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十 像有条毛毛虫在爬,先在脸上转了几圈,然后顺着劲子慢慢爬向高耸的乳房, 在这里很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很不情愿离开似的又向下面爬去…… “小丘”浑身不自在,发窘、发麻、发紧,几次扭动、转移身子,还是摆不脱, 丢不掉。 唉,那双讨厌的饿相的眼睛呵! 实在忍受不住了,“小丘”抬起眼,迎着那对目光望去,也将目光不闪劲地烙 在牛三娃的脸上。 馆子遭夏胡子、莫胖子、香妹闹了一场,生意受了一些损失,这对于牛三娃来 说无所谓。生意人像战场上的指挥,难免失误,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 一趟生意,即使一天两天关门不营业也伤不到牛三娃的一根毫毛。 生意不在一时,日子还在后头。 拥堂的时间过了,各吃食馆子都冷清了。牛三娃悠闲地坐在店堂门口,鼓起眼, 目光追着“小丘”不放。当遭到“小丘”的目光还击时,他又经受不起了,掉头不 敢再看,还感到脸皮子火烧火辣,犹如遭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好在自己皮肤黑,不 易让人察觉。 “小丘”自跨进这兴友火锅馆第一天起,牛三娃那双燃着欲火的眼睛就爱落在 她身上。她先不在意,以为是老板当她活路生疏,久了,觉得才不是这样,那眼里 发出一种使她寒噤的绿光,总要让她想到那件男女之间可怕的事。她几乎后悔跨错 了门,找错了老板,有些想打退堂鼓。但又一转念,人家并没把自己做个啥子,怎 好怪罪? 再则托人介绍找活路也不是件容易事。她终于定下心了,可是时常不能忍 耐那目光的抚摸。自己屙泡稀屎照照,是他妈个啥子模样? “地磙子”身材,一条 缝的眼睛,高颧骨,窄下巴,莫喊他笑,就是闭紧乌黑的厚嘴唇也难包住那两瓣被 烟熏黑的兔牙巴。瞧着这副模样,她总会想,嫁给这种丑男人硬是倒了八辈子霉, 让那张嘴亲一下,打死也不干!于是暗暗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三娃在“小丘”的逼视下,故意喊门前过的人:“吃火锅么?里面坐哟!” 盯了一阵,“小丘”又转身做别的事去了。 牛三娃悬起的心落下去,忍不住又偷望她的背影。狗日的,妹儿也开始戴乳罩 了! 那次在门缝缝看她换衣服还穿的是各人缝的汗衫。不会买,小了一个号头,装 了那对大奶子,背上也勒起了印子……前头有几个了?怕该有整整一打吧!那些不能 跟她比,不是脸盘子丑就是脑壳笨。哼,脑壳笨,还会跑到庄主任跟前去告状! 这 也是他妈的个“朝天椒”,难进嘴…… 该做的事做完了,堂上再没有食客了,锅里的卤水“咕嘟,咕嘟”翻翻涨,仿 佛也耐不住店里的寂寞,自顾自地闹嚷着。 “小丘”靠着菜柜台,微闭双目养神。她感到那“毛毛虫”又爬上了身。她懒 再去理睬,由着自己的思路荡开去…… “丫妹。”她背着一大背篼要糊的火柴盒爬上山垭口,黄桷树后闪出个人来, 莽声莽气地喊住她,“等你好半天啦!” 背的东西抵住了她的后脑壳,尽量仰下巴,抬眼皮子,也只能看见对方那双光 脚板和那条补了疤的青布裤子。 不消说,听声音就知道是傅0"子。 这双脚,只有他才有。五条从脚颈牵出来的筋隆起老高,像五道山梁梁,那些 微微摆动的黑毛就是山梁梁上和山沟沟里长的蒿草,五道山梁梁的尽头是五座山峰, 这就是五个脚指头。两只脚的大脚趾盖有铜钱厚,内侧都缺了半边,那是踢伤造成 的。脚指头又粗又短,斜斜地分开,像把大蒲扇。从裤脚以下暴露的部分黑黢黢。 但脚掌外面一圈却显出白色,那是因为皴口和脱皮的缘故。 丫妹气喘喘地说:“0"子,帮我接下来。” 0"子张开双臂,轻松地将丫妹背着的背篼端下来,不换手,扭身放在一块石头 上,回头说:“老子多远就见你来了。” 丫妹撩衣角揩汗,楞0"子一眼:“也不来接,看得惯!” 0"子“嘿嘿”两笑,光脚板互相搓了几下:“泡东西,又没得好重,日妈还要 人接!” 他摆好一块石头,让丫妹坐下。 丫妹坐定,目光又落在他的光脚板上,那双脚很不安份,还在搓动。她也遭传 染,穿农田鞋的脚也动起来:“你也坐嘛。” 0"子腼腆地说:“不,就站,老子等你坐了半天。” 一只岩鹰从前山岩石壁上腾飞到空中,长长的翅膀只缓缓扇了两下,悠然地从 他俩头顶上掠过。他俩默默无语,仰头追随那矫健的岩鹰。 丫妹收回目光,发觉0"子穿的是件新做的毛蓝布对襟,胡子巴茬的脸也变光亮, 惊奇地问:“你今天跑来干啥子?” 0"子异常兴奋地回答:“日妈接你去后山住几天。” 傅0"子住在后山,与丫妹家隔一道山梁梁,一上一下十里路。丫妹姓钟住前山。 傅钟两家的男人是远房亲戚,那年两家的婆娘都怀上了身。当男人的在一壶老白干 的昏醉中便指腹为婚。第二年娃儿出世,傅家在先,大腿旮旯长有雀雀;钟家生的 是个大腿旮旯光丫丫。钟家男人生性好强,婆娘没跟他争气,自觉脸上无光,便给 娃儿取名丫妹。这方圆的一带山乡是个鬼都不来下崽的穷地方,后山更不用提。求 儿不成。钟家男人已输了口气,再要把女儿嫁到更穷的后山,就更叫他感到吃了大 亏。但两家有言在先,又不好明里翻悔,钟家就拖住婚期一改再改。傅家家穷说不 起硬话,只得听任钟家借故拖延。一拖就拖得0"子长成了二十三岁的汉子。傅家也 使出了牛脾气,你钟家妹儿不嫁,我傅家0"子不娶。 双方老人斗起了气。苦了当下辈的儿女。钟丫妹与傅0"子在村完小是同学。0" 子跟老汉的脾气两样,生得倔犟、刚烈,火爆爆煞像头牯牛。在学校门门功课不及 格,打架葛孽倒充得是霸王。学校老师把他没得法,找过几回家长又不管事,他本 人也无心在教室里受罪,书包一背,小学还差一年毕业就退了学,回家“脸朝黄土 背朝天”修地球去了。几年后,他的一手庄稼活路在这一带山乡出了名。一九七一 年和一九七二年,两度以“与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决裂,主动回乡战天斗地学大寨” 的先进事迹出席县先代会。钟丫妹完小毕业进了区初级中学。家里穷,供不起她读 高中,拿着一张毕业证书回家。那张费了她多少心血和她家里人多少力气和粮食换 来的证书在墙上贴了半年多,后被老汉撕去裹了叶子烟。有指腹为婚的关系,当小 的并不晓得家里大人的隐衷,在校同学时,两个反而亲密无间,只是渐渐大了,懂 了男女之间事,又迫于家中老人的压力,两个人的交往才有了避讳。这避讳还着重 表现在丫妹一方。她爱他? 两小无猜的纯净感情倒时常勾起她甜蜜、温柔的回忆, 但就此而已。她恨他? 他那安贫乐道的麻木倒使她产生恨铁不成钢的忧思。许多次 见面,她对他说:“有能耐的男人都出山去找钱,你守着这光溜溜的山倒自在,就 不想一下! ”他说:“日妈屋头的活路丢不开。”她又说:“承包的那点点儿土, 还不够你兄弟妹儿做?”他无言答对,末了,竟出声:“老子怕!”又不是怪物,肯 信还怕人? 怪不得城里人叫农村人是“土包子”、“农傻”,自己都承认,枉自还 是个男人家! 丫妹从心里鄙薄他又可怜他。前几次0"子也来接过她去后山耍几天, 都遭她拒绝了,她为区上的火柴厂糊火柴盒,走不开。他莽粗粗地说:“格老子, 把它搁几天嘛。”她回答:“你开工钱给我!”他恼了:“日妈,我两个的事喃?” 她也竖立了眉毛:“除非你像别的男人家去闯天下,要不,等我穷得精打光来。” 他鼓鼓的金鱼眼眨两眨:“日妈,说话算数? ”她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的话,泼 出去的水! ”他蹬蹬地翻山梁梁去了。今天他又来了,莫是换了人心子,有了新主 意? 丫妹仍不松口:“早跟你说过,条件摆在你面前。” 0"子笑了,笑里藏着诡秘说:“老子又不是忘性人,晓得,晓得,日妈,你快 些回屋看。” 丫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弄不清这个0"子耍的啥子鬼把戏,从他神情看,倒流 露出喜庆,禁不住也暗暗兴奋。 “日妈,这东西还背它啥子! ”钟丫妹去背背篼,0"子将她一拉,“先快些回 去看。” 钟丫妹被0"子抓住手膀子飞跑,想停也停不住,气接不赢地嚷道:“0"子,放 手……好痛哟!” 看他性急的,要是早一两年这样。“荒瓜”(南瓜) 怕该结果果啦!一边脚不住 地跑,一边想,钟丫妹脸盘子飞出两朵火烧云,嚷嚷中掩不住内心的激情。 翻过一道“懒洋坡”,拐过一处山弯弯,0"子手不松地带着钟丫妹一口气跑拢 屋。 隙丫漏缝的屋门关着,门上的铁锁被人扭下丢在门槛脚。这形势,叫钟丫妹吸 口凉气。她挣脱0"子的手,推开门喊:“爸!” 屋里无人。她老汉还在坡上做活路。 钟丫妹正要跨门槛,被0"子抬手拦住问:“日妈,你那条件该不变?” 0"子问得蹊跷,问得一向对这事不软口的钟丫妹六神出窍,心间打鼓,迟疑片 刻才回答:“不变。” 0"子放心笑了,一抬臂,把门“哗”地大推开,抢先跨进了门槛。 屋里弥漫着一股烧过纸的烟臭味。钟丫妹好生惊疑,霎地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望了眼0"子,他浑身都在冒出难以形容的欣喜。 “眼皮子跟老子睁大些,盯到脚下,莫踩烂0#啦! ”0"子向急切切进屋的钟丫 妹吼道,用手把地上一圈划,“看嘛!”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不规则的蜷曲的黑色东西,像长出的黑木耳,有的在轻微的 摆动。看不很真切,钟丫妹蹲下身去仔细辨认:“烧的啥子!” 钟丫妹迷惑地望望0"子,终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装的啥子药。 “你跟老子一样穷。”0"子兴奋得近乎发狂般叫,“穷得精打光啦!” 在0"子的狂叫中,钟丫妹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渐渐生出恐惧来。 “我把你存的钱烧啦! ”0"子眼里发出得意忘形的光芒,为自己做出这桩伟大 的举动而张开乌黑厚嘴皮子疯笑,“日妈,你鬼精灵,把钱藏得好紧……嘿嘿,妈 ×!” 0"子的笑声震得屋里的空气也打颤。钟丫妹从晕糊中醒悟过来,张开嘴却没有 声音, 那双被惊骇撑大的眼睛把0"子的疯笑打住了。 她返身扑向屋角的木柜子, “哗”地拉开柜子盖。里面装着半柜子包谷子。她从包谷子下面取出只瓦罐,一看 空了,双手倒转它,竟从里面飘落出一张幸免的“大团结”票子,它缓缓地飘下, 然后也静静地躺在同伴残骸的旁边,仿佛在向世界显示自己不灭的存在。 0"子眼疾手快,嘴里发着一串含意不清的咆哮,抓起那张幸存的票子,一面咕 哝,一面三下两下将它撕碎,撒向空中:“妈×,跟老子还想躲脱!” 与此同时,“咣当”一响,丫妹手里的瓦罐掉下地砸得稀八烂。 没有一滴泪水,但比悲恸还痛心百倍;没有狂怒的言语,但比狂怒还震撼心子: “你……你……” 绝望突然降临钟丫妹身上。她几乎被厄运窒息过去。 罐子里曾装着她两年多糊火柴盒的积蓄——三百七十五元钱。这两年多里,她 只往里装,从没有往外拿。每次去区上交货、领料路过供销社,货架上挂的花的确 凉衬衫无论多勾她的眼睛,她仍然穿着布衣衫过去了。划承包土地那天,她老汉高 兴了,没经她点头就从瓦罐里拿了两块钱去打酒请队长喝。她晓得后,硬是找老汉 又哭又闹了两天,搞得老汉两天抬不起头。那罐子装着她的心血,也装着她的秘密。 她以前放给0"子的那些话只是想激起他的男子家气,把他从过惯穷日子的混沌中拉 出来。她清醒看到自己的处境:穷山旮旯的妹儿能嫁个啥子男子?0"子虽然不成器, 生性鲁莽、憨粗,但心眼并不坏,即使他一辈子不求长进,不嫌穷得慌,当他的老 婆过日子也不会吃亏,到时,她就把攒聚的钱给他去办彩礼,把她娶过去。可现在, 被他一把火把一切烧成了灰…… 好半天钟丫妹缓过气来,眼珠子才转动了,眼窝窝滚出了悲凉的泪水。泪水像 心中澎湃的浪潮,一旦冲决抑制的堤坝,感情的狂涛便无遮无拦地倾泄开来。她一 声撕裂肝腑般的惨叫,母老虎似地猛扑上去,伸开十个手指,在0"子脸上、颈子、 胸脯又抓又撕,不住地嚎叫:“还给我!还给我!……” 傅0"子愣了一会儿,似乎对一向温柔的钟丫妹此刻狂怒的举动难理解。他左闪 右闪,躲着她伸来的手爪子,不服气地问:“你跟老子想翻悔?” 钟丫妹不回应,只顾哭喊,连连向0"子抓、撕、扭。地上那些开放的“黑木耳” 在两个的脚下翩翩飞舞,像只只绕脚追的黑蝴蝶…… 渐渐,惹起了0"子的牛性子,也红了眼,抓住钟丫妹的双手:“妈×,跟老子 说话不算0#数?老子不得依,今天个要你走!” 钟丫妹被他一拉,力气斗不赢,往前一冲,扑进了他的怀里。他顺势紧紧抱住。 她在他怀里又哭又叫,双手抓他,捶他,像雨点子般落在他身上。他忍着、受着, 但不能忍受被欺骗的痛苦,横下心,无论是抱她、扛她也要把她弄到后山他家中。 他抱着,她扭着,隔着单薄的两层衣衫的肉体开始转热,青春妹儿丰满、柔软的肌 肤迸发出无限的活力,仿佛渗透到他心灵深处,引起他一阵晕旋的颤栗。那顷刻里, 他几乎忘记了抱她,扛她,忘记了后山的家,只觉得胸口要炸裂。这些年来渴望得 到而没得到的东西,现在这么突然、这么容易被拥在怀中。他发狂地把乌黑的厚嘴 唇拱上前去,双手用力往里搂,两脚一弯,抱着她向地上滚去…… 突然,有人大声喝道:“狗杂种,我日你万人!” 随喝声,傅0"子身上重重挨了一击。 傅0"子“哎哟”一声,翻身从丫妹身上爬起来,见是丫妹的老汉握着扁担,怒 目圆睁,龇牙咧嘴,那架势,举起扁担还会劈柴似的砍下来。0"子腰一勾,吼了声: “日妈,跟老子……” 0"子提着裤子夺门而逃,屋里剩下丫妹“呜呜”的哭声和老汉狂怒的喘息。 事过半个月,丫妹的老汉死了,区上公安员带去了这个骇人的消息,也当着傅 家人带走了0"子。 嗣后,又听说,过了半个月,傅0"子被释放了,原因是不见原告起诉。区里派 人去问,挨钟家不远的人家说,钟丫妹把承包的土地转包给了人,并留下话,她出 外找活路去了…… “‘小丘’。”牛三娃的喊声把她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算了,没顾客照顾 生意,干脆歇口气,等晚上那趟拥堂。” 牛三娃端着茶盅,摇头晃脑哼起川剧《驼子回门》,进里屋睡觉去了。不一会 儿,里屋响起了录音机播放的川剧《驼子回门》…… “小丘”举着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厌恶地望望火锅里浮着的一层紫 红的油,卤水在懒洋洋地冒着泡,丝丝热气也变得无力。该加炭火了。晚上还有一 趟好累,把精力要留给那些“酒玄玄”,留给那些找了几个钱请妹儿烫火锅的人, 他们是些不到深夜不出火锅馆的“夜猫子”。 “小丘”开始洗涮碗盏筷盘。她把餐具都收拾进洗槽,打开水龙头,让水猛冲 一阵。 “‘小丘’。”里屋传来牛三娃的叫声,“以为水不要钱么? 安心要把老子整 穷!” “小丘”把龙头关小点儿,转身去端开铁锅,给每个灶里加上满满的煤球。 二十一 在小什字、新华路口子、和平电影院门前、两路口山城宽银幕电影院一带,每 天上、下午和晚上,在街沿边,在高墙下,有不少跟市场管理委员会执勤人员“捉 猫”(捉迷藏)、“打游击”的卖小百货的个体户。他们多是无照商贩,聚集一起, 造成一种貌似强大的阵营,各自开辟市场,贩卖穿的、用的、吃的。他们不会跟新 华路、五四路、体育馆劳动大道的坐商们争地盘,似乎他们的资本、货物,甚至人 的地位都敌不过坐商们的比试,但他们又不甘自己的消失。这个阵营的组成结构更 为复杂、广泛,每个人的身世、家庭似乎都是外人的秘密,互相从不打堆、发生纠 葛,奉行“眼看心不说,生意各做各”的宗旨。这些似乎散沙一盘的商贩,又被一 个共同的利益紧紧地捆在一起,那就是——瞒天要价、整顾客、黑起良心赚钱。当 市场管理或工商部门的执勤人员出现时,他们互相还递眼色、打响声,便把纸箱子 一关,塑料布一包,提着货物,绕过执勤人员,又在那头摆开了摊摊。他们高声吆 喝着,拿着货物凑在过往行人的鼻子跟前,赌咒发誓货是真格的,是出口转内销, 是出厂价。近乎强制人相信此刻买他的货物是一辈子最划算的。他们不厌其烦地重 复招徕顾客的话,带着献媚的笑,试图赢得行人的停留和注视。不过,当他一笔生 意做成,钱过他的手,献媚的笑就变成舒心的笑。 这是重庆城真正的“自由”市场,是较量精灵、胆量、眼光、魄力的战场。 在和平电影院附近的颐之时餐厅门前的方形水泥电杆下,有一块用绿塑料布铺 开的地摊,上面叠放着几床毛毯。李滚龙狡黠的目光不停地在过往行人的脸上扫视, 同时拖声扬气地叫:“毛毯,毛毯,真资格的纯毛毛毯,出厂价,机会难得哟,要 买趁早。毛毯,毛毯……” 他不歇气叫嚷着,想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去盖过左右摊子老板的吆喝。他竭力 揣摩过往人等,谁的荷包有票子,谁可能是的买主。一旦他认定了谁是这样的人, 一双眼睛勾魂似的落在那人的脸上,喊声一声高过一声,要么逼得那人不好意思, 掉过头去;要么逼得那人在摊子前停下来,问一阵毛毯的质量或价线。不过,这种 人是很少会拿出钱来买的,他们多半是对李滚龙的喊声和目光表示的回应。对这种 人,李滚龙当面用好脸色应付,尽量宣传自己的货色,劝其买一床就相当于占了一 回便宜,是十年难逢的时机。可是等这些人摇头离去后,李滚龙会冲着背影讪骂: “妈×,三辈子喂不起只红鸡公,没钱就不要来充买主,以为老子是吃胀了没事做, 在这里消饱胀!” 正在李滚龙感到生意清谈,没得个真正买主光顾的难忍时刻,隆才贵出现了。 隆才贵戴顶皱巴巴的蓝的卡鸭舌帽,穿着显得肥大的咖啡色“杜丘”报,一条 法兰西绒直管裤脚绾了好几转。他走几步往上提一下,有时忘了,裤脚就像扫帚在 地上拖。他显得异常精神,一副傲慢的神情,褐色小眼睛滴溜溜在摊子间扫视,好 像什么都想买,又像没一样被看上眼。突然,目光落在某个摊子上,被那里的货物 激出了惊喜光彩,但只一会儿,那光彩便又黠淡下去,仿佛那些货是冒牌,一时糊 住了他,于是乎,不屑一顾的表情又回到他的脸上。他来到李滚龙卖毛毯的摊子前。 隆才贵像任何老练的买主一样,对要买的东西并不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和喜爱, 甚至还适当地带点鄙夷的神态。他不出声地随便提起一床红底黄花的毛毯,翻了两 翻,然后说:“喂,牵开看看。” 李滚龙拒绝他:“同志,要看就这样看,牵开弄脏了不好卖。” 隆才贵偏不信实,要去将毛毯展开:“看也会看脏么?啥子东西这样精贵!” 李滚龙一把掀开隆才贵,武断地说:“要买就摸钱,不买就请远处发财。” “口[HT5,6”] 也[HT]。”隆才贵转过身,对着过往行人大叫,“你生意才做 得怪,货不拿给人看准,哪个会买!” 李滚龙用鄙视的口吻说:“你懂不懂哟,我这是真资格的纯毛毛毯。” “未见得! ”隆才贵断然说,“那天我在友谊商店门口,看见个拿混纺毛毯充 全毛的。货还是要看真切才使人信。” 隆才贵有根有据地指出,说得渐渐围拢看热闹的人也附合道: “是纯毛就不心虚,拿给人家看嘛!” “即使别个不买,看一眼也不拐嘛!” “现在做生意的精灵得很,整倒个买主算一个。” “……” 众人议论纷纷,似乎把李滚龙说开了窍:“同志,你是不是安心要买?” 隆才贵反而傲慢了:“货不看准,哪个会买!” “好货看不坏,坏货看不好! ”李滚龙响亮地说,随手拿起一床,“好嘛,要 看,我就牵开给你看。” 开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已经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激起人们的好奇 心,渐渐围了一圈人,这时听要看毛毯,也更想看个究竟。 隆才贵首先翻出毛毯的商标左看右看,用手背在毛毯上摸挲,然后又用脸在毛 毯上擦,周围的人无不认为他是个真正的内行。 “怎样?我该没说假话嘛!”李滚龙只顾表白,“看你这同志的样子都是行家。 你再举高些,斜起看,看嘛,太阳照得毛发亮。你是懂家,晓得,这不是纯毛行么?!” 任李滚龙说得白泡子翻,隆才贵脸上仍然没一丝信任的表情,不发表任何意见。 围观的人更多了,有几个人靠近了隆才贵,流露出巴望他快些定夺的急切神色。急 得李滚龙心头骂:“狗日的烂帐,眼睛瞎了么,买主围拢了,恁好的机会还不问价, 还要等啥子时候!就不怕火色拿老了,过了串,放黄么?” 隆才贵在毛毯上东摸西摸,从边子上扯了一小撮毛,搓了搓,搓成捻子,然后 摸出打火机,打燃,烧了那撮毛。顷刻间,一股淡淡的焦臭味散开去。他把烧焦的 灰捏成粉粉,放在鼻子下闻闻。 “我该没哄人。”李滚龙好佩服隆才贵的过场做得有盐有味,“真资格的羊毛, 一烧就卷,而且化灰。” 有位农村打扮的中年汉子,专注地盯住隆才贵,比围观的任何人都显得激动, 几次用手倒拐去碰隆才贵,低声询问是不是真货。隆才贵根本不理,但凭直觉,再 用眼角的余光,断定此人是真正的买主。 隆才贵不急不慢、稳重地问“啥子价?” 李滚龙不假思索,张口还道:“六十五块钱一床。” 隆才贵暗暗一惊,一床的本钱才二十二元,开价这样高就不怕买主还不起,把 到手的生意放脱! 其实,隆才贵的担心纯粹多余,李滚龙早把周围看热闹的人心摸了个遍,盯准 那中年汉子是个做了生意赚了钱的农村人,要在市场上真正买点啥子东西,而且, 隆才贵这个“媒子”,已经取得了不少人的信赖,好一副正二八经买主的的气派, 所以大起胆子要价是不会吃亏的。 隆才贵试着说:“少点儿。” “还要少?”李滚龙十分惊诧,“我这是出厂价,比零售价已经便宜好多啦!” “我晓得。”隆才贵接过话,“是比百货公司的便宜十几块钱,若不然会来买 你的!” 中年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插嘴道:“要得,少点儿钱,便宜点儿,我也买一床。” 鱼儿开始吃食啦! 无论是隆才贵或者李滚龙都掠过一阵狂喜,但两个人依然不 露神色,还要让鱼儿把食子深深地吞下肚,到那时才收钱,想跑也跑不掉。 穷呵,太穷了呵,世世代代承袭下来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过日子的观念至今还支配着人们的消费观,他们即使找了一个钱,也巴望把钱掰成 两半用,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有的农民卖白菜,为多卖一分钱,宁可挑着沉 重的担子多跑十几里路。是他们财迷心窍,为钱不怕累伤身伤? 他们是穷怕了,靠 手指甲壳大块的贫瘠土地又要养身活命又要捞出几个买盐打油的零用钱。除此外, 谁会施舍他们? 于是乎,他们把钱捏得特别紧,与自己的生命相连在一起,当要从 他们手里抠出一个子儿来,你得拿出三倍的力气,而他们,也会反复掂量、猜度、 计算自己花销得值不值。他们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心头的那把尺子,更相信 跟他们一样拿出钱的人。他们认为,既然别人都在这样花钱,自己也不会吃亏。他 们是些心眼狡诈、天性老实的人。 李滚龙和隆才贵的“媒子”生意之所以得逞,欺的就是他们穷怕了和老实的心 理。 李滚龙装做没听见中年汉子说的话,他仿佛只相信隆才贵才是有钱买毛毯的人, 考虑片刻,便对隆才贵说:“是不是真心买?” 隆才贵回答:“未必跟你说假话!” 李滚龙默了一会儿,鼓了劲说:“当我今天的生意白做,这样,买两床,你拿 一百二十块钱走路。” “好容易瞅上了你的货,说了大半天,还是干不成。”隆才贵摇摇头,“要是 卖一床,六十块线,我就安心照顾你。” “同志。”李滚龙可怜巴巴诉说,“卖一床,我简直没点点赚头。我们做生意 还得吃碗稀饭口[HT5,6”]山[HT]。卖两床,当是薄利多销。” 隆才贵委实惋惜地说:“我只有一床的钱,唉,我们的生意干不成呵……” 隆才贵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摊子。这笔买卖化了,围观的人都埋怨李滚龙的生意 做得死板,不通态。李滚龙再三解释自己是生意人,没赚头的生意宁可不做。 中年汉子急了,两步撵上隆才贵问:“同志,你安心要买那毛毯?” 隆才贵看他一阵后才说:“买不成了,钱不够。” 中年汉子唯恐隆才贵不信似的,边说边要摸出钱来:“我也想买一床,我两个 合起卖。” “那要得哟。”隆才贵欣然同意,“毛毯是真资格的纯毛,不买,可惜。” 两个人回到李滚龙的摊子前。 隆才贵比那中年汉子还性急,先摸出六张“大团结”递给李滚龙,仿佛慢了会 失去机会:“我们凑起买两床。我那兄弟结婚,指明喊送床纯毛毛毯,不然的话, 我真还舍不得!” 李滚龙接过隆才贵的钱,另只手又伸向中年汉子,嘴里说:“没说的,你这当 哥儿的真是把这毛毯送去,弟媳妇肯定会拉你坐上席。” 中年汉子的钱放在衣服里层的荷包里,兴许是财不露白的缘故,他想在荷包里 把钱数好了才摸出来。李滚龙的手不好缩回去了,而中年汉子又一时摸不出来…… “才贵。”突然有人招呼,隆才贵的肩头还被人拍了一下,“我也要一床。” 隆才贵一怔,回头看是区文化馆的守门头高树云。 “你想买一床? ”隆才贵心头叫苦不迭,这明明是在做坑人、整人的生意,哪 是便宜货嘛,但此刻怎么向他点穿呢,便向高树云眨了眨眼,想用眼色使他明白, “卖主要买两床才干,我也是同人合买的。” 李滚龙见又一个买主,但这买主却是隆才贵的熟人。做这种生意最避讳熟人, 免以后找上门扯皮,败坏名声,他傲起价说:“要买两床才卖。” 明天是任秀芝的生日,同时还要办大事,今天特意上街买礼品,既然碰到便宜 货,当然不能失去好机会,说:“两床就两床。” 隆才贵一听更急,想用两床才卖的话制止高树云,却不谙他还买两床。 隆才贵急中生智:“不忙,不忙,一手一手来,先把我两个的搞归一。” “要得,要得。”李滚龙明白隆才贵的用意,先对付了中年汉子后再作别的计 较,他接过了中年汉子交的钱,“选好,过后再来换,我不认帐哟!” 中年汉子东挑西选,抱着一床毛毯,心满意足地走了。 高树云对李滚龙说:“该我了。” 还有许多人在周围,既不能说穿又不能不卖。李滚龙巴心多卖,充其量到时把 屁股一拍走开,是祸事也留给隆才贵捡到。 隆才贵乱了方寸,跟高树云是熟人,三头两头见,今天吃了他的黑钱,二天醒 豁转来找的还是自己。不仅人熟,高树云对他隆才贵还有一段恩情。“文化大革命” 中,地段的造反派把隆才贵当作社会渣滓弄去批斗,好长一段时间断了他的生计, 不准他外出掏钉。一般人虽然也同情他,但都是有家室的人,能接济一顿两顿都算 大人情了。帮助最多的是高树云,先是他叫隆才贵去吃顿饭,到后来给钱。隆才贵 时常感动得流眼泪,说自己一辈子不忘他的恩德,并再三表示今后有钱的一天一定 奉还。当然,隆才贵有时也去帮高树云做些事,减轻他的劳累。今天没料到自己跟 李滚龙的一番表演让高树云也信了,要拿钱买两床。真是害了他、整了他,对得起 良心么? 此刻见李滚龙要打高树云的主意了,隆才贵瞪眼看了他两次,但李滚龙根 本不看他。 “老师傅。”李滚龙对高树云说:“要买趁快,只有这几床了,机会难得哟!” 隆才贵拉住在摸钱的高树云:“老高,你硬是舍得买两床!” “啥子舍得舍不得? 高树云说:“你这个人精都看上了要买,跟着买两床未必 还会吃亏!” 隆才贵有口难说,支吾了一阵,劝道:“先买一床盖着,以后说不定还有好的。” “有言在先哟,买一床我不卖。”李滚龙楞了隆才贵一眼,故意把“有言在先” 说的重,“大家都是看见的,这位同志是跟人合买的两床。没赚头的生意哪个会做 哟!” “说好买两床就买两床。”高树云摸出一摞票子一张一张地数点,“做生意是 要讲个赚头,赚还是该赚个合适。” 李滚龙一边接线一边答应:“当然,当然,新社会嘛,做生意当然要讲个经营 道德。” 从人行道那头传来躁动的声浪。前边摆开的一些摊子在老板的慌忙中开始收捡 了,很显然,市场管理部门或工商部门的人员来了。 李滚龙赶紧将两床毛毯装入塑料袋,塞进高树云怀里,回手把地上铺的塑料布 一收,将剩下的毛毯裹住一坨,提在手里,趁着和平电影院电影散场的人潮,三晃 两闪便消失在人海里…… 高树云四下找隆才贵,早已不知他的去向。高树云抱着两床毛毯木然地站在人 行道上,搞不清自己刚才做了些啥子,只觉得那阵犹如恍兮糊兮坠入了五里雾中。 穿流不息的行人匆匆从他身边过去,不时碰撞着他。一个小伙子没长眼睛似的跟他 撞个正怀,把他抱着的毛毯也撞落在地,那小伙子回头盯了他一眼,非但没说声道 歉的话,还留下一句“好狗不挡大路”的讪骂,又甩脚甩手地去了。 高树云自认倒霉地捡起毛毯。 这时,听有人吆喝了一声:“戴红笼笼(指戴红袖章的市场管理执勤人员)的来 啦!” 人行道上又是一阵骚动…… 二十二 除了“哗哗”的流水响,还有“婆婆客”们以及年轻妹儿些说话的“叽叽喳喳” 声、搓洗衣服声在这里回荡。 这里是码头下游的观音梁。 一溜窄长的石梁子从江边斜斜地伸向江中,像砌起的一道堤坝挡住了小半江水。 洪水季节,浑浊的江水淹过了石梁子,江水在这里涌起一道浪峰,仿佛有一只巨手 在水底搅动,把激流掀得跌跌撞撞向下游奔去。枯水季节,满江碧绿的流水变得温 柔起来,露出的石梁子仿佛也懂得了温存,轻舒着长长的手臂把一江绿水搂在怀里, 江水在臂弯里跳跃、撒欢、娓娓地倾吐着不尽的情爱。 此刻,小河顺城街的洗衣妇们更增添了石梁子上喧腾的气氛。 这已是多少年传下来的习惯,他们左邻右舍地串着,在街门前大声吆喝着“下 河坝洗衣服哟”,于是张家大婶、李家妈、王家妹子邀邀约约提着竹篮子、背着背 篼,带着脏衣服下江边。每逢过年过节的前几天,若又是太阳天,那江边的观音梁 更是一片喧腾,有的还用竹杆子支成三角架,上面横着晾衣杆或牵着绳子,把洗净 的衣物晒干,在空旷灰的江边石滩下挂起了“万国旗”,花花绿绿,给远远近 近看见这里的人们预示着节日即将来临的喜庆气息。 这里是洗净衣物的地方,也是小河顺城街的女人们对社会,对人生,对本城、 本街,对家庭,对男人,对子女……对她们来说值得一谈的话题,都爱拿来摆谈、 议论,这里是她们言论自由、暴露思想的地方。 她们时而高谈阔论,嘻哈打闹,嚷叫和笑声盖住了水流响;她们时而低声细语, 甚至用眼眨眉毛动表示互相只可意会的问题。这时,仿佛一切响动都凝固了,消失 了,只有某种莫名的情绪在她们头顶飞翔。 此刻,她们就正处于这种莫名情绪的笼罩中。 先还有说有笑,是因为何妈跟大家举手做了闭口的手势,然后用嘴角往后一撇。 大家不约而同扭回头看,任秀芝提着一提篼衣服走来。 任秀芝跪在谷草编的蒲团上,加 入这洗衣行列好一阵了,见大家都成了哑巴, 便知道是冲她来的,也只好不着声地洗衣。 显得拥挤、窄小的观音梁此刻犹似变得空旷了,江流又在石梁子上发出潺潺细 语。 江滩下几个小娃儿在放风筝,几只风筝摇摇摆摆、拖着尾巴在空中挣扎……突 然,一只风筝终于挣断了线,顺着嘉陵江上的风,向对岸坠落下去。顿时江滩上又 响起一阵小娃儿的喧闹:“哦,断啦!”…… 洗衣妇们也停止了洗衣,都仰头去寻找那只断线的风筝。有的还手搭凉篷,憋 不住不说话的空寂,就跟着小娃儿的吼声说:“哦,断啦……” “香火才要断啦!”何妈突然地冒出这样一句,“屁,我肯信!” 谁也没去接过话,心里都清楚,这话是念给任秀芝听的。 何妈是这街上出名的恶泼妇,啥子事摊到她头上,哪个也休想跟她斗,你若不 信,怕未等你开口,你已遭她说了三句。任秀芝是个心细人,会听话,当然不会去 自讨没趣,只觉得不该来洗衣,这架势有些叫她后悔。 见没人答理,何妈更起气,气有的人背后说人凶,当面不吭声,也气自己啥子 事都揽到身上:“先阵说得恁闹热,这会儿肯信都得了哑症,再说口[HT5,6”] 山 [HT],怕哪个!” 众人还是不开腔。任秀芝还是不开腔。 过江小客轮从对岸趸船开过来,“哔哔叭叭”,打破了两岸的沉静。 “任秀芝”。心头搁不住话的何妈点名指姓道,“你那大公子在会上说了一席, 不准修三圣殿,你退钱或是不退钱喃?”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任秀芝的身上,她深埋下头,更用力搓洗衣服。 该怎样回答? 任秀芝乱了神,大儿子庄平安的嘴一张,话说出去了,众人把他 莫奈何,却把矛头对准她,她成了大儿子的替罪羊。 那是吃过午饭后,地段的居民委员们分别挨家挨户通知去街道办事处会堂开居 民大会。会议主持人是主任庄平安。 庄平安早早就坐在主席台上,双手捧着茶杯,中山服的风领扣扣得严实,正襟 危坐,脸上一直带着似笑非笑、既让人感到亲切又觉得严肃的神色。他平眼望去是 一扇窗户,窗户中间,立伸伸竖起一根烟囱,这是隔壁望江楼茶馆的烟囱,这时, 正在有气无力地冒着淡淡的青烟。 居民们开会,回回不能按时,个个都似中午时分的猫儿,懒散散、阴梭梭地进 入会场。一进会场当进了茶馆,东招呼、西应答,张家长、李家短的龙门阵比王大 娘的裹脚还长。即使开会了,下面也是闹哄哄的,主持人讲话仿佛在跟大家比声音 大,否则,讲话和听讲的对象就好比换了位。 庄平安的一杯茶冲了三次开水,坐的姿势仍没变。这样的会,他不知开过多少 次,居民们的性子被他摸透完了,他们的性子皮,他的耐心好,开会的人大半不到, 他是不会开腔的。两点钟开始坐,差十分到三点了,他仔细看了看会场的人,觉得 与这次会有关的几个主要人物都到了,便揭开茶杯盖,喝了口茶水,一面咳嗽一面 盖盖子,用慎重的目光扫视着会场:“开会啦!人家说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我说, 时间是在我们屁股底下溜走的。” 他这句玩笑似的开场白,尽管声音不大,却是以一种近乎于威严的语调出现在 闹哄哄之中的,它似乎既凝重又飘逸,能盖住那些轻飘飘的闲谈声,于是,立马收 到了应有的效果——惹得会场响起一阵不晓是针对谁的笑声。但这笑声却起到了镇 场的作用,接着的就是一片安静。 笑声是在庄平安严厉的目光巡视下逐渐收敛的。如果说讲话是一门艺术,那么 对居民们讲话却要掌握这门艺术的精髓,要像个特级厨师那样会看炒菜的火候,令 行禁止得在微妙的意会中去贯彻、落实。而庄平安就是深得这门艺术精髓的大师, 他很会看火候, 轻重起止, 时时根据会场的实际去运用。他此刻提高了嗓音说: “我们不能再费时间了。今天我们开个短会,长话短说,只要大家明白了这个问题 的严重性,我们就散会。” 他又打住了,手在揭茶杯盖,眼睛却注视着下面的人,那意味就是不弄明白不 散会,当然,这层没说出的意思是居民们不难理解的。 下面又出现了低声的议论: “哎哟,还有啥子问题非要我们弄通不可哟!” “我那孙娃子醒了怕又会哭场好的啦!” “管它的,到时候我各人溜了就是,灶上还炖着猪蹄子。” 这些议论并不会破坏会议的顺利进行,恰恰能促进达到预期的效果,从某种意 义上说,这也是庄平安对讲话艺术的运用。他又清了下喉咙,隔了片刻才说:“其 实,这只是个小问题,可是小问题反应出我们小河顺城街的群众的思想觉悟,看来 这小问题也就成了大问题。我收到了由上面转来的一封群众来信,说啥子要集资修 复三圣殿。口[HT5,6”]安[HT],三圣殿是个啥子东西?我想在坐的大家该不会不清 楚吧!” 像一块鹅卵石突然丢进水池,刹时间荡起一阵接一阵的浪子。先还不明确大会 内容,题目抛出来,霎时就引起居民们的兴趣。 何妈首先咕哝:“啥子东西?不也是古迹么!罗汉寺是,为啥子它就不是?” 一些热心于此的家庭妇女,也随声附和:“莫非自己出钱修,也不准么? 这是 哪个兴的规矩?”…… 庄平安待议论声刚过,赶紧接着说:“是不是古迹,哪个兴的规矩,这些问题 我这会儿不来作评断,我只是要说,现在时兴解放思想,趁这时候修,是不是资产 阶级思想、封建思想也复活了呢? 这个问题我也不来作评断,让大家各自想想。政 策好啦,大家的生活好转了,荷包头比以前硬了,钱多了也有坏的一面嘛,它会腐 蚀人的灵魂,社会上不是就出现了抢、扒、嫖、赌的现象! 当然也有做好事的罗, 望江楼茶馆的苟老板找了钱就不忘下一代嘛,捐钱给学校买乒乓球台子,像这种行 为才是高尚的,应该提倡的。本街的群众要集资去修三圣殿,我看就没得老苟的行 动好。” 何妈在下面插话:“我要是万元户,也会捐乒乓桌子。” “你那做剃头生意的娃儿也怕是万元户了啊! ”有人笑着揭她的底,“为啥子 不见捐些出来?” 会场上又活跃起来。 何妈并不见气,嘴巴一瘪,自嘲似地说:“摸别个的脑壳会发财,只有摸别个 荷包的才能发大财!” 会场上轰地响起笑声。 揭何妈短的那人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他的娃儿是专门在电、汽车上摸人钱包的 扒手,前不久遭公安局抓了,眼下还关在少管所里。 庄平安又咳嗽了,但这次却不凑效,只得一反平时的耐心,用手指在桌子上敲 了一通,还拍了两次巴掌,会场上才慢慢恢复平静。他紧盯住何妈说:“有的同志 就热心不光彩的事,听说还挨家挨户收钱。” 何妈气唬唬站起来,申辩着:“是我强迫去收么? 都是自愿写名字出的,我一 天屋头的事没做,帮着收钱未必错了?” “何大妈,不慌生气嘛! ”庄平安的态度温和,语调也变软了,“这件事,我 没说它多错,即使错,我也有责任,没有做好调查了解,晓得后没及时做好思想工 作,我这官僚主义,该接受大家的批评。” “说得好听。”何妈有些忿然,“各人屋头的稀饭没吹冷,还去吹别人的汤元!” 话一出口,全场的人都愕然了,这岂不是在公开场合捏庄主任的痛处! 又都佩 服何妈的胆子大。庄平安也听见了这话,可没动声色。今天的会难开,他是早有预 料,但没谙有人会当面捅出他棘手的事来。好在他有远见,吃过午饭,说董兰的妈 不好,他要妈去看看。他的妈妈没来开这个会,否则,更会使他难以下台。 “我接受同志们的批评。”庄平安大声地说,“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收的钱 就退回去。我劝一句,无论谁都不要再去干丢小河顺城街人脸的事啦!” ………… 在会场上受的气,这时回击在了主任的妈身上,叫当妈的忍痛也要受住。 “现在不是‘四人帮’横行的那两天,骇不倒人。”见任秀芝不还话,何妈又 自言自语起来,“我就不信,偏还要收,看把我弄去批斗不成!要挨家挨户去退钱, 我没吃饱,胆小怕事的,要退钱,各人上门来退。” 跟何妈到各家各户收钱的一位老太婆,停住了搓衣服,瘪嘴里气喘不赢地说: “黄泥巴埋到劲子了,我们还有个啥子图头? 做生意的还讲求赚几个钱,入组织的 还讲求当官。我们七老八十的人,自己出钱敬个菩萨又碍了哪个的事! 三圣殿就是 要修,钱,我不退,我也不去退给别个。” 老太婆的话启发了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 一个受媳妇嫌的妇人声音最大:“修,就是该修,修好了我天天去烧三次香, 要好好求菩萨的保佑……” 她收回去了后半句,大家心头都明白,那是咒媳妇的话。 “对罗,大家要齐心。”何妈的精神陡增,把袖口捋得高高,露出白胖的手杆, 然后拍着厚实的胸脯,一对大奶子直闪动,“我这承头人的胆子才旺实。” 一个中年妇人接过话:“我说,你那对奶子才旺实!” 何妈乜她一眼,顺势撩她一身水:“死婆娘,像你那搓衣板胸口,男人趴在上 面生痛,难怪不喜欢你,要出去找野食。” 中年妇人的手一扬,一件带着水点子的衣物飞向何妈,何妈眼尖,头一偏躲过, 水湿淋的衣物正好打在一个人的头上。 更狂更浪的笑声,霎时在观音梁上空爆响。 那是件男人家的内裤。当那人默默从头上扯下,大笑的洗衣妇们顿时收敛了笑, 愕然了。遭误伤的竟是任秀芝。任秀芝想说啥子,但张了嘴又闭上了,把那内裤回 手丢在石滩上。 愕然了片刻的妇人们,终于憋不住未释放完的欢悦,在何妈的引动下又用嘻嘻 哈哈的笑声释放出来。 江滩上放风筝的娃儿们停住了跑动,个个睁着不理解的双目朝观音梁望,心想, 那里出了啥子事? “二娃,快!”其中有娃儿在喊,“收钱,风筝打栽啦!” 一只拖轮牵着两只驳船,吃力地驶过观音梁,向上游开去。船上的几个水手停 住手里的活路,把火辣辣的目光留在了观音梁上洗衣服的女人们身上,随着船响, 还丢下句话:“婆娘,洗干净哟,洗干净了等男人回来穿!” 何妈立起身,挺着两对大奶子,比划着回应:“等你穿,你娃娃怕还没长醒罗!” “衣服,衣服。”突然有人喊,“浪子来啦!” 一道接一道的浪子像扇面样涌过来,冲着观音梁石滩,冲着堆在石滩上的衣物。 洗衣妇们一面莫名其妙的讪骂一面手忙脚乱抢收衣物。于是,观音梁上又呈现出一 片喧嚣和混乱。 “任秀芝,任秀芝。”有人离得远远地向观音梁喊,“喂,过来一下。” 任秀芝听见有人喊,扭回头望,见高树云在江滩向她招手。她放下抱着衣物, 下了观音梁。她听见背后又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哪叫你跑到这里来找我。”任秀芝人未拢高树云跟前就埋怨他,“就不怕别 个说难听的话!” 高树云忧郁地望了眼观音梁。 一只蚊虫叮在他腮帮上, 他一巴掌打去,蚊虫 “吱”地飞了。腮帮上却留下红红的指印。他“呸”地吐了泡口水,骂道:“狗日 的……这些年,空话还听少啦?未必然还堵得住那些张嘴!” “好啦,这些话不说。”任秀芝急切切地,还不时拿眼望观音梁,“你跑到这 里来到底为啥子?” 高树云说:“我在解放碑遭上了当,想跟你买两床毛毯,被‘媒子’骗了,买 了假货。” “你钱多啦,我要啥子毛毯嘛!”任秀芝眼里充满怨艾,“一买还买两床……” 高树云难过得喃喃地说:“我是想到我们的事……” 任秀芝浸出了泪水,赶忙车过头:“你就不想想,莫非我们还会办一场么?” 任秀芝更加难受了,撩起衣角抹了红红的眼睛,又捏了把鼻涕,强制住了内心 痛苦的潮涌。 “老子不会饶他。”高树云咬牙切齿地说,捏成的拳头似乎要滴出水来,“他 逃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任秀芝问:“说的哪个?” 高树云忿然说:“当‘媒子’的就是隆烂帐。” 任秀芝忧虑地说: “好生找他就是,你那毛脾气注意些,切莫闹出啥子事哟! 好啦,你各人走,那边还有好些双眼睛在盯,再说就更好让人看。” 高树云又望了眼观音梁,看见一只风筝在它上空摇摇晃晃。他低声咕哝了句什 么,转身悻悻地走了。等他走远了,任秀芝也转身回观音梁。她清楚,等待自己的 又将是一阵难堪。 二十三 捧在手里的一床毛毯犹如一坨烧红的毛铁,又沉重又烫手,丢了可惜,拿着又 痛苦,这是隆才贵与李滚龙、高树云离散后就一直消不了的困扰着他的心态。 他确实想通过做“媒子”生意捞钱。他身上已没一分钱了,还欠着望江楼老板 苟干人的五块钱。对于欠人家钱、拉烂帐是他的家常便饭,俗话说“虱多不痒,帐 多不愁”,即使欠哪个一十、二十,哪个扭住他喊还帐,他也脸不红,心不跳,借 无数道理赖掉,可是这次借苟干人的五块钱却非比往常,第一,苟干人不是社会上 那种“跳烂潭”(不三不四)的人,在本街上算是有人望的人,而且为人也厚道,不 耍奸滑;其二,那天借钱是当着众茶友的面,许多茶友还帮着说了话,隆才贵也指 天发誓某时某时还,这已不是欠苟干人个人的钱了,还欠着众茶友的情,啥子祸事 都可以不理睬,但众人的情是怠慢不得的。隆才贵在世上混了恁多年,还能结下好 人缘,其缘由是他认为对朋友啥事要讲个适可为止。“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 话对人对已都算是行动的信条。今天掏钉未成,答应跟李滚龙当“媒子”,无论如 何也要想法还苟干人的钱。 当“媒子”,坑人、害人、吃昧良心的钱,他隆才贵也不是不晓得,人们把吃 这种钱的人咒为“生个娃儿不长屁眼”。晓得归晓得,现实生活的严峻却对人不讲 仁慈。隆才贵对朋友讲究“仁义”,但对陌生的世人就奉行“人不为已,天殊地灭” 的信条,那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互不相识,吃了他的黑钱,心头的平衡也 不会失去。更何况现今搞改革,国家在搞钱,集体在搞钱,有本钱做生意的人在搞 钱,莫非没能力、没本钱的人就该饿死么?说穿了,这是“猴子爬树,耗子打洞”,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然叫搞钱,就得不讲人性,只是使用的手段高明而已。 今天隆才贵原以为稳稳当当会捞到一些钱,眼看一上手就顺顺当当,万没谙半 路出了个程咬金,遇到高树云也来凑闹热,冲散了财气不说更让他心头的平衡失去 了。 高树云是熟人,而且是非一般的熟人,这就跟隆才贵的处世哲学发生了矛盾。 他出自真心想阻止高树云买毛毯,但高树云太死板,没开窍,竟还出口买两床,他 当着恁多人的面敢跟高树云摊牌么? 随后,市场管理的执勤人员来了,慌乱中又失 散了。 隆才贵先跟李滚龙约好,做完一笔生意就换个地方,连互相的装束也要换。他 两个约定在解放碑附近的一条背静巷子碰头,隆才贵把假装买的毛毯还给李滚龙, 李滚龙再拿出些钱给他,并把赚的钱也分二成给他,然后又去做,如此往返。隆才 贵抱着买来的、但并不属于他的毛毯,在解放碑拥挤的人流中溜达。跟李滚龙相约 的时间快到了,他犹豫不定,觉得自己干了件有生以来最对不起朋友的事,后悔当 时没把高树云拉到一边去讲出个中奥秘,让他睁起眼睛上了自己的当,对有恩之人 还这样整,确是良心遭狗衔去啦!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还未立冬,街上的人都穿上了厚重的冬装,又接连下 了几天绵绵雨,风雨交加,寒气更逼人。隆才贵那几天都被弄去站在街口一座临时 搭的台子上,挂着社会渣滓的牌子示众。他穿着单薄的衣衫,饥寒交迫,几根稀疏 的头发湿淋淋地耷在额头,两条晶莹的清鼻涕挂在紫红的酒糟鼻尖,如果不是死鱼 般的双目时而滚动一下,真像一具站着的僵尸。他一向不劳而获,以不上班却能沾 国家或集体的便宜而洋洋自得,于是乎,地段的造反派便天天把他弄来站台子示众, 名曰:“上班”。每天他“上班”下来,都要倒在地上歇许久的气才能走路。风雨 中的第四天,他终于病倒了,浑身像炭火发烫,没点点儿力气,当造反派再把他架 上台子,他连承受木牌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死人般地瘫倒台上。造反派们怕他就这 样再站不起来了,便草草收场,丢下他扬长而去。到吃饭的时候,却有人悄悄给他 送去了碗热饭,他捧着碗,泪水涟涟,向当街那些墙靠墙、门挨门的房子重重磕了 三个响头。可他连下台的力气也没有。天擦黑时,高树云大步上了台,把他背走了。 隆才贵在高树云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十天,高树云为他看病抓药、熬药,像 对待自己屋的人一样,当隆才贵走出那间小屋时,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了些许血色。 莫非这件在小河顺城街上广为流传的事,这件像刀子样曾刻在心上的恩德,时 间一久就被忘性磨灭了么? 要是今天他买毛毯的事被败露、戳穿,街坊四邻和茶友 们又该如何看待这事?还有脸回小河顺城街么? 隆才贵围着解放碑转了好几圈,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不去见李滚龙,他不够朋友 的格,手头的这床毛毯也不还,赚的钱让他个人受用,叫他吃了坏肚子,用了身上 长疮,这床毛毯当分的成。隆才贵决定立马回小河顺城街,把做错的事挽救回来, 可是荷包已无分文,又该怎样免回呢? 他想到把手里的这床毛毯送给高树云,作为 赔偿,但一床毛毯的价钱还差得远,再说,高树云拿这三床毛毯开铺子么? 他准备 去到新华路和五四路找到那些经营小百货的座商,把毛毯卖给他们。那些人都个个 是生意精,一眼就看出是混纺毛毯。甚至还把他当成手脚不干净的人,是急着想销 赃,给的价比本钱还少一半。他怏怏地离开了小百货市场,又漫无目的地汇入匆匆 人流中,突然,他想到苟干人,顿时抓紧的心子放松下来,仿佛还洞开了窗户,光 亮起来。 隆才贵掉转身,加快了脚步,蓦然觉得晚去就会有变,想到此,更把一切希望 都寄托于这一设想上。 正是望江楼茶馆的茶客们感到无话可话、昏昏欲睡的慵懒时分,捧着毛毯的隆 才贵阴梭梭地进了店堂。 苟干人双手揣在袖筒里,下巴放在手杆上,半睁半闭地瞅着街上寥落的行人。 堂上的一些茶客在春阳里“打瞌睡”,面前放着的盖碗茶很少去动它,当老板的便 趁机歇口气。这是一天活路最轻闲的时刻。茶馆从早上开堂到关门,中间是没有间 隙,不像吃食馆子还讲个顿数,打拥堂也有趟数。茶馆门一开,茶客们就进进出出, 堂上随时都有顾客。这时掺水的喊声断了,摆龙阵的嗡嗡声变低微了,苟干人在补 精神。苟干人的眼力差了,隆才贵进了店堂才看见:“你来啦?” 隆才贵支支吾吾回应。他清楚苟干人这句问话的实质,那就是昨天借的钱答应 今天还的哟!今天荷包里分文没有,这见面的最初刹那间能神态自然么?他在柜台前 略一迟疑,赓即恢复了镇定自若:“老荀,养神喃!跟我泡碗沱茶。” 苟干人当然想到了隆才贵借钱该还债的事,凭多年察颜观色的本领,当隆才贵 进门之时就断定还帐的事是吹了,便老大不悦,钱虽不多,但觉得有种遭人戏弄后 生出的忿慨。正想发作,却听隆才贵大言不惭地喊泡茶,又见他抱着毛毯,疑虑和 忿慨顿然消失殆尽:“才贵,一天时间就发财啦!你各人去坐着,我跟你泡茶。” 隆才贵的小眼睛一扫,看见郭弯背勾着脑壳“打瞌睡”,清口水从嘴角流下, 像挂着一根反光的丝线。 他过去挨着郭弯背坐, 把毛毯放在桌上,故意惹人眼: “弯背,各人的铺子不守,跑到这里帮干人守茶碗。” 郭弯背被惊醒,发现梦口水粘连在胸前,尴尬地一笑,慌乱用手抹去,然后才 抬眼回答隆才贵:“铺子没生意,空守有啥子用。” 苟干人端着泡好的茶过来,放在隆才贵面前:“弯背今天发了洋财,满街都嘈 转啦,竹车椅被高鼻子洋人买了一架去。” 郭弯背神气地一笑,向隆才贵递去一支烟。 隆才贵接住烟,颇感兴趣:“这么说硬是发洋财罗!那你是收的兑换券?” 隆才贵说:“啥子兑换券?” 隆才贵说:“就是洋钞票。” “哪里哟! ”郭弯背并不感到惋惜,也未有一点儿失悔,“拿洋钞票做啥子, 又不飘洋过海。收人民币心头还稳当些。” “唉,我说你弯背是他妈个傻子。”隆才贵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教训起郭弯 背,“现在的黑市价是多少?一块兑换券值两块钱。” 郭弯背顿时哑了,鼓起了双眼,暗暗算一遍:一块值两块,是收二十块兑换券 就值四十块钱,外人也不会说多收,抹外国人不懂。心头一默,郭弯背倒真有些失 悔了,但又一转念,那外国人本来就没拿兑换券嘛。于是又才安然了:“整人的冤 枉钱不要昏想,世上的钱,你想也想不完。” 苟干人站在桌旁听入了神,既忘了收茶资,更忘了索取借款,认真思量后还发 表自己对赚钱的看法:“弯背倒跟我打得拢堆,找老实钱的人,不过像我们这种人 在现今这个社会会被人当成傻子。做生意的又有好多像我们一样的? 都想一口吃个 大胖子,还巴不得把手伸到顾客的钱包包头。唉,说起来,我们是半截入土的了, 遭淘汰,时代不同啦,做生意时兴整倒谁。” 郭弯背顺势还他句:“何没见你把茶客们整倒呢?” “是口[HT5,6”] 山[HT]。”苟干人感慨无限,“卖盖碗茶,赚到手也是几分 钱。” 苟干人一番感叹后竟摇摇头回到了柜台里。 其实,隆才贵进茶馆,以及大而皇之喊泡茶,是他耍的胆子大。他如若畏缩缩 进茶馆,连茶也不喊泡,那苟干人一眼就看穿他是空荷包,莫说茶得不到一口喝, 怕遭问的头句话就是钱还来。他是装出吃不完、穿不完、荷包装满的派头立在苟干 人面前的,只要派头拿足,一时糊住苟干人,其他事过后伺机进行。果然,他的这 套办法奏了效。 苟干人回到柜台里,屁股一挨到板凳才突然想起还没收隆才贵的茶钱,昨天他 借的钱也该还得了,便抬眼望着隆才贵,想张嘴说话,那知目光触到了毛毯,像陷 进了软绵绵泥坑,难以拔出来。那架势,隆才贵是找到了钱,要不能买新毛毯? 他 想,既然找到钱,他都进了茶馆门,岂有不还之理! 幸好刚才没开口催债,否则惹 茶客些笑话自己吝啬。他会拿的,茶钱、借款都会自动还到手里的。苟干人的脸上 露出了宽松的笑意,接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双手又揣在袖筒里,垫着下巴养神。 苟干人的下巴一搁在手臂,隆才贵悬吊吊的心子便落在了平处。第一关闯过了, 恼火的事还在后头。慢慢来,要待火候,急了吃不成豆花。 “烂帐。”郭弯背摸着毛毯问,“你新买的?” 隆才贵把毛毯往身边挪了挪,怕被弄脏似的:“全毛的,你看如何?” 他不置可否回应了郭弯背的问题,在本街,特别在苟干人面前还不能过于放肆, 免坏了未办的大事。郭弯背眯着眼,像内行样仔细打量一阵:“不消说,是这个样 子。” 也是一句不置可否的回答。 隆才贵深有感触地说:“几十块线一床哟,唉,现今的人民币硬不值钱,哪像 五几年,一分钱还要买个鸭翅膀啃。你看嘛,像苟干人,个人守恁大一家茶馆,从 早累到黑,找点儿钱也不容易。” 郭弯背点点头,深有同感,随即又瞄苟干人一眼说:“他老兄也是,赚了钱也 不会享福。要是换我,早就请个‘丘二’把堂上的活路交割出去,自己当翘脚老板。” 隆才贵也怜悯地瞅一眼苟干人,然后向郭弯背说:“生就的妈个苦瓜命哟,遭 孽。唉,你也是生意人,该说得拢,何不如劝他几句,身体才是本钱,人累倒了, 找的钱又有屁的用。劝他莫再这么傻,找个人来跑堂,自己多活几年。” “劝他少了么? ”郭弯背摇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他根本不听,总嫌 找的(丘二)不能合意。” “怕是你的话没说到堂哟。”隆才贵截住他的话,“今天再劝劝他,把话说中 听些,肯信他还那么犟。” “喂,勾起脑壳啥子,掺开水。”郭弯背大声呼喊,见苟干人抬起头,就亲善 地向他招招手,“过来,摆会儿龙门阵。” 苟干人去灶台上提过嘟嘟冒热气的长嘴铁壶,兴致浓烈地来到桌前,将水壶搁 在桌上:“要掺水的,各自动手。” 正愁无聊,想找人摆龙门阵,苟干人拉开板凳,像茶客样坐在座位上,准备好 好度过这段难捱的时刻。 “干人, 今天你就听回劝。 ”待苟干人坐定,郭弯背就说,“早些时叫你请 ‘丘二’,你不信,看累得蔫拖拖的打不起精神,何犯于罗!” 苟干人一脸悲戚地说:“我这赚点儿开水钱的小生意,请得起啥子人? 再则, 也怕没哪个会看得起这服侍人的活路。” 郭弯背反驳他:“不是请不请得起,是你肯不肯请。现在农村的人进城帮‘丘 二’的还少么?街那头的牛三娃,是他妈个啥子烂人,街上人哪个不清楚?这两年靠 三口铁锅儿熬火锅水水就发了大财,像你我这种做老实生意的么? 呃,听说他狗日 的卤水里放了鸦片的,去吃的人都遭整上了瘾……” 苟干人迫不及待插过话:“难怪他龟儿子的生意恁好! 该告他娃,用鸦片毒害 人。” “好啦,好啦。”隆才贵听他们谈离了题,有些着急,“日妈,又扯到哪个胯 脚下去了哟!” “对头,这阵莫慌说那些,口[HT5,6”]也[HT],我刚才说到哪点儿了?”郭弯 背默了默,还是隆才贵提醒了他,“是的,是的,他狗日的牛三娃请过好多‘丘二’ 了呵,尽是请女娃儿,三两个月就开销,然后又请。这娃把别个的肚子搞大了,弄 进医院刮了,拿三五百块钱就打发啦,说起来,那些农村来的女‘丘二’也贱!” 隆才贵只顾用脚踩郭弯背,想制止住他打开的话匣子。但郭弯背是个难得打一 回话牙祭的人,既然有这样忠实的听众还有不尽兴的? 对隆才贵暗示的目的早就忘 个一干二净,由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那天我从牛三娃的火锅馆过,刚好碰见庄 主任在理抹他狗日的,说是有女‘丘二’去街道办事处告了他……俗话说‘饥寒起 盗心,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儿都不假,那些年他牛三娃进了几回派出所? 这几 天眨个眼睛就是拥护改革最彻底的人,荷包头装满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呃, 隆烂帐,你娃只顾踩我做啥子?硬是让你都让不开。” 终于把郭弯背的话打断,隆才贵一副老沉持重地说:“你也是哟,都是做生意 的人,就不怕话传他耳里,这年头是‘多栽花,少栽刺’为好。山不转,路转;路 不转,水相连,一条街上住,难说一辈子不求人。” 隆才贵的话戛然而止,却给两个听者留下许多寻味的东西。郭弯背只是一时兴 起,说话欠考虑,但稍为冷静下来又觉得犹如闯了祸一样忧心挂肠,后悔莫及。经 隆才贵的点拨,就改口道:“摆空龙门阵,哪里说哪里丢,二回传出去了,我不认 帐哟!” 苟干人干笑几声,不以为然地用抹帕擦着桌子,耷着眼皮子:“说外罗,我们 是那种翻空话的人么? 喊起过来摆龙门阵,搞半天又怕说漏嘴。莫非你要说的就这 些?” 隆才贵马上接过话:“弯背这个人是把马胯扯到了牛胯上,他是本想劝你请个 人来跑堂。” “对、对、对。”郭弯背连声道,“我这个人张开嘴就爱扯远。好,说正事, 劝你请‘丘二’。” “莫开玩笑。”苟干人撑身要走,“请‘丘二’的钱你郭弯背帮我开?” 像怕被油锅里的滚油溅起来烫着,苟干人连连摇手要离去。郭弯背一把拉住他。 一向爱为人着想的郭弯背觉得不说通苟干人就仿佛没尽朋友之力。苟干人回手去解 开郭弯背的手:“莫劝了,说实话,请人用几个钱是小事,到头打你的翻天印就招 架不住,这个亏,我吃过,未必你郭弯背不清楚!” 郭弯背死死抓住的手渐渐放松。那是在刚刚开放经济政策的时候,苟干人的望 江楼茶馆请了个人来帮助跑堂,这个人按说还跟苟干人沾亲带故,是老家生活困难, 跑来找苟干人的。苟干人收留了他,端茶、掺水、收茶碗、洗茶碗,以及灶上的活 路一律由他承担。照说这一揽子活路由一个人做也不繁重,他未来前,苟干人还要 招呼、安顿顾客,分茶叶子,收钱、找钱,不也做得好好么! 每个月,除了伙食, 苟干人给他三十元工钱。事没做到三个月,工商所派莫胖子来调查,有没有雇工剥 削的行为。莫胖子采用隔离审问的方式,把那“丘二”弄在另一间屋里问了大半天, 吃饭、屙屎、尿也不见那“丘二”出来。天擦黑的时分,莫胖子拿着盖有“丘二” 手印的证明出了屋子,当与苟干人对闯过时,鼻孔里“哼”了一声,尽管没有说话, 就那一声“哼”也叫苟干人的身子打了个战,背沟沟冒出冷汗。茶馆关门了半个月, 苟干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工商所处理。他三番五次问那“丘二”到底说了些啥 子,那人矢口咬定没乱说,承认只把每天做的哪些活路讲了。从“丘二”的口中听 来尽可放心,但莫胖子的那声“哼”却是万万放不下的,他为啥子要“哼”? 这不 意味着要到时算帐吗? 不消说,拐就拐在“丘二”讲出了每天做的活路上面,莫胖 子一分析, 做这么多事, 不是雇工剥削又是啥子! 没开茶馆的那段时间,还得将 “丘二”养在家里,不敢开销,啥子事再不敢让他做,一天三餐还是苟干人动手。 苟干人在吃饭不香、睡不着觉的日子里又过了半个月,一天,郭弯背跑来悄悄告诉 他,说上头松口了,同意做生意搞不赢的可以请人,还可以请几个人。这消息稍许 治愈了苟干人的心病,但仍有将信将疑的成分。不过,他开始在外面走动了,想方 设法探听工商所对他如何处置的动静,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工商所早就忘了对 他调查的事,看来自己是夹着尾巴过了一个多月。他再次打开望江楼铺门时,茶客 们发现又只他一个人在堂上忙碌了。这件事过了几年,却如嘉陵江水在观音梁石滩 上留下了冲刷的痕迹,再也抹不掉了。 苟干人又说:“现在的事,哪个看得准? 说不定明天爬起来又是一套。我总不 大信实,共产党再不搞啥子斗争了,它不搞斗争,还叫啥子共产党! 你我都是些过 来人,看的听的还少么? 真到了那一天,各人收手2_脚都搞不赢,还会顾哪个。请 个‘丘二’进门,不就像抓个虱子放在脑壳上么,亲戚都靠不住,还指望请的外人!” 郭弯背对苟干人的一番深谋远虑之说所打动,放弃了自己的奉劝之意。他一向 佩服苟干人把人世间看得透,自愧弗如,真有点儿“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 感激意味。他暗自责备想问题只图眼前,幼稚得劝别人去跳崖。便也感叹道:“你 说的倒像回事。” “喂,老苟,你莫忙走开。”隆才贵喊住他,“坐一会儿嘛,再摆一会儿。” 苟干人说:“你两个慢慢摆。” “好与坏,你也听我说两句嘛! ”隆才贵拦住苟干人,帮他拉开板凳,按他又 坐下,“你老苟会盯事,这是世人都晓得的,要我说,你只盯到事的一半,盯得不 全面。就拿请人这件事来谈,那时请人遭扣剥削的大帽子,现在不会了口[HT5,6”] 山[HT] 。上下半城的馆子有多少,哪家没请人?只是人要请到正派人,遇到啥子事 敢于承肩头,跟老板一条心。” 被苟干人刚才还说得严重异常的事,经隆才贵的嘴一解释,竟像见了火的冰坨 坨一样化了。郭弯背又觉得自己的奉劝是为朋友的好,开始变自责为自慰了。 想请人分担劳累是苟干人的本意,不想请人是怕遭来意外的祸事,仿佛两种心 意都被隆才贵言中,并且剥去了迷惑人眼的外层,露出了清白的内核。于是苟干人 敞开心窗说了亮话:“才贵说得有道理,那种‘丘二’哪去请哟!” 隆才贵追问:“你肯请?” 苟干人望着隆才贵,吃不透他安的啥子心,摇摇头说:“请不到哟。”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隆才贵拍着胸口,“我怎么样?” 苟干人一怔,哈哈笑起来:“才贵,你在开我的玩笑,你恁大尊菩萨,我都请 得动么!” 从隆才贵说话的语气、神色猜出他没有开玩笑,是当了真的,苟干人的那一怔 也是真的。就在那一怔的瞬间,苟干人的脑子闪无数个问号,他隆才贵一生懒散惯 了,来茶馆里收得拢心么? 这小小的茶馆能经受他像整国营单位那样整么? 请他当 “丘二”,他能把自己当“丘二”么? 一连串的问题虽然不可能立即寻觅出答案, 但却以一句玩笑话足能够将他推很远。苟干人非常清醒,顿然明白了这番谈话是隆 才贵一手策划的,郭弯背不自觉地为他敲了边鼓。此地不能久留,免得深说会陷入 隆才贵的圈套,就提起水壶,歉然道:“你两个喝茶,我忙去啦。” 牌已摊开,话已挑明,没有结局就要走? 隆才贵哪肯,便再次拦住他:“我今 天是安了心才来说这件事的。在一条街上打堆恁多年了,我隆才贵做过啥子亏心事 没有,大伙心间自然清楚,在这里就不多说,老苟你若信得过,让我在你这里干一 段时间,绝不跟你添点点儿麻烦。” 苟干人在难题面前,想一口拒绝,见隆才贵说得又一片诚意;想同意,又觉得 此事太唐突,难料今后事态的发展,到时后悔莫及,真是一篮(难)茄子,一篮(难) 缸豆,两篮(难)。“这件事,今后细商量。”苟干人想脱身,“我还要跟茶客掺水。” 万事排头难,好容易船到滩头,又遭水冲下去,岂不前功尽弃。隆才贵夺过他 手里的壶:“你坐着好生想想,掺水的事,我去帮你做。”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使苟干人毫无思想准备,此刻已身不由己,听隆才贵摆 布。他迟疑地坐下,想把此事从头至尾仔细理出个头绪来,但脑壳里一团乱麻,想 也想不通,理也理不顺,不知所措地一会儿看隆才贵为茶客些掺水,一会儿望着郭 弯背莫名地一笑。 郭弯背两次摘下锅魁饼子似的蓝布帽子在手里摆弄,仿佛要从里面觅出什么稀 奇来。他也被突如其来的事搞得恍尔糊兮,觉得整个事情的开头明明是自己架的势, 为啥子又被隆才贵接过去,那自己所费的神不就是为他干的了么? 这真是“猫翻甑 子为狗干”。他委实有些忿然,忿然隆才贵事先不跟他咬咬耳朵,而把他当锣敲。 他板起脸,拍了两拍帽子,帽子上的竹绒绒灰直喷。望着他的苟干人赶紧掉过脸。 隆才贵右手挎着水壶,手腕从把子里翻上来,挽着半圆的把子,穿梭在茶桌间, 热心地为茶客掺水。常在茶馆里泡,看老板或跑堂的人掺水的回数多了,他从中揣 摸出一些诀窍,手腕压水壶要灵活、有力,手臂要平稳,缓缓地将长嘴斜去,见茶 碗的水将满,手腕迅速一扬,收住水,这时茶碗的水掺得满,却不溢出。茶客们称 这一手叫“掺水堆得起尖”,这样的人跑堂,总会受到茶客们的赞许。隆才贵试图 样子像,以迎得茶客们和苟干人的好感,只是掺水是不敢逞能,明白那一手非一日 之功,慢慢地将水壶的长嘴斜去,见掺水七八分就慢慢地收住。这样做来,一般掺 水不满,到堆得起尖的程度总要差那么一点点儿。也有收壶过慢,水溢出了茶碗, 遭来茶客的惊呼:“哎呀,要水漫金山么! ”接着是那桌的茶客开始抢救桌上的火 柴、香烟、打火机一类东西。隆才贵马上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揩了就是。” 说到做到,脸上还挂着和善的笑意。 “这狗日的,架势还像那家人。”郭弯背打量着隆才贵,突然又长出既然此事 由自己开了头,何不善始善终的念头,“其实,让他做一阵试试,觉得顺眼再往下 说。” “你跟老子是想捡人情。”苟干人顶他道,“你把他请去嘛!” 郭弯背的喉咙像被什么突然鲠住了,憋得脸红筋胀,顿了片刻才回过神:“呃 呃,你是在讽我哟,我那铺子的生意冷清得鬼都不来坐会儿,我一天没话路做就泡 在你这里,哪里还有请人的资格!” 苟干人没开腔了。 茶馆里渐渐活跃起来,勾着脑壳“打瞌睡”,眯着眼睛养神的人都长了精神, 嗡嗡声像长了翅膀又飞回茶馆。隆才贵挨一挨二将开水给茶客掺了个遍。态度异常 和蔼,不时还跟熟悉的茶客讲两句话。 “怕就怕他没得耐烦心。”苟干人的眼皮子跳动了两下,搓搓手掌,发出沙沙 响,“这是侍候人的活路,生意好坏全靠一张笑脸,有时候茶客发火吼两句还得受 住,他过得惯么?” 郭弯背咳嗽一声,喉咙管里先发出一串咕咙声,试探着说:“德性慢慢规,要 找钱吃饭,会养好。他今天各人说起到你这里来做事,想必是再找不到别的事了, 算是求到你啦。都是一街上的熟人,当做好事,答应他。” 隆才贵忙过了,把水壶灌满了水放在灶上,又回到这桌:“老苟,想好了么?” 他挨着他坐下,“今后堂上的活路,我个人包了,你各人当翘脚老板。” 苟干人定睛看着隆才贵:“我这是私人小茶馆哟!” 这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隆才贵自然清楚。便说:“尽管放心,我隆才贵绝不 会恩将仇报。” 苟干人沉思一会儿说:“那这就先说断,后不乱,我只答应你来做几天试看, 如若行,再往深处说。” 郭弯背在旁边打圆场:“要得,要得,你就好生搞几天看。” 隆才贵说:“好嘛。” 苟干人又说:“丑说话在前,活路做不好情有可原,得罪了茶客,我就对你两 个山字重起写哟! 还有,工钱的事也得说死,一天三顿饭跟我,每月工钱三十,你 若答应就来。” 隆才贵连说:“可以,可以。我明天就开始过来。” 苟干人仍不放心似的说:“说的那些话,你仔细考虑,莫要三天不到就把茶客 些得罪完,生意全败坏。几时来,由你的便。” 这番话讲完,苟干人感到没必要再呆在这里了,只向郭弯背点点头,就离去。 隆才贵抓过毛毯,跟在苟干人后面去到柜台前,苟干人问:“你还想说啥子!” “还想跟你打个商量。”把毛毯放在柜上,隆才贵俯下身去低声说:“这床毛 毯便宜卖给你,当感激你。” 苟干人笑了:“又在打啥子主意,是差钱用?” 隆才贵没吭声,直望着他。 “多少钱嘛? ”苟干人拿起毛毯细看,心里想到他的借款:哼,说得好听,感 激我! “一位朋友差我四十块钱,他用这床毛毯抵消,你就拿三十块,便宜你十块钱, 怎样? ”隆才贵顺口就编出个理由来,还做得落落大方的样子,“是卖给外人,少 了四十五根本莫谈。” 苟干人看了好一阵,没看出点儿名堂,对毛货,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外行。他说: “才贵,你莫整我老实人哟!” 隆才贵说:“我还要在你这里做活路找钱口[HT5,6”]山[HT],敢整你!” 苟干人动了心,要买下这毛毯。 “还有件事。”隆才贵又说,“先预支一个月的工钱给我,我有急用。” 苟干人的屁股像坐在了钉子上,一下子跳起来:“你今天是安了心,要把我的 家财掏空?算啦,你这毛毯也各人抱起走。” 隆才贵双手把毛毯按在柜上,献媚地说:“老苟的屋头有夜明珠,家财能掏空 么? 这点点儿当身上的半根毫毛。你切莫多心,我是要钱派正当的用场,不是拿去 做坏事。” 不等苟干人回应,隆才贵将毛毯硬塞进他的怀里,苟干人被他搡着坐回凳子上, 嘴里嚷道:“硬好像是前世我欠了你!” 二十四 苏娟晚到了一步,庄骥刚从路中间的交通指挥台下来,一些看稀奇的人就走开 了。在铁栏杆前,两个擦脂抹粉的姑娘还留恋地望着庄骥,其中穿红色薄呢长裙的 姑娘说:“这警察长得好敦笃(英俊)哟!” 另个穿黄色旅游衫的姑娘笑道:“你刚才的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干脆,托 人打听他的名字,跟他写封信去。” 红衣姑娘道:“我托你去,去!” 黄衣姑娘道:“我去?我问了,你休想晓得哟!” “你敢!”红衣姑娘抓住对方,“把你心子挖出来看。” 两人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推我搡地离去,走出老远,又站住扭头朝岗亭 这边望。 无意中听见那番玩笑的对话,又见两个姑娘脉脉含情的神态,苏娟感到一阵酸 酸的意味。为哈子会出生这种感情,她自己此刻也说不太清楚。 从金竹宫出来,她和手下的几员干将分了手,他们个个回家吃饭去了,她在解 放碑的“好吃街”吃了两碗过桥红油抄手,特意弯路来到临江门。早就听说庄骥指 挥车辆的姿式很优美,像在台子上跳舞,她几次想来见识,不是抽不出时间就是时 间不对头,今天有了时间,又没凑巧。其实,真要安心看,哪有见不到的! 只是这 种愿望以往并不怎样强烈。那么,这种愿望是不是现在就强烈了呢? 这个想法自她 从金竹宫出来,决定来临江门后就一直缠绕着她,苦恼着她,并得不到内心明确的 答复。 苏娟在铁栏杆旁注视着庄骥。庄骥在路边与另个交通警察说着什么。她只能看 见他的侧面,楞楞的鼻梁,上头顶着饱满光滑的额头,下面连着线条明晰的嘴唇。 她想起了刚才那两个姑娘的对话,有些承认他们的眼力准。为啥子自己以前就没有 觉察到呢? 她又有些怅然,该自己先发现的秘密的权利,竟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占 去了。 过往的电车、汽车头尾相接,苏娟只能从闪过的间隙看见那张表情生动、引她 注意的脸。像一个又一个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更加强她的想象力和增添想象的余 地。 庄骥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无意识地穿过车辆相接处的间隙,突然顿住了。他 看见了什么? 苏娟漫过一阵温馨的颤栗。她意识了,他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发现了她。当又一 个间隙出现在两人之间时,她证实自己的意识是正确的。 庄骥在那边向她举起了手,但只一眨眼功夫又被车辆的墙挡住了。当再一次出 现在她眼前时,他是站在流动的车辆边,向她发出亲切的问候的笑。车辆又碾断了 他的笑。他完全可以从横跨车辆的天桥走过来。可他没这样做,宁可让间隙不断的 连接印象。又过了许多辆车。一辆电车转弯太急,车顶的两根长长的电源滑杆脱了 线,巨大的弹力将滑杆甩出去,“叭”地打着电杆上的电力线,电力线相间短路, 发出一阵噼噼啪啪响,同时爆出朵朵蓝色的电火花。两边人行道上的行人惊恐地望 着空中,张着惊叫的圆嘴。就在电车滑杆脱线、电车猛一刹车的瞬间,庄骥像只灵 巧的山耗子,轻柔、敏捷地穿过因刹车让出的空隙,伸手抓住滑杆的绳子,像骑手 抓住了脱缰野马的长鬃,在空中横扫的滑杆顿时被稳住,空中还掉下一朵发出蓝幽 幽光泽的电火花。 “庄骥。”人行道上传来苏娟担忧的喊声,“小心哟!” 庄骥向她迅速地报以宽慰的一笑,将滑杆搭上了电源线。 电车驾驶室里跳下位女司机,体态妩媚,笑容可掬。她脆生生对庄骥说:“哎 哟,硬还要谢你喃。今晚上会仙楼,我请客。” 许是两个人时常见面都熟了,开句把玩笑不为怪。庄骥拍拍两手的灰,回答: “客,你不用请,今后车开慢些,少出事,少挡道,少跟我们添忙就对头罗!” “哟! ”女司机抿嘴一笑,递过来一道秋波,“难请动你这位菩萨,就不赏一 回面子么?” 庄骥回头看看后面排长队的车辆,眉心一皱,正言道:“快开走,莫再耍嘴皮 子了,还耽搁,谨防我要罚你款。” 女司机的嘴角一撇,没趣地转身上了驾驶室,车门“咣”地一声关上,电车一 耸动,沙沙地开走了。跟在后面的车子,互相衔着尾巴向前开去。 “苏娟!”庄骥去到铁栏杆旁问道:“你这大忙人肯跑出来闲耍!” 苏娟问:“你认识她?” 庄骥反问:“哪个?” “她。”苏娟望着那辆驶远的电车,“那司机。” “哦。”庄骥也望了望那辆驶远的电车,“那些时常从这里过的司机哪个不熟!” 苏娟沉默了,把目光投向了街对面高大的电影广告,其中有一部影片目前正在 各家影院上演。 “我现在下岗了。”庄骥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像在自语,“你这会儿准备去哪 里?” 苏娟收回目光, 盯在他红色的领章上。 她轻声地、好似在回答自己的问话: “不晓得,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今天是你休息?”庄骥不放心似的又问,然后接着说,“我想去朝天门江边。” 他俩向朝天门江边走去。 白日里的朝天门是烦躁不安、喧嚣杂乱的世界。它失去了夜晚的温柔和朦胧的 美,将自己原有的以及人类给它造成的肮脏毫无遮藏地暴露给阳光。尽管人民政府 规定环境卫生的“三不准”的告示牌随处可见,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宣传通过各种 途径传达到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但是环境的和精神的肮脏仍不见清除,有的地方 有的角落甚至有增无减。 于是乎, 在社会上便兴起了“金三角”、“黑三角”、 “小香港”的地名。在那些角落里,生活又是按照什么规律在行进? 生活的面目又 跟人们日常所见的有哪些不同?而人进入了那里,得到和失去的又将是些什么? 在街心花园处,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又俗气而令人恶心的年轻女人,不断地 给人送去媚眼,不断地向单个的男人问道:“想住旅馆么?单间!” 两个老头子手杆上戴着红布笼笼,厌恶地绕过那位拉旅客的女人。一位小伙子 匆匆走来,嘴角刁着的烟屁股“吧”地吐在地上。戴红布笼笼的老头子顿时如年轻 人般的敏捷,蹿过去抓住小伙子,说:“罚款,五角钱!” 小伙子从惊诧中变狂怒了:“想罚老子的款,找错了人!” 另个老头子手里拿着罚款单,严正警告:“想不认罚,我们到派出所去。” 老头子有一股以老卖老的倔劲,死死拉着小伙子不松手。小伙子见有人围上前, 不受罚想必难脱身,便说:“丢烟屁股也遭罚五角,那吐口痰呢?” 两个老头子几乎是同时答道:“也是五角钱。” 小伙子摸出一块钱,递给了一位老头,老头子正要找补,小伙子说:“不用找, 老子还缴五角钱。”他说罢,“啐”地一口又稠又浓的痰吐在地上,然后昂头扬长 而去。 两个老头子被气得咬牙,但望着小伙子无何奈何。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人们散去。两个老头子也走了,向人多的地方去执行神圣的任务,在他俩的身 后,静静躺在地上的是还在冒着青烟的烟屁股和一泡带着无数细菌的浓痰。 苏娟和庄骥走到这里,那场在街头并不少发生的悲喜剧刚刚结束,但从人们和 那两个老头子的神情上仍可知其事情的一二。两人都痛惜地互望一眼。“你看过这 篇文章没有?”苏娟问:“是写中国人如何丑陋的。” 庄骥答道:“没有。是哪个写的?” 苏娟抚了一把被江风吹得飘散的头发:“哪个写的不去管它。文章揭露了我们 民族的劣根性。几千年传统文化有一种过滤性的病毒,使我们受了感染,具备了很 多丑陋的特征,这特征之一就是脏、乱、吵。” 庄骥想想,颇有感触地说:“倒说得有理。” “不过,文章也有夸大的说法。”苏娟拉着他的衣袖穿过了横道线,“把外国 人就说得样样好,三个外国人加在一起是龙,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就是虫。我不肯 信,外国人就不互相斗,他们说的竞争,不就是斗么!” 庄骥未看过那篇文章,开不起腔,默然地听着苏娟的慷慨之言。末了,才说: “能找来看看?” “可以。”苏娟说,“我们厂里的人把它复印了几份,我有一份。” 他俩走下公路,顺着一个斜坡向江边走去。 阳光下的江边宽阔、通达,运货、运沙、石的车辆来往,马达声轰鸣;抬着、 扛着货物的运输工人与上下船的旅客穿梭交织,喊声此起彼落。江上的客轮、货轮、 拖轮往返耕耘着两江的流水,汽笛声声,仿佛在互问互答各自的收获如何。 朝天门码头,重庆城的缩影,重庆人的象征——繁忙、紧张、粗犷、热情。 昨夜从江边回去后,庄骥许久不能入睡,苏娟闯进了他那原来就不平静的心田。 她对人富有同情心,有自己的事业和对事业追求的执著,她虽然年龄还不算大,但 仿佛已经经受了生活的许多磨难,对人生和社会有了自己的见解;并且也还是个漂 亮的姑娘。为啥子以前没有发现她这些足以迷倒任何一个小伙子的优点? 难道是在 一夜中的几个小时里她集中了自己的所长并给予了他? 她能理解他,而不像别的姑 娘挑剔、轻蔑他。爱一个人,拥有了这些还嫌不够么?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庄骥决定亲手推翻自己砌在两人间的年龄隔阂的墙,要像一 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去追求,去爱,去获得爱。 她又出现在他的跟前,昨晚分手后,她莫非也经历了个难眠之夜么! “你是听劝了。”苏娟突然发话,“该有好处吧!” 庄骥不解:“听了啥子劝?” 苏娟嫣然一笑:“来江边找药吃。” 庄骥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便笑起来。 他俩向上游走去,那里是一片无人的鹅卵石滩。鹅卵石在脚下发出“叽哩咕噜” 的响声,引得苏娟的脚板心发痒,她忍不住弯下腰,捡起块小小鹅卵石冰着自己的 手心,玩耍一阵,扬臂向前方甩去。 “我今天是躲你哥哥,逃出来的。”她望着甩出的鹅卵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又落在数不清的鹅卵石中,“他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 庄骥问:“为啥子,你不愿被拍电视。” “我也说不清。”苏娟注意着脚下,专拣那些大块、圆滑的鹅卵石踩,每踩一 次,脚板心就发痒,心里很舒服,“自己很想看看各人的形象,我还有过跟电影明 星比一比的念头。可是这两年,现实教乖了我,抛头露面的场合去不得,得到的坏 处比人说你十句坏话还恼火。” 庄骥又问:“你好像对我哥哥有意见?” 苏娟坦率地说:“他对我们厂基本上是不闻不问,稍微干出点成绩,他又要捞 过去。今天电视台来采访实际是他想上电视,我不愿去当这个陪衬。为啥子就该他 来拣这便宜。我不安逸。我们付出的那么多心血,他晓得么!” 远处通往江边的公路上,一辆重载着货物的汽车颠簸着转过弯子,拖起一条翻 卷的灰尘的尾巴。庄骥注视着那辆车,思绪飞得很远。 “可能你不高兴。”苏娟喃喃地说,她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什么,“他是 你的哥哥!” “哦,不。”庄骥回过神,应声道,“他是那种人,我还想到他在家里的一些 事。” 鹅卵石在他俩的脚下发响。他俩都缄口了。 主动去接近庄骥,想向他表示感激之情,这是苏娟一直未了的心愿,几次向他 作出了表示,仿佛庄骥没意识到,根本不理会,连工厂开工典礼时邀请他参加也不 来,到后来,还甚至露出躲她的意味,这更增加了她的大惑不解。昨天夜游朝天门 江边,她才知道他时常为小小的自卑感所折磨,她也曾听人谈起过他,说他是个空 长了副男子汉模样的“假姑娘”,可昨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了对他的基本看法。 他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热爱自己的工作,并在工作中表现出了强烈的自豪感,只 是他还不知道这种自豪感对自己是何等的珍贵和重要,如果他把这种精神贯穿到自 己的每个行动中,他将会是个多惹姑娘们喜爱的伟岸男子汉呵! 无形之中,她原本 对他的感激,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觉得自己与他被一根坚韧的线相连起来了。 “我今天专门赶来看你执勤,结果到晚了。”见一辆拖着灰尘尾巴的车子停在 了码头上,有人爬上车厢开始卸货。她忙转过头,望着他道:“听人说你指挥车子 像小泽征二在指挥乐队,想来见识见识。” 庄骥得意地笑了,顷刻又收敛了笑意,显出了淡淡的忧郁:“有人还不顺眼, 说我们是站马路的。” “我也这样认为吗?”苏娟把目光投向坦荡的江流,“你说呢?” 庄骥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只拖轮拖着两只驳船吃力地逆水而行,烟囱突突 地冒着淡淡的青烟。他的心情陡地变沉重了:她喜欢我? 这么说,只要我伸出双手 就能拥抱住爱情罗!费力劳神、巴望获得的爱情却像条滑腻腻的泥鳅,抓也抓不住, 而无心去培养的感情却意外地发出爱情之花,这是为啥子? 昨夜鼓足的勇气,在正 要跨进成功的门槛之时像又遭到利器的撞击,泄气了。他被自己的忧柔寡断堵在爱 情之门外,只心痒痒的张望一下里面,又缩回了脚。 苏娟回过头,望着他:“怎么不开腔,我在问你!” 庄骥苦笑着:“你年纪还轻,看问题的感情色彩重。” 苏娟转过身,冷峻地说:“通过我们的谈话,你不觉得显得幼稚的并不是我, 而恰恰是你么! 我不想你要把我当成‘幺不倒台’(了不起)的人,但起码,我们应 该是平等的。何况,你又比我大几岁呢!” 江风送来码头工人装卸货物的号子。那只上水拖轮终于过了滩,拉响了汽笛, 笛声悠杨、婉转。 沉寂了片刻的庄骥揭下了大盖帽,觉得额头沁出了微汗。江风一下子吹乱了他 的头发,他感到凉爽了。苏娟同他并排站着,拖轮激起的排浪像扇面一样荡起来, 冲上鹅卵石滩,又退下去,接着,又冲上来。 “我不晓得这种想法对不对。”庄骥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担心。” “不对,不对!”苏娟肯定地回答,“你为啥子要生出那个讨厌的念头?你应该 明白,我能办好一个厂,也能够懂得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庄骥冷淡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从来没有个姑娘像这样坦率、真诚、执著地向 他表示过心迹。这是真正的相互信赖、理解,站在同一地平线上进行的一场推心置 腹的谈话,其价值胜过那些惊魂动魄的山盟海誓,胜过那些卿卿我我的蜜语甜言。 他又戴上了大盖帽,感激地注视着脸颊绯红的苏娟,声音发颤地说:“你真好,你 不会后……” 苏娟突地抬起眼皮子,闪起一道明亮的目光,伸手挡在他面前:“不准你又说 傻话。” 庄骥缩回了要说的话,鼓起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笨拙地抓住了那只正要收 回去的小手…… “哎哟!”苏娟叫道,“还说你是假妹崽,把别个的手捏得生痛。” 庄骥送给她只是一阵痴笑。 他拉着她,又向前边走去。苏娟停下说:“我还要回厂里去看看。” 庄骥点了点头,两个人又顺着来路,手拉手,慢慢走上码头。 当他俩刚拐进小河顺城街口,迎面走来了庄平安。苏娟心里一愣,想踅进叉巷, 不愿这时碰见他。庄骥眼尖,看出了她的念头,便一把抓住她,迎面闯了过去。 然而,庄平安却突然蹲下腰去捆鞋带,起身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 向另一条巷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