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五 女儿这一会儿睡着了,不时打两声轻微的扑鼾。昨夜对大哥的愤懑还残留在她 那流着一丝梦口水的脸上。任秀芝轻脚轻手下了床,弯腰为女儿擦去梦口水,捂好 铺盖,便自己草草地梳了头后出了门。 依仁巷的老一辈巷民们都不贪睡黎明觉,早早就出门做活路了。 巷子里响着木桶、铁桶的碰撞声,扁担的吱呀声,咚咚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咳嗽声,自来水流淌声。人们趁清晨的宝贵时光去公用自来水站挑水,装满水缸供 一天用。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把这项活路当锻炼身体,快步走路,故意大声跟人说话, 扁担在肩头上“吱嘎,吱嘎”叫,闪悠闪悠中不时还无字地吆喝两声,仿佛要把关 在肺里一夜的浊气吼出去。挑水的把石板路撒得水湿,油亮亮反射着还未熄的路灯 光。有人在门前下水道旁涮便盆,“刷刷”的空响压过了别的一切声音。 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各自停了,石板路湿淋淋的,是雨水或是挑水的人们撒的? 依仁巷的天色似乎要比别地方亮得晚一些,这是因为周围高大的楼房的阴影罩 住的缘故。 任秀芝出了家门,回手又把门暗锁上。 “庄妈。”有人挑着空水桶走过,招呼她,“恁早出门,炼身体么?” 任秀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走不多远,从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冒冒失失地闯出一个人,双手揣在怀里,踢到 了一块半截砖头,一趔趄,晃晃悠悠就往前冲。刚走拢的任秀芝吓了一大跳,让过 之际,伸手把那人扶住,愠怒道:“看到路走,莫卖眼睛,撞到我要你敷汤药!” “哎哟,是庄妈。”那人惊讶之余,忙赔小心,“对不住,对不住!” 任秀芝一看,是“烂帐”隆才贵。 隆才贵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好似没睡醒瞌睡,细长的颈子缩在衣领里,揣着的 手弯里挂着个补了巴的灰扑扑帆布挎包,胀鼓鼓、沉甸甸的装着什么。 任秀芝问:“恁早摸到哪去?” 隆才贵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细长的颈子像长长了些:“找饭钱口山。庄主任也 看得惯,不给我解决工作。庄妈,你老人家帮我说两句嘛,一条巷子住的熟人,这 个忙都不帮,情面也抹不过哟!” 任秀芝指着他的鼻子数落:“要说我没帮你,怕错怪了人吧! 你搞忘了,去年 办事处介绍你到电机厂去当合同工,是哪个给你帮的忙? 是我嘛。你各人不争气, 关了单位个把月饷就一拍屁股跑了,惹得单位来办事处扯皮,是我那大娃儿说了好 多好话才了了那桩事,他自己还在会上挨了批评。隆才贵,不是我多活你几岁就该 训你,怪你自己不像人样过日子,几十岁的人了,还要晃到啥子时候才收手哟!” “嘻嘻,看你老人家说的,好像我隆才贵是滩臭狗屎。”隆才贵一点儿不见气。 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输得起”,莫说是句把两句话(话是“风吹过”),就是为啥 子事搞凶了,吐他两泡口水他还笑吟吟各人揩了。此刻他仍是这模样,“是怪这社 会口山,这社会不让我干合意的事,我有啥子法!何况我人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不愧对中国,吃点国家,穿点国家,又有啥子不该,更何况我还不是经常吃、经常 穿国家?还靠各人嘛!” 隆才贵有一肚子冠冕堂皇的歪歪道理,有时抖落出来让人哭笑不得,不知如何 驳他。尽管粗通一些文墨的任秀芝的脑壳还是灵醒,但毕竟出门少,哪里敌得过他 的一张利嘴、一通歪说,再让他说下去,任秀芝怕也把握不住自己会信实他,于是 连连说:“好啦,好啦,我还有事,是碰到了顺便摆几句,听不听是各人。” “喂, 庄妈。”隆才贵又喊住离去的任秀芝,“听说打伙修三圣殿的事吹啦? 我也答应捐钱占一股哩!” 任秀芝一夜烦恼还嫌消失慢呢,此刻听隆才贵又提此事,由此伸发开去,想到 大儿子与自己的作梗,就又窜起一阵怒火:“这事少跟我说,我不管!” “口也,庄妈何必冒恁大的火。”隆才贵有盐有味地说,“庄主任不是你的娃 儿么?能喝住他不去制止这件事的人唯有你老人家口也!” 任秀芝忿忿地“哼”了一声,乜了隆才贵一眼,绕开他,各自去了。 隆才贵冲她背影做了怪相,然后干笑两声,又缩着细长颈脖,揣着手走去。 任秀芝出了依仁巷,走上小河顺城街正街。正街要热闹得多,做吃食生意的摊 子、铺子都开始准备早市,一派忙碌,抢时间把活路做规逸,到时顾客多了免得抓 辣。而此刻的任秀芝比那些老板们还忙慌,无暇顾及身边所发生和出现的景状,疾 步走着。她爬上去上半城的那一溜石梯坎,到了临江门一路电车站,坐上了开来的 头班车到观音岩下车,顺着一条狭窄的梯坎小巷,进了枇杷山公园中门。 枇杷山公园——重庆城市中区的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它是重庆半岛山脊 上隆起的又一座山峰,恰好与鹅岭遥相呼应,终年俯视着重庆城千万栋大厦,数十 万城民,密如蛛网的街巷,还有那如练如带飘逸的两江。 几十年前,军阀王陵基独占这块宝地,辟为自己的公馆,收揽气象万千的山河 风光。他当时是否有借这里的风水延长、维持自己的武运的念头,这已是不可考证 的了。不过,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成了人民公园,人们想借这里的风水延长自己 的生命倒却是事实。 想长生不老的人之中,区文化馆的守门头高树云就是其中一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落雪打霜,天不大亮,高村云就来到这里。 公园清晨不收门票,方便了炼身体的人们。他在红星亭畔的草坪上,弯脚、劈腿、 打一套长拳,待身上出毛毛汗、发热,再慢慢收功。然后同那些相熟的爱好者一边 活动关节,一边摆龙门阵,直到红彤彤的太阳从朝天门方向升上天,在公园的树尖 尖镀了一层粉红,才兴致盎然地离去。 任秀芝来这里,是要找高树云。 经过一夜春雨的洗刷,公园的空气清新,沁人肺腑。矮树林间人影幢幢,树枝 挂着不少雀雀笼,画眉、黄鹂、紫燕、八哥、鹦鹉……百鸟争呜。 任秀芝东张西望,在树林里、长廊、水池边寻找,终不见高树云的身影。多找 两遍后,竟生起忧心,是不是生病起不了床?是来的路上出了问题?毕竟也上了岁数, 恁大早,天不亮就摸来,怎不叫人担忧! 她爬上红星亭,借高望远,又无奈曙色朦 胧,眼力不及。正在她着急之际,忽听亭子下边的夹竹桃掩映的小路上传来一阵熟 悉的洪亮的声音。 她顾不上体面不体面,向下边高喊:“高大哥,高大哥! ”紧接着返身下了红 星亭。 高树云听到呼声,见是她,禁不住惊异。他甩动着双臂,向摆龙门阵的朋友打 声招呼,迎了上去:“噢,你怎么跑来啦?” 任秀芝终于找到了他,欣喜之际便也说了句趣话:“这里又不是你包了的,兴 你来就不准我走走?” 高树云笑了:“哪里不兴哟,我早就叫你来,你不来嘛! 恁大个重庆城,一到 早晨,四处都烟雾阵阵的,就数这里空气新鲜。你使劲吸两口试试,通畅不通畅?” 任秀芝真的按他所说的那样试了,虽然她并没有感到不同于在山下吸的空气的 味道,却从高树云那里感到了在家人那里得不到的亲近,于是说:“硬是的,硬是 的。” 高树云说:“那明天起,你就天天早晨来嘛。” 两个人都被互相的真诚所感动了。他们绕过红星亭,经过草坪,登上新修建的 阜园,走进长长的曲廓里坐下。 此时天已大亮,向下望去,庄严、雄伟的山城被一顶硕大无朋的轻纱雾罩裹住, 平时里丰富的色彩,众多的层次,像被巨大的画笔调着灰白色抹去,使一切仅剩下 模糊的轮廓,然而一切又是那样安谧、宁静,又像被一种乳白的胶水粘住了一切, 就连道路上行驶的车辆,冉冉的炊烟…… 整个城市仿佛沉浸在睡眼惺松的慵懒之中。 任秀芝没心思欣赏山城特有的迷人晨景,忍不住说:“高大哥,修三圣殿的事, 我退出,大娃儿不准。” 高树云大惑不解:“钱也出了,名字也写上了,不参加,怎么说得过!” 任秀芝说:“他是本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怕背影响,这也想得到的。” 高树云反问:“没要他出名出钱,他背啥子影响!” 任秀芝低声回答:“看样子,好像上头也出面干涉了,不能全怪他。” 高树云自有各人的道理:“那算不算古迹? 罗汉寺修了,华岩寺修了,连丰都 的城隍庙也修了,还是国家拿钱修的。我们不花国家的钱,为啥子不准修?” 任秀芝没话了,何况她的主意一向是放在高树云的脑壳里。这时见他又说得理 直气壮, 便缄口了, 但一想到大儿子的脸色,又觉得悬吊吊的担忧,思量后说: “我看,我还是不参加的好!” 高树云喃喃地说:“二回不提你就是了,真有修好了的那天,喊他们不刻你的 名字。 任秀芝有些觉得可惜,昨夜去三圣殿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太阳挣脱了雾气的缠绕,将它的第一缕光线献给了新鲜的重庆城,为重庆城染 上一层玫瑰红。 “该走了。”见不少人已离去,挂在树枝的雀雀笼也少了,高树云说,“下山 去霄香馆吃小笼包子。” 任秀芝仿佛游兴未尽,望着半山洼地的树枝间还残留的丝丝缕缕的雾,轻轻地 说:“不,还坐一阵。” 见她脸上游移不定的神色似乎掩盖着什么难启齿的心事, 高树云小心地问: “出了啥子事?” 她没有回答。那句话的确难叫她开口。 高树云是个急性子,见她不吭声,就追问:“到底出了啥子事?说嘛!” 任秀芝望了眼胡子巴茬、几十年像亲哥哥一样对待她而又不要她任何回报的高 树云,不禁升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不及开腔,眼眶里就关起了浑浊的泪水。 见她伤心的模样,高树云也一阵难过,仿佛要摆脱这窘境,急得在原地打了个 转,用手抓了几次留短发的头皮。 高树云的难过牵动了她的心。他为庄家操过多少心?花费了多少钱?背过多重的 罪名?这些该用啥子去衡量?她每次见过他就生出许多内疚和说不清涵义的愧然,想 对他表示合服常理的亲热又不晓得这分寸该如何掌握;想给他做点好吃的东西,他 又从不预先告诉她要来吃饭的时间;专门去喊他,他又坚决不来。对这样的好人, 难道还嫌他对庄家的恩德不够,再给他搭上忧伤去驮么? 任秀芝痛苦难当,脸上的 皱纹更挤在了一堆,原本就尖瘦的脸盘,此刻变成一条苦瓜似的。她低声地说,生 怕重了会带来更大的不幸:“过生日的事,我跟娃儿说了。” 高树云好生奇怪:“未必然他们不晓得你哪天过生?” “不是这意思。”任秀芝低得近乎耳语,“大娃儿他……” 高树云截住问:“他啥子?” “他……”任秀芝几乎哭出声来,眼泪汪汪看着高树云,“高大哥,那天…… 你就不要来……”关不住的泪水哗哗流下。 尽管她说得轻,他的耳朵也有些背,但这句却听得真真切切:“为啥子?” 任秀芝背转身,摇摇头。 高树云激怒了,转到她面前问:“说,为啥子?是不是庄平安对我来有意见?” 任秀芝用手抹去泪水,默默无语。 高树云又在原地打了一个转,二目圆睁:“他娃娃忘了,那些年爬我肩头,拉 着我要买零食吃的日子啦! 以为现在当了官就幺不倒台,呸,他娃娃当的是个短命 官,蚱蜢官!”他一脚踏在椅子上,仿佛是把小小庄平安扭翻在地,踏上了一只脚, 要狠狠打他的屁股。 任秀芝望着气急败坏的他,只在一旁长叹短吁:“唉,造孽哟!” 高树云见她一副无可奈何的软弱样子,也杵了她一句:“你这当妈的,娃儿爬 到你脑壳上屙尿了也忍得!” 任秀芝悲哀地咕哝道:“又有啥子法喃!” “哪个说没法?看我拿他这娃娃是问!”高树云捋起衣袖,露出青筋暴暴的手杆, 拳头一捏一捏的。末了,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地方,那是人民大礼堂圆形屋顶上的 镀金圆柱体,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迅速变幻着色彩。突然,他又对任秀芝, “秀芝,这些年来,灌进我耳朵的闲话也不少,害得你受了好多冤枉气,不晓得流 了好多眼睛水……可恼的是我这个人不争气……” “高大哥。”任秀芝用话堵住他,“是我连累了你!” 一阵风吹来,一片早落的桉树叶在地上发出“嗉嗉”声滑过来,又顺着曲廓滑 向前去…… “我忍不住那些闲话伤人心啦! ”高树云仿佛从悲痛中挣扎过来,“你要是不 嫌弃我……我们就结婚。” 被这突如奇来的决定搞懵了的任秀芝,久久盯住高树云,任泪水洗面。 许久,他俩都没有张声,让沉默在互相间交换无限的悲愁。双方都深明对方将 要付出的代价和作出的牺牲。此刻的任秀芝更凶地悲恸了,高树云迈出这一步要下 多大的决心,鼓多大的勇气,今后忍受的难言的痛苦将比她大得多。 太阳升高了,阳光越过了树尖,斜斜地照进了曲廓,将金黄的光芒撒在了他俩 的身上。 高树云一把拉起任秀芝,用粗糙的巴掌为她揩去泪水。 周围有不少好奇的目光射向他俩。 高树云紧盯住她的眼睛:“愿意,你就点头!” 她的嘴更瘪了,强咽住哭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泪水,又不断线地滚落下来 …… 十六 九十点钟的小河顺城街也像人的年轻期一样充满鲜活的精力, 吃食馆子剁菜 “乒乓”声,鼓风机吹火的“嗡嗡”声,以及农贸市场的招徕顾客的吆喝声,鸡声、 鸭声、鹅声……伴随着浮在这些声音之上的人们讨价还价、与贩子们的争吵声,把 一条小小的街道的精力躁动得难以遏止,近乎疯狂的地步。 但这条小小的街道也是整座城市这肌体上的一根微血管,它的兴衰连着整座城 市,无不遭受我国历次政治运动的影响。 千斯门沿江码头多,有正码头、贺家码头、王家码头、水码头、炭码头、纸码 头、盐码头。小河顺城街就在正码头。 解放前,这里是嘉陵江一带的棉花、牛羊皮的集散地,大小柏木船、小火轮泊 满沿江岸边,苍凉、高亢的川江号子不歇声,满眼帆樯如林。小河顺城街设有堆货 栈、旅栈、吃食馆子、茶馆,人来人往,热闹异常,这情景一直延续到解放后的五 十年代初。 到了一九五七年,小河顺城街跟全国一样遭了厄运,私人开的货栈、旅栈、吃 食馆子、茶馆像遭嘉陵江发的沙水冲光了,满江的船也像驾水循开进了东海龙宫, 剩下一艘破破烂烂的过江小客轮在有气无力地兜着圈子。从那后,政治运动一个接 一个,像“打摆子”(疟疾),说来就来,整得一条街“蔫死倒阳”、关门闭户。既 然害了病,去看医生,结果找错医生吃错药,却又搞得上吐下泻倒了床——小河顺 城街冷落下来,街上石板缝里竟长出了青草…… 这几年,小河顺城街起死回生,显出了另一派兴旺景象,成了重庆城小河—— 嘉陵江边的一处农留市场。虽然以前抬棉花包子、牛羊皮捆子的汉子们不见了,那 些震得街面地皮子打闪的脚步和号子也随嘉陵江流走了,但替代的是大挑小挑的鸡 鸭篓子、菜筐子,那“嗬嗬”的喧嚣声能应过江,激得江水浪子涌。 来这里走动的,除了本街巷的居民、本城另外街巷的居民,就连远涉重洋来东 土的“老外”们,有时也结伴来此观赏嘉陵江上奇特的风光和这里的民风民俗。 这不,解放碑上的大钟刚敲过十点,一对黄发碧眼的中年外国夫妇,每人背着 胀鼓鼓的蓝色尼龙背包,颈子上吊着照相机,兴高采烈地从那溜石梯坎下来了。 这些年,对外开放,外国人到内地来的多了,人们已不再把他们当稀奇看,他 们走路、乘车、进商店、入馆子也不会引起人们更大的兴趣。是会说两句外语而又 有闲情的人还可以上前去说句“您好!”搭讪一阵,然后扬手说声“再见”再离去, 其间也不会额外带来荣耀感。因此,这对外国夫妇在小河顺城街停停走走,走走停 停,东瞧瞧西看看,不时还举着照相机对那古色古香的“穿逗”房子,或者对在剖 黄鳝、称秤的贩子“咔嚓”两下子,伸出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连说两声“很好!” 在这里,他两个并不多引人注意,倒是这里的一切使他两个乐不可支。于是乎,就 有人说:“他们也是人,在他们眼头,我们还是‘老外’!” 一阵在市场上流连,老外夫妇俩便来到了郭弯背的竹器铺前。 郭弯背昨夜在望江楼喝茶,意外听隆才贵说三圣殿修不成了,回家把这消息讲 给了婆娘听,婆娘先还为捐钱的事跟他怄气,三圣殿修不成了也免去了要钱、捐钱 的麻烦和懊丧。郭弯背一家,几十年来日子都过得皱巴巴的,养成了习惯,用钱特 别紧手。三圣殿既然有来头的人出面制止,莫说郭弯背暗喜,他老婆也松了口气, 屋里原本就差钱用,她是一清二楚的,这下乐得拣个楼梯下台。当夜夫妇俩就言归 合好,安定之际,郭弯背开始对跟老婆斗气用去的一包香烟钱和双碗茶钱失悔。 毕竟抱着婆娘睡了一夜的安稳觉,今天一大早起床,精神饱满,心情愉快,吃 过一碗咸茶稀饭,打着满意的饱嗝,大打开了铺子门。平时是开半边门,懒开,今 天由于精神爽快,开门后,还把当作招牌的那架做工精致,选料好的竹车椅掸掉灰 尘,挂在铺门前的柱头上。他捆好围腰,坐在一张矮凳上准备刮竹绒。 那对外国人没有吸引住中国人,此刻两人却反被郭弯背的招牌——竹车椅吸引 了。两个人久久不忍离去,望着竹车椅又是比划又是拍照。 竹车椅——小酒杯粗的竹子刨去节疤,按照尺寸,用火烤成不同的弯形,拼成 四周有栏杆的椅子,再装上四只竹轮子,成为可以推动的车椅。这是旧时候一直到 五六十年代常见的,载幼儿的一种运载工具。 郭弯背做竹车椅是家传,有独到的功夫,经他做的竹车椅不遭虫蛀,扎实经用, 美观大方,在五十年代闻名上下半城。这些年来,他万没谙风向变了,百货公司大 量卖出婴儿车,镀铬的、烤漆的,亮闪闪很是爱人。提倡生一个娃儿后,当父母的 都想把自己的宝贝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花钱买一辆婴儿车,吃过晚饭,年轻的夫 妇也打扮得跟娃儿般争奇斗艳,把小娃儿放在车里,推去解放碑转一圈,吸引无数 羡慕的目光,也是当父母的一大乐事。因此,谁还会吝惜几个钱去买土里土气的竹 车椅? 真要是那样,推着竹车椅在街上走,才会把别人的牙巴笑脱。从此,郭弯背 的生意清淡了,做出的曾赢得过人们惊叹、夸赞的竹车椅挂在门前无人问津了。 郭弯背见两个外国人盯住了自己做的竹车椅,心里渐生起自豪:在他们眼里, 这竹车椅也算稀奇啦! 外国男人照了相后,上前指着竹车椅,用夹生中国话问郭弯背:“这是什么?” 郭弯背有板有眼地回答:“竹——车——椅。” 外国男人吃力地摹仿着:“菊(竹)——借(车)——(椅)。”说完,回头对女人 眨眨眼,高兴得止不住笑。 外国女人也“吃吃”地笑。 男人又问:“这什么用?” 郭弯背又回答:“装小娃儿。” 外国男人木然地望着郭弯背,然后又回头对女人摊开双手,一耸肩。他们不懂。 一位过路顺便看热闹的人,便用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解释:“装小孩。” “哦——”外国男人的嘴巴翘得挺高,表示已经听懂,用手指指旁边的一个小 娃儿:“小孩!” 郭弯背体会到自己的劳动得到别人承认后的喜悦,连连点头:“对头,对头, 装小孩的。” 外国女人把男人喊去,低声说了几句,男人眼里顿时闪出兴奋的光泽。他又到 郭弯背跟前指指竹车椅说:“这,我要买。” 外国人要买竹车椅,这在小河顺城街街民们心目中无异于中国人买小轿车一样 新鲜,仿佛是眨个眼的功夫,左邻右舍的、过路的、附近做生意的都围了拢来。 郭弯背也十分激动,便说:“我现做,我现做。” 外国人并未明白他的意思,只从他的神色看出,老板乐意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这时,郭弯背拿眼瞟了一下铺门外,看热闹的越围越多,他也神气活现,恨不 能将大打开的铺门再开大些。 他叫出婆娘端来两张竹椅子,请外国夫妇坐。婆娘做完这些事,自己的脸皮薄, 经不住外人看,各自又梭进了里屋。 郭弯背把帽沿软耷耷的蓝布帽往后脑壳顶一推,露出秃顶的额头。往耳朵上夹 了一截铅笔,坐在矮凳上开始了工作。 他用刀、用锯、用钻、用刨子,动作潇酒,节奏有致,不慌不忙,脸上漾着轻 松自如的笑容。那神态,那身手,那架势,看得外国夫妇喜笑颜开。随着相机“咔 嚓”响,两个人还伸出拇指在郭弯背面前直晃。 街坊们见郭弯背没显半点儿俗相,都暗暗为他叫好。 有一顿饭的功夫,一架崭新的竹车椅摆在外国夫妇面前,男人提在眼前仔细打 量,又放在地上让女人推动,两个人都流露出惊异的光彩。男人摸出皮夹子,取出 五十元,递给郭弯背:“要吗?” 郭弯背撑起身,拍了拍围腰上的竹绒灰,盯了眼票子:“哪要这么多哟! ”他 只抽出两张新一点儿的说,“只收二十块,今天是现做,当表演,比平常多收了一 些。” 外国男人放回剩下的票子,高声说道:“很好,很好!” 郭弯背的话老外并不懂的,其实没关系,有一半是说给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中国 人听的。 外国夫妇把背包装进了竹车椅,非常满意地推着走了。 “走了么?”婆娘畏缩缩地从里屋出来问,“给的多少钱?” 郭弯背说:“我只收了二十块。” “你恁傻哟,他明明数的五张出来口山! ”她躲在门框后面一直在偷看,便气 忿地说, “外国人恁有钱,又不是我们开口,是他自己给的嘛,为啥子只要两张? 憨猪儿!木卵!” 郭弯背见婆娘一闹,又有些后悔,但嘴里仍不服输:“做生意要讲良心,不要 学蛇吞象,鬼乱想钱都要遭司刀令牌打,何况……”他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把话吞 了回去,扯了婆娘一把,向门外还未散尽的人看了一眼,示意不在外人面前失格。 婆娘醒豁了,便闭了声。 见状,郭弯背又说:“为啥子高鼻子不去百货公司买洋车椅呢? 懂么,我这是 民族色彩!” 正当郭弯背两口子沉浸在欣喜之时,何妈和两个老太婆夹着捐款的册子跨进了 门。 “郭师傅。”何妈一边翻册子一边说,“昨天郭师母说好捐款今天交,好多人 家都已交了。” 郭弯背的婆娘懵了。 郭弯背回过神问:“不是说三圣殿修不成了?” “造谣,哪个说的?”何妈气忿至极,“坏了事找他负全责!” 婆娘在一旁急了,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郭弯背堵了转去:“嘿嘿,还不是听的, 何必追问喃!” 何妈抓紧做思想工作:“少去乱听,各人该有个打米碗,这是积阴德,好事做 了好事在!” 婆娘一贯少主意,递眼色要郭弯背交了完事。郭弯背还想拖,万一真如隆才贵 说的那样,岂不冤枉了几块钱! “何妈,我们过两天交。”郭弯背可怜兮兮地说,“这一向生意不好呀!” 何妈嘴一撇,冷笑道:“外国人的钱都到手了,还说生意不好,哼,好笑!” 郭弯背两口子无言相视一眼。 何妈把册子拍得“砰砰”响:“是你们自己要捐口山!” 郭弯背无可奈何,带着哭声说:“交、交、交……” 十七 庄平安平时少于去双江线路金具加工厂。一个要负责整个地段的主任,地段的 管理,上级布置的配合中心任务的完成,乃至计划生育、消灭老鼠……都得过问, 只要脚一跨进办事处的门槛就休想空闲,再说,要管的街道厂还有几家,少去双江 厂也是可以理解的。 今天庄平安专门排除别的事体到了双江厂,他是带电视台的记者来的。 来之前,他亲自给苏娟打了电话,说电视台的要来录相,要她作一些该作的准 备。在电话上,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等他带着记者,背着摄像机到厂里,厂里的人 却说苏厂长有事出去了。 “跟她交待得清清楚楚的嘛。”庄平安有些冒火,对另两个小负责人说,“为 啥子你们不喊住她?” 其中的一个说:“我们并不晓得有这回事。” 搞昏了的庄平安一想,也是。他赶紧又去接待电视台的记者,把他们请进了一 间当作办公室又作材料室的小屋里。随后,叫厂里的人去买了几包黑市高级烟,称 了糖果、瓜子,泡好茶,安顿住了记者们。他在一旁陪着,随便摆起这家小厂的发 展史。 “别看小苏人小,她志气大啊!”庄平安一边喝着香气四溢的花茶,一边说着, “要自谋生路,办工厂,天天伙起她的那帮朋友来办事处找我,看到他们的热情和 决心,我能无动于衷么? 当然得支持他们,跟他们跑活路,找设备。嘿嘿,说句不 怕露底的话,我还只有去跟他们捅后门,拉关系。你们不必见怪,试想,靠他们能 行么?我出面,挨搞不正之风的批评我去顶着……哈哈,吃糖,剥瓜子,莫客气哟!” 其中有一个大概是文字记者,听着庄平安的闲谈便打开了采访本,记了两句便 停下了,似乎觉得这些又不是采访的内容,便说:“庄主任,能不能找几个跟苏娟 一起建厂的同志来谈谈?” “当然可以。”庄平安起身笑道,“你们稍候,我去找。” 一会儿,庄平安回了小屋,抱歉地说:“那几个跟她穿裢裆裤的都出去办事了, 硬是早不办,迟不办,跟今天打逗凑。真对不起诸位!” 那记者还不死心:“能不能找别的?” 庄平安颇为难:“别的都是家庭妇女,莫说不晓得,就是晓得也说不出个名堂。” 那记者不好再坚持,失望地收了采访本,把带有电子表的圆珠笔插进了上衣口 袋。 小屋子里出现了叫庄平安尴尬的沉默,只有剥瓜子的“嚓嚓”声。 庄平安强露笑脸,征求记者们的意见:“是不是去车间看看?” 仍是那位记者回话:“不用,我们主要是搞个现场采访的专题,她人不在,看 了也枉然。” 庄平安急了。 他搞过宣传工作,懂得在我们这个国家新闻宣传所具有的重要作用。现在电视 机已经进入了千家万户,电视屏幕上露次面会让多少人看见,那不就成了新闻人物 了么? 在别的一些露面的场合,他庄平安可以退在后头,把机会让给别个,这次他 实在不忍让了。每天晚上守在电视机前,播放的本市新闻中有时被他认出一两个熟 悉的面孔来,他就情不自禁地要说“这是×××,我认得! ”为朋友兴奋之际又生 出淡淡的哀怨。一次,荧光屏竟显出了苏娟的笑脸和她的身影,她和几个青年人被 称为年轻改革者,正同市里的领导围坐成一圈,领导们在听取年轻改革者们对本市 的改革的意见。 他没有以往那种为朋友的兴奋, 倒生出了丝丝不该有的心绪,他 “叭”地关掉了电视,这成为他少有的不看完的一次。这次机会来了,也该自己在 电视里露露面了,你苏娟出了名,难道就是个人的功劳么? 不管拿去哪个评,自己 陪她上回电视也是当之无愧的。 这时急的倒不是记者们,却是庄平安了。他不时看表,几次出外去张望,还不 见苏娟的人影影。 记者们终于坐不住了,那位记者说:“我们改天来,还有另外的采访任务等我 们。” 庄平安慌了神,抬手想挽留,一下子碰翻了茶杯,却只顾说:“是不是再等一 会儿,中午就在外头吃顿便饭……” 记者们已经收拾好照明器材、摄像机,纷纷离开了小屋子。 再拦就失格了,庄平安这点分寸还是能把握,便依然彬彬有礼地陪着记者们离 开了双江线路金具加工厂。 究竟苏娟到哪去了呢? 连本厂的那些为厂长未拍成电视而惋惜的工人也搞不清 楚。 苏娟躲了,和她的几个“开国元勋”、“军师”躲入了地底下…… 十多年前,老人家一声“深挖洞……”,全国的地皮子就开始打颤。在岩石上 垒起的重庆城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底下都响着“轰隆隆”声,震得玻璃窗户“哗啦 啦”抖,仿佛闹地震。这现象被冠以“人民战争”的美名,那时,人人也都这样说。 既然是人民战争,人人就得参加,要参加,每人就该有掩体。于是乎,上面摊派, 以每户为单位,在公路旁、小路边、山脚脚挖出了可以蔽身的“猫耳洞”,据说, 敌人的原子弹来了,里面可以躲难。官办的则要正规、气派得多,炸药、风镐一起 上,掏空了重庆城的肚子。那些年办这事花了多少钱?死了多少人?大概也没人去统 计。十几个年头眨眼就过去了,战争风云终于没在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上空结集。 后来,又有宣传说,本世纪内没有大战,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上空将仍是一派朗朗 艳阳。 呜呼,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省下的人民币! 呜呼,为本世纪不会到来的战争而英勇献身于掏防空洞的人们! 历史的巨手翻开了新的年历,八十年代的雨水阳光滋润着生长出的青青小草, 无情地掩盖了那些浸透着人们血汗的“猫耳洞”残迹,但有的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成为“天问”的省略号…… 正规的、气派的防空洞则终于派上了用场,以它宽敝、保密、冬暖、夏凉的特 点显示了新的价值观,对花去的人民币,对地底下难以安息的亡灵也给予些许慰藉。 有的单位用来堆货,当仓库;有的用来开设旅馆;有的办起商店;有的还把机器搬 进去,开起地下工厂;有的想得更绝,将里面装饰、美化,用作赚大钱的游乐场所。 朝天门陕西路新开张的“金竹宫”就是如此后者。 当苏娟带着“智囊团”的成员来到金竹宫门口,的确被它精致小巧、富丽堂皇、 古色古香的门面折服了。 宫门是就防空洞门建成,装上了两扇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尊陶瓷狮子, 门楣是“金竹宫”三个金晃晃的行书字。 宫里,白天供游人参观,每张门票三角;夜里舞厅开放,每张门票三元。 是苏娟把他们拉出来的,自然是她摸荷包买了门票。 进了宫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斜斜地伸向地底深处,甬道铺着黄色的地毯,两 边嵌着玻璃镜子。这座离地面二十几公尺深的地下宫殿并没长一根竹子,为啥子取 名“金竹宫”? 苏娟猜不透,问她的谋士们,那些在生产上、管理和经营上给她出 过不少主意的谋士们,也跟她一样感到茫然。 迈过两道厚重的铁门,转过一道拐,便进入了“金竹厅”。苏娟和同伴们万没 想到地底下还有恁大个厅堂,足足可供三五百人集会。这里的设施更叫他们目瞪口 呆,高大的顶棚吊着八组梅花型吊灯,两壁装着玉兰花形壁灯。厅堂可通各支道, 里面开设酒吧、画廊、小卖部、工艺品部…… 参观了各支道的情况后,同伴们闹着要当厂长的苏娟请大家喝饮料,她想不干, 却硬被大家架着进了酒吧。 按常规,一人一瓶汽水或者天府可乐什么的,三两块钱就办了招待,可一进酒 吧,价目牌上的数字使个个瞠目结舌,最便宜的是百事可乐,这里也卖三块钱一听。 先还像闹山麻雀一样扭着自己的厂长请客的参谋们,个个自觉地闭了口,仿佛忘了 刚才闹起进酒吧的事,竟有一个还说:“喝这些不解渴,不如到外面喝凉水。” 看到自己的同伙像被猎人的火药枪骇哑了,畏缩缩甚至就想往外梭时,苏娟心 头又气又好笑。她气的是这酒吧不是为拿工资的人开的,尽管一听小小的可乐当了 一天的工钱;她笑的是朋友们说起闹热,做起淡白。就在她一气一笑之际,横下心, 对那高柜台里露着自以为和蔼实际是蔑视笑意的招待说:“五听百事可乐。” 朋友们愣住了。 “一人一听。”苏娟说,“各人动手,未必还等我跟你们端上桌么?” 朋友们才从痴迷中醒悟过来,又叽叽喳喳闹开了: “对,吃厂长,堂堂一厂之长,不吃她吃哪个?!” “世界都是我们的,何乎区区可乐尔?” “敢闯金竹宫,还不敢玩这派头么!” 几个人围坐了一桌。 庄平安刚才打来的电话是苏娟接的。当她放下听筒,心头渐渐变沉重了。从某 种意义来说,她的出名是靠新闻机构,她在一个小小的不为人知晓的厂里搞改革做 出了一点儿成绩,被新闻单位了解到,便在报上报道了她的事迹,于是她才成了市 里鲜为人知的人物。新闻单位给她带来了荣誉和许多许多人对她的敬佩,但是也引 起了某些人对她的嫉妒。于是,她在荣誉与谗言面前感到自己像一颗小娃儿在手里 玩的玻璃珠子,被人弹来弹去;又像一个面人被某些人随意地搓揉;有时她还真的 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以前那个苏娟。 严格地说,二十二度春秋所给予她的人情世故还不够应付一次荣誉与谗言给她 造成的烦恼。回忆建厂的时候,她跟同伴们一起,用板车从十几里路远的黄沙溪拉 了楠竹、竹席子,在路上编起板车号子:“拉上坡哟,为找钱哟! 为工厂哟,为吃 饭哟……”那震天的响声,逗得行人也停步下来,向他们敬注目礼的情景,她不免 感到兴奋。那个时候,她整天同大家在一起使力气,无忧无虑,什么个人与集体的 关系和利益,以及对国家的贡献,这些个问题她跟同伴们还来不及去探讨,只希望 用自己的双手做活路,养活自己。当时,他们对国家有什么贡献? 真叫他们回答, 莫说那些年轻人,就是她苏娟也未必敢挺起胸口说出硬话来。尽管这样,那些地段 的代表、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先办起的街道工厂的厂长们,对她都伸大拇指,夸她 是乖娃儿,吃得苦。人们碰见她,主动跟她点头打招呼,喊她“小厂长”。每次在 办事处开会,个个都向她露出亲热的笑容。一次,庄平安还指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地说:“这是我们的小厂长,大家多关照点儿,哪个欺负她,我不饶哪个哟! ”一 旦小厂发展了,人多了,机器设备增添了,年产值翻了几番,并且闯出了一条搞活 经济的新路子,这该比前些年贡献大了吧? 可是那些亲热的笑容变得刻板了,那些 由衷的称赞变成了旁观的冷眼和讥讽。这是为啥子?是她变了,或是那些人变了?她 迷惑过、苦恼过。她去找到庄平安,谈起了自己的苦闷,希望从他那里获得消虑。 然而, 庄主任却说:“自己大量些嘛,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去说好啦! 不过你也该注意呵,在荣誉面前切莫昏了头哟! ”他还说了很多,但又似乎没把她 的愁疙瘩解开,反而使她感到还增加了啥子。慢慢地,她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理 会到“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于是她跟自己订了条诫训:在成绩面前让一步,在缺 点面前进半步,在记者面前退避三舍。今天,她是坚持了这条诫训,并且为了做得 彻底,还把凡是能向外提供半点信息的人都带走了。朋友们了解了她的用意后,很 理解她这样的作法,有的说:“从建厂到现在,我们没‘伸抖’(放心)休息过一天, 今天厂长带我们出来耍耍也该!” 他们用塑料管慢慢吸着可乐,尽管那味道使他们感到并未比天府可乐有啥子不 同,但想到它的价钱却要高出几倍,就偏要想从里面品出不同的味道。 同伴们喝着可乐有说有笑,可苏娟心头还是隐隐不安稳,庄主任会对她的这番 举动怎样想? 她很想从思绪里理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伴们的说笑时时打扰她,使 她的思想难以集中。这时,邻桌有人在摆龙门阵。她扭头见是几个小伙子围着一个 戴眼镜的中年人,听他讲故事。 中年人说:“这龙门阵细讲起来就长啦,那我长话短说,讲个大概吧……宋朝 年间,成都府有个挑夫叫张三,经常为货主挑东西往返成渝两地。一天,他备好货 挑子正要出发,来了个化缘和尚,托他带封信到重庆城的金竹寺。他满口应承,接 过信就挑货启程。他一路‘鸡鸣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穿烂了十几双‘水巴龙’草 鞋,挑货拢了重庆城。 “张三交了货,脚不歇就去金竹寺投信,上街一打听,谁都没听说有个金竹寺。 和尚总该晓得和尚庙吧? 于是张三问遍了罗汉寺、归元寺、长安寺、崇因寺、报恩 寺、西来寺……重庆城的几十座寺院,仍然未打听到金竹寺的所在。时间一晃,半 个多月过去了,食宿花销用尽了他这趟找到的力钱,但金竹寺的影子还没找到。栈 房老板劝他,各自回成都,对那和尚也是尽了心啦。张三不依,觉得失信于那和尚 也算失了自己的人格,答应了人就该办到。 “一日,他从城外归来已是深夜,走至朝天门顿觉饥饿难忍,正将最后的一点 钱在摊子上买零食,突然从暗中走出个白胖的小沙弥,手里挑着盏牛皮纸灯笼,火 烛透亮,赫然映出三个大字——金竹寺。张三眼前一亮,忘了饥饿,忙上前询问, 小沙弥不多言语,只叫张三跟在后面。 “小沙弥下完朝天门直陡陡的石梯坎,向嘉陵江、长江汇合处走去。当时正是 洪水天,浊浪排空,哗哗的流水声震耳欲聋。小沙弥到了江边还径直往前走去,骇 得张三脚杆发软,但小沙弥无事一般,挑着灯笼下了水。说来也怪,小沙弥到处, 江水自然让出一条干燥的路来。张三紧跟后面,走不多远,果然见一座雄伟寺院, 山门上写着金竹寺,里面传出木鱼、钟、磬之声。小沙弥带张三见过主持,张三把 信交上。主持要谢他,问想要啥子。张三见寺内竹子茂密,便要一根竹子做扁担。 当即,主持令小沙弥砍了一根竹子削成扁担送给张三。张三快快活活扛着扁担出了 金竹寺,顺原路上了岸。待他再回头看去,哪有寺院,只有滔天的浊浪。又觉手中 物沉重,低头一看,惊讶万分,竹扁担竟变成了金扁担。” 眼镜到这里嘎然打住,镜片后面的一双明亮的小眼睛横扫着周围听者,嘴角浮 起得意的笑,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打消了念头,端起一听百事可乐独饮起来。 金竹宫这名字取来还亏有这么一段美丽神奇的传说,苏娟好生激动,觉得不虚 此行,但又一转念,这传说又包含了些啥子意思?她陷入了沉思…… 到该吃中午饭时分,苏娟才同朋友们出了金竹宫。出了宫门不远,仿佛像变魔 术似的,每人手里都捏着三块钱,要交给苏娟。 “这是干啥子?”苏娟连忙推让。“为啥子要收你们的钱?” 其中一个说:“算我们当兵的倒霉,随时要维护当官的威望嘛!” 十八 兴友火锅馆的第一个顾客是工商所的莫胖子莫光银。 莫光银今天休息,脱下了灰色的配有大盘盘帽的工作服,穿着毕挺的藏青色毛 哔叽国服。四十好几的人了,开始发福了,衣服已经裹不住一身往外胀的肥肉,各 处都衬出颤动的、浑圆的轮廓。他的气色也很好,油光水滑,圆圆的肉鼻子也亮亮 的,仿佛在冒油珠儿。他算是个火锅的瘾君子,三天不去烫一次就像鸦片烟鬼的烟 瘾发了,打不起精神。他踱着方步,哼着川剧高腔胡琴的曲牌进了店堂。 “莫同志,吃火锅? ”牛三娃口还未开,脸上先堆起了笑,“里头请坐,这阵 正清静,吃得舒服。” 莫胖子乜了他一眼,径直朝里面的一桌走去。他屁股刚落座,便说:“三娃, 你这火锅的味道不怎样啊,听说最近你娃去上半城‘一四一’找火锅祖师爷杨老头 拜了师,学到了几手,味道比以前熬好了,今天我就是专门来尝尝。” 牛三娃赶紧递过去带嘴的“大重九”烟,一面为莫胖子点火,一面表白:“不 消说,你莫同志也算是本街上有名的火锅专家,味道好不好,是哄不倒你的。不信, 你先闻闻……” 牛三娃站在莫胖子的下方,对着锅里翻翻涨冒热气的卤水吹去一口长气,让热 腾腾的气直扑莫胖子的脸。莫胖子则把头往外偏,躲开熏得睁不开眼的麻辣味很重 的油烟子。 “好啦,好啦!”莫胖子叫唤着,“味道好不好,一吃就晓得,光闻管屁用!” 牛三娃连说:“就是,就是。莫同志,要烫些啥子菜?” 莫胖子说:“只管称些来。” “‘小丘’,跟莫同志上菜。”牛三娃大声说,并拿眼色示意她,怕她没理解, 又说:“莫同志喜欢毛肚,鸭肠、血片(带血水的鳝鱼片),你先一样称半斤。称净 拌些,秤要旺。” “小丘”很勤快,嘴上、腿上、手上都配合很好。从老板牛三娃待客的神色、 语气、声音中,她知道这位胖子食客非一般人物,这笔生意只能做保本就行。如果 是一般食客,老板会对她说:“快些上菜,手脚搞麻利。”或者:“秤嘛,别个顾 客还希求你那点点。”得到这类的信号,她就往菜里把水分掺重些,手上也做些耍 秤的动作。当了些月份的“丘二”,也学会了些察颜观色,她也便认准了这个理: 老板就是这样发财,“丘二”就是这样讨老板的喜欢。她按老板的暗示和吩咐,为 莫胖子端去菜。 尽管莫胖子看也不看一眼“小丘”称菜,但已经明白,自己拿足钱是能吃够的 了。因此当“小丘”端着装菜的碗去到他面前时,他早已掩饰不住满意的神情。他 夹住一块毛肚烫熟,沾了麻油,送进嘴,微闭着双目,品味一番道:“唔,不错, 味道不错。” 立在旁边像在恭候圣旨的牛三娃终于吐出一口气,脸上绷紧了肌肉才得以松弛 下来:“那还有假!莫同志,你慢吃,吃好。” 莫胖子仿佛已忘记了旁边牛三娃的存在,自顾自大嚼其毛肚、鸭肠…… 这年头,重庆的“毛肚火锅”发了狂,是外地人到重庆,一下轮船上朝天门, 一下火车进菜园坝,一下汽车入观音桥,便可从空气中闻出麻、辣、牛油的气味, 这浓郁的火锅香熏得人直吞清口水。 火锅,又称“暖锅”,随锅带火上桌,由食客自己在卤水里烫煮食物,是民间 的一种传统食俗。宋代林洪撰《山家清供》一书记有“拨霞供”,其食法类似今人 的火锅。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也有“冬日宴客,惯用火锅”之说。可见火锅 的魔力征服老饕们已有几百年了。现在火锅按传热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铜或铝 或锑制成的“暖锅”:有火筒、锅身、锅座、锅盖、炉桥,以木炭为燃料盛入火筒, 烧开汤汁。这种火锅多用于筵席,常见的是“什锦火锅”、“三鲜火锅”,与北方 的“涮锅羊肉”风味差不多。另一种是用铁锅和炉灶合成的火锅。 正如当今的摇滚迪斯科狂于西方世界,君子兰狂于长春,疯狂重庆城的却是填 人肚腹、饱人口福的后一种火锅。 无论在大街、小巷、闹市、郊区,在豪华的大餐馆,在寒酸的小食店,那街边 边,路口口,都可见挖有圆洞的方桌,里面摆着炉子架着锅,煮得油浸浸、紫红红 的卤水翻翻涨。卤水每天过滤除渣,越陈味越浓郁。进锅的卤水加新料:自贡的朝 天辣椒、郫县豆办、富顺花椒、大竹醪糟,以及新鲜牛油、老姜、料酒等,待卤水 熬半小时,便可烫煮食物。烫煮的食物有牛毛肚、牛肉、血旺、鳝鱼、鲫鱼、猪腰 子、鸭肠子、猪肝子、嫩菜等,这些食物选料要精,特别讲究刀功,根据各种食物 的特点切的长短、厚薄、大小都有规矩。烫煮的时间一般不久,用筷子夹住在卤水 里烫烫就行。火锅的佳品——牛毛肚,只须在卤水里“七上八下”,多了过火,咬 脱了牙巴也嚼不烂;少了是生的,吃了坏肚子,刚到火候的牛毛肚放进嘴,又鲜又 烫让人合不拢嘴,一合牙,嘣嘣脆。其味道具有麻、辣、鲜、烫、嫩的特点。这便 是称之为的重庆“毛肚火锅”。切莫小看这口锅,玩派的人,一桌吃下来,抵过山 珍海味大菜席的钱。 重庆“毛肚火锅” 的历史不长, 只有几十年。在三十年代,重庆人称火锅叫 “化食居”,认为火锅有助消化。在这以前,还没有火锅,据说在下半城东水门有 一家宰牛房,老板姓余名晶山,人称“水晶猴三”。每日宰了牛,内脏杂碎丢置江 边让野狗拖走或江水冲走。久了,觉得可惜,便把肚子、肝、肺煮熟,切成二指宽 的片子,拌上麻辣佐料,在朝天门沙嘴一带叫卖,吃者多是小孩和船工、下力人。 后有人出主意,煮熟拌料费工时,不如佐料下锅,将杂碎之物切得薄薄,在锅里现 烫现吃。“水晶猴三”听了,形成了重庆城第一家“毛肚火锅”馆。随后,不少做 吃食生意的人纷纷效之,火锅便风行起来。发展大的是临江门的“云龙园”火锅馆 和保安路的“一四一”火锅馆。嗣后几十年来,时世变迁,沧海桑田。到五十年代 末,重庆城的“毛肚火锅”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家了,进入“困难时期”,想吃一 顿火锅,从上半城跑到下半城,跑断了脚杆也捞不到一口。经济开放的现在,火锅 生意仿佛像着了魔,一夜之间火锅馆如春笋般长出来,遍布全城。“一四一”修整 一新,招徕天下食客。“云龙园”的创始人杨海林师傅已是七十高龄的人了,被请 在“一四一”掌勺,他调配的卤水不咸不淡,又麻又辣,被称为是重庆“毛肚火锅” 正宗,每日中晚两餐,“一四一”一二十口锅,座无虚席,牛油和麻辣香,醉了整 条“好吃街”。 人们在火锅里花钱赚钱,出怨气发牢骚,享口福找乐趣,拉关系走后门,封官 许愿作交易,坑人害人整人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火锅——麻——辣——烫,成了 重庆人的代名词! 莫胖子是来享口福找乐趣。今天是他一个人在家,老婆回娘屋大哥家走人户, 女儿莫英在街道制绳厂加班,难得一回清闲。他是安心腾空肚子吃这顿火锅,无论 钱多钱少,以吃舒服、吃安逸为止。他不喝白干酒,喜欢喝被他婆娘称为“马尿水 水”的啤酒,喝酒时,不用盅不用碗,抱着酒瓶子喝,“咕嘟,咕嘟”响,隔桌都 能听见。 这时,一前一后又来了两位顾客。走前面的是下街住的搬运大汉夏胡子,后面 的是上街住的摆百货摊子的个体户香妹。 牛三娃高声吆喝, 唯恐满街人不晓得他的生意好: “又来二位,里面请坐。 ‘小丘’,泡茶!” 夏胡子手里提着根杂木抬杠,抬杠呈油黑色,被汗水浸得发亮,在中央,嵌着 一块红铜皮。他向老板牛三娃一点头,去到了莫胖子那桌。牛三娃也照样向他一点 头,让他过去了。当走在后面的香妹还未拢他身边,牛三娃就迎上前,亲亲热热地 说:“香妹,也舍得来照顾我的生意,难怪我的生意清闲哟!” 香妹已经近四十的人了,擦了胭脂口红,耳朵吊着一对颤悠悠的坠子,黄绿黄 绿的,穿着枣红金丝绒旗袍,套件鸭黄细绒线开衫背心,旗袍叉开得高,露出穿肉 色透明丝袜的大腿。她见牛三娃讨好,许是她喜欢人这样叫,便向他丢去了个媚眼。 见讨了香妹的好,牛三娃又扇着鼻吼道:“香妹弄得好香哟!” 香妹抿嘴一笑:“有你的火锅香么!” 牛三娃像跟班似的跟在香妹的屁股后头,一直走拢桌子。香妹用脚勾开条凳, 用指尖在条凳面上揩了一下。 眼尖的牛三娃说:“干净的,干净的。”言说中,用手掌把条凳抹了一把,翻 开手掌让香妹看。随后又去为香妹摆好条凳,他的手并没有及时拿走,等香妹坐下 的那一刻,拿走的手显得不经意地在她丰腴的大腿上擦过。当香妹醒悟过来要发作 时,他已经像猫儿似的闪开,向“小丘”喝道:“麻油碟子的味精放重些,不要蒜 水,香妹嫌臭嘴。” 坐了一阵的夏胡子见老板不过来招呼,好生冷落,借挪板凳故意弄得很响,还 酸溜溜地说:“老板,你这地面不平顺哟,板凳搁不稳当!” “小丘”不懂窍,解释道:“哪里是这回事哟,我们这地是打的三合土,平顺 得很哩!” 牛三娃听出夏胡子是唱给他听的,便不敢再怠慢,旋过来说:“都是熟人些, 莫见外,换个位子坐,换个位子坐。” 夏胡子干咳一声,捏腔拿调说:“这个年头还兴认熟人么? 巴掌大张票子就遮 得住脸,哪里还有熟人的脸嘴哟!” 牛三娃的神色尴尬,赔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支吾一阵说:“看你夏大哥说到 哪里去了!” “这个年头好哟! ”香妹自言自语起来,一双眼睛不斜视,就直端端对着锅里 的卤水,“按经济规律办事,要讲求经济效益,拿人情,开后门,吃不开啦,我们 国家要是早几年这样,怕都升级成第二世界啦!” 夏胡子眉毛竖,往地上“呸”地吐了一泡口水,也自管自地念道:“坑顾客、 害顾客嫌的钱比狗屎还臭,要都这样搞,我们国家怕成了资本主义罗!”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牛三娃哀求道,“怪我接待不周,二位莫要为我败 了吃兴。” 莫胖子一会儿看看夏胡子,一会儿望望香妹,一会儿盯盯牛三娃,自己露出鄙 夷的神情,对他们所说的似乎听了又似乎根本没听,悠闲而逍遥地烫菜、喝啤酒。 香妹许是发了财的体面人,表示不跟夏胡子一般见识,接过“小丘”送去的菜, 就埋头沉浸在烫食火锅的乐趣里。 香妹是个不生娃儿的妇人,嫁过两回男人都遭嫌。她吞不下这口遭孽气,跟男 人打了脱离就誓不再嫁人。前些年她在街道上做毛刷子的厂里工作,经济开放后, 就从那家濒于破产的小厂子里退出来,申请了小百货个体经营执照,在青年路摆摊 子。这两年她赚了些钱,在本街上也算一个“摆得圆” (神气) 的人。荷包头有了 “叮口当”响,来向她求爱的人起线线,有托人说媒的,有自告奋勇闯上门的,有 鸿雁传书的,这些人中有老年、中年、青年,有知识分子,有领导干部,有工人, 有个体户,有不三不四找钱的……那两年,门前清;这两年,亲门前。有人劝她莫 要错过了时机,她笑着说:“他们没看我人上,是看的我钱上,没一个靠得住。” 去年,她请个“丘二”,是远地农村的一个小伙子。当初来时,那小伙子土头土脑 不惹眼,现在,坐在摊子后面,一双眼睛盯住过往行人滴溜溜转,精灵得很,长相 也显出来了,是个乘小伙。她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一个门进出,街坊四邻都戳她背 脊骨,瘪嘴巴,她呢? 当没回事。她是本街上有名的我行我素者,何见气于夏胡子 的一两句话? 香妹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越逗夏胡子气,以为她是故意做派在怄他。这时, “小丘”送来了未得到老板某种信号而称的菜,他接过,在手上掂了好几下,一直 想找岔发作的他,这下终于找到把柄:“老板,这是用秤称的菜么?赚钱要讲良心!” 夏胡子递过来的菜盘子差点碰到牛三娃的鼻子。牛三娃退了半步:“夏大哥, 包涵点,跟你添,跟你添。”他并没看盘子,车转身又凶“小丘”,“安心要砸老 子的招牌么?时常跟你说,秤要称旺,不要让顾客吃亏,记性遭狗吃啦!” “小丘”木在一边,眨着迷惑的双眼。 不过,当牛三娃去到菜柜台时,凑在“小丘”的耳边,细声说:“莫见气,那 是说给顾客听的。”说罢,还做个亲热的笑脸。 牛三娃为夏胡子添了菜送去。 夏胡子要的半斤白干酒。他端起酒碗,吱地喝了一口:“请的‘丘二’比老板 还霸道,跟老子!” 夏胡子长得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毛茬茬的,本街人都喊他夏 胡子。这天他做完了活路后,回家路过兴友火锅馆时,抵挡不住火锅气味的诱惑, 一踅身,进了火锅馆。他的经济有限,只能喝老白干,多要些素菜,即使这样,他 已算是“操派”(玩派)的了。他只想该好生享受一番用热汗换来的这顿火锅,没谙 遭香妹败了兴。心头有了火,老白干一冲,更觉浑身热烘烘起来。他把肩上补了疤 的红运动衫脱去,撑在抬杠上,光着身子,露出胀鼓鼓的肉,胸脯上一层硬猖猖黑 毛,从颈子爬上去与脸上的胡子汇合。后颈窝钉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上面也生出 几根黑毛,他们“抬行”的人称为“担肩包”,是抬杠长期压成的。夏胡子在小河 顺城街是另一种象征的权威——力量和豪气。仅人们冠以他的称号就好几个:夏大 哥、夏大汉、夏胡子、夏“毛人”(含有性格暴躁的意思)。他的威名不仅震响本街, 连附近一带的“歪人”也虚他几分,这从他的家门少于上锁,有时连晚上也懒得闩 门这点上就可以看出。一次,一个强盗深夜摸进了屋,被他起夜屙尿碰见,一声吼, 骇得那强盗软了半截,被他抓过手,像提死鸡娃一样甩出了家门。后来,社会上传 出这话:“夏胡子,惹不得,是个又穷又恶的人。” 两夹菜烫好咽下肚,又勾起了夏胡子的火锅瘾,似乎刚才吼“丘二”过了火, 趁“小丘”做事拢了身边就叫住她:“先阵我的话重了,莫多心哟!” 树有层皮,人有张脸,难道随人剥,任人撕么? 老板要讨好顾客,不管出了啥 子事, 不问三不问四就先骂“丘二” 三句再说,好似“丘二”成了“出气筒”、 “遮丑布”、“下酒菜”。又有啥子法,帮人做活路找钱,依赖人,只好受怨气, 何况有时受了气还说不出个名堂。这毛大汉先阵的话是难听,这阵又赔礼,看去倒 一片真诚。于是,她笑眯眯答应:“没啥子,当‘丘二’的若要多心,一天下来怕 心子都要榨烂。” 听见“小丘”的话声,香妹好像才发现这火锅馆里多了个年轻漂亮的“丘二”。 她用一个过时妇人悲凉的眼光久久打量一阵“小丘”,心头好生酸楚,不禁想起自 己那些美妙而又凄凉的往事,当她收回目光的那一会儿,表情是极其沉重的。她举 起筷子在卤水里一蘸,送进嘴尝味,砸着嘴皮子说:“三娃,你那双贼娃子眼睛会 选人喃,缺德事不要做多了啊,谨防到阴间遭锯成几大块哟!” “看香妹说的哟! ”牛三娃眼睛眨成“一条缝”,凑上前去。他才不怕人说这 些事,越被人说越自豪,仿佛是自己的本事大,也有姑娘愿跟他。他嬉皮涎脸地笑 道,“莫说锯成几大块,几十块才安逸。香妹,你我两个是大哥莫说二哥,差不多, 你喂的那个‘丘二’……” 香妹鼓大了双目,定睛盯住牛三娃,恨不得要把三娃用筷了夹住,在卤水里烫 熟吃下去。牛三娃知趣,张着嘴巴没出声,硬把后半截子的话吞回去,其实,他并 不是怕她,是怕送到口边边的钱化了。 像打哑谜的话灌进“小丘”耳朵,她只顾做自己的事,当没听见。量你牛三娃 没长两个胆子,敢打坏主意,你敢,我就敢把你的火锅倒扣转! “小丘”暗自一笑 置之。 香妹却走了神,手倒拐将油碟子碰翻。“小丘”重新为她添上,把桌子抹净, 正欲走开,香妹却亲热地拉住她。刚才的酸楚和轻微的嫉妒,被牛三娃一刺,又被 此刻“小丘”的殷勤所动,倒变为了怜悯和同情。这种心情的产生,一是财大气粗 了,处处想充能人,在弱者面前好当保护人;二是被遭男人鄙弃,一种对男人本能 的反感,她望着“小丘”,轻轻摸着她的手背,竟涌出句感慨无限的话:“女人的 一张脸呵……” 顿了一会儿,似乎心头起伏的浪潮渐渐平静,但她拉住“小丘”仍不放手,眼 眶里显出了泪花花。她盯了一下牛三娃,又说:“世上的男人没个好的,浑身骚臭, 不管他们向你唱啥子歌,那是骚鸡公在闪翅,切莫去理睬。牛三娃,你要敢欺负这 娃儿,我敢找人把你骟了。妹儿,他欺负你,跟我告,我跟你作主!” “喔唷,看香妹说得血淋淋,好骇人。”牛三娃“嘻嘻”笑道,“其实,我这 个人是重感情的。” “呸!”夏胡子又朝地上吐了泡口水,自言自语道:“这是人么?是他妈一条舔 肥狗。看到,老子肚脐眼都冒气!” 夏胡子的半斤老白干已一半下了肚,一双铜铃大眼被烧得彤红,莫说此时有一 半是酒发了效,就是平时夏胡子有事无事要吐他牛三娃两泡口水,他也只有干瞪眼 的分。此刻的牛三娃哪敢还口,点头哈腰退到一边,还只顾说:“夏大哥,尽管吃 好!” 既然夏胡子把牛三娃骂成条狗,另一个人就耐不住了。俗话说“打狗看主人”, 骂了牛三娃却痛在香妹心上。在场的明眼人清楚,夏胡子是冲香妹来的。 香妹不是一捏就烂的桃子,人世艰辛,大半辈子也闯过了,天上飞的、地上爬 的,见得不多也听得多。那时在家遭男人欺,出门遭世人白眼,好歹总比人矮三分, 而今眼下,钱给她撑了威,在家,个人说了算,出门飘起的衣衫角也打得痛人。而 夏胡子这时不是在有意跟她过不去么?不是当众羞侮她么?她开初想忍,实在忍无可 忍了,让你一尺想一丈,你夏胡子的力气大,肯信能把我的腰杆扳弯! 香妹把筷子一顿,怒声道:“说话先漱口,免得比屁臭。” “老子这张嘴臭不臭,我的婆娘晓得。”夏胡子也把筷子一顿,声音像打炸雷, “关你0#相干!” 现在的人不怕吃“气裹食”,专门拿钱到馆子里买气受,大家都成了煤油桶, 一碰就响,晓得是哪来恁大的火气! 原先说,“冤有根,债有主”,大凡吵架葛孽 总是互相结了仇。现今,吵架葛孽当喝碗谅水那么方便,想跟谁吵就跟谁吵,走路 不在意撞了人,挤公共汽车、电车争座位,进馆子吃饭抢凳子,甚至为了句把话, 白刀进,红刀子出,随时随地都可摆战场,场面让人惊心动魄。 “小丘”进城不到半年,当“丘二”在店堂看到顾客之间为点细小事就吵架葛 孽的起码不少于十回,每回都产生对城里人的新认识。当然,每当这种情况发生, 就是她歇气看热闹的机会,她一边巴望搞凶些,把老板的生意砸了,气愤他赚了好 多钱;一边又担心搞凶了,搞得老板停了业,自己的饭碗遭打破,因此她既幸灾乐 祸又忧心忡忡,每回过后,她比任何人都感到累。这回,她要心情舒畅、轻松地看, 这两个是本街的风去人物,了不得,但香妹毕竟是妇道人家,再闹凶也必定有个限。 她端了张方凳,翘着二郎腿,坐在菜柜台边。 胆小的食客开始盯退路,到时免遭误伤。 堂上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最紧张、最胆怯的是老板牛三娃,当天的生意败了,几十块钱事小,而闹架的 双方是同一般人么?哪方也不能得罪。 “天王爷些,求你们做好事,今天是我的错。”牛三娃在夏胡子和香妹之间似 鸡啄米般地点头拿言语,“两位大爷消气,这一顿火锅算我请客,该好啦!” “我说,双方该息气啦。”莫胖子左手握着啤酒瓶,端坐上八位,俨然一副断 公道的口吻,“馆子里头还有别的顾客,莫光顾自己,扫了大家的吃兴。再说,不 就是为句把话没到堂么?这有啥子值得动肝火!互相大量些,忍让些,不就都过去了 么? 苏联跟我们交锋恁多年,还是了不得的原则问题,现在也开始解冻,何况本国 的一条街上住的人喃!听劝,口[HT5,6”]安[HT]?” 牛三娃顺势巴结道:“莫同志的道理到了家,不看憎面看佛面,看在莫同志的 面上,二位维持到。我刚才的话出了口,算数,二位今天的帐就抹啦,我办招待。” 香妹的双眉一挑,一双滴溜溜的媚眼翻了又翻,娇声道:“哟,莫同志不开腔, 还不晓得你在这里,今天有闲情来烫火锅,该是休息吧? 唉,算我的日子没选对, 吃一肚子气。三娃,你也是生意人,靠赚钱吃饭,这顿火锅,不要你招待,心算是 领了,够朋友! 那些荷包头摸不出几个钱的,你就送一顿给他,免得他见别个肥了 生嫉妒。莫同志,一个人吃好寂寞哟,过来坐这里,一起烫。” 夏胡子怒目圆睁,仿佛满脸胳腮胡根根竖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把莫胖子的 啤酒瓶震翻下桌,“叭”地摔得粉碎,啤酒流满地。 莫胖子慌忙起身躲,动作慢了,毛哔叽裤腿还是溅湿一块:“哎呀,恁阵仗啥 子?硬是要搞得四邻不安才安逸!” 夏胡子毫不理睬莫胖子, 仿佛没他也没发生此事一般, 只忿忿地对着香妹: “你以为赚了几个卵子钱就想高人一等么?休想!老子再穷,穷得硬肘,穷得堂堂正 正,半夜敲门老子也不心惊! 是狠的,敢当众摸屁眼喊三声天,自己荷包头的钱, 张张来得正派?怎样,敢么?” 一瓶啤酒才喝了两口,遭夏胡子的一巴掌报销了,夏胡子居然连个错字也不提, 莫胖子好扫面子,夏胡子硬不把个人放在眼里。莫胖子用手轻轻拉了夏胡子一下: “喂,该讲个礼信口山,把啤酒跟我弄丢脱了,话都没句把么?” 火头子上的夏胡子根本没顾到莫胖子这边,莫胖子拉他时,他厌烦地将手倒拐 一甩,反而把莫胖子的手碰得生痛。他今天安下心要把近来不顺意的烦恼都出在发 了财的万元户身上,而对莫胖子没必要张视。 莫胖子的火气也一下子窜上脑门顶, 大声武气吼道:“你这个人还要耍横么? 是不是仗自己是搬运大汉有蛮力气,就想霸道,就想打三个擒五个!” “噫,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夏胡子回眼瞪住莫胖子,“关你屁相干,各人 今天滚远些,这不是自由市场,耍不到威风。” 莫胖子气得浑身肥肉颤:“打翻我的啤酒,二话不吭,还怪我耍威风? 我要耍 啥子威风?你今天要跟我讲清楚。” 夏胡子把毛猖猖的胸口拍得“嘭嘭”响:“肯信要拉我下嘉陵江喝水! 是要说 你莫胖子耍威风的事么,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忘了穿身灰皮皮到处罚款的事?” 前些日子整顿市场,莫胖子配合市管会的同志对乱摆摊设点,克扣顾客斤两, 售货掺假,乱抬高市价,等等不法行为的个体户进行了罚款或别的些处理。这势必 得罪了人,其中有个做鸡鸭生意的贩子,用注射器往鸡鸭肚子里灌水,被人揭发, 遭莫胖子他们罚了二十元,那个鸡鸭贩子正好是夏胡子婆娘的远房侄子。夏胡子晓 得了此事,虽然他也不大赞同这种坑害顾客的作法,遭罚款,罪有应得,但被罚者 毕竟是他的亲戚。平时,未提此事倒不经意,此刻开了话头,势必要影射莫胖子一 下。 莫胖子急得追问:“哪次罚款不该罚? 收的罚款也是上缴国家,未必我姓莫的 揣了腰包?” 既然吵起了势头,夏胡子就顾不上话语中的事实,只管嘴一张,拣出口最方便、 最能击痛对方、最刻薄的话向对手打过去:“罚款认不认人,鬼晓得,钱揣没揣荷 包各人明白!” 别的事可马虎、轻意,对钱的事,莫胖子是个慎之又慎,深怕沾手,即使出远 差也不借公款的人,怎样听得夏胡子当众信口胡言诬赖他,便顾不了体不体面。起 身就扭着夏胡子:“姓夏的,你我两个平日无冤无仇,今天你大庭广众中乱出我言 语,你不把话讲明,我死不依!” 夏胡子嚎叫:“抓我啥子?要想打架么?” 莫胖子万没谙夏胡子力大如牛,被他一掀,脚根不稳,一退,后面的凳子挡住, 一屁股就坐下,慌得他伸手抓桌子角想保住身体平衡,哪知桌子角没抓住,倒把桌 子上的碗筷碟“哗啦啦”扫下了地,自己也坐翻凳子,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油水 糊他一身。 几十岁的莫胖子,小河顺城街上堂堂的国家干部,有这样遭人侮辱,这样在众 人面前失格、狼狈过的么? 平日戴着大盖帽,穿着灰色的“工商”干部服,在个体 户跟前一站,笑容里也含着三分严肃,确也数得上是工商所里叫个体户们肃然起敬 的人物之一。这时为嘴闲不惯,说几句断公道的话,却遭到搬运工夏胡子蛮横地羞 辱,今后还有脸皮在本街、本地区执法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莫胖子此刻变得异 常地敏捷,翻身爬起,一把就抓住夏胡子的光手杆:“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面 前居然敢出手打人行凶,走,今天我要跟你到派出所去判道理!” “你还要抓么? ”夏胡子红脸关公似地叫道,“把老子惹毛了不认人罗,你以 为抬出派出所就把老子骇倒了? 老子是吃饭长大的,不是骇大的。我晓得派出里你 有熟人,老子不怕,陪你去,莫说派出所,公安局、法院也陪你去!” 两个人你推我搡,火锅桌子被摇得直晃,锅里的滚涨的卤水也荡出来,浇在火 上,窜起股股烟火。凳子也倒在地,被脚掀过去又踢过来。碎瓷片在脚下“嚓嚓” 响。 一场恶斗将在两人厮扭中爆发,别的些食客纷纷离座,有瞎起哄的,有图看闹 热的,有说两句不起作用的劝话的,也有稳坐仍自顾吃的。香妹就是后者,只用眼 角瞟着扭成一团的二人,自己悠哉游哉地烫食。 牛三娃嚎声哀哀:“二位打不得哟,放手,都放手,有话好说……” 莫胖子要拉夏胡子出馆子去派出所,夏胡子叉开两腿往里奔,他舍不得这顿未 吃完的火锅,更不想去派出所,自知有些亏理。两个人像在摔跤,进进退退,退退 进进,阵阵粗气里裹着酒气味,喷在对方的脸上,叫声、骂声混成一团。这时的兴 友火锅馆比最打拥堂时还闹热十倍,连街上过往行人也停步观望。 牛三娃围住二人团团转,劝这个,拉那个,都无济于事,看到“小丘”居然在 旁边看得张嘴鼓眼,气就不打一处来:“妈×,你还看得安逸,快过来拉一下!” “小丘”刚要上前去拉架,这时从外面走进何妈和另外两个老太婆。她们今天 挨家挨户收捐款。 “夏胡子,哪里没有找到,你却还在这里跟莫胖子打抱架。”何妈尖着嗓子说, “两个硬还亲热喃,抱得恁紧,松开松开,三圣殿捐款,缴钱来!” 那两个老太婆长年在大街上搞治安执勤,出于条件反射,不由自主地都摸出执 勤的红布笼笼忙慌慌戴在手杆上,颤颤巍巍上去一人拉一个:“拉去派出所里,罚 款!” 最近各街道都帖着宣传治安管理条例的大小标语,莫胖子身为国家干部,当然 晓得那罚款的意味,赶紧主动松了手,两个鼻眼里喷着粗气,不服输地盯着夏胡子。 夏胡子的荷包里本来钱就不多,听何妈喊收捐款钱,又听喊罚款,尽管这阵火气正 旺,说到钱字还是叫他心恻了一下,抓住莫胖子胸襟的手顿时无力,垂了下来。 “三娃。”香妹猛然喊,手里高高举着两张“大团结”,“钱在桌子上,一张 是缴的火锅钱,一张是我帮打架的两个赔的餐具钱。” 香妹把钱放在桌上,扭着腰身,脸上挂着高傲的神情跨出火锅馆。 “呃, 香妹。 ”如梦方醒的何妈突然将目光从捐款册子上移开,追着香妹, “还有你,缴捐款!” 十九 烂帐隆才贵是个从来不违拗大伙意志办事的人。虽然他从何兴嘴里听到修三圣 殿的事可能要吹,便把“可能”二字“吃了雷”(隐瞒),四下去散播,但他却也是 何妈手里的册中之人。昨晚,何妈带着那两个老太婆在挨家挨户收捐款,正碰到从 望江楼喝了夜茶出来的他,翻开册子要收钱。隆才贵又将从何兴处听来的话说了遍, 想赖脱这笔捐款,但何妈办事死心眼,要讲眼见为实,耳听是虚,扭住隆才贵非缴 了不可。隆才贵好悔当初跟到别个图新鲜,答应捐十元,待何妈伸手到面前时,他 荷包根本摸不出一块钱。 隆才贵今天起了大早,出门找钱去了。 小河顺城街的大人小娃,有喊隆才贵是“烂帐”,也有喊为“酒糟”的。喊他 “酒糟”是因为他是紫红的酒糟鼻,或是含有如“糟粕”、“渣滓”的贬意就不得 而知了。 隆才贵是在五十年代末来到这小河顺城街的。他是怎样迁来? 这已成为本街街 民们心中难解的谜。他本人对此闭而不谈,他也不是属于整天挂在人们嘴上的风云 人物,人们也懒得去查他的根底。只偶尔在茶楼洒肆里传说,他的妈、老汉都死得 早,劳动部门分配他在附近县的一家农具厂当工人,可没拿到三个月的薪水,农具 厂就下马解散,他又回到重庆城。通过熟人的关系,他把户口挂在了小河顺城街某 户的户口上,办了个临时户口,过后,想法转成了正式,在这里立住了脚。 那时候,正是三年灾荒期,安排工作相当困难,他靠民政部门救济过日了。第 一次当居民委员把救济款送到他手上时,他脸上感到一阵发烫,半天不好伸手去接, 想到好生生个人靠国家养起,而不能为国出力,难过得眼睛窝里浸出泪水。可是工 作一直得不到解决,久而久之,他却渐渐变得心安理得起来,逢人便表白:“国家 养我,不该么? 生是国家人,死是国家鬼,骨头化了水也浸在国家的土里,还有啥 子说头! ”从此,他东游西荡,号称自己是“共产党都管不到的自由人”。其实, 他说这话时心中还是有数,哪有被共产党管不到的人? 只是自己精精灵灵在世上做 人,大错不去干,小错不断,共产党的政策很活泛,但漏子不少,只要在那些漏子 里好生钻来钻去,哪个都把自己没有法。 每年冬季到来之际,他照例要领到民政部门发放的补助物资——一件蓝卡叽棉 衣,一床五斤重的棉絮。当他从干事手里接过这些衣物,干事少不了要向他嘱咐两 句:“隆同志希望你爱惜,这是党对你的关怀,给你的温暖……”起码在当时,他 是听进去了,褐色的眼睛也破天荒地放出感激的光波。不过,几天后当那干事再碰 见他时,他依旧还穿着那件四季不分的油大板劳保服。问他为啥子不穿新棉衣,他 从嘴里拨出竹筒筒烟杆,露出满口黑牙齿说:“贱骨头,穿起身上发烧。”末了, 还“嘿嘿”两声,仿佛表白这种事,还消问么! 不言而喻,崭新的衣物又在大梁子 旧货市场上换成了人民币,装进了馆子里的钱箱箱。对此,干事只得无可奈何地叹 息一声:“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隆才贵却不以为然,望着干事离去的背影,理 直气壮地嘀咕:“没跟你国家摆祸事,吃你点儿,穿你点儿,用你点儿,又有啥子 值得干叫唤!” 街道办事处也曾安排过他的工作。一次调他去长航局做临时工,给他开五级普 工的工资。许多人都以为,这回隆烂帐该知足了,怕要做一段时期了。哪晓得,他 去上班才两天,扛根手指粗的铁条却砸了自己的脚。他去到医院,照光、照片、打 火罐、上夹板,一耍就是三个月,月月照领工资。长航局有关部门才知道捏在手里 的是团烫人的炭圆,跟他讨价还价谈判了两天,一次性补助他半年工资才算了结。 嗣后,他又如法泡制,对付过别的两个单位。每次他被退回办事处时,单位来的人 都要留下意味苦涩的话:“你们介绍来的人凶险哟,我们惹不起! ”隆才贵却把这 些当作炫耀自己的话题在望江楼讲给茶友们斫,听得茶友们个个瞠目结舌,万不谙 天底下竟还有这等作贱自己的事,惊讶之际又不得不惊叹他的狡猾和能耐。他的理 论基础是“龟儿国营单位,不敲它,敲哪个”?! 但是,本街的人对他都无厌恶之意,他从不伤负本街人,大家还爱跟他开几句 玩话,逗他寻开心。他从来不见气,有时还回敬一句:“跟我扯嘛,看回去不遭你 妈打才怪!”逗得旁人一阵轰笑,遭回敬的人顿时尴尬了,摸着后脑壳傻笑。 今天,隆才贵又出门找钱去,如何找?莫非那个单位又要遭他敲竹杠? 敲单位竹杠的回数毕竟不能多做,如果说隆才贵有主业的话,那就是“掏钉”。 “掏钉”一说似乎雅些,一般的说法叫“捡破铜烂铁”。 隆才贵去“掏钉”是要经过一番准备的。他进出于茶房酒馆,从人们谈话中了 解某处、某厂抛撒了一些废旧金属,然后经过自己思考、分析这种事可能性的大小, 当他认定这符合情理后,心头顿时升腾起一阵近乎疯狂的躁动,倘若时间尚早,他 会当即出发;如果时间已晚,第二天大早他就赶去。 他“掏钉”的工具很简陋,一只黑黢黢、认不出本色的帆布挎包,里而装着一 把掏耙和一块马蹄形磁铁。那掏耙的把子只有一尺长,桃子形的掏耙已磨得光亮。 要去的地方多是郊区工矿。若是去时他的精神好点儿就步行去;若是懒走就赶车赶 船,想法混票。他一般是当天去当天回,除非碰上难得的一回运气,掏到了“窝子” (指多的意思),多留个一天半日,但这都要在露天能过夜的夏天。只要他肯动身, 或多或少能从某个渣滓堆里、无人看管的废物堆里掏出点儿卖钱的金属。如果他是 满面春风,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走进小河顺城街的,那么可以断言,在他的荷包里 必定装进了几十块钱。于是乎,街坊们又会见他坐在冷酒馆里摇头晃脑地独酌;茶 友们又会接连几天听他天南海北地神吹…… 他从来不担忧那些被人们大手大脚抛撒的金属会完结。全民所有的企业,人人 都是企业的主人,企业的一草一木也是大家的,一点儿有色金属掉在地上,你不捡 他捡,他不捡你捡,结果谁也懒得捡,被扫出车间,倒进垃圾堆。然而,隆才贵不 是企业的主人,却要去捡回来,无论它被埋了多深,他也要挥舞掏耙掏出来。很难 说他卖出的金属不被废品站拉进那个工厂的熔炼车间。正因这样,他的劳动才获取 了价值。亏了他太懒,掏钉一次的所得,无论多少,不花尽光是不会去第二次的, 要不,他会在“掏钉”这行当上积攒一笔钱,成为小河顺城街上的殷实户。真要是 那样,在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中就有他难过的日子,许是他料到了这一着,所以 才落得现在衣无二件、裤无二条,连个安身的窝都没营建的境地。既然是“彻底的 无产者”,政治运动会碰他? 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社会上。万不谙,文化革命却叫 他遭了孽…… 这天,隆才贵要去的是嘉陵江北岸的长安机器厂。昨夜在望江楼喝茶,听长安 机器厂一位工人说,厂里明天开始炼铜。听后,隆才贵暗喜,熔炼车间倒出的渣滓 里的铜渣又能使自己过几天清闲安逸的日子。 大清早,他背着帆布包,带着“掏钉”的工具,戴着顶破旧的草帽,信心十足 地出发了。他来到嘉陵江渡口,赶轮渡到了刘家台。顺着江边的鹅卵石小路往上游 步行了两里,便到了长安厂冶炼车间除渣的地方。在他的心头,有一张各大厂矿除 渣地方的路线图。 平素,来这里拾炭花的小娃或老太婆不少,今天未见有人,少了跟他抢地盘的 一些人。他把挎包撂在地上,找了块鹅卵石坐下,摸出一包“金堂”雪茄烟,抽出 一根点燃,慢慢悠悠吧着。听说这里要炼铜,他便活扭死扭地找苟干人借了五块钱, 当众茶友许下诺,明天掏钉找了钱如数奉还。他肯定,今天十拿九稳要搞到十块二 十块,就是现在,靠胸口的内荷包里还有四块来钱哩,这是头一回带着票子来找票 子,运气不消说在头上。 此刻的隆才贵感到无比的舒畅和踏实。 不过,他又有点儿埋怨自己,以往为啥子不这样干? 往往是面临断顿的威胁, 无钱的恐慌,才去掏钉。他不由心头发誓,从今该学聪明点儿,慢慢积攒些钱…… 他从未这样激奋过生活的热情,带着亢奋的心情设想过今后的生活。当雪茄辛辣的 烟味四处扩散之时,他仿佛看见了为他敞开的幸福生活的大门…… “下面的人,让开!”突然,一声猛喝从天而隆,惊醒了隆才贵梦一般的默想。 “想死么!”又一声呵斥。 冶炼车间出渣了。 隆才贵撑起身, 捡过挎包, 跳到一旁,望着围墙断口处出现的推推车。遥听 “咣当”一响,推推车翻倒,倒出冒热气的炭渣,几坨洗脸盆大的炭渣疾速滚下, 撞在石头上四处溅开。 待渣滓停止了滑动,隆才贵把挎包斜背上,拔出掏耙,心奋地向渣滓堆奔去。 他用掏耙一点一点地掏着,仿佛要把整个渣滓堆翻过个,把混杂在里面的铜渣选出 来。当他发现了一小块被炭灰糊处黑黢黢的铜渣时,抑制不住狂喜,顾不及细看, 顺手放进挎包里。他的被渣滓埋没的脚,拔起来又埋下去,缓缓地辗动,用掏耙一 寸一寸地把刚才倒下的渣滓翻了一遍……收获不小,背在身上的空挎包已经变得有 些重了。他庆幸今天财运亨通,是以往掏钉少有的回数,如果还有几次倒下这样有 搞头的渣滓,那么断言,将会发一笔小小的财。 隔下次除渣还有一会儿时间,隆才贵又坐回渣滓堆下的鹅卵石,取下肩上的挎 包,坐着歇气,品味着雪茄,享受丰收后的欣喜。那挎包里的铜渣将会在废品商店 里换成哗哗响的人民币。此刻,他感到自己是小河顺城街最富有的人,腰杆硬了, 出气粗了,说话大声了。他正进了望江楼,坐在上八位,接受郭弯背、苟干人和一 帮茶友的恭维。郭弯背一根接一根敬烟,苟干人的开水不断线地往茶碗里掺。他傲 视全茶馆的人,他们都尊他为大哥。郭弯背一天吃不完的竹绒灰,做出的竹车椅卖 不脱,只好刮竹绒卖给做沙发的人用。苟干人找的是卖命钱,提一天水壶,累得张 起嘴巴喘气,有时还遭茶客吼……他们有我这样撇脱么? 不消托人情、走后门,不 担心货卖不出手,不去费力费心侍候别人,只消弯弯腰杆,轻轻松松就把票子捡进 荷包…… 这笔钱拿来如何花费呢? 隆才贵望着挎包又想开来……去馆子好好吃喝一顿, 当然不只买一盘卤黄豆,要把卖的糖醋排骨、白砍鸡、灯影牛肉……都买来吃够。 随后去新华路、五四路小百货市场逛一圈,花十大块钱买套旧西装,不过得看准行 情,讲价钱,免得被敲竹杠。身上的衣服臭烘烘了,画满了“地图”,搓也搓不掉。 还去七星岗红浪浴室去洗大池,来全套:搓背、舒筋、修脚,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喝两开酉严沱茶,穿上新买的旧西装回小河顺城街……后街的何妈那天当着众人曾 许过愿,说我那天也抖起了西装的洋格时,就给我说个婆娘。穿着西装去找她,看 她怎么说,当着众人说的话莫非翻悔么?吐出的口水莫非又吃回去么?充其量给她称 斤水果粮去,不信她不干! 恼火是有了婆娘,还没得一个窝……如果何妈说的是个 “过婚嫂”,样样都现存,甚至一去就有人喊爸爸才更美哩! 从物质到精神,隆才贵似乎都得到了满足。他像喝了二两白干,醉了,按捺不 住想看看即将变成票子的铜渣的欲望。他一向的习惯是掏到那怕指拇大的块铜渣, 总要把玩一阵,似乎能从里面瞅见来日的美满。他抓过挎包,急忙把铜渣倒在沙坝 上,抓起一块细细观看。尽管它糊满了炭灰,失去了本色,但他也有本领分出它是 铜或是铁。蓦然,他感到这些铜渣的重量、色泽,似乎不对头,莫非刚才太激动… …他木了片刻,想拿出马蹄形磁铁来检验这些到底是啥子。 磁铁不见了。 他翻遍了挎包,没有找到,以为是大意掉在了什么地方。正可惜时,突然发现 那磁铁躲在铜渣下面。他拿起磁铁,奇怪,磁铁拉起了一长串铜渣。他的脑壳轰然 一响,浑身的血液仿佛突然冷却,好悔开初太兴奋,眼睛欺骗了自己,捡的是一文 不值的铁渣。 隆才贵瘫倒在沙坝,恨自己被别人开了个伤心的大玩笑似的,捶打了好几拳胸 口。他感到一股无名火往上窜,想找人出气,把忿懑变成脏话发泄出去,无奈周遭 没一个人。近乎狂怒的他抓起铁渣向江里砸去,仿佛要把心头的懊恼,生活戏弄他 所产生的悲愤,一齐甩出去,可是力气又不够,铁渣像疾雨落在不远的沙坝上。 上面的声音又出现了:“下面的人让开,倒渣滓啦!” 此刻,隆才贵听见这喊声特别反感,犹似故意在嘲弄他、讥讽他。他昂头,偏 不让步,一副要跟上面的人拼死活的神情。 上面传来的声音发怒了:“望着啥子,聋了么?还不让开,打倒人不负责哟!” 望着“哗哗”倒下的渣滓,隆才贵狂怒了,怀着复仇的心理,迎着下滑的渣滓 冲上去。他的举动惊惶了上面的人,怔怔望着他。 隆才贵莫名的怒火在爬坡的喘息中逐渐衰减,快到坡顶,见那推车人就是那望 江楼的茶友。 “是你在掏么? ”推车人说,“劝你莫捣乱啦,现在厂头的大集体承包了铜渣 回收,没得搞头,各人回去。” 这话对隆才贵说来不啻一声霹雳,轰得他目瞪口呆,晕头转向,喘息还未平定, 双膝一阵酸软,站立不住,跌坐在渣滓上。他无力控制住身体,随着浮渣,“哗— —”地滑下去…… 他又是怎样来到解放碑旁边的冷酒馆陆稿荐的? 恍恍惚惚的他,嗣后也说不清 了。 陆稿荐是家专门经营酒、卤菜、面食的馆子。馆子规模不大,堂上十大张方桌 随时满座。进堂口的左手边是一排橱窗,挂着烧烤、腌腊、卤食品,做工精细,色 泽鲜美,隔着玻璃仿佛也能闻到香味。它的名气强烈吸引着酒哥们。 解放碑上的大钟响过十一下,陆稿荐就打拥堂了。进门口柜台前排着买酒菜、 面食的队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队伍愈来愈长,在人行道上蛇样弯几道拐。尽管 排队的人被橱窗里的食物或者堂内的兴旺景象惹得心慌,但他们都有耐心,表现出 “好酒不怕巷子深”的决心。 一面喝酒,一面观赏人等食排队的焦急神态,这是独酌者消靡时光,提高吃兴 的最佳方法。隆才贵掏钉失意,这时享受着先人一步,惹人眼馋的快感,心理失去 的平衡得到些许的补偿。这时的享受还表现在他买酒菜的数量和质量上。往回他来 此充其量买一盘卤豆腐干、一盅啤酒,这回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灯影牛肉、白砍鸡、 油酥花生米镶豆腐干、三大盅啤酒。他要吃喝痛快,醉舒服,似乎不把从苟干人手 里借来的钱用光是不出陆稿荐的。 他喝着、嚼着、看着、听着,玩味着人民币的奇妙,突然,右脚指丫一阵难以 忍受的奇痒。他左脚抵住右脚鞋后跟一蹭,蹭掉鞋子,腿一缩,脚蜷曲上板凳,急 不可待地伸开五抓一阵乱抓乱揉……他眼神迷,脑壳飘飘然了。 “口也,隆烂帐。”有人用手掌重重拍着他的肩头,“把我哥子搞忘了么?” 隆才贵扭过头去,见站在身后的是茶馆里认识的茶友李滚龙。 李滚龙的一对金鱼眼睛四下闪动,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嘴皮子有意无意地巴 得啧啧响,好似腰缠万贯,一辈子吃不完穿不完。他绕到隆才贵面前,不待主人家 请, 端起啤酒就喝, 一大口“咕咚”下肚,用手背抹抹嘴边的啤酒泡沫,问道: “这一向你在干啥子? ”说罢,拈起那块盖面的白砍鸡肉,扬起脑壳,小心地送进 嘴里。 这顿酒肉已经耗尽隆才贵的钱,他本想细细品尝味道,要久久记住,不谙李滚 龙的出现,打乱了他闲适的心境,并且不得允许,分食酒菜。他几乎要当面翻脸, 可是碍熟人的情面,就铁青起脸,硬梆梆地甩过去一句话:“干啥子事? 干0#的个 事,一天当混世魔王!” 其实最后那话是带着刺甩过去的,比猴子还精灵的李滚龙未必没听懂,还劝道: “一天光耍不是办法呵,掏钉的行当丢得手啦,掏几天找点遭孽钱,当不了哥子们 吃一顿火锅的开销。 共产党的手一向抓得紧, 难得松一回,这时是坐在磨子上响 (想)转了,也遭转晕了,一时又还停不下来,现在是傻子才不趁机想法捞点点!” 隆才贵乜了李滚龙一眼,夹起块豆腐干,瞅瞅,喂进口,意味无穷地说“少给 我卖‘劝世文’,把各人教乖了来,我又不是傻子。” 不卖李滚龙的帐,隆才贵对他设起了防线。 李滚龙不像隆才贵爱吹牛皮,但对茶友们遇到的扯皮葛孽事,无论是家里的或 厂里的,也不论是对老婆的或是领导的,只要肯摆在桌面上来征求对策,他总是能 使茶友得到可意的办法。他教人的绝招就是板歪歪道理。因此,在望江楼的茶友中 他享有“人精”的美誉。一天,他来到茶馆,悄悄对隆才贵说:“供电所在水巷子 换电线,有一圈铜线忘了拿走。”隆才贵一听,小眼睛也发了绿,忙问:“在哪里?” 李滚龙拉他出茶馆: “被我藏在一个地方,你去取回来,脱手后三七开,干不干? 干,我就说。”隆才贵一阵犹豫,心里骂他比人还精灵,又想到递拢嘴边的肉,咬 住一口算一口, 管它肥或瘦, 于是试探说:“四六开。”李滚龙口紧,不让步: “不干算啦,转眼就成钱的事,还愁没人干么! ”嗣后,隆才贵才晓得那铜电线是 李滚龙趁外线工人去吃饭的时候,藏进防空洞的。隆才贵从洞里取回电线担的风险 比李滚龙大得多,但分的钱却比李滚龙少得多。那次后,隆才贵才知道世上还有比 他更厉害的人,发誓不跟李滚龙打交道了。 李滚龙被激怒了,胀红了脸,吼道:“不信么?以为老子在发病?你娃门缝缝看 人,把人看扁了!哥子们前不久跑了趟广州,半个月就进这个数。” 隆才贵正在嚼一块带筋的鸡肉,听李滚龙一说,又见他张开巴掌晃了晃,顿时 怔住了,半天才说:“一千块?你莫哄人哟!” “哪个龟儿子哄你! ”李滚龙又拈起块麻辣牛肉塞进嘴,“广交会我差点儿混 进去,狗日的好阵仗哟,在外头看也当开洋晕。是自由市场么,重庆城简直不能比。” 说得隆才贵好羡慕,感到眼下的李滚龙已不是昔日偷电线的李滚龙了。这阵的 李滚龙穿着派力司海关服套装,手颈上那块厚大的双狮表随手挥动在闪光。是呵, 李滚龙发了财,不像以前在望江楼的畏缩样子。隆才贵想到自己生活的冷落、寒碜、 不顺心,反倒对李滚龙生出仇恨来。于是他咕哝了一句:“是,你娃是黄狗滚进大 类缸,搞肥了!”……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哥子们不会搞忘朋友。”李滚龙拍拍隆才贵肩头,伸 长劲子,凑拢脸说,“最近我在做一门生意,只要你愿意,跟哥子们打伙做,赚头 二八开。” 隆才贵突然想到偷卖电线的事:“又把我当傻子打整! 跟你打伙,我胆子小得 点儿。” 李滚龙淡淡一笑:“我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莫要狗咬吕洞宾,干不干由你!” “哎! ”隆才贵慌忙拉住正欲走开的李滚龙,“不是不想干,我荷包一分钱都 拿不出了。” 李滚拢扭身又附在隆才贵耳边:“不要你一分钱的本钱,只要你这个人。” 隆才贵失声叫起来:“呵,晓得,是要我去当……” 李滚龙赶忙制止道:“嘘,轻声点儿,明白就是。” “吃这种钱,难呵!”隆才贵着实担忧,“市管会、工商所的人满街转。” “0#,那些‘福喜(拣便宜)大王’不是我坏他们,那些戴红布笼笼的人好打整, 充其量一包过滤嘴不算钱。”李滚龙嘴角起了白泡子,滴溜溜的眼睛打量着隆才贵, “钱,我跟你准备好了,到时给你。丑话说在前,你龟儿子不要吃内场人哟!” 无本生意,怎么做不得?隆才贵的财运今天仍旧在头上。他主动送去一盅啤酒, 献媚地说:“你哥子见外了,打堆才两天么?放心!做啥子生意?” 李滚龙说:“毛毯。” 隆才贵说:“要得,这生意赚头大。刚才你说的二八开……” “老子说话算数,到时现过现。”李滚龙审视隆才贵一阵,“你娃这身穿戴也 像买毛毯的人?” 隆才贵苦笑道:“莫见笑,就只这身家当。” 李滚龙略一迟疑:“隔会儿跟我去,借一套衣衫给你。听清楚,是借!” 隆才贵点头说:“听清啦!喝酒。” 两个人同时举起了啤酒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