶馆。每天在店堂里招呼茶客,泡茶、掺水,一会儿灶上,一会儿店堂,打拥 堂时,几十百碗茶要掺水,莫说手杆软,就是来回奔忙,一天下来至少也有几十里 路。他每天累得腰酸背疼,时常向茶客们抱怨身边无人,自己是“苦瓜命”,累一 辈子了事。他埋怨归埋怨,累是累,但在从茶客的身上分享了热闹,驱赶了他个人 的孤寂就觉得划算。因此,老茶客些明白,苟干人开茶馆图人多,只要龙门阵摆好 听,三五个茶客泡一碗茶他也不计较。 郭弯背倒背着手,慢蹭蹭走来。吃晚饭喝了几两白干,他属于是喝酒不上脸的 人,过了量,脸却会变得铁青。这时,他的脸色就铁青,步子也不稳当,深一脚, 浅一脚。他进茶馆差点跟一个出茶馆的茶客相碰,别个让开他,他还车身冲那人的 背影咕哝了两句。刚才,堂上打拥堂,苟干人正忙,没有注意郭弯背已进来。郭弯 背去到靠壁一桌,找了个位子坐下,摸出重庆牌香烟放桌上,然后,抬眼打量一遍 茶友,就大声叫:“苟干人,眼瞎了么?快些泡茶来!” 有桌喝多了酒的茶客又把茶碗打翻了,苟干人在抹桌子。他听见喊,赶紧答应: “就来,就来。” 当他送去茶具和茶叶,见是郭弯背:“以为是哪个,是你弯背。是要‘玻璃’ (白开水)或是要叶子?” 郭弯背瞪他一眼,唯恐众茶友听不见似的高声说:“哥子们今晚要泡双碗!” 苟干人一喜:“好的,双碗就来。”又返身回框台取茶叶子。 郭弯背的竹器生意越来越萧条,做的竹车椅十天半月难卖脱一架,有时迫不得 已将竹子刮成竹绒卖给顾客做沙发用,一家的生活过得紧箍箍的。吃晚饭的时候, 老婆找他要伍块钱,说是修三圣殿她签了名字,一个名字伍块钱。郭弯背听要拿伍 块钱,心就发紧,荷包里就白天卖竹绒的十几块钱,拿了,家里还要不要吃喝? 他 气忿老婆写名字前不跟他说一声,便犟着要老婆去把名字除了,说没钱缴。而老婆 本来就是修三圣殿的积极倡导者之一,打死也不退,非要拿钱不可。郭弯背也斗了 气,说是要花就大家花,用钱岂要人教! 他甩了伍块钱给老婆,喝了几口闷酒,放 下碗就来到茶馆。途中,他还舍钱买了一包香烟。进茶馆一向喊“玻璃”,这次要 了双碗。 苟干人为他泡好茶,想讨好他一句:“弯背,这次是坐在磨子上想转了? 舍得 照顾我的双碗!” 郭弯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没回答。他接着摘下帽沿软耷耷的蓝布帽子,在 桌子脚上掸去竹绒灰。 苟干人忙制止:“哎,自觉点,别人在喝茶,莫要搞得灰喷。” 郭弯背收住手,又把沾满竹绒绒的布帽子胡乱扣在头上。他把香烟开了封,抽 出支递给苟干人,然后,见坐一桌的都是能记住相貌的茶友,便把烟盒口子撕大, 粗壮的手指抓出五六支烟,递在众茶友面前:“莫客气,拿到就抽,你们也难逢难 遇抽到我的烟。” 现在,苟干人已经为店堂的茶客掺足了水,可以歇口气,就将长嘴铁壶顿在桌 上,要跟郭弯背摆几句。图赚茶客的钱,还图的就是跟老茶客打“话平合”,减轻 在店堂上来回奔波的劳苦,消释个人孤独感和内心的愁闷,这是他开茶馆所获的最 大宽慰。 郭弯背打燃了那种用大拇指拨转轮子的老式汽油打火机,给苟干人点燃烟。苟 干人吸了口,吐出烟子问:“虎起张脸做啥子? 人生在世,活快活些。进了我的茶 馆,啥子事不能忘记!” 苟干人断然是把自己的望江楼当成了“快活林”,他要进他茶馆门的茶客即使 是忧愁而来也会高兴而去。他觉得这是一个茶馆老板应尽的义务。交了茶钱,喝了 你的茶水,坐了半天,茶客仍然窝着一肚子的气离开,这不说你老板没本事,起码 该骂你少热情吧? 郭弯背埋怨地说:“跟老婆拌了嘴,还不是为钱的事。” 苟干人说:“看淡些嘛!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为它拌嘴葛孽?杀 了我的白血球,值不得!” “我才不是那种巴望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的人。”郭弯背惆怅万分,叹息时, 一口烟子呛他没缓过气,脸胀得绯红,半天才舒过气,又“口空口空口空”咳嗽一 阵,接着说,“生意做不走了,家头的开销哪样不讲钱? 做了几十年的竹器生意没 像现在这样难弄,一天忙到晚,当不到那些剖黄鳝、泥鳅,卖啥子牛仔裤、巴拿马 裤子的。祖坟没埋周正,我的运气在0#上,别人的运气在头上。”说罢,“叭”地 一口痰吐在地上。 苟干人似有同感:“是哇,像我这茶馆,角把钱碗的茶水,一天能卖好点儿钱? 除干打尽炭钱、水费、电费,还剩儿个在手上? 那上半城的环球音乐茶座,光门票 就三块。我去看过,就一杯桔柑水,听歌女清唱。杂种,想想哟,我这盖碗茶能去 跟那种场合比么?” “哄钱!”郭弯背果断地说,“现在不哄钱的哪去找?国营小哄,集体中哄,个 体大哄。哄来哄去还不是老百姓哄国家。我看是整烂就整烂,整烂好往贵州搬。” 苟干人有些不同意郭弯背过火的说法,纠正道:“那不叫哄,叫搞活经济。” 郭弯背咕哝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干人搞活了么?” 这一问,好似游泳被呛了一口水,弄得苟干人十分难受。茶客们也笑了。 苟干人忍受了人们善意的嘲笑,便对郭弯背说:“怎好拿我去比呢? 我是小生 意,谈起钱就不亲热。我是劝你,往宽处让,不要去钻钱眼眼,婆娘要喊拿钱,拿 就是,怄的是各人,你怕伤了别人的身体么?” 郭弯背一想也是这道理,后悔将苟干人扯进去谈,怕伤负了他的感情,于是也 言语和悦地说:“不是我郭弯背要把钱沤起来生儿,一是没得钱,二是婆娘要拿钱 去修三圣殿。” 同桌的茶客如释重荷,仿佛在说:啊,原来是为了这事。刚才都聚精会神想听 落头,现在显得随便了,有的揭开茶碗盖搅动茶水,有的搓纸捻子捅烟杆…… 苟干人接过嘴:“该修口山!我也写个名字,我还把儿子的也写了,多占一股。” 郭弯背没吭声了,迷惑地望着苟干人。他原以为修三圣殿的事尽是些妇道人家 在嘈,没想到苟干人两爷子都参加了。苟干人在本街上算是一个精灵人物,行市盯 得准,拣便宜的事十回九回有他,吃亏的事回回不见他影子。前年,“六一”儿童 节到了,本街上的一所小学校要求社会各界关心儿童,请求赞助,好多人都不信实 这一套,说是老师穷了,打的穷生意,找钱发奖金。苟干人显大方,拿出几百块钱 买了一副乒乓球台送给学校。学校感激万分,组织了少先队员,举着红旗,吹着号, 打着鼓,跟苟干人送了感谢信,第二天,日报还写了文章报道。嗣后,人们才酲悟, 这是苟干人花钱买荣誉,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这时听说苟干人也参加了捐款修 三圣殿,郭弯背就开始动摇了:大概这事是对的,拿钱给老婆也该吧? 这时,邻桌突然有人说:“三圣殿修不成啦!” 大家扭头一看,原来是隆才贵。 隆才贵四十出头,身材短小单薄,一头稀薄的带黄色的卷发,尖而翘的鼻子是 紫红的酒糟鼻,长条脸粗糙的毛孔里填着黑灰垢。他是本街上有名的“烂帐”,人 们很难把握他的行踪,每天他在干啥子,几乎是街坊们心上的谜,但他又是茶客们 最喜欢的人物之一,他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最新的新闻,最引人入胜的轶闻趣事。 这时,他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嘴衔一根巴掌长的竹筒筒烟杆,烟嘴子是土陶的, 栽着叶子烟,悠哉游哉地吧着,一股一股的青烟从嘴角喷出来。 “怎么没瞧见你哟!”郭弯背感到意外,“快些过来坐,来!” 隆才贵故意矜持一阵:“这边一样,就坐这里。” 郭弯背掀开条凳,撑起身去拉他:“老隆,过来好摆龙门阵。”末了,递去一 支香烟。 隆才贵没推辞,接过了烟,顺手夹在耳朵上,做出盛情难却的样子,端着茶碗 参入到郭弯背这桌。尽管茶友都喜欢他坐一桌,盼他送来愉快轻松的气氛,但他是 有所选择的。该去哪桌坐,从他一进茶馆门,精灵的眼睛就盯准了,因为他既要考 虑茶钱谁会帮他开,又要顾到烟瘾如何才能解决。按常规,他一般是到那些抽叶子 烟、年纪稍大些的茶友那桌,因为他们爱听他天南海北瞎吹,即使吹出了漏洞,他 们充其量互相会意地笑笑,绝不会当面揭短。这晚他却失望,多是些生茶友,一向 爱招呼他,给他掏茶钱,撒烟给他的老茶友的脸貌一个也未见,只好自己喊了碗茶, 阴梭梭坐在旮旯听别个说聊斋一边想自个心事。郭弯背进茶馆,他见了,心里暗喜: 今晚上的烟瘾解决了。果然,没过一阵,给他送来了搭白的机会。 郭弯背问:“老隆,三圣殿修不成了,是怎样回事?” “怎样回事? ”隆才贵反倒吃惊地说,“这不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摆的 事,还消问,搞封建迷信,就是这回事!” 苟干人鼓大了双眼,直截了当地问:“这话是你讲的?” “我讲的? ” 隆才贵乜他一眼, 烟杆在桌子角磕掉了烟灰,有板有眼地说, “我没这样大的面子。你细细品一下味,能说这种话的该是啥子人?” 苟干人急迫地问:“哪个?” 隆才贵紧吧了两口,从嘴角喷出一股均匀的细细的烟子:“我没胆子说,各人 想。” 苟干人的神色有变,内心更是焦急,修三圣殿他占了两股,以为广修善事,今 后菩萨保佑,保佑他父子长岁。现在有人出面干涉了,两股的钱是小事,绝了他的 希望使他痛心。 郭弯背暗暗松了口气,先被苟干人说活泛了的心又坚定了,自己跟老婆赌气, 以及凶老婆的行动都不为过。他为心理上找到了平衡而宽慰,便揭开茶碗盖,对苟 干人说:“神起做啥子,掺水!” 这时,有人高声叫:“老板,泡茶来!” 苟干人从沉思中回过神,为郭弯背的茶碗里掺满水,苦笑了一下,转身忙去了。 八 上等人的晚宴,平民百姓的晚饭,这是人们一天中生活的高潮。 庄家也不例外。 晚饭桌子总是漾起欢乐的漩涡,中心是任秀芝以及一手做出的丰盛可口的汤菜。 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的家人围坐桌边,一面品尝着妈妈操厨的手艺,一面将各自一天 里得来的见闻娓娓摆出,谁也想自己的谈话最引人入胜,争当这晚的主持人,使其 饭桌上时时出现争先恐后的激烈而又热情的场面,乐得当妈的任秀芝忘记了吞饭咽 菜。 然而,这顿晚饭却是吃得冷冷清清,桌上笼罩着沉闷和难堪。 往天的晚饭桌上至少也是三菜一个汤,今天只有一盘泡咸菜。任秀芝一直在忧 伤之中,没有情绪弄菜煮饭,还是最后回家的大嫂子董兰煮好的饭。时间已经晚了, 农贸市场早散了市,国营菜摊子上更是冷清,只好求救于泡菜坛子,一家人才将将 就就坐上桌。 大嫂子董兰是小学教师,嫁到庄家十年了,十年来从未露过怀,尽管其他人没 对她表现出什么使她难受的态度,但丈夫庄平安为此对她总不那么融洽。作为一个 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寒心? 自身的内疚和自卑或多或少妨碍了她在庄家应有 的发言权。时间一长,她竟也习惯了,再则,整日在校对学生讲话,操心多,也疲 倦人,于是她默默地进家门,默默地做事,第二天又默默地出门去,仿佛这个庄家 没有她的存在。 董兰干完了厨房里的事,最后一个端饭上桌,自然是在一边默默地吃,尽管心 里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在平辈中,最能体谅、理解嫂子的要算燕燕。前些年,她两个人的关系还未必 好,当姑子的燕燕在家里是公主,时时事事逞强霸占,当嫂子的董兰虽不愿跟她一 般见识,但心中还是有怨的。董兰嫁进庄家前,除了妈那间房子宽敞外,三兄妹中 就数燕燕的闺房宽大。董兰进了庄家门,两口子住在平安原住的那间较小的房子, 家中人都要燕燕跟大哥换房,她偏不干,多说两句反而引出她的横话:“大哥结婚 要住,我今后还不是要结婚。”她肯定换房的主意是新来的大嫂子出的,并支使起 大哥跟她闹。虽然多次交涉、欺哄,甚至妈妈出面宁让自己的房,才使燕燕屈从。 从此,她对大嫂如一个钉子一个眼,几乎成了死对头,遇事总拿冷脸色给嫂子看。 一次,隔壁邻居带着小孩子来找任秀芝,那小孩是女娃儿长得模样乖,一张小嘴也 讨人喜爱。大人跟任秀芝在里屋说话,小女孩在堂屋里被燕燕逗着玩。燕燕要小女 孩喊人,喊燕燕是小3V,喊董兰是大3V3V。小女孩喊了后奇怪地问董兰“为啥子喊 你是大3V 3V呢?”董兰在织毛衣,放下活路回答:“我的年纪大呀!”小女孩又问: “那你有小妹妹吗? ”问得董兰还不起话,那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望着她,眼里充满 纯真和稚气,可是董兰的内心却像遭鞭子狠抽了一下,全身升起一阵痛苦的颤栗, 自己的悲哀仿佛也暴露在纯洁的小孩子面前。小女孩顽固地等待着她回答,那神情 似乎在说一天不回答就在面前站一天。为啥子要回避纯洁的小孩子呢? 她是怀着美 好的心愿发问的啊!董兰低声地说:“小3V3V没有小妹妹……”声音渐渐也发颤了, 眼眶里浸出了闪亮的泪花,她没有说下去,摸摸小女孩的头,离开了堂屋。一旁的 庄燕燕望着大嫂凄恻离去的背影,犹如遭电击了一下,全身也掠过震颤,她顿时感 到:当一个女人多艰难哟,活一辈子会有多少痛苦伴随! 从此,她真正理解了嫂子 的忧愁,有意用自己的热情去溶化姑嫂间的冷漠隔阂,渐渐,两姑嫂感情好了,闲 时,还能躲在房间里说一阵悄悄话。 这阵,燕燕向嫂子投去眼色,要她不必为饭桌上出现的沉闷担心。董兰当然明 白小姑子的好意,微微一抿嘴,算领了她的情。 任秀芝原来不想吃饭的,一肚子的郁闷未释哪有心思端碗,仍旧一个人坐在床 头发愣。吃饭了,大家叫她几声,她不动也不应声。董兰放下碗进里屋请她好一会 儿,她只说了声:“你们吃。”董兰刚退了出去,庄骥又进了屋。他不开腔,硬把 妈架上饭桌。 任秀芝端着碗,拿着筷子,刚扒了一口饭,眼珠子就渐渐定了,走了神,等董 兰又为她夹了泡菜才醒悟过来。她怅怅地望望大儿子,像有什么话要讲,但见大儿 子的神色,又把话同包在嘴里的饭一齐吞了下去。 大儿子庄平安板着脸,自顾自地大口扒饭,大筷吃菜,口里发出很响的咀嚼声。 他是一个不择食的人,无论吃什么都很香。在“文化大革命”时,机关吃忆苦饭, 那是豆腐渣拌牛皮菜,不放油盐,大家吃得愁眉苦脸,很难咽,一是因为难吃,二 是因为忆苦,脸上总不能摆着笑。但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时值冬天,吃得他头上 冒热气,大家望着他纳闷:他是如何看待这忆苦饭? 他吃饭一向是一人坐一方,其实是霸一方,因为他坐的掉屁股姿式,胸口贴着 桌子,双臂张开趴着。此刻,他察觉妈妈有话要向他讲,而且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就几次把眼睛掉开,躲过妈妈投来的带有哀求神情的目光。他认为,哪些话该在哪 时讲,在啥子场合讲,都应该有区别,在饭桌子上切忌谈严肃的问题,要的是轻松、 愉悦,增进食欲。不过,在他吃第二碗的时候,又突然觉得有些正儿八经的事是该 在饭桌子上讲,这样可以让全家人都听听,起到教育作用。 “妈。”他停住扒饭,主动出击了:“你有啥子话要说?” 一家人的眼光都落在妈妈的身上。 任秀芝是有话要说,但万万没想到大儿子会主动发问,这突然的变故害得她一 口饭梗在喉咙管里,反而惊愕得不知怎么回答。 饭桌上出现了静场。 吃过午饭,高树云又来过。任秀芝谈到后天自己满六十,儿女们要跟她做生的 事,高树云当即表示要来祝寿。任秀芝开初有些顾忌,本巷的街坊们早已闲言碎语 乱嘈她跟他如何如何,要是在生日那天他又来祝寿,那情形,会引起好翻空话的人 又要怎么说。对任秀芝的担忧,高树云根本不放心上,说要正大光明地来,正大光 明地为她祝寿,愿翻空话的让他去翻,只怕翻久了嘴巴起泡、烂舌根,况且,不准 他翻又怎么能?高树云的话很硬,不容她更改,其实,她并不愿拒绝他的一片情意, 她巴望他参加她的生辰宴会。只是如何求得儿女们的同意,特别是大儿子的允许, 这是高树云走后就一起搁在她心里的一件事。 大儿媳妇投来的是叫她大胆说的眼色。 是的,怕啥子,说出去,肯信他敢把当妈的怎样! 唉,也难为大儿媳妇啊,她 生就是那个命,有啥子法? 我这当婆子妈的平时也少维护她,瞧她,这时还担忧着 我。 幺女的眼睛看不透,像蒙了一层薄雾。近来她沉默寡言,一双眼睛也没得神。 莫非是她碰到了啥子麻烦事?都成老姑娘了,要何时才能找到婆家? 二儿子的眼睛笑眯眯的,像清亮的水井,一下子就看到他的心底底。唉,儿子 的婚姻大事也还没着落!可怜他啊,遇事少主见,事事被哥哥牵着走。 别看大儿子脸上挂的笑最多,一副对啥子事都无所谓的神态,其实,他现刻心 头想的是借妈妈的口,在弟妹面前抖威风,施出他的章法。唉,当了官,人就变了, 以前像这样子么? 在老人面前听说听教,在弟妹面前显得懂事,一点不做架子,现 在…… 任秀芝暗暗掂量了每个人,还是拿不准该不该说。 庄平安有几分得意,原想待妈妈的话出口再打消她的念头,现在看来,有些话, 她自己也难开口的。他为了把这种气氛制造浓些,又说:“妈,趁一家人都在,有 啥子话要说就说嘛。” 任秀芝遭到这意料不到的叫她痛不出声的袭击,心尖尖也颤抖了。养你一场, 不跟妈分忧愁,还不把妈放在眼里,未必硬要把妈逼到绝处? 就在这一刹那间,她 横下心,把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倒出来:“我后天过生,要请高树云来吃饭。” 这不啻饭桌子上平空掉下一块大石头,震得儿女们的脑壳“轰”地发响,大家 面面相觑,默然了。 “那当然要得哟!”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庄骥,“妈妈不说起,我们也该去请。” “我以为要说啥子了不得的事。”庄燕燕不以为然,趣味索然地又扒起饭来。 董兰没有开腔,只朝妈妈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表了态。 “叭”,庄平安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厉声说:“不行! 请哪个都可以, 唯独不准请高树云!”喷出的饭渣撒了一桌子。 任秀芝怯怯地哀求道:“人家对我们庄家是有恩德的,我们不能做缺德事,话, 不能让外人来说。” “外人已经在说了,说得够多的了,未必没长耳朵! ”庄平安的颈子鼓起了黄 桷筋,为了强调语气,手还一下一下地拍着桌子。 庄骥也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唬地站起来:“在妈面前说话该放规矩些, 这里不是办事处!妈过生日,她想请哪个由她自己定,你没得权利干涉!”他把吃饭 前受大哥凶的怨气,现在统统爆发出来。 “我要为我们家的名誉着想。”庄平安也站起身,像雄鸡公似地冲着庄骥吼, “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没事干,你只要肯把耳朵伸长些,那些挖苦话保险给你装满。” 庄骥毫不退让,坚持说:“只要他们有闲心,让他们去放狗臭屁! 请高伯伯是 妈妈定的,哪个都管不着!” “我就要管! 那天他若有脸来,我就敢把他请出去。”庄平安咆哮起来,接着 又向妈妈说,“再有,闹着要修复三圣殿的事,你也得退出!” 大儿子庄平安跟妈妈翻脸了,他不能再在这有关庄家名誉的问题上优柔寡断了, 那造成的后果将是丢尽庄家的脸,也有可能会危及自己在街道上的威望。他想,现 在话重些,以后才晓得它的好处,妈妈和弟妹一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到时,他们 会原谅我的。 他的妻子董兰满含怨艾,几次把这神情传递给丈夫,企图制止住他的放肆,但 他根本没把她摆在位置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可是又插不进言,在一旁干着急, 不停地转动脑壳,一会儿怨怪地望丈夫一眼,一会儿把同情的目光送给婆婆。 唯独庄燕燕态度超然,似乎闹得不可开交的事与她毫无相干。她扒完碗里的饭, 见哥哥俩争得互不相让,鼻子里冷冷地一“哼”,不屑一顾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任秀芝可受不了啦,鼻子一酸,眼泪水顺着脸上皱纹的沟渠流进了嘴里。她轻 轻放下碗筷,推开凳子,离开了争吵得不亦乐乎的饭桌子…… 一顿本来就沉闷的饭,吃得更是不欢而散。 在两兄弟还在争吵的时候,一声不吭的董兰把碗筷收进了厨房…… 庄骥是安了心要在这晚鼓足胆量跟大哥斗一仗,为妈妈、为嫂子、也为自己出 气。是以往,大哥的声音稍高了点,他就赶快缄口,甚至做出一副挨打的可怜相。 今天,你大哥声音高八度,他跟你翻番,高十六度,拿出任你要做啥子都坚决奉陪 到底的架势。 庄平安察言观色的本领过硬得很,已谙出了弟弟今天敢跟他斗是一定有原因。 为啥子? 他又来不及细分析。当他同弟弟争了几句后,觉得再争下去只会动摇自己 在家庭中的地位,自己该表的态,妈妈也晓得了,此刻采取退为上策,便虚晃一枪: “你不要跟我吵啦,该怎么办,妈自己拿主意。”说罢,做出既有长兄宽宏大量的 气度又有恨弟弟不懂事的样子离开了堂屋。 庄骥被弧零零丢在堂屋里,满腔的恨不知发泄在何处,最后,一抬脚,蹬倒了 庄平安坐过的凳子。 ……庄家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各人像蜗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碰了一下,都缩回自己的房里,走路、做事、咳 嗽也尽量放小声音,避免引起另外屋里人的紧张。 任秀芝呕心沥血的养育没白费,忍让和自制仍然统治着这个家。 下午七点多钟了,天还大亮,太阳光透过房子上的玻璃亮瓦在堂屋土地上印出 了一块长方形的淡红色。在那斜斜照射的如聚光灯般的光柱里,数不清的尘埃在翻 飞涌动。 庄平安躺在凉椅上,抽着烟,守着十四寸黑白电视机看新闻。他慢慢将视线从 荧光屏上挪开,去追随那些沉浮的尘埃。太阳光真奇怪,能让人看见阴暗里的东西, 并将它放大,看得人有时毛骨悚然……他看着看着,那些翻飞涌动的尘埃幻化成人 世间拥挤的人们,他们争先恐后,你推我搡,在一条狭窄的人生道路上恨不得把别 人挤下去,踩在脚下,自己好拼命往前冲! 可悲而又可怜的人啊! 庄燕燕的脸上了淡妆,肩上挎着人造蛇皮纹的小皮包,穿着米色西服套装,款 款从屋里走出。 庄平安并不急,显得随便地问:“燕燕,要出门?” 庄燕燕没有回应,经过他身边,看也不看他。 庄骥听见了,从屋里追出来:“燕燕,等一下。”他摸出电影票递过去:“差 点忘了,何兴请你去看电影。” 燕燕毫无表情地接过票,顺手塞进了小皮包。 “何兴请你? ”庄平安惊异地接过嘴问,赓即又说:“燕燕,不要去。他是打 的啥子主意?你自己应该有个分寸。” 庄骥讨厌地说:“你也管得太宽了,被你搅烂的事还嫌少!” 庄平安未理睬他,从凉椅里起来,去到燕燕面前,轻言细语地说:“你想嘛, 一个跑街的剃头匠,天天在社会上混,能学好?再说,跟他往来,值得?” 庄燕燕不露声色,从小皮包里找出那张已揉成一团的电影票,缓缓而又细心地 展开,看了说:“本来我不会去的,大哥你这一说,我倒决定去啦! ”把票放回小 皮包,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堂屋里,剩下了心情各异的两兄弟。 电视正在插播广告,介绍雄狮丸和嫦娥佳丽丸的功效…… 九 在公元一九八二年以后的三年多点的时间里,是中国这块贫穷的土地上找钱的 黄金期。从这个年代里走过来的人们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才得出此结论的。他们没有 政治家、经济家的头脑和眼光,不可能预见十年二十年以后又是怎样个形势,就连 一两年后,乃至睡一觉爬起床,睁开眼所见的又是怎样个天地呢,他们也把握不住。 为此,人们并不责怪自己的目光短浅和头脑迟钝,而是埋怨我国的政策长期左右摇 摆造成人们的后天不足。更有人对此总结出一条经验,曰:“以不变应万变。”或 曰:“我们这样是为适应灵活的政策!” 人们麻木不仁、得过且过、只顾眼前、及时行乐……这到底是人们为了适应政 策,或是政策迫使人们适应? 人们似乎无须去追究这两者间的因果关系。这不是他 们的责任。 于是乎,这两年间里,人们发狂般地往自己口袋里捞钱,有为集体的,有为个 人的,目标都是对准的一个——国库! 长江、嘉陵江挟峙的重庆城也活泛起来,仿佛在昼夜之间,各种名牌、各种性 质、各种门面,经营各种物资、商品的公司、商行、商店,在各种各样人物的操办 下,在大街小巷结彩开张。 于是乎,在人们口中又流传这样的话:“富了农民,肥了商人,穷了干部,闲 了工人。” 其实,干部也不甘当“叫花子”,也有找钱的办法,只是胆子小些,讲求“穿 钉鞋,杵拐杖,把稳行事。” 区文化馆的干部们就是这样。 文化馆是属于“清水衙门”的单位之一,每年靠上级拨下来一点可怜的经费生 存下去。几十万人口的一个区,文化馆所要开展的文化工作远不是那一点经费能负 担得了的,但这些年来,他们各项工作照样拖起走。实行奖金制度以后,像各事业 单位一样,他们每月每人能拿到七块钱。这几年附近的一些单位搞了经济承包,效 益高了,落实到每个人头的奖金也高,就是一些事业单位也想法办起了第三产业, 开餐厅,设招待所,办商店,想方设法把每人的奖金增多。报纸上曾一度批过“红 眼病”,是说没有捞到或少捞到钱的人眼红捞钱多的人,并跟患“红眼病”的人指 出一条路——劳动致富。其实这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无须要人教,如果政策像 紧箍帽戴在你头上,不准去致富,你劳动也白费力气。难怪文化馆干部中就有人说: “‘红眼病’我不会害,心头倒有病,就是‘牢骚病’。” 牢骚尽你发,财,是不准你发的。文化馆里多是文化人,对经商是一向抱以鄙 弃态度,但为了找钱却又要动脑筋。里面不乏精灵人,提出“你走你的阳光道,我 过我的独木桥”,发挥各自的优越条件,在文化馆开办商业性质的舞会。尽管这也 沾了个“商”字,但有丰富群众业余文化生活的正当理由,使原先一些鄙弃经商的 人心理上稍为得到许些宽慰。文化馆开舞会是做无本万利的生意,从上到下都同意。 场地是原来舞蹈训练班的训练场,屋里牵起彩灯,灯光适当调暗,地面撒几把滑石 粉;乐队是馆里抓的职工业余管弦乐队,伴奏舞会既训练了乐队又能使每个队员得 到实惠。 这方案拟定后交到了上一级文化局,文化局何尝不愿自己的下属手里活泛点, 也少上来闹经费的烦恼。很快,一应手续完毕,每到天黑,文化馆里就传出时而舒 缓,时而欢快的舞曲旋律。 区文化馆处在小河顺城街的上街,与闹市区相接壤的地方。这房子原是巴县大 绅粮王麻子的公馆,外面是丈多高的青砖围墙,大院门前原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 遭红卫兵砸烂,现在只剩两块石狮子的座基石。院里是一律的木结构老式房子,荷 花池,假石山,回廊,点缀其间,还栽有几笼慈竹和十几株柳树。直到去年,才拆 除了一栋老房子,建起一座两楼一底的新房,作为办公室和阅览室。这块地盘不大, 却很有吸引力。这不,差一刻钟打八点,门前又集起不少要跳舞的人。 门外墙上挂着一块木牌,赫然写着:客满。 这里每天都这样堆着要跳舞的人,绝大多数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其中有的人 是等退票。城里的舞厅好几个,但票价很贵,这里的设施差,相应票价就比起别的 舞厅便宜得多。发了财的人毕竟少,肯大方用钱的就更少,于是,瘾大又玩不起贵 舞厅的舞迷们都爱拥来这里,因此那块挂墙上的木牌从未取下过。 文化馆办舞会赚了钱,也很伤主办人的神。每晚大门收票的事最头痛。原来雇 人守门收票,那人不负责任,认“脸嘴”,或者私下收钱,放人进去。换过几次守 门收票的人都不理想,不是乱来的就是不管事的。害得有一次硬是开不了门,跳舞 的时间快到了,外面的舞迷们直吼,慌得主办人像遭撵的兔子。 “我来。”高树云向主办人说:“不就是守门收张票么!” 主办人又惊又喜:“你行?” 高树云轻飘飘地说:“试试看。” 他去打开了大门,等烦了的舞迷就往里钻,几个没买到票的小伙子趁势想骗进 去。高树云张开双臂一拦,像一根长长的铁棍拦住人群,厉声说:“一人一票,票 拿手上,从我两边进。没有票的请退后,免怪我这个人脾气毛!” 高树云叉开双腿,堵住了半个门,有票的人从他两边鱼贯而入,他左右开弓收 票,动作麻利,眼光灵巧,没漏收一张票。有个毛小伙子企图躲在人背后混进去。 高树云眼疾手快,抓住那人的衣领,一转,那人便变成了陀螺旋了两圈,刚停住, 脚又站不稳,偏偏倒倒就要摔下地。高树云一伸手又抓住他的膀子,免了他摔跤之 苦,但他却捂住膀子呻唤着退了下去。 这一手显得干净利落,被在场的人都看在了眼里,无形之中高树云抖了威风, 在常来这里跳舞的舞迷们心目中树立了权威,胆怯了那些想混的人。 现场考试优秀,高树云正式接任了文化馆舞会守门收票人。 他白天的工作是守文化馆传达室,收发报刊书信,兼负责馆里的治安、卫生。 工作不重,但很繁杂。他的责任心强,应做的活路尽管太细微,却也不疏忽,做到 尽心尽职。几十年的传达收发工作中,没有出现过因某时心情不好,有了电话而不 去叫人的事;每天的报刊书信到馆多,从没有发错或弄失一件。馆里的同志都信任 他,愿把一些事交给他做。如有人对某件事该去做而发出疑问时,听说“这事交给 高老头了”,就再不会问了。 当舞会的“把门将军”,凭高树云的责任心,过硬的拳脚功夫,魁悟的身材, 威武的长相,谁还不放心?谁还有胆子来捣乱? 果然,以前出现的不愉快的现象绝迹了,由两个雇员减成为高树云一个,馆里 也节省了一笔开销。对高树云来说呢? 孤独一人,夜深长了,难免心中不惆怅的。 他这人也有些怪脾气,不进浴室洗澡,洗澡时像女人家要背着人,也不爱去人多的 地方打堆,不坐茶馆,不打牌下棋,仿佛他原本就没有来到这世上,静悄悄的,凡 是热闹、讲玩的地主都没有他的影子。馆里办起了舞会,每个同志每个月到手就多 了十几块钱。这件事不是个人图好耍、闹热,是跟大家谋利,同时,守一晚上还能 收入三块钱的加班费,他决定要当好这“把门将军”。每天晚上舞场开门到散场他 都守着大门不离步,比上班还认真。他倒说过这话:“守两个小时就三块钱,上一 天班才多少?是该认真些!”他从来不进舞场,从旁边过也目不斜视,他知道,不就 是男女抱在一起跳么?有时同辈人跟他开句玩笑:“老高,你也去找个舞伴跳一曲!” 他立马会正色回答:“莫开玩笑,那是年轻人的事!” 舞场上的舞曲响过一曲了,门外还堆着一些舞迷,他们没有买到票,被飘出来 的舞曲弄得心里痒,不忍离去,希望意外到手一张退票。 在这些人里,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焦急地穿梭在其间,显出在找人的神 情,只要见有人在一起摆谈什么,她就鱼似的无声地滑过去,挨拢身,伸长颈子窃 听,滴溜溜烫人的眼睛就在人家脸上扫。抑或,有单个男人站一旁,她便堆满笑靠 拢去,柔声地询问:“有舞票么? ”不少人都不答理她,间或有一两个嘻皮笑脸的 小伙子主动找她搭白:“妹儿,跟我去跳! ”她却放下笑,嗔骂道:“回去跟你妈 跳!” 高树云早把她看见了,她是这里的常客,望着她在人群中的举动,高树云难言 地摇了摇头。 她姓杨,社会上的人叫她“杨幺妹”。是小河顺城街上小有名气的风流人物。 她身体丰满,各个部位都在强烈地爆发出性感,逗引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 男人。其实,她完全可以生活在一个比较优裕的家庭里,到出嫁年龄找一个如意的 郎君,也像绝大多数家庭那样既没有炫人的幸福又没有大的波折而生活一辈子。她 没有选择这条道路,却偏偏走上了条可怕的歧途。 她父母双亲是工商银行的职员,就她一个独女,视为掌上明珠。银行的工作繁 忙,早出晚归,恁大一个营业大厅,有时为一分钱帐上得不到平衡,全体都得留下 来查帐,直到找出原因。杨幺妹满三岁就送进托儿所全托,星期天接回家与父母团 聚。 父母一周的劳顿便消释在对女儿的爱里。 母亲爱女儿的心更切,逢人便说: “我们小女聪明得很,瞧,她眉毛里的那颗痣,这是福相,长大了要做大事。”父 母这样认为,亲戚朋友也得要这样认为,否则,当母亲的脸色会变得难看。母亲的 预言伴着杨幺妹长大,在“文化大革命”中读完了小学。小学毕业,她被按地区分 进了一所非重点中学,这所中学历年高考落榜,校风极差,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沉重 的打击。进入这所中学注定断了日后升学的路,母亲的预言变成了戏言,她失望了, 觉得一切都是为欺骗她而设置的。她陷入了不可解脱的痛苦之中。在这关键时刻, 当母亲的仍没有认识到自己那脱离实际的预言已给女儿的心理造成了裂痕,可叹又 可悲的是她母亲依然被自己重复了十几年的预言所欺骗…… 往往是这样,在一所教学质量和校风都差的学校门口,总有一些社会上不三不 四的人在等学生们放学,尔后便胁迫女同学和男同学去干坏事。他们无视法律的威 力,身上带着匕首,几副面孔行事——欺、哄、骇、诈,可为一句话动刀子,白的 进红的出,学校的老师明知也不敢管。谨防晚上走夜路遭挨黑打,而公安部门也不 可能随时派人来,于是这些人更为猖狂。当然,他们采取的是投其所好的办法,去 寻找进攻目标。 可怜的杨幺妹便成了他们猎取的对象。 他们开始约她去逛文化宫、枇杷山公园,继后又邀她去偷看对对情侣如何拥抱、 接吻……毒汁不知不觉慢慢地浸透到她的思想里……她开始逃学,一旦回家晚了, 作父母的也仍未察觉,一味地被臆造的预言所蒙蔽。直到有一个晚上,女儿没有回 家,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那时伸出手去拉女儿已经晚了,她像坐上了滑梯向火坑 深处滑去……从此父母把宠爱换成了厌恶、诅骂、毒打,那更无异于一堵行将倾倒 的围墙被外力推了一把。杨幺妹在家庭里失去的一切,她想从另外一种途径上去寻 觅。 她开始和男人逛公园,去钻那些一般人根本不去的树丛。在电影院和男人看电 影,坐边边的座位或最后一排,无可奈何地让男人动手动脚……她在令人寒心而肉 麻的浑浑噩噩的生活里,拼命地捞取自己的欲望——金钱、享乐。在感情上,她遭 男人玩弄,同样,她也觉得在玩弄男人。她两次被送进少管所,在里面痛哭流涕, 表示愿意痛改前非,可一出少管所大门好过一会儿后,却又旧病复发,手段往往还 比前更隐蔽、狡猾。正当的人都不跟她接近,凡跟她接近的人就都遭人白眼。她不 仅在小河顺城街有名气,就在上半城的闹市区也是某些人追逐的对象。为此,她也 曾偷偷地哭泣、悔恨过,然而…… 高树云这阵空闲下来,双手抱在胸前,随便地观看着还未离去的舞迷们的举动, 眼光落在了杨幺妹身上,心想:她又在拉客!年纪轻轻的为啥子不学好呢?这个问题 久久地萦绕在他的脑间,困扰着他。 “小杨。”高树云终于被脑子里不解的问题弄得难过起来,禁不住喊她:“在 这里你转了好半天了,各人回家去。” 杨幺妹见喊她,兴冲冲走来。但听他跟自己说的是空话,便很不以为然:“关 你啥子事!” 高树云愣住了。是的,关自己啥子事? 你只不过是看她长大的人而已,跟她不 沾亲不带故,硬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可是又觉得自己虽年老,可体内的那颗心却 还能生出丝丝怜悯和惋惜。这是老年人常有的心理,总想用尝过的甘苦、走过的坎 坷所积累的经验作为礼物馈赠给下一辈,让下辈人在眨个眼的时间里就能领会他们 大半辈子乃至一生中浓缩的教训。 “我是过来人啦,见的听的多。”高树云冒着她挖苦的风险,再次强调,“听 劝,为你好。” 杨幺妹理直气壮地说:“我干了坏事么,要你劝?我是想跳舞。” 高树云宽厚地说:“没干坏事就好,也是为你担心。年轻人,跳跳舞是可以的。” 杨幺妹听罢,心里活泛了。几年来,她那种特殊生活使她接触过不少人,既要 从这些人身上捞到好处,又要尽量减轻自身付出的代价,她学会了察颜观色,洞视 对方的内心世界,也学会了“厚黑学”——对人耍心计、耍手腕、耍狠毒,从不留 情面……她也遇到过这样的人,是怀着同情、惋惜接近她,然后以满腔的善良和关 心规劝她,其实,这种人比直来直去的人更老练,不光要占有她的肉体,而且还要 占据她的心。她吃过这种人的亏,慢慢也学精灵了。 她把高树云当成了这种人。 她没忙走开,想在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身上试验一下自己的魅力,她跟他 送去一个妖冶的笑,说:“老同志,好心肠,我听你的劝。”说着就上前去,扭动 柔软的腰杆,把丰满的胸脯直往他面前凑。 高树云坐在一条长凳上,蜷着一条腿,脚踩着凳子,以为自己的话在杨幺妹身 上起了作用,嘴角浮上一阵自喜的神色。可又见她直往面前靠,那对遮掩在黄色甲 克衫下的乳房,活像要胀裂开衣衫暴露在他眼前,他赶忙将脚放下,屁股一挪,让 开了她。她并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直拿软绵绵的肩头抵他的身子。高树云竟像没 有感觉似的,无动于衷。 “你姓高?”杨幺妹主动发话问。 高树云反问:“你怎么晓得?” 杨幺妹诡秘地一笑,擦得青紫的眼皮一挑:“哪个不晓得,你爱去依仁巷庄家 屋耍……”嘴巴闭了,但那最后的“耍”字声稍稍一拖,竟变得余音绕耳,意味深 长。 高树云果断地补充一句:“对头,我爱去那里耍。” 杨幺妹放出这话是有用意的,想开门见山就把对方的伪装剥下来,看看这个老 头到底安的啥子心:“难怪,我一眼就看出你也是个爱耍的人。”她浪笑了两声, 又说,“一个人老了不怕,就怕连耍的兴致也没有了。” 高树云品出她话里的味,也不恼怒,缓缓站起身,严肃地说:“一个人耍,要 耍得正派,耍得正经。论比年纪,我比你老汉的年纪还大。” “哟,老同志的火气还大咧! ”杨幺妹夸张地尖声道,“龙门阵大家摆,对不 对,各个心头有个打米碗口山!” 这时,从门前走过一位姑娘,听见杨幺妹的吆喝声,站住了脚,转身来看究竟。 杨幺妹眼尖,喊住她:“苏娟,你舍得来跳舞么?” 苏娟客气地回答:“哦,不,我过路。”说完,莞尔一笑,去了。 高树云对杨幺妹说:“看看人家,市里有名的改革家,应该学学。” “要你介绍。”杨幺妹炫耀说,“挨着我家住,是我的同学。”说毕,见那里 又堆了几个小伙子在干啥子,一步跨下街沿就要前去。 “小杨,回来!”高树云突然喊住她。、杨幺妹不明原因,又踅转身。 高树云问:“我说你想跳舞?” 杨幺妹眼睛一亮,赶紧说:“是口山,就是没买到票。” 高树云一本正经地说:“跳舞,可以,要规矩,不准去搞别的……”他沉吟了 瞬间,考虑了一阵,最后说,“活动,听清了没有?” 杨幺妹顿时喜出望外,忙说:“高伯伯,听清了。” 高树云手一指:“进去嘛!” 为啥子要放她进去? 高树云一时说不透,只觉得似乎她在里面就进了他的保护 圈。 十 有人敲门,敲得很文雅,有礼貌。 在看电视的庄平安扭头朝门口大声问:“哪个?” 门外一个女声问:“庄主任在家吗?” 电视播放的正片刚完,荧光屏又显出介绍商品的广告。庄平安看电视的时候最 讨厌来人打岔,每晚上的空闲他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电视机,各频道不出现“再见” 他是不移动屁股的。这时他极不情愿地暂时离开电视机,拉亮电灯,去开门。 从门外的夜色里钻进屋一位姑娘。 庄平安看电视花了的眼睛一定,认出了已站在面前的姑娘:“哦,是你,苏娟。” 苏娟极少来主任家,似乎还有些拘束。她局促地问:“庄主任,在看电视?” 庄平安下意识地又将目光移向电视机屏幕, 嘴里哼了两声,说:“找我有事? 坐嘛。”出于礼节,他去涮杯子倒水。苏娟是街道办事处管辖的双江线路金具加工 厂厂长。她今年二十二岁,正处于人生中无忧无虑的美好年华,就连她的长相—— 苗条的身材,秀丽的面目,微微翘的鼻子和线条明晰的嘴唇,也显示了她纯真可爱 的乐天派的神态。四年前,她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一些也落榜的同学躲在家里几 天不跨门槛,哭得双眼肿得像核桃;而她呢? 依然唱歌乐神。虽然她心上也飘过一 片阴云,但毕竟只是一天半日,乐观、豁达、开朗的天性很快就把那片阴云扫荡尽 光。她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天无绝人之路”,唯一是自己不要被命运所压 垮。认识她的人都说:“苏娟么,火石落在她脚背上,脸也是笑嘻嘻的!” 此刻,她脸上却露出苦恼之色。她是踌躇再三,鼓足了勇气才来敲庄主任的家 门的。 庄平安倒了一杯开水为她放在茶几上。她的到来虽不能叫他高兴但也并不扫兴。 在办事处所管辖的几个街道工厂中,目前就数双江线路金具加工厂能挣钱,而这小 小年纪的厂长也非等闲之辈,改革的潮流将她抬上了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的地位, 对她,可不能用一般人的办法打整。他脸上堆起了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那种宽 容大度的笑,说:“小苏,你这大忙人,也舍得出来走走!” 这句似乎不含具体内容的客套难住了苏娟,她只是含糊地笑笑。 但这句客套出自庄平安的口却包涵了苏娟一时未必理会的意思,这便是一句警 告,另几个厂的厂长是庄平安的座上客,大烦小事都得来请示庄主任,当然来时一 般不打空手。而你苏娟呢?仿佛眼里没装下堂堂的主任,是不是近来有了点儿名声, 就翘尾巴啦? 涉世未深的苏娟,肯定揣摸不透他的用意。 庄平安也坐下问:“厂头的情况怎样?我很忙,少于下去。” “我就是来汇报一下厂头的情况。 ” 苏娟见谈到正题,拘束感就慢慢消了, “老板厂的业务做不走了,从前天起该发给我们的加工件停了……” 庄平安像遭火星子溅到身上烫了一下,打断苏娟的话:“为啥子前天不把恁重 要的事汇报上来?” 苏娟顿了一下,细声地回答:“我在成都开会,今天一早才回来,这你是晓得 的。” 庄平安语塞了。 所谓“老板厂”是市里的一家线路金具厂,有一些外加工件让给双江厂加工, 这是锅和碗的关系,小小的双江厂靠大厂吃饭,他们称它“老板厂”。现在老板厂 要断双江厂的财源,莫说苏娟急,就是庄平安的背心也冷了半截。双江厂在外算不 上个厂,可在这小河顺城街却是举足轻重的砝码,它的效益直接影响办事处许多经 费的开支,如迎来送往的烟、茶、酒,逢年过节办事处人员的礼品、奖金,等等。 庄平安倒真有些焦急了:“想办法没有?” 苏娟说:“目前市里的一些大厂也不景气。银行方面也卡得紧,财税大检查正 在进行。各单位发放奖金超过规定要缴奖金税,好多单位的奖金少了,工人的思想 波动很大,加上电力、原材料供应不足,生产出现了大滑坡现象,这影响到我们小 厂也是必然的。” 庄平安又截过话:“那想不出办法?” 苏娟回答:“想了。” 庄平安询问的目光望着她。 苏娟喝了一口水,胸有成竹地接着说:“我们又找到了个老板,是渝庆开头板 厂,他们有一批货要搞外加工,答应给我们,但有言在先,要我们先搞一块样品出 来,如果质量过关就跟我们签合同。” “赶快组织人攻关嘛。”庄平安激动地叫道,“这机会要抓紧,另外对渝庆厂 的关键人物要适当的表示表示。” 苏娟领会他说的“表示”是给渝庆厂的关键人物送礼。她未置可否。她不愿在 上级面前显出自己也精于此道,认为那样会把上下级的关系引向不正常的境地。 庄平安没有觉察出苏娟此刻细微的心理活动,按理,他是不该漏出这句话的, 这与主任的身份极不相符,损害自己的威信,只因一急之中又见有了希望,欣喜之 际便怂口而出。 苏娟说:“我已经安排了人员,先从渝庆厂借了一块开关屏回厂,现正在加班 加点搞。” 庄平安长长舒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仿佛松了压在背上的包袱,变得懒散地 说:“那好!现在你还有啥子困难?” “有个问题要跟你汇报。”苏娟抬眼打量了他一下,略一下迟疑,随后试着说, “以前接的加工件基本做完了,新的加工件还没有到手,厂里可能要出现窝工的现 象……” “唔!”庄平安警觉地哼一声,“你要怎么办?” 苏娟低着眼,盯住自己的脚尖在地上慢慢地划动:“厂里的临时工全部放……” 庄平安插断她的话,追问:“是全部么?” “是的。”苏娟怯怯地说,“包括庄主任上个月介绍进厂的两个。” 庄平安没开腔,又仰靠在了椅子上,眼睛渐渐闭上。 苏娟低声解释:“这是没得法的事,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我,进厂的临时工哪个 不是有关系……只好这样办啦!” 庄平安似乎睡着了,仍没有吭声。 双江线路金具加工厂建在江边原来倒泥渣的地方,厂的规模很小,只一座平房。 三年前,街道办事处管劳力调配的干事被一群待业的年轻人闹烦了,气头上,当着 那帮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社青”甩出一句赌气话:“你们找我要工作,我又到哪里 去要?是狠的,自己办厂哇!”一句无心话,不料被“社青”们当了真,隔那干事说 话不到一个月,一份要求办工厂、自谋生路的请示报告就递到办事处主任庄平安手 里。 领头人是苏娟。 苏娟的老汉在本街的名声不太好,曾犯流氓罪被关过三年。苏娟承头办厂,确 实叫庄平安为难,报告在他手里压了半个多月,苏娟几次带人来催。看来不答应, 那帮“闹山麻雀”会三天两头来,闹得办事处不安宁,经过几番思量,他好容易找 到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同意办厂,但经费自筹,办事处只解决建厂的地方,把那块 谁都不要的填土堆起来的空坝划给“社青”们,有能耐就建,建不成就不怪庄主任 不支持。 苏娟首先拿出了两百元作为股份,在她的带动下,其他人也尽自己的能力凑股。 他们平整了坝子,用楠竹和竹席建起了厂房。庄平安这时倒也被这帮年轻人的创业 精神感动了,主动去找了区工业局的熟人,把线路金具厂金具钻眼的差事包揽了过 来,金具厂也送来了一台旧钻床,经过好一番周折,围席棚的小工厂终于开工了。 三年的光阴随着嘉陵江水流走了,以前被人看不起、挂不上号的小小加工厂因搞改 革在市里有了小名气,楠竹捆绑的围席棚子如今也变成了平房,厂里的工人增加了, 机器设备也添了,现在,就要把庄主任搞忘么? 不说有多大的功,该有份支持和操 劳的心吧? 庄平安心里倒海翻江,异常恼怒,但这种恼怒犹如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便拿 脸做色,苏娟你是聪明人,该知时务! 苏娟似乎偏不知时务,自己的话出了口就以为完事大吉,轻松了。她最怕庄主 任当面反对,只要他闭口,那怕脸色再难看也当没看见。她将目光移向了庄骥的房 间门,问:“庄主任,庄骥哥在家么?” “嗯!”庄平安闭着眼答应一声,接着又喊:“庄骥,苏娟找你。” 庄骥应声出屋,见是苏娟,高兴地说:“小苏,来了多久?” “刚来一会儿。”苏娟仿佛忘记了先阵的懊恼,顿时兴奋了,“找主任反映事 情。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庄骥。”庄平安又坐回到电视机前,扭过头说,“去跟妈说,她叫介绍的表 叔娘的两个娃儿被小苏裁减了,她自己去跟表叔娘办交待。” 显然这番话是说给苏娟听的,既然你不讲情面,庄平安也顾不得身份了,就是 要用这种打得痛人的话教训教训她,近来她越发露出傲相了。 庄骥迷惑地问:“是他两个不守规矩?” “不是。”苏娟解释,“全部临时工都要放,留这个不留那个会遭人议论。” 庄骥释然地说:“不要把事推给妈妈,自己揽的事自己去收场。我要回中队, 小苏你走么?” “要走。”苏娟又说,“庄主任,我走了,开关屏的样品出来后请你到厂里来 看看。” “到时再说。”庄平安冷淡地说。 庄骥与苏娟走了。 庄平安过去关好大门,拉熄了电灯。 一直在里屋的任秀芝像盼好运道的来临一样盼来了天黑,她把自做的纸钱揣进 怀里,袖筒里藏着几支偷偷买的香,出了房间。 堂屋里只有电视机荧光屏发出的光照亮着一块地方,也照着大儿子庄平安的脸。 随那影像的变化,青白的光一闪一闪地映在他脸上,使他的五官轮廓忽明忽暗,仿 佛变了人形,叫当妈妈的见了心也一阵发麻。 每晚都是这样,无论电视放什么,他都聚精会神守它到一片空白。虽然他的眼 睛落在荧光屏上,耳朵却搁在各个房间,谁的房间里发出了什么响动,他便高吼: “又在干啥子?”仿佛在他手里握着遥控器,随时不忘控制着这个家的命运,同时, 他又俨然是一位忠实的把门将军,抑或谁要出门,他总要盘问,好似一家人的脚长 在他的身上。 任秀芝当然晓得大儿子的天性。她做出从从容容的样子,慢悠悠踱到大儿子身 边, 好似对这时电视上打出的广告也感兴趣, 瞅了一眼,然后显得不经意地说: “巷子口的李幺婶前天出门去买菜,钱遭扒手摸了,待她晓得了急忙去撵时,却踩 到了一块香蕉皮皮,一滑,把脚杆摔断了,这会儿我去看她。” 庄平安的目光移向了妈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将信将疑地注视了一会儿, 才从喉咙管里迸出句话:“早点回来!” 任秀芝没有去巷子口的李幺婶家,李幺婶的脚杆摔断是事实,她已经去看过了。 她踅向了巷子尾。 依仁巷是背巷子,外人少于涉足,一到晚上,各家各户关门闭户在看电视,街 上少于有人,显得很幽深。相隔老远的路灯,低瓦数的灯泡懒洋洋地发出橘黄色的 光,照着自己下面的一团地方。 任秀芝的心微微在颤抖。这是一种激动所引起的颤抖。此刻她怀着虔诚去完成 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使命,一向硬朗的脚步也变得踉跄,一脚轻、一脚重地踩在青石 板上,“蓬通蓬通”的响声回应很远…… 十一 人们爱叫这里为“城中心”,那是因为这闹市区的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座为城市 标志的“解放碑”。 抗日战争时期,日寇铁蹄践踏中华大半壁河山,中华民族将沦为亡国奴,国运 黯淡,大后方民心涣散,一片悲哀的愁云笼罩在人们的头顶。国民政府为了壮军威、 鼓士气,修筑了这座当时称之谓的“精神堡垒”,而工程设计人员把自己独到的思 想也融汇进了这座“精神堡垒”。他们认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是因中华民族缺乏 阳刚之气,便设计出象征雄性生殖器的图腾,给民族壮阳,耸立在国统区的陪都闹 市区。一九五○年,为纪念人民解放,才更名为“人民解放纪念碑。”前些年以前, 解放碑周围的房屋都低于它,据说那是因为有关部门规定,谁建房屋都不能高过它 的缘故。最近几年,周围低矮的旧房屋拆除,高层建筑拔地而起,也未见得就有傲 视它的意味,它下面花坛里的花草依然茂盛,十字路口地带依然宽阔,它依然在市 民们的心目中占有雄伟的地位。 这里白天万头攒动,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入夜灯火辉煌,霓虹灯染红半边天, 宽敞的车行道也向行人开放,各种零食的摊子相继出现在街两边,接替白昼繁华的 是夜市的热闹。 何兴漫不经心地在街中央悠逛着。背着木箱,弹着响夹时的那种为生计奔波的 神情荡然无存,流露的是玩味、观赏的心态,有时还嘟起嘴唇吹几声口哨,逍遥自 在,俨然他是这里的主宰者,所有的商店、摊子都是为他设置的。他在吃食摊子前 踱过,看看,闻闻,惹得老板些高声向他吆喝:“新鲜的,不信,尝尝,买不买都 可以尝。”他硬是尖起手指拈起一块送进嘴里,然后含糊地咕哝着挪开身,逗来身 后的一句嗔骂:“日妈吃白食么?实怕硬没得分文呵!”他并不回头去还嘴,当耳聋 没听见。走不出几步,他就抬手看表,最后,摸钱买了一袋五香牛肉干,便急匆匆 地向和平电影院走去。 何兴在等庄燕燕。 她会来么?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他从多方面观察,庄燕燕对他没有 反感的表情,每次去找庄骥,她见了都要主动打招呼,有时还询问生意如何,遇到 吃饭的时候,还再三挽留。没有反感就算有了交朋友的基础,何况还一起当“知青” 到过农村,有那一段难以言状的往事……不过,要当面跟她提出谈恋爱,这是何兴 断然不敢的。 一个跑街穿巷的剃头匠,在某些自命为上等人的意识中是属于“下九流”,该 跟吃、喝、嫖、赌这类不足挂齿的恶习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印象的产生的根源何在 呢? 那是因为上等人之所以谓上等,是有那无数下等人来衬托的缘故,工作是服务 性质的就是服侍人,就是低贱,丑恶……按此推论下去,工作低贱的人还能有好人 么? 殊不知,整日背着木箱子,弹着响夹,串街走巷为人们理发的何兴并未沾染什 么恶习,就连一般的嗜好——烟、酒、茶也与他无缘。他有个不很争气的老汉,也 有个忍辱负重、善良贤慧的妈妈,在他可塑性正强的少年时,他那带有不少恶习的 老汉锒铛入狱,他却被妈妈带去农村,用艰苦的生活将他磨炼大,正是这段艰苦的 生活奠定了他的人生基础。 何兴从来不会在异性跟前撒野,胡搅蛮缠。他约庄燕燕看电影是经历了好几个 不眠的夜晚,而且也是战战兢兢求庄骥将票交给她的。 庄骥会将票交给妹妹么?这又是一个新的恼人的问题。 电影开演前的铃声响过了,从该来的街那头,还不见庄燕燕的倩影。何兴有点 后悔,人未约到,反失了人格,这确是件沮丧的事。 又一道铃声催得何兴心子狂跳。她决定是不会来的了。何兴一面张望,一面在 心头反复默念……突然,他觉得眼光被啥子碰了一下,马上便被弹了回来,顿然眼 前变得宽敞、明亮起来,其间,出现了个使他面红耳赤、心跳加快的身影——庄燕 燕姗姗来迟。 喜出望外的何兴赶忙迎上去,还未拢身就撕开了五香牛肉干的塑料袋,热情地 递到她面前。 像大多数女子第一次赴约,庄燕燕羞涩之中含有矜持,慢慢接过了五香牛肉干。 何兴讨好她说:“来的正好,电影就要开映。” 庄燕燕向他嫣然一笑,自顾自地进了电影院。何兴满怀喜悦,过节似的兴奋, 尾随在她身后。待他们在座位上坐定,放映厅里的电灯突然熄灭,电影开映了。 电影对他俩并不重要,电影院为他俩的约会提供了场所,银幕上出现的什么根 本没在他俩的脑子里引起共呜,心思都用着去体验对方的感情,用着去捕捉黑暗里 对方细微的举动。 五香牛肉干袋子又传到了何兴手里,他明白了,传给他更多的意思是叫他拿着。 于是他为燕燕拿着五香牛肉干,身子坐得周周正正,已经达到拘谨、僵硬的地步, 动也不敢动,傻乎乎望着银幕,但银幕上的故事情节在怎样展开却又毫不引他注意。 时间渐渐长了,他的紧张感也渐渐消除,才开始更换坐乏了的姿势。这一换,却乱 了他的方寸,仿佛再也找不到个舒适的坐法,动来动去很伤脑筋。 有两次,他送上五香牛肉干,动作过大,手倒拐碰到了庄燕燕的腰身,在这无 意之中,发现她没有因碰着了她而挪开身。于是,他便加以假设,如果这两次碰她 是自己有意的,她未做出异样的反应,不正是说明她能接受爱吗? 他从这种假设中 获得了某种暗示似的,血液的循环加快了,脸上发烫,心跳加速,出气也变粗了, 但他努力把这些克制住,尽量不叫庄燕燕有所觉察。 这一次他是故意把动作做大,又碰着了她的腰身。他这次再没有力气把靠着她 的手膀子挪开了。在这一刻里,他实实在在体验到爹妈给了他多么好的一条膀子啊, 好似身子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条无比巨大、浑圆、敏感、充满丰富知觉的膀子。 这条膀子给他心脏甜蜜的狂跳,周身轻微的颤栗。他没有过这种令人晕眩的感受, 犹如被浸泡在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液体里。他希望这部毫不使他感兴趣的影片无休 止地演下去,哪怕再掏三场票钱。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无限幸福的坐的姿势,不再动 了…… 当何兴的膀子碰着庄燕燕的最初那一时,她也曾兴奋和激动过,连嘴里的咀嚼 也忘了,那牛肉干浓郁的五香味也品不出了。但那条膀子没再挪开后,渐渐,一个 尖锐的问题便久久地缠绕着她,逼她迅速明确地作出回答:你喜欢他么? 庄燕燕在何兴无言的追求下彷徨了。 在来电影院前,明确地说是在从二哥的手里接过电影票以前,庄燕燕根本没有 想到何兴会向她求爱,在内心爱情的位置上还没有他立足的地方。诚然,他是二哥 的老朋友,也是她的朋友,在农村一起度过了几年艰苦难忘的岁月,并且为她得罪 了当时区革委会副主任,失去了进城当工人的机会,出现他如今的境况也很难说与 当时没有干系。可是感激不等于爱情,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化是突然一时就能成功解 决的么?更何况还有一件深埋在她心底的悲哀事他知道么?他知道后又会如何看待? 快成老姑娘了,妙龄们的那种廉价的激动,她特别反感、鄙弃。她也算是过来 人了,那县知青办副主任在她记忆里留下的肉体接触的感受至今叫她恶心。难道此 刻这隔着衣眼的异性肉体的一会儿接触就能打开她那滞重的爱情之门么? 如果何兴 有这种幼稚的想法,那的确算他白过三十余年的单身汉生活。 而庄燕燕又何尝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有过美丽的爱情之梦? 她也曾幻想过自己 所爱的人是一个在社会上受人尊敬又有所作为、敢做敢当的真正男子汉,有了这样 的伴侣,她可以偎在他那宽阔的怀中安然熟睡,而不会遭恶梦的困扰。可惜一次又 一次的机会从她的身旁溜过去了,其中有因她自己的犹豫,更多的是大哥粗暴的干 涉。例如,有一次大嫂董兰学校里一位同事有个弟弟,在市里一家医院里当勤杂工, 人的长相不错,为人正直,介绍给庄燕燕见面后,她很满意,结果遭大哥以两条理 由否定了:一是那人的父亲是地主,在土改时被农会枪毙了;二是本人在医院当勤 杂工,说起不太好听。不管庄燕燕跟大哥怎样赌气,他坚决不松口,对方见这情况 也就主动回绝了,那时家里人没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乖乖听凭大哥发落。她在夜 里伤心时,总有些怨恨家里人的念头。现在年龄大了一点,是不是就该把选择的标 准降些格呢? 她嘴头没松过劲,但心头承认了。可不管如何降格,她都不愿意自己 今后挽着膀子上街的人是一个背着木箱箱、拨弄着“响夹”,招摇过市的剃头匠。 哪个姑娘会愿意呢?无论哪个对这种想法怎样分析,反正庄燕燕她是不会干的。 庄燕燕没有猛然挪开身子离开那条发烫的膀子,是怕那样会伤害他的心。她遭 男人损害过,她也对世上的男人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怨恨,但叫她去伤负何兴,对他 做出不成亲人便为仇人的凶样子,是她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的。她认为到了该挪开 身子的时候了,才不露声色地、缓慢地将身子往另一边移开。她觉得他未因此而感 到突然,进而尴尬。 但从未恋爱过的三十几岁的男子也敏感得很,他从她没有热情反应,继而离开 了他膀子的行动,明白他的求爱遭到她不冷不热的拒绝。所有被调动起来的激情, 像嘉陵江上的雾罩子遭到了风的冲击一样,一下被刮得无踪影。他的膀子再没有碰 过她了,开始真正烦躁起来,仿佛周围有无数的针在刺他,使他再坐不住了,把五 香牛肉干塞给庄燕燕,借口上厕所离开了座位。他在厕所里挨到难受的心情平定下 来后,又才回到座位上。 哪谙,何兴的离开还是深深刺激了庄燕燕,她进一层领会爱情给人增添的烦恼 多于甜蜜,如果爱情都像这样的话,还不如一个人清静为好。 放映的是一部爱情故事片。电影却不因他们的恋爱尝试失败而告终,银幕上的 爱情仍在继续,故事中主人公开头的甜蜜已进入了悲剧。当女主人公一张安详而楚 楚动人的脸部大特写出现在银幕时,庄燕燕被她流露的崇高、圣洁所深深感动。银 幕上她像安睡那样从容卧倒在铁轨上,飞驰电掣的火车发出尖厉的呼啸从远处奔来, 喘着粗气的巨大火车头扑向整个银幕的那一瞬间,仿佛在空中,在燕燕的胸间,呜 响起一种悦耳的、悠扬的钟声,钟声像泉水一般明净,扫去她心灵上的阴霾,让她 清晰地看见了人的一生是怎样轰轰烈烈地诞生,又是怎样凄凄零零地结束。顿时, 她竟觉得自己在此之前是多么庸俗,而那些沉沦在欲海中备受煎熬和折磨的人们竟 是那样的可笑而渺小……依然是她,只是时间一眨眼的变化,她自觉自己变了,变 得像银幕上的女主人公那样高尚、圣洁了…… ………… 从电影院出来,街上夜市的喧闹正旺,那卖零食的老板们,声音一个比一个响 亮、高亢、恨不得压倒别的吆喝声,把过往人都吸引到自己摊子前当顾客。 “麻辣凉粉,酸辣小面,来吃哟!” “五香五腐干,卤鸭翅膀,不好吃不要钱!” 庄燕燕和何兴穿过这一片叫卖声,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何兴显得有点儿垂头丧 气,蔫拖拖地跟在庄燕燕后面。 “白天跑街累了腿杆么? ” 庄燕燕很能理会他此刻的心情, 停下来故意说, “要不,我们去饮料摊子前喝杯水,歇一会儿。” 何兴提不起劲了,说:“真是累了腿杆,坐一会儿也养不还原,回屋睡一觉, 第二天就好了。” 庄燕燕笑笑说:“随你便,那就快走,回家吧!” 何兴不语。 “这一向的生意还好吧?”走了一段路,见何兴闷头只顾走,庄燕燕又问。 “还好!”何兴淡淡地说,“干我们这行是旱涝保收的生意,人的头发总要长, 不理就过不到年。” 庄燕燕应合道:“倒是,到了共产主义都这样。”说了,“咯咯”笑了。 今夜的天空蓝晶晶的,数不清的星星对着地上的灯火眨眼睛,仿佛人间有猜不 透的谜。 到了依仁巷口子,两个人分了手。 嗣后,很为自己的沮丧懊恼的何兴站在路灯下,傻呆呆地目送庄燕燕消失在夜 色里…… 十二 迟到的夜色终于把两江夹峙的重庆半岛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将鳞次栉比的房 屋,滚滚的江流,起伏的山峦吞噬掉,化为一片溟氵蒙。 然而,在这一片溟氵蒙中,逐渐闪现出点点火星,夜色越浓,火星也越来越多。 它们努力而顽强地烧破厚重的、浓烈的夜色,使周遭的天幕透进了数也数不清的亮 点。于是那房屋,那江流,那山峦便又显出了模糊的轮廓,反倒在天地间拓出一块 无限神奇而充满朦胧美的胜境。 借着夜色的遮掩,任秀芝来到了三圣殿旧址。 三圣殿的旧址上,出现了另一种火星。那是拜神烧香,藉慰亲人亡灵烧纸钱留 下的。 来三圣殿,任秀芝还是第一次。去年上半城的罗汉寺修复后开放,高树云约她 去数了一次五百尊罗汉。据闻,按各人的年龄数去,数到与自己年龄相等的那罗汉, 它能验证你命途的凶吉。她从一处转拐开始数去,每数一尊罗汉,内心便增添一分 虔诚和恐惧,等着自己的那一尊罗汉是啥子模样? 又据闻,数着的罗汉的模样跟现 实是反的,它凶即是善,它善即是凶。可是任何数罗汉的人都巴望自己的年龄落在 一尊善模样的罗汉身上。她几乎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接受着罗汉对她后半生的宣 判……跟她年数正好的是百五十八达摩尊者,它眉骨高耸,双目深陷,袒露着肋骨 嶙峋的胸膛,下面跪着一只瘦猴,双手捧桃奉献给它。她立在这尊罗汉面前苦苦思 索、猜度,想从它那里觅出自己命运的影像。仿佛把自己的生命系在一根细小的绳 子上去赌博,总使她提心吊胆,不忍分析下去。陪着她的高树云许是看出她的忡忡 忧心,便说:“你呵,好福气哟,你看这只小猴子献桃,不就是应验你那几个儿女 对你的一片孝心么!”当时,她没有置可否,内心却是相信他说的对。 其实,她对神仙菩萨并不多信实。本巷的那些信男善女们多次劝她一道去峨嵋 山、青城山、乐山、大足朝拜菩萨,她都一一推了。自从男人死后,沉重的家庭负 担压得她喘气的机会也没有,有的一点空闲也得补瞌睡,为儿女们缝缝补补,哪有 空闲去求神拜佛! 在那些包涵辛酸、痛苦、劳累的日子里,充填她脑子里的就是盘 算如何把儿女些拉扯大,把日子应付着走。 在面前叫嚷嚷、给她带来拖累的三个实实在在的儿女,也给她带来极大的安慰, 并且还有三天两头出现在她家里的高树云,他们坚固地为她支撑起精神支柱。那时, 她没有想到,也没闲心想到,一个人还可以将自己的一切依附在冥冥世界的神明身 上,由它们带去光明幸福的天堂。 现在,她是不是就想到了这一点? 还很难说,因为当她踏上三圣殿旧址时,内 心还犹如塞进了一团乱麻。 此刻,借夜色蔽人,偷偷跑来这里的已不是任秀芝一个人了。 这长宽不过十来公尺的空地上,袅袅燃起十几点萤火般的香柱和几堆火焰跳跃 的纸钱,弥漫着香火的幽香与烧纸钱的混合味,地上跪着六七个人,有男有女,他 们面对一堵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石壁,双手合十,轻轻地念着。 任秀芝清楚,这时是不能去惊动别人的,人人都把自己的面孔深埋进怀里,躲 在阴暗中,潜心地向神灵乞求庇护,打扰别人会触怒神灵,乞求不得灵验。况且, 依仁巷民们谁个不爱面子? 夜晚来求菩萨岂不是向世人袒露自己有耿耿于怀的隐私 么? 因此,来这里的人,都不愿让人认出。任秀芝悄声地挨在别人的旁边,哪管地 上平与不平、干净与不干净就跪了下去…… 任秀芝到这里来是临时决定的。参加集资修复三圣殿,不是她心甘情愿的。那 天,高树云他们单位在端阳节发给每个职工二十个粽子和一斤卤牛肉,他每样分了 一半带来看任秀芝,任秀芝中午一个人在家,偏要留他吃了午饭走,他留下吃了午 饭。放下碗,任秀芝收碗进了厨房,这时,何兴的妈妈跟另外两个本街住的老太婆 进了门。这些妇道人家对高树云早是熟人,虽然在背后也曾瘪过嘴巴,但当面还是 打招呼,客客气气。见他一个在堂屋里裹叶子烟,几个便会意地打个抿笑。何妈说: “哟,老高也在这里,来耍么? ”高树云“嗯”了声,算是答应。何妈又问:“庄 妈呢? ”高树云头一偏:“在厨房洗碗。”接着好奇地问,“你几个忙天赶地找她 做啥子?”何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做啥子?做善事!高大哥也是个好做善事的人, 这件事跟你说了,肯定也会捐几块的。”她先未摊底,把奉承话说在头,高帽子戴 在高树云脑壳上,叫他想赖也难赖脱。听了半截话的高树云当然想听下文:“究竟 是为啥子善事?”何妈这才说:“大家捐钱修三圣殿,这是积大德的事哟!”高树云 把叶子烟插进烟锅,淡淡地问:“要捐多少? ”何妈快嘴接上:“三块、五块,十 块、八块随各人便。是你高大哥,这街上哪个不晓得你是个找钱个人用的人,未必 还会吝啬那张把两张‘大团结’么? ”高树云紧绷着脸,慢慢摸出打火机,点燃叶 子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青白的烟子,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怕你的这张嘴哟!” 末了,摸出两张“大团结”递过去。何妈伸手接住,示意那两个妇人在捐款本上写 上他的名字。“把任秀芝的名字也写在上头。”高树云说,“我先给她垫钱。”何 妈满口答应,叫提笔的把任秀芝的名字写在最前头,还说:“庄主任的妈带头才有 影响。”何妈她们走后,任秀芝问起这件事,还埋怨高树云:“你该问我一声才对, 要捐也不捐二十块,恁多! ”高树云不以为然:“死了,也带不走的东西,不如积 点阴德,今后到了‘丰都’好说话嘛! ”嗣后,这件事也就没久搁她心头。昨天, 她去巷子口看摔断了脚杆的李幺婶,李幺婶向她追悔只因是有人约她晚上去三圣殿 烧香而未去才遭这灾难,于是就好劝任秀芝一定要去烧回香,可以求菩萨消灾降福, 当时任秀芝并没有把这些话装在心头。今天,她感到建立在儿女们身上的那栋精神 的房子在动摇了,她一下子惶恐起来,六神无主。于是才想到李幺婶告诉的话,偷 偷到了这里,她要向丈夫的亡灵祷告,自省一生的行为,希求神明指示她跟高树云 如何相处为好。 她从怀里取出纸钱,一张张抖落开,蓬成一堆。又取出香,点燃,插在泥地上, 再点燃纸钱。当纸钱燃起了明火,火光舔着她多皱的面庞时,当香升起了袅袅青烟, 送入她鼻孔一丝幽香时,当她双手合十,深深埋下了灰白的头时,她那原本就被郁 闷填满的胸间更是涌起一阵悲愁。丈夫死后的二十多年来,她很少甚至没有过从总 体上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而这段占去她人生道路上不短距离的路又是如何走过来 的,也没有引起过她的反思。这时在三圣殿的旧址上一跪,仿佛触通了她的思路, 用心灵的眼回观了自己的身后,才惊奇而痛苦地发现曾走过了多么艰难、凄惨的岁 月啊! 在那些岁月里,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被消失了,仿佛还有一颗无形的坚硬而 锋利的钉子牢牢把她钉在死去的丈夫身上,她曾作过挣脱的努力,结果一切皆枉然, 反而遭到有人吐来的口水。在她四十岁的时候,有好心人为她说媒,对方是个丧偶 的工人,仅只见了次面,就被本巷子里的一些翻嘴婆闹得满城风雨,这里面最卖劲 的是何妈,她逢人便说:“耐不住了,那几个娃儿也要改姓了! ”好似她吃了亏一 样,八方煽风,几乎在依仁巷组成了抵抗任秀芝再婚的阵线,搞得娃儿在街上也遭 同学的嘲笑讥讽,回家跟她赌气。她流了多少回眼睛水,寒了心,拒绝了那个人, 决心这辈子不再嫁。然而,作到了这些还不够么?究竟还要她怎样? 如果在天的三圣有灵,一定会给命途多舛的任秀芝的祈求以赐教。 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不断线地滚落下腮边。她揪心地抽泣,为自己,为死去 的丈夫,为儿女们,也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别一些事…… 燃烧的纸钱渐渐化为灰烬,她用手将未燃透的纸钱抖了抖,火苗子又“唬”地 窜起来。她定定地望着一跳一闪的火焰,突然觉得胸间像打开了一扇宽大窗子,明 亮的阳光和清新的风都一下涌进来,霎时,在她眼前展开的已不再是尘世间那些灰 氵蒙氵蒙、看不透的茫茫事体,而是一片耀眼的光明。里面有各种各样绚丽的色彩 在变幻,托着一个金碧辉煌的物体。渐渐,这物体又化为一团暗红,暗红发出灼灼 的光芒,形成一个逐渐在扩大的光环。在光环里,她看见了自己走过的岁月,那些 流逝了的欢乐、愁苦、辛酸、甜蜜…… 她被真正感动了,感动得泪流满面,心尖尖也强烈振动起来,于是她又问自己: 那截还未走完的路呢?来世呢? 那一团暗红隐去了,闪烁的光环消失了,在她眼前留下一片黑暗。这时一阵恐 慌像一头巨鸟向她猛扑过来,阴沉和痛楚同时降临她的心间。 顿时,她感到多么需要冥冥世界的神灵的保佑呵!现在,她确确实实地信了。 从跪拜的人群中猝然爆发出一声毫无顾忌、使人寒颤的哭叫。这大概是某人在 同神交谈时终于遏制不住了悲痛。便向神灵哭诉起来。 这哭声像发出的指令,霎时间,三圣殿旧址上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嚎。哭声冲向 夜空,被嘉陵江刮来的风无情地撕碎,又残酷地撒向悲恸中的跪拜的人们,使其变 得阴森恐怖,叫远处的人们听来也毛骨怵然。 这时,又有一个人胆怯怯跪在任秀芝的旁边。为了给那人腾宽一点地方,任秀 芝往里挪了挪,顺便扭头看去,那人是一位女子,再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收,赶紧 掉回头,顾不得还未从神灵那儿得到些什么,就起身慌张离去。 十三 不用言语来挑明,仿佛是一种心灵的默契,庄骥和苏娟不知不觉走上了去朝天 门的路。 朝天门——山城重庆的门面,像一艘升火待发的巨轮,停泊在长江与嘉陵江的 汇合处,犹似在等待一声起航的钟声便会载着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重庆城乘风破浪 驶向前方。虽然它在两江汇合处,实际是面向长江的。朝天门是古城门之一,以前 在城门之外还有一道小城,叫[JX-4] 雍瓦[JX4]城,又称月城,它的作用是遮住正 城门,便于防守。在朝天门的雍瓦[JX4] 门上书“古渝雄关”四字,遒劲有力,气 势雄浑。朝天门为水运总枢纽,是重庆城九开门八闭门中最重要的正门、大门。门 名朝天,是按重庆当时的政治地位取的,门的规模也比其他各门大得多,门有几重。 出此门渡长江可到南岸各码头,渡嘉陵江可到江北城;入此门直通下半城各街道, 从字水街经小什字通上半城闹市区。 如今的朝天门已跟当年面目全非。城门早在解放前拆除,“古渝雄关”四个字 也沉入历史的长河之中,已不见依稀痕迹。在沿长江、嘉陵江靠公路边还可寻残存 的小截古城墙。朝天门一带也开辟了不少可停泊客货轮船的码头。朝天门正码头是 重庆港最繁忙、热闹的地区,航监站的指挥亭雄踞在码头最前边的山脊上,扩音器 随时在调度进出港的船只。上码头原是一坡陡直的石梯坎,现今已被缆车所代替。 爬上码头,迎面是雄伟的重庆港务大楼,街心花园挺拔着市树——黄桷树,四周鲜 花盛开。各路电、汽车四通八达。 热闹了一个白天的街心花园一带,此刻已是晚上九点过了还没有清静下来。卖 零食的小贩各自占据路灯的光亮地盘,有的丝毫不顾面子地大声吆喝,有的借用收 录机放出流行歌曲,都想压倒别的卖主,引来食客。这些小贩绝大多数是青年男女, 他们衣着时髦。女的浓妆,身上散发出国际香型的香水味。这里多半经营的是酸辣 小面、麻辣凉粉以及猪耳朵、兔脑壳、牛肉、鸭脚板、鹅翅膀等卤菜。价钱一般没 有准,全视买主而定,若是外地人买,价钱总比本地人贵几角钱。倘使不公道的行 径被败露,他们也无半点难色:“晓得么,这是自由市场,买不买随你便!” 庄骥为苏娟买了个卤鹅翅膀,自己要的卤兔脑壳。他一身交通警察服,那些在 街边边摆摊设点的小贩们见他如耗子见到猫,莫说不敢乱涨价,一张脸装笑得稀巴 烂还嫌不够味,老远就招呼,不说“你要买点啥子?”而是说成“你要吃啥子?”那 意味,仿佛是表示“要吃啥子只管拿,莫客气! ”他们怕交通警察干涉,不准在街 边边摆摊设点,要遭轰走,而且还被罚款。 庄骥才不愿去占这便宜,本地叫做“吃福喜”。他懒去结识那些献媚的笑,问 清价钱,交款后就离开了。 两个人细细啃着品着卤食,向长江边踱去。在下江边的路边电灯下,有人在争 吵,跟这夜市的喧嚣增添烦恼人的嘈杂。原来是个鱼贩子卖鱼耍秤,克扣顾客,买 鱼的人在找他扯皮,一些旁人在嚷叫,帮买鱼人抱打不平: “狗日的,会耍秤,把秤跟他砸断!” “龟儿子黑良心,赚钱不择手段!” “干脆还搞回‘文化大革命’,把这些做生意成了万元户的弄来载高帽子游街!” 旁边人干展劲,比买鱼上当的人还着急,恨不得当即就把鱼贩子推上批斗台, 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对那些在改革中发了财的人抱以敌视态度,这是当今 社会人们的普遍心理,对这种心理还不能简单归以“红眼病”就能说明,其内涵更 为丰富复杂,它似乎是历史在人们心头沉淀的反映。 出自职业性反应,庄骥要上前去断公道,苏娟好似早已算准他会这样做,便伸 手拉住他白色警服的后襟,对他微微一摇头,含笑道:“谨防缠住脱不了身! 人家 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 庄骥依从了她。 洪水季节还未到,江边遍是鹅卵石,走在上面,响起哗啦啦的声音,江南岸的 灯光闪闪烁烁,在铁灰的夜幕上与空中的星星相接,仿佛茫茫星空降落人间,展现 在人们的眼前。那江水边的趸船,射出探照灯雪亮的光柱,映得满江流水波光粼粼。 庄骥沉呤着,像背着沉重的包袱艰难地行走,就连那卤兔脑壳也在嘴里失去了 美味。这种心情总是在跟苏娟一起时就会产生。一向受爱情冷淡的庄骥,他却被一 个姑娘悄悄地装进了心里,她就是苏娟。一条街上住的人,三天两头见,从小时他 两个就认识,只是喊不出名字,但开始往来还是在苏娟他们建厂的时候。 那天庄骥去上岗。山城的盛夏酷热难当,沥青铺的公路也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 油浸浸,肉眼能看见它不住地冒青烟。到了岗位的庄骥听同事说,扣住了几个无照 驾驶板板车的人,交给他处理。板板车装了满满的楠竹和几大捆篾席,停在公路边, 那几个驾板板车的人躲在人行道的树荫里,一副饥饿和疲惫的模样。他正了正警帽, 努力拿出威严的架势向几个违章人走去。人还未拢,他就感到了向他投来的敌视的 目光。自己违反了交通规则不承认错,还做出要吃人的样子,今天非把几个的犟筋 抽了不可!他也竖起眉毛,反背着手,威风凛凛盯视着那群大有奈我何哉神气的人。 就在同那些毫不退缩甚至含有挑衅的目光的对视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双希求谅解的 眼睛,他一怔,马上认出了是本街的一位女娃儿。他走拢,避开那双显得有点近于 可怜兮兮的眼睛,盯住别的人问:“你们该晓得交通规则吧?” 没有人理他,都冷漠地注视着他。 “问你们!”他对受到了侮辱而火了,“听到没有?” 还是没有谁理他,其中有的甚至扭开了头。 在交通线上,交通警察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只要他在司机跟前一站就自带三 分理,再得意的司机也赶快拿出老实相。这几个违章的人硬是吃了天王胆,竟敢有 错不服理? 你有长箩绳,我有翘扁担;你有高门枋,我有长对联。收拾恶人、犟人,庄骥 也跟老交通警察学会对付的本事,采取“软打整”。他拖声拖气地说:“好嘛,既 然不开腔,我再没有闲心过问了,你们就歇凉吧!” “喂,同志! ”那女娃儿怯怯地喊住他,并走到他跟前,“是我们错了,我们 的确不晓得要驾驶执照。” 庄骥问:“拉板车还不晓得要执照的规矩?” 那女娃儿低声说:“这板车不是我们的。” 庄骥感到奇怪:“不是你们的又在拉?” “是我们偷的! ”那女娃儿说着,畏惧地望了他一眼,“我们是些待业青年, 街道办事处同意我们自己办厂,这是大家集股买的建厂的材料。找不到车子,就把 一家商店没有用的板车拉来用……”她没说下去,声音发涩了。 “跟他说啥子好话。”有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叫道,“反正是没有工作的人随便 他怎么办,拉去关起更好,还要管饭!” 庄骥听她说后,心里顿时软了,自己也是从农村回城的知识青年,虽然不曾像 他们这样吃待业的苦,但也能深深理解一个人为找工作所要经历的酸楚。于是,语 气也温和了:“哪个说要把你们怎么办,更不会拉你们去关起嘛!火气不要这么大, 问到你们也该解释吧!” 那帮性子火爆爆的小伙子见事态有了转机,便马上堆起笑,又只顾说好话,陪 礼道歉。庄骥跟他们交待了些交通注意事项,就放行了。临拉车走时,他们又争着 跟庄骥握手,说他够朋友,只有那女娃儿在一旁感激地望着他。 与这事相隔的一个月后,庄骥在家休息,一位女娃儿来找庄主任。庄平安不在 家,庄骥接待了她,认出她就是拉板车违章的那姑娘。她也认出了他,并不断地说: “没想到你就是庄主任的弟弟。”她和朋友们建起的厂要开工了,是来请庄主任去 参加开工典礼的。见了庄骥又热情地邀请他,说他是帮了忙的。庄骥没有去,却收 到了苏娟寄来的一封信,感激的言词之中似乎还蕴含着能使他隐约体会到的另一层 意思。他不敢贸然回信,怕是自己因爱情不得意而产生的错误判断,尽管苏娟嗣后 多次来找他出去耍,他仍然不敢往那方面上想,两个人的年龄整整相差十岁,在交 往中,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今天,仿佛人生中最难受的遭遇都让他碰上了, 心情异常沮丧,总想找人把自己的惆怅倾诉。送苏娟出门,惆怅就驱使人陪她一直 走下去…… “为啥子不说话,变哑巴啦? ”苏娟终于打破了沉默,“这样走下去叫人闷得 发慌。” 庄骥喃喃地说:“今天有人又跟我介绍了个朋友……” 苏娟截住他的话:“怎样,漂亮吧?” 庄骥顿了顿,回答:“不晓得,没看见。” 苏娟迷惑不解:“是怎么回事?” “我在执勤,她跑来看了我。”庄骥十分难过并且委屈,“一个站马路的,人 家看不起。” 苏娟把啃剩的卤鹅翅膀用力甩去,摸出手帕揩了揩,仿佛嘴里的东西吞下了肚, 说话也显得通泰、顺畅起来:“你这个人就是,难怪人家说你少男子汉气概,那个 女的看不起你,你就像害了瘟症样打不起精神,值得么? 要是我换了你,对这种女 的我看不看得上还打个问号!” “我心头有气。”庄骥狠狠地蹬了一脚地上的鹅卵石,鹅卵石哗啦啦响了一串, “站马路未必就该遭人看不起!” 苏娟在依稀的夜色里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双明眸闪闪发亮:“谁又 看不起你啦,她个人就能代表多数?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用,哪个也不比哪个伟 大,都是一般高。要说高,怎样衡量?是地位、工种?依我说是自己看重自己。” 在待业中,苏娟尝够了找事做的苦涩,也受够了遭人白眼的痛楚,她也偷偷地 流过泪,哭诉过人生的不公平。但这样仍不能丝毫改变自己的困境,只能使自己在 颓废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她有个同学,就经不住世人和家人的嫌弃,而 终日郁郁不乐,久而久之进了疯人院,至今未愈。一个落得了这样的可怜地步,那 些世俗的偏见就会因此而铲除么? 不会,只不过在原有的成分中新又加进遭受抛弃 的凝固剂。这件事给苏娟的奋斗注进了兴奋剂,使她懂得了世界并不是为她个人存 在的,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就得自尊、自爱、自强不息。她依仗这信条,开始了 一种全新的生活。因此,她此刻说出这番话,的确是有感而发的。 “看不出你,年纪比我小,对事情理会比我深。”庄骥浅浅一笑,“真恨自己, 就差这点!” 一声哨音划破江边的宁静,过江的小客轮开航了,它缓缓离开趸船,噼噼口剥 口剥向南岸的趸船开去,高高挂在桅杆上的红色信号灯随着江浪左右摇晃。 他俩来到江边,坐在一块礁石上,望着江中红红绿绿的航标灯出神,陷入一阵 难言的躁动。江风徐徐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潮湿的气味。 苏娟突然扭头说:“你应该多到江边来走走,听我劝,绝没有错。” 庄骥未直接回答。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发现了一付医治内心苦恼和 烦闷的药方,让长江冲击自己的心灵,它那磅石薄的气势能增添战胜一切困难的勇 气。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痴话,我试了好几次,灵验得很。你来几次试试,保险男 子汉气概就更足了!” 姑娘的天真纯洁强烈地感染着庄骥。为啥子自己总喜欢跟苏娟打交道,同她摆 谈?跟她在一起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了这个奥妙…… 庄骥不无认真地说:“听你的劝,今后有空我一定多来这江边。只是每次来, 要你跟我一路。” 苏娟莞尔一笑,双颊飞起一阵红云,但这神态却被夜色掩盖了,可内心还是一 阵欣喜:“只要你愿意,你只管来喊我就是……” 话音渐渐细下去,叫庄骥听了便品出其中的绵绵柔情。 其实,庄骥对苏娟是否向他表示爱恋的判断并没有误判,她的确真正喜欢上了 他。谁说穿着白色警服、站马路的警察就没有姑娘爱? 从那次宽恕了苏娟他们违犯 交通规则起,苏娟就对庄骥有了好感,这好感来自对他俊美的相貌,更来自他对她 事业的理解。几次接触后,她也发现了他遇事软弱,缺少男子汉大丈夫的气质,但 他具有一颗同情心。有这一点她就满足了,人,没有十全十美的。 “听说你们厂目前很恼火?”庄骥关心地问她,“是改革遇到啥子阻碍?” 苏娟未立即回应,隔了一会儿才说:“应该说从建厂那天起就感到恼火。说改 革,也是句时髦话,就说我们厂吧,啥子权还不是在办事处手里,它叫我们活就活, 叫我们死就死,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连进出一个临时工都要跟上面打招呼, 像这样的改革,还不是上面划框框,下面在框框里头钻空子。” 庄骥讥笑她:“口也,你这个改革家也说起丧气话来了。” “不是对改革丧气了,是对那些把当领导作为官老爷在做的人有气! ”苏娟冷 冰冰地说,“他们口里高喊改革,但又怕失去自己的个人利益。依我说,改革的核 心是权力下放,如果把权力作为私有财产,紧紧抱住不放,下面再展劲也是虚劲。 再有,就是真正让工人当家作主,而不是把他们当工具。” 庄骥对她这番话颇感吃惊:“你这样说来,厂里的工人还处在奴隶的地位罗?!” “实质上差不多,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苏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虽然我 们是小厂,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我也当了这两三年的厂长,对工人的 地位了解很多,他们除了每月关工资外,厂里的管理丝毫不沾边,一切听上面的, 我也一样。我曾经想改变这种现状,真正发挥工会或者职代会的作用,可是上面说, 这样搞,把党的领导放在哪里? 我敢怎样?这是个尖锐的问题,也算是观念吧!这个 观念不更新,我们国家的改革真不晓得会搞成啥子样子!” 庄骥平时很少想这些问题,此刻被她的一番议论搞得目瞪口呆,一面暗暗佩服 她年少肯学,脑壳里装的东西比自己多;另一面惭愧自己关心时事太少,对这些问 题谈不出什么道道来,在她面前显得平庸。 见庄骥未接声,苏娟也缄了口,仿佛要把刚才提出的一些问题留给浩瀚的苍穹, 让什么人来回答。 这时,夜空澄碧,无数星星在闪烁。山城层层叠叠的屋宇的轮廓嵌入了空中, 千万点灯火好似融入璀璨的星火中,放眼望去,几乎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星,哪是 地上的灯火,迷离一片,交相辉映。 听着江水的哗哗声,遥望辉煌的星空,在这种气氛里很容易把人引进遐想的境 界。 庄骥被风吹得打了个冷噤,便紧了紧衣领说:“天冷了,走吧!” 苏娟“嗯”了一声。已站起身的庄骥把苏娟拉起来,两人返身向朝天门码头走 去。 接近十一点了,街心花园一带的夜市仍然很兴旺。港务大楼的候船大厅里灯火 辉煌,人声鼎沸,排队买第二天船票的、买了票候船的、以及等退票、换票和一些 不买票、不候船在这里有着别的企图的人,挤满了整个大厅。烟味、汗味和一些油 炸、葱蒜吃食味搅混在一起,随着闹哄哄的嘈杂声充斥里面,空气异常浑浊。 每年夏初至秋季,全国各地的旅客仿佛相约似的都汇集重庆,其中有因公的、 有半公半私、有因公济私、也有自己掏钱的,他们都想乘船东下过三峡,领略观赏 祖国的壮丽河山。 这时的夜市是为候船大厅的人们开设的。 庄骥和苏娟慢悠悠爬上码头那坡陡直的石梯坎,一边闲谈着一边朝街心花园走 来。 突然,苏娟丢下了庄骥,快步朝进候船大厅的梯坎处走去。她的眼尖,看见了 杨幺妹。 两个穿着同样羊毛背心开衫、同样大垮得“吊裆”的军裤、同样青布面塑料底 子鞋的“吊裆娃儿”(指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正缠住她不放。 “走,妹儿。”其中一个伸手去拉她,“到河边去耍。” 对这种人,杨幺妹吃过他们的亏,事完后,他们根本摸不出半文钱来,她要找 的是荷包硬的人。她带着怒色,一手拉着拦杆,不肯跟他们走。 另一个凶恶地说:“各人走,免得老子动手划烂你的盘子(脸颊),大家搞不成!” 说着,右手伸进了裤包,弄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 “你们要干啥子?”苏娟走拢去,厉声喝道,“两个男的欺负一个女的,像话!” “关你屁相干! ”伸手拉杨幺妹的那人楞眉楞眼地说:“她跟我耍朋友,用了 我好多的钱,现在不干了,我要拉她去说道理。” 显然是编的一套谎言,他竟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让旁的不明真相 的人信以为真。 另一个也趁势说:“加进你一个,正好一对一。”说得嬉皮涎脸,似乎清口水 也流出来。 苏娟见有看热闹的人围拢来,庄骥也拢了,她毫不心虚胆怯:“少耍无赖,还 想耍横对你们没好处。” 庄骥放粗嗓子对那两个说:“规矩些,要说理跟我到派出所去!” 那两个“吊裆娃儿”见来了个穿警服的人,顿时矮了三分,脸色也不自然,互 相一递眼神,便讪讪溜走。 想看稀奇混时间的人也没趣地渐渐散开。苏娟扶住杨幺妹的肩头向回家的路走 去。 “幺妹。”苏娟不无惋惜地问道,“你就安心一辈子这样下去?” 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已经过去,丝毫未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一般,幺妹对苏娟救 了她的围也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 杨幺妹冷漠地说:“有啥子法,人总得要生活,我比不得你,你是改革家。” 苏娟胸口一阵发紧。以前热情开朗的杨幺妹到哪里去了? 中学时,她还是班上 的文娱委员,善于团结同学,关心集体,还是班上的三个团员之一。可眼前的杨幺 妹还是同一个人么? “世上生活的道路千百条,你为啥子就偏要选择这条……作贱 自己的路呢? ”苏娟略一停,又温和地说,“我们是同学,我的话可能重了……那 次我叫你到我们厂上班,为啥子做了两天又不来呢?” 杨幺妹坦率地承认:“过不惯那种约束我的生活。” 沉默了。他们走到马路边的一排铁栏杆处,杨幺妹停住了。庄骥离她俩有一段 距离,他不愿意同杨幺妹走得太近,她的名声不好,他怕遭来不必要的一些嫌疑。 苏娟同情地看着杨幺妹,用亲近的语气说:“你哪时想通了来找我,我一定想 法让你在我们厂工作……我真不愿看见你这样下去……” “苏娟,你为我好,我晓得……”这时候杨幺妹的脸上露出了姑娘的柔情,但 只是一会儿又被那种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缺少人情味的麻木和冷漠的表情所掩盖, “唉……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吃点、穿点、玩点,就这样,还想图哪样?!” 苏娟痛苦地摇摇头:“杨幺妹……” 一辆夜班电车沙沙驶过,车顶的电源滑杆擦得电线哧哧响,碰下几朵蓝幽蓝幽 的电火花。 杨幺妹嘴角又浮起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苏娟,你别劝我了,要劝,我还想 劝你呢!你对改革就那样热忱,在中国,改革能成功么?” 苏娟问:“为啥子不能成功?” 杨幺妹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苏娟,苏娟摇摇头,表示不会抽。杨幺妹转身 想把烟递给庄骥,见隔有一段距离,便瘪瘪嘴,回转身,把烟插进自己嘴里,摸出 个精致的电子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串圆圆的烟圈:“光你就能 搞成功?硬是傻。你睁开眼睛看看,哪个不是把改革当作捞票子的机会?小老百姓就 捞不到,东西又不住的涨价,个个肚子里装满了牢骚,哪个还管你改革不改革,都 说改革是当官的事。我这个人不去整人害人,就是找那些发了改革财的人发财,也 算是捞吧!说穿了,我们这个国家从生下就得了软骨病,扶不起来的。” “你说得太悲观了。”苏娟接过她的话,“改革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在这 点上我是相信‘愚公移山’的,改革在我们这代搞不成功,还有下一代,总有一代 人会成功的,这也是我们国家的希望。” 杨幺妹苦笑了,尖起手指弹掉烟灰:“到那时,你的骨头怕能用来打鼓罗! 好 啦,今夜晚我说的正经话当我三年的总和。感谢你今晚免我做一回蚀本生意,拜拜! 还有你,警察大哥,拜拜!” 杨幺妹留下烟味和强烈的香水味,挺胸扭腰又踅回朝天门去了。 “我们走吧! ”庄骥招呼还在望着杨幺妹的背景出神的苏娟,“这种人是烂透 了的,进少管所两次都没有教转,你的一席话她当耳边风。今后见了她少打堆,谨 防背影响。” 苏娟收回目光,对他笑笑,却说:“今晚全靠你,要不我也要遭殃。当时你那 架势够男子汉的味道。” 十四 庄燕燕穿过堂屋,没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推开了妈妈的房门。 任秀芝呆坐在床上,满面愁云,压得鼻子眼睛挤成了一堆。后天自己过六十大 寿,高树云要来祝寿,却会遭到大儿子的反对,这是自己没法办到的事。他来了, 真被大儿子用重话驱走,那情景多叫人难堪,让他怎么想? 唉,硬是受了人家的恩 德,日子好过了些就不认人啦! 还有修三圣殿的事,凑在一起来了。听大儿子的口 气,这件事还在上头挂了号,定为封建迷信,我参不参加倒没关系,要是不准修, 街邻些又会怎么想,怪了平安不说,怕还要怪罪到我的头上,那些闲话、挖苦话不 合在一起说才有个怪!该怎么办呢?任秀芝越想越急,越急越糊涂。 “妈,还没有睡?”庄燕燕关好门,过去坐在床沿,“在想啥子?” 任秀芝从对面墙壁上收回定定的目光,可怜的一点儿生气才出现在她多皱的脸 上:“唉,老啦,睡不着。” “今晚我来陪你睡。”燕燕蹬脱鞋子,双脚一抬蜷上床,紧紧靠着妈妈,“是 不是还在生大哥的气?懒管他说的,你想怎么做就照各人的做。” 女儿的这番话一反往常的冷淡,透出温情,使任秀芝诧异和感动,望着女儿纳 闷。 庄燕燕与何兴分手后没有径直回家。去到了三圣殿。她去三圣殿已经好几次了, 以往每次去是怀着颗渴求神灵保佑、爱情快快降临的心愿去的,这次她却是去向看 不见的菩萨们忏悔以前的邪念,乞求赐给她一块栖歇的干净的圣地的。 在那里,她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妈妈。 在乍见的那一瞬间,她只有惊异,并没有也来不及从中去寻出母女俩身世悲剧 的相同之处以及内心希冀的共通点,只是当妈妈惊慌逃离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时, 像有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心灵的鼓上,发出了理解艰辛了一辈子的母亲的共鸣。于 是,她跪在地上乞求的不再是自己的幸福和爱情,而是真正向神明忏悔自己愧对母 亲的举动,其诚挚的程度的确可感动三圣殿菩萨的在天之灵,她深深低着头,双目 微闭,祈求菩萨的谅解。她泪流满面,时时轻声地呜咽。 当她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向菩萨袒露的了,内心才渐趋平静,先前的失重感也恢 复了平稳。她想到:妈妈把我们几兄妹哺养大经历了多少的艰辛?我们长大成人了, 不能为她解开心中的忧愁,为她分担心中的忧愁,这对得起她几十年的养育之恩么? 从现在起要尽一个女儿的孝道。 庄燕燕也早闻街坊们对妈妈和高树云的议论,对此事,她一向是采取不过问、 装耳朵聋的态度,尽管也有对妈妈的几分怨艾。现在,自己仿佛从爱情的苦海里挣 脱出来,轻松了,对别人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 “妈,后天你过生,我去请高伯伯。”庄燕燕自告奋勇说,“才不怕大哥哩, 他敢对高伯伯不客气,我就跟他闹!” “算啦!”任秀芝忧郁地说,“就不请高伯伯,我明天去跟他说。” 燕燕双手攀住妈妈的肩头,睁大眼睛说:“那怎么要得,高伯伯对我们二十几 年的好处一点都不讲了么?要不得!要不得!” 任秀芝深深叹息道:“又有啥子法,我前后都想过了,让高伯伯不高兴、不安 逸,我去跟他赔小心。” 燕燕翻身跪在床上,叫道:“不能依大哥的,你是妈妈呀!” 任秀芝痛苦地摇摇头:“儿女长大了,当老的就说不起话啦! 唉,人老没得用 哟!” 母女俩出现了一阵沉默,各人由着自己的思绪在备受着内心的折磨。 墙上那只紫檀木老式打簧钟“嘀哒,嘀哒”地走着,不紧不慢,不因它主人们 的困惑而改变自己的速度,它似乎在显示自己的顽固和不受尘世扰搅的铁石心肠。 屋外,传来了嘉陵江上夜航的轮船叫声,叫声悠扬、委婉,在深夜里带有几分 凄凉。 庄燕燕拉过铺盖,捂住身子:“妈,你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高伯伯?” “叭哒”,放在枕头边的老光镜掉在地上,这声音显得特别响,把母女俩吓了 一跳。 任秀芝忙弯腰去拣老光镜。 燕燕仍不放过,追问:“妈,你说呀!” 任秀芝被问木了,躲开女儿审视的目光,喃喃地说:“该歪(惊叹),死女子, 问些啥子哟,快些闭嘴!” 女儿偏偏抓住妈妈的手不松:“妈,你实话说嘛,到底喜欢不喜欢?” 女儿的真诚打动了她,信了女儿追问是安了心的,而且是以女人的身份来交谈 的。 “高树云是个大好人哟! ”妈妈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真切情感,“啥子喜欢不喜 欢,感激一辈子也还不完他对我们庄家的情。” 燕燕松了妈妈的手,紧紧偎在她的怀里:“妈,你为啥子不跟高伯伯结婚呢?” 女儿一步深一步的问话使当妈妈的震惊了。女儿这些年从未跟她谈过这事,以 为女儿是长了一颗男人心,又冷又硬,此刻才觉得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也疼妈妈。在三圣殿发现女儿便惊慌逃离,恍恍惚惚,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家,心里 的慌乱平息后就老想到女儿跪在身边的瘦弱的身影,又止不住生出对女儿内疚。女 儿快成老姑娘了,时常独自呆坐在房间里发懵,好似有啥子难言的隐痛。她这个年 纪还没找到婆家,要在旧时候早就被人笑话死了,现在,人们变开通了,但巷子里 的那些“翻嘴婆”仍还戳背脊骨,叫当妈的脸上也没光。她打好主意要好生劝劝女 儿快找男朋友,结婚安家,尽到做妈妈的责任。哪谙,自己没先开口,女儿进屋倒 先劝开了。 “唉! ”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任秀芝眼圈发红了,“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些事……唉,说不清哟!” 燕燕说:“要是这种话你不好向高伯伯说,我去!” “该歪,要不得,要不得! ”任秀芝扳正女儿,盯着她的眼睛说,“燕燕,妈 都这把老骨头了,还希求个啥子! 你还是年轻轻的姑娘家,自己的事才该抓紧,心 不要死了,要走的路还长得很,南瓜儿才起蒂蒂,自个留意些,哪样的男人不好找?” 母女俩何时像这样推心置腹摆谈过? 早年的母女温情犹如穿过了晦涩的岁月又 返回心间,融化了这些年各顾各的冷漠。庄燕燕眼里浸出了泪水,将头轻轻地放在 了妈妈干瘪的胸脯上:“我哪样的男人都不找,一辈子就陪着你老人家过。” “傻话,乱说! ”任秀芝双手捧起女儿的脸,凝视了好一会儿,“切莫再说这 种没出息的话,我的燕燕还年轻,会找到个好婆家。你刚才不是还劝我么,嗯! ” 说着,浑浊的老泪簌簌流在了皱纹交错的脸颊。 女儿掏出手帕为妈妈揩泪,自己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任秀芝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用枯藤般的手指为女儿抹干泪水,嘴里不住 地呻吟似地说:“燕燕,燕燕……” 女儿仰起脸,坚定地说:“我说的是真话。” 就在这一使心尖尖发颤的时刻里,庄燕燕几乎要把埋藏在心里的隐痛向妈妈托 出,但又怕妈妈的心理上造成更大的悲痛,便咬了咬嘴唇,把涌到口边的话强咽了 回去。 过了一会儿,任秀芝问:“今晚上何兴不是请你看电影了么?” 女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任秀芝沉吟着说:“那娃儿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正经,长想也不俗,我 看他就不错。” 女儿默默无语。 墙上的挂钟打响十二点,清脆的钟声在屋子里嗡嗡回荡。 屋外,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瓦上口沙口沙响。 见女儿没应声,任秀芝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说:“他是个跑街剃头匠,是 有些不像话,其实,干他们那一行如今也不丢人,街面上的理发铺子里哪家不打拥 挤,还吃香哩! 跟他说说,要他想法找个门面,正儿八经开个理发铺,我看配你正 合适。” 女儿仍是默默无语,但眼珠子却闪了两下。她更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胸脯上。 “妈。”过了一阵,女儿开口了,“我的事自己晓得,你跟高伯伯的事才该好 生想想。” 母女俩再没有说话了,都沉浸在互相理解、互相给予的温馨而伟大的爱里…… 又过了好久,突然从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和严厉的呵斥声。 母女俩静心听了听。任秀芝先叹息道:“唉,难为你大嫂呵!” 庄燕燕撑起身,又侧耳听了听,脸色一沉,猛地掀开铺盖翻身下床,趿着鞋, 气忿地拉开了门。 任秀芝反应过来去拉时已经晚了,女儿跨出了门槛,她只能疾声喊:“燕燕!” 庄燕燕没理睬,去到大哥的房门前,双手擂动房门,“蓬蓬”声震得人心惊颤。 她愤怒地对里面说:“庄平安,你是人或是畜性? 当女的也不是生娃儿的机器,是 狠的你自己屙出来,不要在大嫂身上出气!” 房里的呜咽声顿时爆发成号啕痛哭…… 小河顺城街依仁巷里的庄家是在不平静中迎来了又一个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