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五 帮老板苟干人忙了一下午,吃过夜饭,隆才贵才悠哉游哉出了门。 隆才贵住哪里,这是小河顺城街的街民们也说不准的一件奇怪事。据说,前年 人口大普查,把他的户口挂在了街道办事处的门牌上,有人见过他是在办事处的楼 梯脚堆放杂物的黑屋里过夜。对此,无关任何人的利益,也毋须谁去打听详细,只 在茶余饭后随便谈谈笑笑而已。但每日里,都能看见挂在隆才贵两只眼角的眼屎, 显然,他还是有个窝的,没闭眼,眼屎何来! 现在,望江楼茶馆的老板苟干人既然 要他当了“丘二”,便于照料生意,也就允许了他每晚收堂后在堂上用桌子搭成铺, 睡在那里。 可以这样说,隆才贵跟老板苟干人在一起吃过第一顿饭,跨出望江楼茶馆门槛 的时候,许多人看见他,他仿佛是重在娘肚子里打了个滚出来的,无论是气色或神 志都变了个人,往时畏缩缩的隆烂帐消失了,立冲冲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跟人一般 高的隆才贵。他跟老板同吃的是煮干挂面。本来老板想去割斤把猪肉,再打几两白 干,为望江楼有了帮工高兴高兴。隆才贵来茶馆晚了,等老板想到吃饭的事,时间 已经不待,并且那时的生意又打拥堂,根本走不开,到吃饭时,只好用锑锅在烧开 水的灶间上煮挂面。吃好吃坏,对于一向是有钱就胀个痛快、无钱就干饿的隆才贵 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能胀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其实一大碗干挂面下肚不会有 任何东西夹在牙齿缝缝里,可他偏要衔根火柴棍,忽儿挪向左边,忽儿又转到右边, 还不时吸得“嘶嘶”响。有人喊住他说:“老隆,找到工作了罗,该请客。”他嘴 角往后边一扯,爽快地答道:“好说好说,明天望江楼有请,茶钱算我的。”说罢, 并不停留,反背着手去了。说的人冲他背影瘪嘴冷笑,还有一句话留有肚子里不好 出口,那就是担忧苟干人遭吃亏。 隆才贵可不是木人子,对于人们的反应自然明白。他照旧走自己的路,头不回, 懒去看,只是心里骂道:“0#,你就把老子看透啦,这回是老子自愿去的!”不过, 当他抬眼扫视满街的人时,发现都向他投来疑虑和不信任的目光,仿佛并在窃窃细 语,说他昧良心。他真有些慌张了,赶忙吐了嘴里的火柴棍,反背的手放下来,步 子也乱了方寸,犹如喝醉了酒,整个人感到轻飘飘的。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进望 江楼好比是自己骑上了虎背,想下却没那么容易的了,除非今后不在这小河顺城街 露面。他痛心今天付出的代价太高昂了。他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低头走路,再怕 见到那些望他的脸,突然他觉得面前一暗,好像躲进了树荫,猛抬头,见跟前站着 庄主任。庄主任提着黑色塑料提包,这时才下班回家。他张开八字步,像老早就等 在了这里,笑盈盈地说:“隆才贵,你到底还是想通了,要早这样,你日子该好过 多啦!” 隆才贵眨眨眼问:“庄主任,你指的啥子?” “工作呀!”庄平安反倒惊异了,“你不是跟望江楼的老苟当帮工么!” 隆才贵不以为然,调侃地乜了他一眼:“这又有好大回事!” 庄平安说:“也算是正事呀,总比你一天东游西荡好嘛。唉,以前你也太懒散 了,办事处给你介绍了多好的单位去工作,你不争气嘛,结果到头害了哪个? 今后 接受教训,好生过日子,现在政策还要几好!” 隆才贵差点儿笑出声来。但他不敢笑。他听过庄平安的最后一句话有好多回, 那成了他许多谈话的结束语。他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说:“多谢主任关心,你的话 我一定好生记着,早些年的那种事再不会干啦,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庄平安连连点头,“也免得办事处时时为你担心。” 隆才贵补充道:“庄主任,今后调单位还是不要搞忘了我哟!” 庄平安说:“你不是有事做了嘛!” “这是当‘丘二’。”隆才贵堵住庄平安的去路,“哪能跟国营单位比!” 庄平安仰头哈哈笑了:“你还想进国营?你的岁数多大?今后进单位当工人都是 合同制,还要文化考试,你得行?” 隆才贵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发乌的嘴唇,喉节滑动了一下,怅怅地望着庄主任胖 实的背影远去。他定定地站了会儿,傻笑一下,摇摇头,咕哝两句又走了。他听不 得哪个跟他说文化、知识或者文凭什么的,这好比当众剥去了他的衣服,露出他瘦 得皮包骨的丑陋的身子。其实在前些年里,遇到啥子麻烦事落到身上,他就大声疾 呼:“我是个没得文化的大老粗哟! ”有时经他这样吼叫一阵也见效,要他把事情 说个明白的人果真还宽恕了他。现在,他在望江楼里又不止一回这样疾呼:“0#, 是老子各人不愿读书么?是你这社会不让我读口[HT5,6”]山[HT],要不是,老子也 会亮出张把大学文凭! ”但这些回的吼叫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也丝毫改变不了他的 境遇。有一次,一位本街的熟人,同情他,介绍他去一家私人开的石灰窑做零工, 他兴冲冲跑去,窑主见他几十岁还一个字不识,不要他,说是有几个高中毕业生还 在等音讯哩! 他石灰没烧成,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于是乎对文凭什么的更恨之入 骨了。他走了一阵,又宽慰起来,幸好苟干人是个不讲文凭的老板。情绪一好转, 压在身上的精神负担也被丢掉,隆才贵的脑壳又昂起了,腰杆又挺起了。他无视街 人对他的脸色和议论,感到打游击似的生活该结束了,悬吊吊的心子好似终于落到 了膛,觉得跟任何人比并不缺鼻子少眼睛。 此刻的隆才贵把自己当作了小河顺城街的真正街民,这种心情是他以前从未有 过的。他顿时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连刚才看去不太顺眼的街人们的脸相也变和悦 了,那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也变得宽生平整,太阳光照在上面还发出熠熠的光芒。他 有了一种美好、舒心的冲动,蓦地想向人们倾吐,渴望把此刻这种从未有过的、愉 悦的感受跟别人分享。喉咙发痒,嘴唇也颤动起来,想唱点啥子。喉咙管一阵咕咕 响,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在朝天门听一位瞎子唱了小调,那小调只听了一遍,他就 记牢了。他往街两边一张望,怕被人偷听似的,然后一失笑,便回忆起那瞎子的神 情,轻声念唱起来: 太阳出来照山崖, 山崖下面打纸牌; 公公拿的三点九, 媳妇拿的对人牌; 公公输的花皮袄, 媳妇输的大红鞋; 公公输了有钱买, 媳妇输了哪里来? 他不懂音韵,觉得没那位瞎子唱得有味。瞎子唱时,周围不少人嘻笑,喝彩, 瞎子也就更来精神。许是他唱时没有观众的缘故吧,也就自然逊色了。不过,他仍 然使自己的精神获得了满足。 隆才贵去的地方是区文化馆。 区文化馆的夜晚比白天热闹。白天只有一些书呆子进出,他们静悄悄地躲进阅 览室里,连咳嗽也深怕吵了别人。屁股大的个文化馆,经费只有那么点点,能开展 好多活动? 人口直往上涨,活动的地方却被住房建设一口一口地蚕食。早些年,当 人们一谈到大田湾体育场、群众艺术馆、劳动人民文化宫时,总是与辉煌、宽敞、 美好这一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而现在……人们有时不免担心那些地方会被人口猛 增的热度所溶化,提防着运动场中央会竖起幢摩天大楼来…… 在街上,在人们愿去的地方,举目望去,白发的头总少于青发的头,无论何时, 人们都在呼叫:“当今是青年人的世界! ”于是乎,白发者对世界的失去而悲叹, 青发者对世界的拥有而骄傲,这已成为任何时期不可避免的规律。于是乎,白发者 的挑剔、指责,仍把失去的死死抓在手里不放,惊呼:“你们能弄好么! ”青发者 抱怨、对抗,近似野蛮地在一切机会里把该拥有的抢到手,高叫:“给我们太少啦!” 两者之间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抗争,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可不,文化馆的门前,此刻就像遭炸乱了营,无数小伙子对着那块写着“客满” 的木板子,吵吵嚷嚷,连脏话也夹在里面向文化馆丢去。白天做事,找钱吃饭,为 国家也为自己,好容易等来晚上由自己支配的空闲时间,他们的精力需要在各式各 样的活动、场所中去宣泄,但能吸引他们的活动、场所又太少,太少。 文化馆的馆长是秃顶的中年人,满脸忧郁的皱纹,站在石梯坎上不住地用双手 做着往下按的动作,好似要按住门前那些未买到舞票的忿忿之气:“我们的舞场太 小,只能卖这些张票,请大家原谅!” 堆在门前的舞迷们,并不不原谅他,骂卖票的人开了后门。 其实,在众多的吵闹者中,不少人只不过是把此当作了宣泄的机会和场所。更 多的人是有票等入场,等烦了,也跟着干吼几声解烦。 守门收票的高树云不见了。馆长派去的人四下找也未见他的踪影。馆长急了, 出门来作解释,谁知却走不脱身了,只好同另两位同志顶替了高树支的位子。 该入场的入场了,没有票的也大多散了,门前还剩下少数又没有票,但又不忍 离去的人,他们似乎认为在舞场外隐隐听听鼓乐声也是对遗憾心理的补偿。 杨幺妹就在其中。她发现守门的高老头不在,知道昨晚那样的机会不会再落在 头上,便在门前排徊,等肯在她身上花钱的人到来。 隆才贵去问了收票的人,打听高树云的去处,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不晓得。他是 专门来找高树云的。他很失望,害怕自己的主意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他留在了 大门外,希望高树云突然回来,便怀着焦急的心情观望、等待。他看见了杨幺妹。 她靠着根行道树,悠然地剥五香瓜子,很有节奏似地将瓜子壳一吐多远,眼睛四处 闪着秋波,又做出对任何人爱理不理的样子。 “幺妹。”隆才贵顿时兴奋异常,酒糟鼻子尖尖更红了,脸上堆起了使人也变 了形的那种笑,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搭讪着走过去,“个人在耍么……” 二十六 天好像要下雨,闷热,已经灰黑了的天空仿佛也压得低低,使人有种透不过气 的感觉。其实并不是这样,庄燕燕自已也明白,这些感觉是因心情的关系产生的。 夜空是睛朗的,星星珍珠般地嵌在灰蓝灰蓝的绒布上,又如无数的幽灵在向人 们眨着迷惑的亮眼。春夜的江风缓缓地、柔柔地爬上码头,被什么推着似的懒懒洋 洋地拂着小河顺城街,于是乎,两边吃食馆子里和烧腊摊子的炒菜、火锅、卤菜香 气被风荡得满街飘,让人一出门就连连耸动鼻子吸气,然而,竟分不清究竟是啥子 香。 吃过夜饭,大家在一起商量了明天为妈祝寿的事之后,大哥庄平安又准时地坐 在凉椅上守看电视机。大嫂董兰在忙厨房里的事。妈妈任秀芝放下碗就进了房间再 没有出来,不时传出开柜子、拉抽屉的声音,好像在忙什么。二哥庄骥没有回家。 庄燕燕心烦意乱地也回到房里,顺势倒在床上,从枕边拿起琼瑶的《月朦胧,鸟朦 胧》,翻开上次看到的地方,眼睛刚一触到那一个个的铅字就像碰在弹簧上被弹回 来。她是个不爱看小说的人,认为小说是写书人把世上的生活收在笔下生了花。她 当知青从县上招待所那间房间里出来后,就断定世上的生活就如同烂苹果,表面光 滑,内核却发黑、发臭,而人,特别是男人就是要加速它腐烂的苍蝇。可是小说里, 生活是光明的、美好的,人是善良的、高尚的,她完全不信,并说那是写给当官的 人看的,小老百姓都不看。近来,社会上掀起了琼瑶热,又听说作书人是个女的, 她便动了心,想这女人大概写出了人们渴望的东西,要不,为啥子会逗那么多人喜 欢。她想找本来看看,可惜周围的人都没有看书的习惯,反而问她琼瑶是谁。她一 天外出抄电表,在两路口宽银幕电影院前的地摊下发现了《在水一方》,老板对她 讲是议价书,要多拿五角钱。她是第一次买这样贵的书,当她捧着书离开地摊很远 了还惶然,为开初的念头和举动略略失悔。嗣后,她又收回了失悔,觉得那本书给 了她某种精神的弥补,为她营建起了一座躲避世上尘嚣和内心苦闷的美妙的窝。当 她翻开书时,她便会忘掉世上的一切,沉浸在温泉的温柔中。可是一放下书,她又 会忘掉书中的一切,认为里面全是假话,是写书人笔下生花。于是她就长长打了呵 欠,伸个懒腰,又回到永远无法逃避的尘世间的困扰和忧烦的包围中。不过,她毕 竟还是喜欢上了琼瑶,接着又看了她的另两本书。妈妈有时倚在门框边,看着她捧 着书痴迷的样子就说她成了书呆子。她的确看了比以前看过的小说的总和还多的小 说。此刻,琼瑶也无法排遣她内心的烦躁不安。 她丢下书,无所适从地在屋里转了两圈,赌气似的坐在梳妆台前。这梳妆台是 乌木制成,左右是各一只起舞的凤凰,中间托着一面椭圆形的玻砖镜,像彤云烘托 着明洁的月亮;下面连着两边高中间低的抽屉。整个梳妆台油光水滑,古色古香。 庄燕燕听妈说,这是“三反五反”时,爸爸买回的旧货。此刻,她坐在梳妆台前, 月亮般的镜片里映出一张忧郁而苦愁的脸,没有姑娘的红润,连两眼也失去了明净, 在眼角,还悄悄出现了皱纹,就像蜘蛛悄悄在屋角布下的细细的网。这张脸,在这 镜片里映过无数次,每次看到这张脸,她的心都像雨滴打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波纹, 而最难忘的是她去农村当知青的那天早上。 她是满怀激动,以献身革命的信念奔赴农村的。头晚上,她挤在了妈妈的床上, 喋喋不休地讲着农村是座大熔炉,会熔炼出一代具有特殊性格的新人来。这些本身 就充满诱惑的言词通过她的诉说又一点一点地在她身心上加深、渗透。许多话的涵 义她并不明白,一些是从进校的工宣队口中听来的,一些是从社会上学来的,经她 嘴时,她又合理地加进了自己少女的美妙的设想和憧憬。在课堂时,她做过一篇作 文,叫《熔炉》,里面就贯穿了她跟妈妈所谈的道理。那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 班上念了,评价很高,还在学校板报《幼苗》上被全文刊用。对她的诉说,妈妈没 有吭声,只悲戚地守着她。她见妈妈用这些神情对待她的满怀热情,愕然了,问妈 妈:“你不信?”妈妈阴郁地摇摇头,不知表示信或是不信。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妈妈先起床,又检查了不晓得检查了多少遍的行李,担心总有什么忘带走,她不放 心女儿。她也不能再躺在床上了,即将奔赴广阔天地的激情冲击着她,想早早去到 集合的地点。她坐在了梳妆台前。妈妈脚步轻轻地走拢她身后,双手捧起她的头发 说:“我给你梳。”长长的头发,柔软、光滑,像墨汁似的在妈妈枯瘦的指缝间流 淌。妈妈用自己梳了多年、已经断了齿的木梳轻轻地、轻轻地为她梳着,仿佛在精 心耕耘着土地,要把自己最可宝贵的什么掩埋在里面。她看见在里面的自己是那么 鲜亮,像早晨荷叶上一颗颤动晶莹的露珠。她从未有这时更充满自信,觉得整个世 界都是为她个人而存在,要不是妈妈在身后,真想张开双臂大声呼叫两声,把内心 装不下的喜悦分一部分给这个世界。她看看里面的妈妈,衰老、枯瘦,面容像老城 墙被风化的石头。她突然才想起这世界上还有自己的妈妈,跟自己紧紧相连的这个 家。一滴晶亮的东西从妈妈起皱的脸上划过,掉进她暖烘烘的颈窝里,那股沁凉蓦 地透进了心尖尖。多少年后,她再也忘不了那个早晨,那个早晨在她心中留下了什 么,也新获得了什么。她说不清楚。 以往不太显眼的白麻子此刻变得刺目了,她有些忿忿地打开化妆盒,厚厚地抹 了层粉,盖住了那几颗白麻子,但脸相却成了个死人。她定定地盯住里面的她有好 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想,脑壳像长在别人身上。 墙角的柜子底下有只蟋蟀,开始cEcE地叫起来,倒给空寂般的屋增添了活的生 气。她在镜片里去看那柜子,它立在墙角,好像那叫声能抬起它。她去抓过洗脸帕, 三下两下把脸抹了,返身去拉开门,跨出门槛,猛地把门带上。 “7U”地碰门声惊动了看电视的庄平安,他好像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终于没 说,由她出了大门。 为啥子烦躁不安?庄燕燕自己也弄不清,总感到心头塞了把猪毛,揉在了一块, 想分也分不开。 走在街上,夜风一吹,清醒多了,热烘烘的心胸顿时爽快许多。她无心去观赏 街两边的吃食摊子,那里各种卤菜的诱惑力对她根本不起作用,漫不经意地走上了 与闹市区相连的那坡陡直的石梯坎。 千人踩、万人踏的石梯坎被磨得白净光滑,每级的边沿已经被磨去了楞角,变 得坑坑凹凹。这坡石梯坎宽大、气派,每到炎热的夏季,小河顺城街的街民们吃过 夜饭,爱邀邀约约来这里乘凉,一级一级的梯坎坐着人,摆龙门阵,借路灯亮打牌、 下棋,在低处往上看去,活像摆满物品的货架子。这时的石梯坎只有几个小女娃在 上面“修房子”,用绳子串起的算盘珠子,一级一级被往下踢,个个神色庄严,融 进了整个心身。 庄燕燕悄悄坐在梯坎上,双手捧着下巴,看着“修房子”的几个小女娃儿,回 忆自己童年的情景,这些石梯坎不知也磨穿了多少双妈妈亲手做的布鞋。 一个小女娃儿闪脚跌倒了,一声尖叫唤醒了回忆的庄燕燕,她过去扶起小女娃 儿后,并问跌痛哪儿,小女娃儿被吓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对庄燕燕摇 摇头,笑了。庄燕燕觉得没趣,刚稳定的心境又遭破坏,变烦乱起来。她又回坐到 石梯坎上。 下午从供电局营业所回家,她半路碰见了正在招徕生意的何兴。他背着木箱箱, 弹着响夹,看见她便刷地红了脸,进不是,退不是,勾着脑壳像人顿时变矮了三寸。 好在右边有条叉巷子,他脸一掉,窜进了巷子,走了很长段路还不敢弹响夹。就是 他那难堪一怔的神情,更扰乱了她的已不太平静的心。 昨晚在电影院的举动,真就伤负了他么? 难道他已经感觉出了我对他当跑街剃 头匠的鄙视么?要是他真能像妈妈说的那样找个铺面开起理发店呢?他真的理解我吗? 把那件事跟他讲了会原谅我么?还会爱我么?庄燕燕此刻的思路异常活跃,闪过许多 自己都难以解答的问题。不过,心情倒比刚才平静我多,晓得自己又处在了人生的 叉路口,何去何从关系到今后的一生,这不是激动所能给予的,需要的是成熟者的 冷静而周密的思考。思绪仿佛在暗夜里滑动,许久找不到息歇的地方。终于前方露 出了一丝光明,像夜色里一只乱撞的飞虫,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她想到了在农村当 知青时的苦涩的岁月。为了我,他失去了早日返城的机会,而落到现在的地步,就 跟自己无关么? 哪家的大人在喊娃儿。“修房子”的小女娃儿中有个答应了,便丢下伙伴跑开。 别的小女娃儿再玩了一会儿也散了,各自回了家。 庄燕燕渐渐坐不住了,便向何兴的家走去。 何兴的家住下街,靠近码头,是一栋杉木捆绑的吊脚楼房子。丈多长的杉木竖 立在江滩岩石上,支撑着整栋房子。每年洪水季节,浑浊的江水都在杉木上留下肆 虐的痕迹。待洪水退去,杉木上除了一圈圈黄色渍印,还有无数随风飘荡的枯草, 远远望去,那座座吊脚楼活像饱经风雨而衰老的老人,酸楚地望着一江万古不息的 流水,在寒冷的江风中瑟瑟发抖。 何家的这座吊脚楼跟重庆城大小河两岸的许许多多的吊脚楼无奇特的差异,所 不同的是整栋房子的地面要高出路面一截,那是为了使屋里的楼板干燥。进屋要上 几步木楼梯。 庄燕燕只两次进何家吊脚楼,一次是自己先返城后的那年春节,何兴未回家来, 她便买了糖果糕点去跟何妈拜年,以表示对何兴义气的谢意。另一回是何兴终于返 城后,她同二哥一起去看望他。当时,何家的吊脚楼并未在她心中占一点位置,而 在她的眼里,何兴的家同那些用户的家无两样,不过,何妈在本街上泼辣的名声倒 使她有点儿畏怯。 当她才踏上木楼梯两步,屋子里就传出何妈男人般的嗓音:“是哪个?” 庄燕燕想回应,但不晓得怎样回应好,便加快步子登上了木楼梯,亮相在门口。 “燕燕,是你么! ”何妈正在收拾屋子,回首见是她,便忙丢下活路惊喜道: “稀客,稀客,快些进屋,站在门口干啥子!” 庄燕燕仍站在门外说:“我来找何兴跟我烫头。” 何妈用围腰揩着手,来到门前,拉着庄燕燕亲热地说: “他在屋里,叫他立马就跟你烫。快进来坐。何兴,燕燕来啦,还不出来!” 又过了一阵,何兴从里屋出来了,显然,他对庄燕燕的到来感到意外,还有些 惶惑。平时做生活跑街串巷招徕顾客油腔滑调,跟顾客摆龙门阵趣味横生、妙语联 珠,一旦见了庄燕燕却乱了方寸,口变笨了,人变傻了,留下的只是刻板的痴笑。 何妈趁背着庄燕燕之际,拿眼楞了儿子一下,照椅子努努嘴,然后说:“厨房 烧的水开了,我去灌水。” 何妈走开了。儿子的婚事未解决,这成了她沉重的心病,虽托过几个人为儿子 说媒,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未干成。忧愁之后便把这懊恼归咎于死去的男人在世时 不规矩造下的孽,忍不住暗暗诅咒九泉之下的男人不得安身,而自己也觉得欠了儿 子一份情,当母亲的格也不由降了一档。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更加紧物色媳妇, 促成儿子婚事的一切活动,除托人说媒,自己四下奔波外,对找上门来无论干任何 事的姑娘更不放过。她用婆子妈的眼光打量她们,看她们的长相、身段,听她们的 谈吐,静心地猜度她们,看谁更适合成为自己的媳妇。一些姑娘匆匆地来又匆匆地 去了,有的来是图不花钱烫头,有的来干脆就把眼睛盯住她儿子的钱箱箱。她们都 不合她的意,但她仍想她们来,总希望有一天能从她们之中找到个里外都让她喜欢 的媳妇。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希望总没有降临。 这会儿来了庄家的妹儿,却是何妈万万没想到的。 虽然何、庄两家的儿辈们有交往,但两家的大人却没有往来。何家的男人不成 器,加之有了那么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害得当何家女人的在本街人面前抬不起头, 即使有脸也不好见外人。那些年政治斗争激烈,各种运动不断展开,何家男人少不 得也是本街的批斗的目标之一,男人遭整,女人跟着遭罪,竟也养成了在人面前低 三下四,自卑自贱的心态。三年前,男人死去了,仿佛才带走了戴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松了积在心上的郁闷和压抑之气,满以为从此与人一般高了,说话不再低三下四, 做事不再自卑自贱。一天早晨,她专门起了个早,梳洗后便穿了件走人户的好衣服, 挎着菜蓝子上农贸市场,一路昂着头,与人打招呼,深怕满街人没看见她。结果一 条街还没走完,她就听见好几个人的啧啧声:“她那男人才死好久,就想在众人面 前逞‘行时’(自鸣得意) ,哼,那些日子她搞忘了!”她昂着的头又慢慢垂在胸口 上。还没走拢农贸市场,她趁人多,转了个拐,悄然地梭回家,关上房门好哭了一 场。她明白了,男人去了阴间但并没有减轻压在她身上的众人世俗的重量。可她不 甘心卑微命运的控制,特别是儿子何兴操起老汉的旧业后找了些钱,她这当妈的以 为这回总该在人前说硬话了。不过,她接受了前次的教训,要能在众人跟前比高低 还得主动出击,于是她把左邻右舍、哪家远哪户近,以及一二十年来这些人的行为 举止仔仔细细地想了个遍,从中找出可以攻击的目标。方案拟定好后,她便四处出 击,将别人的羞于见人的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渐渐她也练出张厉嘴,那些遭 揭短的人先还结成联盟抵挡一阵,但在她的厉嘴进攻下纷纷瓦解,有的去拿言语讨 好,有的默默承认了她称雄逞霸的地位。在众多的遭她攻击的人里,任秀芝也就是 其中的一个,而且是遭她踏亵、讥讽、挖苦最惨的一个。人在世上走一遭,谁能那 么干净? 何妈她是在顽强的生存中发现了这一真理,从此,她在小河顺城街站稳了 脚,跟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一般高了。 带了庄家人的过,还好有脸去搞好关系么? 又自从庄家的大儿子当上了街道办 事处的主任,何妈更不好去接近任秀芝,尽管她在本街上树起了威风,但在当官的 面前还是有些畏缩。这一点几乎成了她与庄家人搞好关系的一大障碍。自从庄燕燕 两次来过她家后,她就看上了这女娃子,平素在街上碰见,也要找话寒暄一阵,当 时她总要想,该跟任秀芝搞好关系,收燕燕作媳妇才有希望,可是换了个地方,她 又搞忘了,那张多闭一会儿就要嫌发臭的厉嘴总爱落在任秀芝身上。以前跟她为敌 的那些妇人都倒向了她一边,唯独任秀芝孤傲、清高,这是她一直不能罢休的原因。 嗣后,她又常常后悔,觉得自己是在儿子与庄燕燕之间挖了一条越来越深、越来越 宽的沟。 刚才,她收拾屋子,无意中又想到了儿子的婚事,正在焦愁,庄燕燕蓦然降临, 让她惊喜不赢,异常热情,还借故离开去。 现在, 何妈不在场了, 见何兴仍显着窘态样,庄燕燕心里好笑,嘴里却说: “我来烫头,你先答应了的。” “是的,是的。”何兴连声道,忙去为她倒开水,想平息内心的激动,“新买 的烫发器还没用过。” “让燕燕来给你开张,二回担保生意好做! ”何妈人在里屋,耳朵却留在了外 面。说着话,已端着一盒水果糖出来,放在庄燕燕面前,“不兴光说话哟,吃颗糖。” 何妈向儿子又递去鼓励的眼色,再对庄燕燕赞许地一笑,然后做出不愿打扰他 俩的神情,又悄然躲进了里屋。 何兴拿出一本缎面相册,翻开摊在庄燕燕面前:“又有了几种新样式,你喜欢 哪种,各人选。” 趁她翻看相册里的发式照片,何兴在一旁以理发匠的眼光审视着她。她蓄着齐 肩发,一边用夹子紧贴在耳朵后,另一边任其飘洒下来,斜斜地遮住小半张脸,自 然显出几分娇羞和妩媚。顿时他觉得她来烫头是对那头秀发的损害,一个理发师作 出让她烫发的决定该是多么的拙劣。尽管心里这么在想,但嘴是断然不能说出,他 盼的不就是她来烫头么! 翻了几页,庄燕燕就合上了,搁在双腿上,突然说:“我又不想烫了。” 何兴一怔:“为啥子,嫌那些样式不好看?” “不!”庄燕燕轻拢了一下飘洒的头发,“样式都好看。” 何兴有些为难地问:“那是嫌我的手艺差?” 庄燕燕向他闪去一道眼波:“要嫌就不会来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可是不烫头了,又该做啥子? 何兴被庄燕燕突然改变主 意搞得不知所措。 庄燕燕随手翻动着相册,打得相册“叭叭”响。她显出不经意地说:“天天跑 街理发,买烫发器有啥子用,你该找个铺面开铺子。上半城有好多个体户理发铺, 布置得很洋气,生意又好,单烫个头就收好几块钱。” 何兴浮显出舒畅的笑意,端坐的姿势也变随和了:“早就有这个打算,恼火的 是找不到铺面。上前天有个朋友带我去看了一处铺面,地势很合我的意,在去上半 城的街口口,那是必经之路,生意肯定好做。” “那好口[HT5,6”] 山[HT],快些去定下来。”庄燕燕兴奋地说,把相册还在 他手上,一双眼睛都在发亮,“免得夜长梦多,好事情又遭化了。” 她说罢垂下了头,仿佛自己把内心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了。 何兴接过话:“我当然会抓紧哟,只是房租还没有谈好,房老板要价太高。” 庄燕燕问:“他要多少?” “房子有十一二个平方,他月租收二百块。”何兴说罢,情不自禁地端过为她 摆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房老板为人凶险,我还他一百五,他还不干,硬是人心 不足蛇吞象,就想靠那铺面发财。” 这时,何妈又钻出来,为儿子的处境忿然不平:“我的兴娃子才这样老实,靠 手艺找点儿钱,外人些还以为我们挖到了金娃娃,发了大财,见到就喊啥子万元户。 我呸他妈三泡口水,当万元户的不是我们。我喊他们睁开眼看看,那开火锅的牛三 娃才是心狠手毒地赚昧良心钱。唉,现在是认钱不认人,要求别人,别人就会把你 当猪脑壳打整!” 何妈的意味不外乎是要儿子稳重行事,切勿在钱字上吃亏。可庄燕燕听来就发 了愁,自己一时说不清楚的许多希望,仿佛都建立在那十一二平方的土地上,那块 小小的土地不牢固,自己的希望便会崩塌。“尽力跟房主商量,把房租定在适中的 数字上。”庄燕燕试着劝道,“其实把眼光放远点儿,那几十块钱事小,只要有事 业心,好生经佑铺子,招牌闯响了,好处就不止是几十块钱了。” “是的,有时我也这样想过。”何兴深有同感。他起身去拿起一颗水果糖,慢 条斯理地剥开,递给庄燕燕,“吃糖。嗣后又吞不下这口气,房老板是在狠心敲竹 杠,心术不正。” 何妈插言道: “兴娃子, 各人要放精灵些,那鬼老头我认得,担了几十年的 ‘荒货’(旧货)篮篮,是他妈个人精,三十六桥的算盘打得利麻哟!” 何兴回答:“晓得,我又不是傻子。” “晓得?”何妈嗔怪道,“不提醒你,你还有不遭人整的!头回托人找铺面,交 给那人两百块介绍费,铺面没找到,介绍费也遭人吃了,还说不是傻子! 这回做牢 靠些,他要是不松口,宁可当跑街的也不去租那铺面。” “要不得! ”冲口而出说了这话,庄燕燕的双颊霎时升起两朵红云,惹得何家 母子都惊诧地注视着她。她自知失态,为掩饰内心的慌乱,故意咳嗽了两声,“伯 母的想法要不得,现在还跑街理发能找好多钱? 不搞个铺子,想跟顾客做新发式也 做不成。说个不好听的话,跑街那叫剃头匠,成不了理发师。” 何妈定定地望着庄燕并,仿佛在看一个头回见面的陌生人。 “燕燕说得对! ”何兴有些坐不住了,感激地看了眼庄燕燕,“我现在就去找 那房老板,跟他再谈一回,争取早点签合同。” 何妈一脸怅然之色,还想跟儿子吩咐点儿什么,但瞅了眼庄燕燕就没张口。 庄燕燕也起身说:“我跟你一起去。” 何兴感到意外:“你愿去?不耽误你?” 庄燕燕嫣然一笑:“我有空闲。” 何妈问:“燕燕不是要烫头么?” 庄燕燕说:“现在不烫啦!” “你不烫,我要烫! ”突然从门外传来个人的声音,大家扭头看去,见是杨幺 妹进了屋,她大模趔趔地坐下,打量着何兴和庄燕燕,“正要出门?” 何妈立马拉下脸,对杨幺妹的名声她早有所知,特别在这时搅合进来,更是讨 厌:“何兴现在不烫头,你到别处去吧!” 杨幺妹乜了她一下,把坐的姿式摆得更舒服些,翘起二郎腿说:“把钱送到家 里还嫌不够么,硬是钱找多了。” “幺妹。”何兴说,“今天我有事,改天来,要不,你过一阵再来。” 杨幺妹的目光落在了庄燕燕身上,停了一会儿,缓慢地垂下了眼睑,微微一咬 嘴唇,升起一丝忧郁之色。先前,她被隆才贵带走,两个人去到江边。在隆才贵急 切的搂抱中,她顺便问起他钱的来处,平素善于编谎的隆才贵当时顾不上细想如何 回答好,便将事情的原委抖落出来,这也许是他要借此表白自己性格中善的一面。 他刚一摆完,杨幺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说那种钱她宁可饿死也不会要,丢下 还在云里雾里的隆才贵跑开了。在回街的路上,她很伤心,想找人倾诉,想痛痛快 快的哭一场。这种沉重的心情她不时犯过,但没有这次严重。她于是想到很多,想 到幸福的童年,温暖的家庭,想到无数张已经记不清的恶心的脸,那些供她吃喝玩 乐的钞票,也像往些回那样,狠狠地恨自己可悲和可鄙……她猛然记起了何兴。她 虽找他理过发,吹过风,每次他都没收钱,为啥子? 他没说,她又看不出他安有丝 毫歹心。有几次,她在朝天门码头石栏杆处“等人”,无意中发现何兴在远远注视 她,当她正视他时,他又转身,做出偶然经过的样子走开了,神情是怅怅的,似乎 想要跟她接近。她害怕他的这种神情,每次都要弄得她半天没心思“等人”。她立 马决定要去找何兴烫发。她也听说他新买了台烫发器,走拢他家门,又觉得烫头发 并不是主要的。那是啥子,她又感到茫然。 “我等你。”杨幺妹刚进门时的张狂不见了,显出了姑娘的温柔,“我陪着伯 母摆会儿龙门阵。” 何妈未答腔,去端过水果糖盒子关上了。 杨幺妹仿佛在打量屋子,没在意。 何兴对妈妈不近人情的作法有些尴尬,就去为杨幺妹倒了杯开水,放在茶几上: “幺妹,你各人坐一会儿,等我回来给你烫。” 当何兴和庄燕燕转身走向屋门时,杨幺妹才用哀愁的目光送着他俩出门。 何妈故意在里屋耽误着不出来,丢下杨幺妹冷清地坐在外屋。时间过了好一阵, 何妈都觉得再不出去的确得罪人了,才慢慢梭梭走出去。 杨幺妹不在了,茶几上那杯开水还在懒洋洋冒着热气。 二十七 “老高,硬成稀客了喃! ”区文化局赋闲在家的老局长的老婆对站在门外的高 树云咋呼道,“你也舍得来!听说你在‘找外水’(捞外快)?” 局长老婆像根干柴棍似的,但火气很旺,连说句话犹如在打干雷,震得听的人 心尖尖跳。高树云略略后退半步,他的脸上已经感到了口水星子袭击。对他的问话, 他一笑了之,便问:“老局长在家?” 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她不呆在屋头还能干啥子! 他早就被人忘到九霄 云外啦。” 高树云陪着她发出难受的苦笑。每次来,局长老婆就会发一通莫名其妙的牢骚, 男人退下后,仿佛她的地位也随着降低,难怪有满肚子的委屈。其实,她要说的, 高树云不晓得听过好多回了,这时,他还是宽慰她一句:“大嫂子,你是一篙竿扫 了一船人,老局长干了恁多年,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记到他的。” “哼,宽我的心。”局长老婆眼一乜,懊恼地说,“那时是门槛遭踩断,现在, 哼,鬼大爷都不上门了,怕哪天死在屋头尸都烂了还没个人晓得。” 高树云笑道:“说绝了,说绝了,哪有不会上门的!” 局长老婆气呼呼问:“会,哪个会?” 高树云指着自己的鼻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好啦,好啦。”老局长在屋里发了话,“该让老高进门啦!” 像根顶门杠似的局长老婆勉强地让开。她并不是对高树云有意见,是嘴巴子闭 不住,难得找到个忠实听众。 跟自己的老婆形成鲜明对照,老局长近年发了体,把前时做的一身衣服胀得四 处绽线。他在客厅长沙发上斜躺着,戴着老花镜看报,茶几上摆着一杯茶,一盒重 庆带嘴香烟。去年从位上退下来后,变得深居简出了。睡懒觉是他现在发现的人生 一大乐趣,即使醒了,也爱闭着眼在温暖的铺盖窝里躺到上午九十点钟,嘴上说他 是要把前半辈子少睡的瞌睡补回来,自己的心头明白,他是在回忆往昔那些再不回 的甜蜜,这些甜蜜包涵着女人、爱情、日常生活和工作。以前他并没有警觉人生竟 是如此丰富,现在品尝到了,虽然闲极无聊之时也会认为遭到冷落而发的几句怨言 是绝不会飞出家门槛的。 高树云是这里的老熟人,进屋自己找了坐,随便地说:“老局长,在看报啦。” 老局长从沙发上坐正,摘下老花镜放在茶几上,叹息道:“多年养成的习惯, 以前看报为搞工作,现在,唉,混时间消遣罗!” 高树云不置可否地“啊啊”应了两声,他很能理解老局长的这种心情。俗话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到一些从领导位置上退下来的人像害了重病再难打起 精神的样子,高树云就暗自庆幸祖坟没埋对的好,少了这些无端的烦恼,同时也为 那些人可怜,仿佛他们除了当领导,别的就啥子都不会了。当然,这种看法,他是 不会在老局长跟前流露丝毫,他俩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 爱嘀咕的老婆各自悻悻地进房间去了。 “多时不见你来了。”老局长点燃烟,悠然地抽着,虽是老朋友见面,领导者 的口吻并未因其退位而改变,“你不是在为跳舞场看门收票么,每晚能得几块钱的 报酬,是笔可观的收入,我想你也够累哟!” 高树云淡淡地一笑:“馆里确实是抽不出人,抽出的人也压不住邪,我是实在 看不过味了才干的。” “那当然,你会武嘛! ”老局长稳稳地举着烟,好似有意不让长长的烟灰掉下 来,他是一面盯住烟灰,一面说的,“现在仍在练,口[HT5,6”]安[HT]?要是那时 听你的劝,我现在怕也,口[HT5,6”]安[HT],怎样?……” 他说着,忘情地比划一下打拳的姿势,那截舍不得弹掉的烟灰一下子从烟头上 栽下来,在他蓝毛哔叽裤子上炸开,慌得他起身抖落。 解放前,老局长是地下共产党,在巴县大绅粮王麻子府上当帮工,他发现给王 麻子当保镖的高树云是个讲义气的豪爽人,就有意接近他,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 高树云想传授点拳脚功夫给他,他怕因此惹人眼目,便以帮工的学那玩艺儿有啥子 用为理,谢绝了高树云的好意。 高树云颇有同感地说:“倒是,从那时就开始练,肯定你不会担心发体。” 老局长倒不否认,他惋惜地拍拍凸出而颤动的肚子,表示遗憾地摇了摇头。突 然他想起什么:“你今晚舍得那几块钱,跑来有事?” 高树云急促地说:“我要结婚。” 正准备斜躺下去的老局长一下子又坐起来:“你说的啥子,结婚?” 高树云重复了一遍:“我决定结婚。” 默了片刻,老局长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自制的大笑,笑得高树云恁大个汉子手 脚无处放,难得红脸的人霎时像灌进了过量的白干。高树云的窘态让老局长止住了 笑,似乎也为刚才的失态难乎为情,便歉疚地望了高树云一眼:“你的身体情况跟 对方讲了?” 高树云回答:“讲清楚了,她愿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了,还要想做个啥子, 只图有个伴,互相好依靠。” 两人缄口了。 话题不可避免地要揭去高树云昔日留下的剧痛的伤疤,使他红了眼,脑海里浮 现出那永生难忘的一幕。 王麻子高墙深院的一间堆杂物的房间,一盏马灯吊在柱子上,阴森的光映出屋 里的恐怖。二十出头的高树云全身被剥得精光呈大字形捆在一块木板上。王麻子捧 着铜水烟袋坐在圈椅里,铁青着一张脸,露出怕人的杀气,旁边站着三个贴身保镖, 一个骟猪匠在高树云身边忙碌着。 高树云垂下眼,看见自己冻得发紫但肌肉鼓鼓的身子,倒还为有这键美的身段 暗喜,那蜷缩在圈椅里的如风干的腊肉块的人,他敢脱光了来比么! 难怪他的三姨 太鄙弃他,趁他不在的时候梭进屋来……那些消魂蚀魄的时光够自己回味一辈子了, 为这去死也值得了。 “快点,还磨啥子时间! ”王麻子厉声呵斥骟猪匠,“老子跟他骟了还便宜了 他。狗日的不长眼睛,张起嘴巴乱吃,要他一辈子只有心头慌,硬不起!” 骟猪匠把那骟猪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双手一直在抖,不敢瞅高树云。他几 次想哀求王麻子自己不干了,话几乎到了口边边也不敢出声。 “动手! ”王麻子拿着纸媒子的手颤抖地比划着,“天大的事老子顶着,与你 无关,按先说好的办,骟百条猪的钱,分文不少你。跟我动手!” 骟猪匠端了碗凉水过来,低声对高树云说:“兄弟,对不住你啦,我也是推不 脱的,遇到了,再说家里还有几张嘴巴张起等我买米回去,你就体谅体谅我这手艺 人。动手的时候你各人忍住些,我保险轻、快、准,不复二刀。这里有一包面面药, 三天一换,靠自己将息了。你要是心头虚,就把眼睛闭上。对不住哟!” 高树云怒目圆睁,呸地吐了骟猪匠一泡口水。骟猪匠的脸皮子扯动了一下,用 袖口揩去,接着用手浇着凉水在高树云的下身处拍打了两下,便将刀子迎上去…… 嗣后,高树云始终记不清当时惨叫没有,或者惨叫了又是叫的几声,然而,那 浇凉水拍打和冰凉的刀口刚触肌肤使心寒栗的感觉却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了。 老局长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高树云,沉吟着问:“既然这样,还要我帮啥 子忙?” 高树云正正经经地说:“要你当证婚人。” “那好哇! ”老局长兴奋地一拍大腿,“这证婚人也只有我当合适。你那新娘 子是何许人也?” 高树云顿了一下,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然后说:“小河顺城街依仁巷的任秀 芝。” “哦! ”老局长恍然大悟,指点着高树云又哈哈大笑起来:“早就有风吹进我 耳朵,问过你还瞒我,你嘴硬紧喃!” 高树云却没有笑起来,心头反而酸酸的,喉咙管发紧,硬想痛快哭一场,但他 克制住了,只缓缓地说:“是外人些不明内情,瞎吹乱猜,这一二十年来害苦了她, 背了许多冤枉……你是了解我的,我这身子能行么!……” 笑容霎时凝固在老局长红润丰腴的宽盘子脸上,一时又消褪不了,逐渐变化成 刻板的苦笑:“是哦,是哦,我是了解你的……” 高树云截住他的话:“婚事定在明天办,务必请你明天上午去。” 老局长真的慌了:“哎呀,搞我的突然袭击,空着手怎好去哟! 老婆子,老婆 子!” 在里屋的局长老婆闻声出:“硬不让个人清静,又喊啥子?” 老局长说:“老高明天结婚,你看……” 局长老婆一怔,显然她听男人摆起过高树云的过去。老局长忙跟她递去个眼色, 她缓过神,强做出笑颜:“恭喜你喃,早就该请我们吃糖啦!” 老局长又楞了她一眼。她是个直肠子人,说出的话也不晓得转个拐,就不怕听 的人多疑嫌她是在挖苦。她没理睬男人的眼色,自顾又说:“老高,这年头啥子都 像水样寡淡,没响头,劝你结婚莫办席桌,来的人吃了嘴一抹,客气的说声谢,是 恨你的,油大还是封不住他的嘴,背还没车转又会翻你的空话。” “好啦,你那张嘴也该闭了。”老局长大声打断她,“喊你出来是跟你打招呼, 老高请我去当证婚人,我是一定要去的,去,总不能打空手吧,你先思量下,咱们 也要表示表示。” 高树云双手直顾摇,连忙说:“你答应当证婚人就算是给我大面子了,帮恁大 的忙该我谢才是。” 局长老婆接过说:“是嘛,老高跟我们是多年的交情了,还在乎你那点儿礼!” 她说得响亮,搞得老局长脸绯红:“去去去,有脸!” 局长老婆答讪着又进里屋去了。 待老婆背影消失后,老局长问:“手续办了?” 高树云回答:“办啦!” “那好!”老局长点着头,“明天我到哪儿?” 高树云摸出张早准备的纸条:“去她的家,这是地址。” 老局长接过纸条放在茶几上:“想必你正忙,我就不留你啦,明天上午十点, 我准到。” 高树云告辞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过了,区文化馆的舞会早已散场。 二十八 以往这个时候,兴友火锅馆的老板牛三娃是绝不会叫“小丘”收堂关铺门的, 即使这时的生意清淡,让“小丘”闲耍得磨皮擦痒也要让火锅卤水熬着,因为再过 一会儿,也就是深夜十二点过,还会有顾客上门。而这些夜不收的顾客才是任何一 家火锅馆的老板喜欢的食客,他们之中“操社会”(浪荡)的居多,其中也不乏在邪 道上找钱的人。这些人一进馆子讲的尽吃尽喝尽胀,不尽兴不出馆子门,而老板就 尽力迎合,仿佛不把他们“敲”安逸不放出门。 这晚,牛三娃时时盯着袅袅上升的卤水热气发傻,双目楞楞的,尖尖的喉节上 下滑动,又轻声地嘀咕着什么。有几次他也盯住“小丘”,楞楞的目光叫“小丘” 见了心头发麻。堂上没个食客,两个人坐在里面显得异常空敞,静得只听见锅里的 卤水“咕嘟、咕嘟”响。 有两种时候使“小丘”难爱,一是顾客满客,忙得她一双脚不歇气地在堂上奔 波,另就是堂上无顾客,跟老板你望我我望你。不过,这两种难受有时也互相掺合, 说不清究竟谁更严重。此刻的“小丘”就宁愿受劳累的煎熬,却难忍受牛三娃那双 像剪刀一样的目光……她在堂上走动,无事找事做,借以躲避那目光和消除内心的 惶恐。 “‘小丘’! ”牛三娃喊她,使她略微一颤,“关门算啦,也累了整天,早些 休息。” 从来没有这种好事,老板主动喊当“丘二”的休息! “小丘”有些难相信,见 牛三娃确实这样说了,还先动手开始收拾摆在堂口的板凳,又在屋角抓过扫把扫地。 哪天不是这样,送走最后批“酒玄玄”已经是晚上一点过? 当“丘二”的还没 到歇口气的时候,还有许多事要做,把剩的货放进冰箱,过滤卤水,洗碗、筷,除 煤炭渣,背炉火,打扫店堂……这一摊子活路做下来,起码又要个把小时。累了整 整一天,腰酸背痛的,到这时早已巴望坐坐,屁股真的一挨板凳又想睡下去,哪怕 就是地上,躺一会儿肯定也会舒服。 “小丘”的上下眼皮早开始打架了,脑壳嗡嗡发响,像塞满了棉花,又像啥子 也没有。 一家火锅馆,三张桌子的店堂,经佑一天,好似有做不完的事。清早起来就去 办货,然后要洗,要切,一直忙到半响午,紧接着钩火,兑佐料,把店堂摆整规一, 等顾客上门,这时已经是吃响午了。 牛三娃是不会参手去做这些事的,是当的“翘脚老板”,一杯酽沱茶,一包带 嘴云烟在堂门口的桌子上一放,悠哉游哉听川剧《驼子回门》,听得如醉如痴,时 常颠笑。那盒录音带被听了无数回,还深怕坏了,又从私人摊子上买回两盘存起, 说是“安逸得很,百听不厌,听到死都还要听”。晚上收了堂的活路么,牛三娃更 是不会插手。是冬天,早梭进铺盖窝看电视。是夏天,三用凉椅当门一放,一瓶接 一瓶的冰镇啤酒要喝到下半夜。有时晚上的生意冷堂,他把货查点后就去“会仙楼” 或者“金竹宫”请那些“操妹儿”跳舞操大方去了。 当老板的是该逍遥,“丘二”不做活路,白送钱养你?不管有多劳累,“小丘” 是不会吭半声的。 “牛老板。”“小丘”既感惊奇又觉得过意不去,“你先莫忙扫地,我还要清 炉渣滓,你各人去歇气。” 牛三娃异常温和,说话也不停手,自己倒像“丘二”在讨好老板:“没来头, 弄脏了又扫就是,早些搞完,大家早休息。” “小丘”再没开腔,由他去,自己干自己的。 “口[HT5,6”]也[HT],老板!”有三个二十几的小伙子带着两个画眉擦粉打口 红的时髦姑娘站在堂口,其中个小伙子在问,“凭早就收堂了?” 牛三娃抬头一看,晓得是群操社会的夜游神,这些人肯点荤菜,量也大,仿佛 不是用自己的钱。对这种人,牛三娃自有打整他们的办法,趁他们被啤酒灌麻,算 他们的“麻麻帐”,比起一般人同样的吃法要多收入十大块钱。此刻,他却毫不犹 豫地大声说:“收啦,明天请早!” 夜游神们好不扫兴,发出几声惋惜而又无可奈何的怪叫悻悻离去。 是以往, 遇到这样的财神爷上门, 就是背了炉火,牛三娃也会毫不迟疑地叫 “小丘”钩开,今晚他怎么啦?莫非他也有找钱找累的时候!“小丘”暗自生笑,却 没吭声,那早收拾完早休息的话叫她听起顺耳,再多累,老板的多赚钱,当“丘二” 的却多遭笨,钱,断然是不会多得一张的。想到这些,“小丘”便放快了手脚。 这是里外两间的房子,一间是店堂,一间是牛三娃的卧房,中间用纤维纸板隔 着,开了道门,门是用五层板做的。收堂后,“小丘”就在堂上搭铺睡。馆子门一 关,就当一间屋,白天顾客进进出出,屋子显得窄小,一到夜深,屋子就变得空荡 荡了,一个屋顶下,躺着两个非亲非故的未婚男女,莫说自己心头不是个味道,就 是外人见了也会皱眉毛。 有一天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小丘”从睡乡里惊醒,她拉亮电灯看表, 已经两点半过了。 她穿好衣,去到门旁问道:“是哪个?” “打开嘛!”一个粗暴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送你老板回来。” 她打开门,见是夏胡子背着老板牛三娃。进屋后,他把死人样的牛三娃顺势放 在了她床上。 “小丘”赶紧申明:“这是我的床,他在里屋。” “日妈你的床又怎样?”夏胡子恶狠狠说,“快打水来,给他抹帕脸。” “小丘”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夏胡子一吼,她搞慌了手脚,忙了好一会儿。 她在给牛三娃揩脸时,夏胡子才说:“为赌钱,他把别人赢了,他娃就想梭,0#, 有这么‘撇脱’(便宜) 么,别人不依!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嘛,别个几个人伙 起把他捶了,赢的钱也遭洗得干干净净。我加了夜班回来,半路上撞到了,哼,要 不是老子闯进去救他出来,哼,怕遭人捶扁了。” 夏胡子自己动手倒了杯开水喝,又说:“还好,不很恼火,只是遭打憋了气, 睡一觉就会好的。你明天跟他讲,老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要他怎样报答,只要他 谢我一顿火锅尽吃就是。” “小丘”默默地点头。 夏胡子放回杯子,打量一遍屋子,突然问:“这屋子……你两个睡?” 她又默默地点头。 夏胡子鼻孔一哼,不明白表示出是个啥子意思,便去到床前,弯下他宽厚的腰 身,双手把牛三娃一抱,像夹着根轻巧的树杆进了里屋。他把牛三娃安顿好后出来, 见门上有扣,拉过门关上,扣好,才说:“没问题了,别管0#他的,各人睡,明天 做生意忙的是你,来关门。” “小丘”倚着门框,目送夏胡子魁梧的身影在路灯下忽暗忽明的显现,渐渐消 失在黑夜里。她收回迷糊的目光,难言地叹息了声,说不清为谁。接着又望一眼灰 黑的天空,江风送来了淡淡的雾气,丝丝楼缕在路灯光里游荡。她打了个长长的呵 欠,返身进屋,关好了门。 床,是一块木凉板,放在两根长凳上,她一睡上去它就不住的呻吟,夜深了, 那“嗄吱吱”声,一个屋都关不住,睡在上面特别难受,总担心这响声让牛老板听 了…… 突然,一声呻吟从屋传出,这呻吟在喉咙管里打了两个滚,冲出口腔,然后缓 缓地高上去,在空中旋了一圈,又渐渐低下来,直到里屋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一阵使人寒毛倒立的恐怖弥漫在屋里,“小丘”不敢熄灯,坐起来,定定地盯 着那扇薄薄的门,仿佛它随时将被啥子怪物撞开。心头也蓦地升起悲凉来,离乡背 井,辛辛苦苦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来,为了啥子?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追求么?她 感到了人生的艰辛和迷茫,竟流出了泪水…… 里屋的呻吟又出现了,拖得比上次更长,更凄厉,似乎呻吟本身就带着不可忍 受的痛苦。 好颤栗着,鼓起勇气,犹豫着下了床,慢慢移步到门边,侧耳听听,呻吟中夹 着梦呓般的话音。那一刻里,她犯了难,进不进去? 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忽地跳进 了脑际。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当“丘二”是做活路,没有谁规定要经佑服侍老板, 何况这是在深夜,屋里就两个人,谁能担保不会出那种事?她转身回到床边,脱衣、 关灯,各自睡去。可是那呻吟又穿透了门板,像只蝙蝠在黑暗中乱闯,害得她实在 无法安睡,又拉亮电灯,坐起来穿上衣服。她又一次去到门边,听见里面“咚”地 一响,有啥子倒在了地。她没再迟疑,打开门扣,推开门,拉亮电灯一看,牛三娃 瘫软在地,想撑着床边站起来,但没成功。她不及细想,把他扶上床。 牛三娃有气无力地说:“跟老……倒杯开水,好口喝……” “小丘” 端来开水, 牛三娃躺在床上不好喝,她便坐在床边,扶起他的头。 “哎哟,”牛三娃叫唤着,嘴巴也扯歪了:“几爷子的手脚好重,亏夏胡子救了我 ……哎哟,手轻些嘛,抽屉里有止痛膏,跟我腰杆贴张……哎哟!” 喝了水,牛三娃让她帮着翻过身,撩开衣,解开裤腰带,在腰杆贴了止痛膏, “小丘”这样做了,又把他翻过来。完了这些事,牛三娃的痛好似轻了许多,安稳 地睡着。 “小丘”转身离去。 “喂!”牛三娃这样喊住了她,“你心肠好。” “小丘”在门边停了一下,没说什么,出了里屋,顺手带过门,扣上。 牛三娃在说:“还扣啥子哟,老子连床也下不来。” 不管牛三娃怎样申明,门,是要关的,门扣,是要扣的,这对“小丘”来说是 件不能大意和马虎的事,也是她来火锅馆不久就养成的习惯。有许多夜晚,她几乎 都是睁着眼睡觉,即使睡觉了,一双耳朵也在辨别屋里细微的异样的响动。她已经 看出老板在随时寻机打她的主意,但要在他这里找钱生活,只有忍气吞声,各自放 精灵,为自己筑起防范的墙。 店堂收拾得差不多了,牛三娃先进了里屋,很快就没有了响动,兴许他也太疲 倦,电灯也没拉亮就怕是倒床睡了。 “小丘”又忙了一阵,最后把三个灶,背了火,自己才洗脸洗脚,把这些搞完, 已经疲惫得难以自持,三下两下关好馆门,铺了床便倒头睡去…… 这不是在老家屋背后的麦草堆里么? 哪回割完猪草、打完柴后不在草堆上打一 阵滚? 那天落暴雨了,豆点大的雨打在脸上生痛,周身衣服淋得精湿,箍得身子紧 紧的,一点不能活泛。顶着阵阵吹来的狂风和雨点飞跑,跑拢麦草堆,挖一个洞, 钻进里面,把风雨留在了外面。草弄得身上怪痒,有说不出的舒心……怎么,身子 又发痒了,在脸上、胸脯上、大腿缝……舒心得叫人难受,忍不住了,一阵乱滚。 是谁在外面笑? 是傅0"子,双手叉腰望着发笑。背时的不来帮忙弄开草,还笑,恨 死他了! 他怎么也钻进来了?恁小个洞,两个人好躲?死不要脸,他紧紧抱住人,出 气都难,还把嘴筒子往人脸上拱…… “小丘”猛然从梦中惊醒,一个光条条的男人压在身上,一股一股的粗气喷得 脸发麻,发紧,两瓣兔牙啃得肉生痛。是他,牛三娃! 她惊叫一声,猛力而又慌乱 地将他掀下床去。牛三娃毫无警防,被摔个仰八叉。她抓过衣掌捂住上身,顺手拉 亮了电灯。灯光下,从地上爬起的牛三娃怔怔望着蜷缩在床头的“小丘”。 四目对峙,僵持了好一囝。一边是淫猥、狂乱,一边是惶惑、怯懦。 时间停止了,屋里一片叫人发慌的寂静。 稍顷,牛三娃发出一串疯狂的嚎叫,张开瘦骨筋筋的双臂又扑向“小丘”…… 那一声使“小丘”起鸡皮疙瘩的嚎叫,犹如头顶响起的炸炸雷,先骇木了的她 顿时为之一惊,惶恐、怯懦被愤怒替代。她张开巴掌,将这些月来受的侮辱和踏亵, 拼着全身力量,照那张淫邪的脸就是狠狠一下…… 牛三娃像电影里的定格,定在“小丘”面前。是这一巴掌将他打清醒了? 不, 是打懵了,他原本就没糊涂。 在牛三娃这类人精神贫乏的生活中,他们一向并不缺少异性的刺激,只要有钱 和肯花钱,哪样都能弄到手。花一张舞票钱和一杯饮料钱,带个女人去舞厅跳跳舞, 或者帮补几块钱,带个那种女人进电影院,趁黑摸摸搞搞,他们称这叫拿钱“过干 瘾”,买“小安逸”。再多花一点钱可以真正搞,他们叫这“绞”。牛三娃时常去 “过干瘾”,买“小安逸”,甚至去“绞”。在他的意识里,这就是物质享受和精 神享受的最高结合,难道天底下还能有别的么?他乐在其中,反复咀嚼,其味无穷。 他无视世间浩瀚丰富的精神生活,与文学艺术绝缘,即使听戏也只听川剧《驼子回 门》,看电影也只看打仗和武打片,现在又迷上了看录相,当然也只限于功夫片和 那些躲着看的片子。看时,他一律不问究竟,一阵昏看,最多只分出好人和坏人就 算他用脑最勤的了。他对于自己头脑的重大缺陷一点不感到悲哀,反而时时以此借 口来对抗一切向他讲道理的人:“0#,老子没学过,不懂! ”就如依老卖舛,借酒 发疯一样,但比其更横蛮,更叫人气忿,更拿他无办法。 牛三娃玩过不少女人,久了,便产生出一种遗憾,这些女人水性杨花,对她们 如对身上的衣衫,想穿就抓过来,想脱就丢开,她们不能跟他经营起个安适的窝, 装下他从父辈身上无形继承的传宗接代、男大当婚、光宗耀祖的观念,因此他常常 是抱着女人想女人,为没有个称心如意、跟自己志同道合的女人而苦恼流涕。也曾 有好心人为他介绍过正南齐北的姑娘,但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能容忍他既无外在伟岸 又无内在柔情的惨状,能容忍者都是些自身带有明显生理缺陷的,牛三娃自然不会 同意。久而久之,在选择对象的问题上牛三娃失望了,自己也有了自卑感,痛苦时, 便拿钱去买刺激。 “小丘”的出现犹如火星溅到了干柴上,引燃了牛三娃的欲望。自她来当“丘 二”,第一眼就叫他心子“怦怦”一阵急跳。待她做了一段时间的活路,他惊喜发 现她接人待物活泛,做事能干,生意上精明。这个妹儿,不就是他长时梦寐以求的 么? 他于是有意无意向她表示好感,甚至找机会用言语试探。一次,一位食客夸奖 她做事利麻,待客热情,牛三娃也顺势说:“是呵,我要把她升为老板娘! ”说过 这听来如玩笑的话后还特意瞟她一眼。尽管他从言语到行动尽了一位老板追“丘二” 的力,但从她神情和气势上得出的结论:看不起他!他很沮丧、晕气,于是狠了心, 想“生米煮成熟饭”、爬上她的床…… “小……钟! ”牛三娃终于想起了她的姓,也是第一次这样叫她。他“扑嗵” 跪倒在地,可怜巴巴说,“我是没0#得办法才打的这个背时主意,你千万莫见气, 我真真喜欢你,若我是搞耍耍,敢赌咒,遭雷打,到阴间遭鬼抓。我说的句句真, 绝没得半句假话。” “小丘”垂着头,呜呜哭泣。她心烦意乱,灵与肉都在遭受煎熬,真想放声痛 痛快快哭一场,把此刻难以言状的复杂心情宣泄出来,可是还有部分清醒的理智警 告她:住声,不能惊动左邻右舍,否则第二天本街的“翻嘴婆婆客”们又有了磨嘴 皮子的材料,更何况她还是个没嫁人的妹儿。 “小钟,信我的话,不哄你。”牛三娃跪着挪前两步,抓住她的手,“答应我, 我一定一辈子对你好,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 “小丘”丢脱他的手,依然沉默着。 此刻还有什么比沉默更好呢? 牛三娃想跟她好,他的一些表示友好和试探的言语举动她早已有所察觉。开始, 她还些许高兴,一位发了财的老板居然对她这个“丘二”有好感,使她也产生幻想, 自己的一生系上这棵叶茂的大树,下半辈子还会受罪么?从山里出来的目的是啥子? 是要过城里人的生活,肯信农村人就享不成福! 长年生活在贫脊偏僻的山里,世上各种信息的来源就靠每月一三五区上的赶场, 她也不是每场必赶,个把月去两次区上交糊好的火柴盒。而信息,比县城知道的整 整晚半个月,再加传带人“吃雷”、走样,以及习惯势力、传统观念的抵制、腐蚀、 同化,能稍微呼吸到一点点外部世界的新鲜空气就算是不错的了。电影么? 电影队 几个月才光顾一回,放的都是陈古八十年的片子。至于书报,她是断然不会花钱去 买的,即使有了也不愿花时间看,农村人哪有城里人逍闲! 她学的那点初中文化就 像久了不耕耘播种的土地,渐渐长满了杂草,荒废了,好在她还没有把自己完全封 闭在草顶泥墙的屋子里,从某种意义来说,为糊火柴盒的所得远远超过了实际的微 薄的经济价值。虽然她从山区向城市跨出了勇敢的步子,但她毕竟还是从祖祖辈辈 生存繁衍的土地上出来的,于是她的思想,她的言行,她对人的观察,无不因袭前 辈。因此她后来感到牛三娃不是自己的意中人,靠不住,心花。他只把她当“丘二”。 她要找的是能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当然,牛三娃的丑貌也给她心理上造成阴影。 见“小丘”不吭声,牛三娃急了,爬起来,抓过一条围腰围住下半身,返身进 了里屋。一会儿,他端着一口旧式木箱子出来,放在她脚前,颤颤抖抖地开了锁, “哗”地揭开盖,里面装满一扎一扎拾元人民币。 “这是我这几年赚的钱,全部交给你! ”他把钥匙丢在她脚跟前,“你当老板 娘,啥子事都由你说了算,老子绝对听你的!” 牛三娃似乎怀着悔恨,声调中含着诚挚的感情,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样胆怯怯地 站在床前。 他说的真的么? 这一扎一扎的票子,那彩电,那电冰箱,那录音机,还有那能 够赚很多很多钱的火锅馆,真的都属于自己了么?她一阵激动,心跳也加快,蓦地, 眼前化出死去的爸爸,那坐在石门槛上吧叶子烟的孤苦的身影……爸爸一辈子想的 而又没想到的不就是这些么? 他想了很久很久,我得来竟这么容易,难道,这就是 命么? 她偷眼看了牛三娃一眼,他额头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定定地望着那箱子钱,嘴 皮子在抖,又像在轻轻嘀咕着啥子,霎然间,傅0"子浮显眼前,张开双臂狰笑着, 变成朵朵黑木耳似的票子在翻飞……她从心底爆发出一声愤怒的狂叫,一脚把箱子 蹬下床,人民币倒得满地。 她局促地穿好衣,带着压抑的痛苦的哭泣,夺门而出…… 嘉陵江水在“小丘”脚下哗哗流过,身后开阔的鹅卵石滩死一般寂静。天上没 有星光,像一床不透光的棉絮严严实实捂住了大地,一切都仿佛消失了自己的存在, 惟有不息的江水在郁闷地涌动、喧嚣,不时闪起一道波光,显示它无限的生命力和 巨大的力量。 “小丘”从火锅馆跑来这里,弧零零坐在一块伸进江水里的岩石上,任泪水洗 面,任江风吹拂头发,悲愤、愁苦和惆怅无法排遣。 江滩上骤起一阵料峭的寒风,带着蛇一般的嘶叫从她身后掠过,她感到背心发 冷,禁不住回头看看。还闪烁着稀疏灯光的城市已经沉睡,它像一只蹲伏在夜色里 的睁着发绿圆眼伺机向她扑来的巨兽,要将她撕碎、吞噬下去。远近的江滩空寂无 人,一片黢黑,她打了个寒噤,把薄薄的衬衣领裹紧,双手抱住小腿,下巴搁在磕 膝头上,活像只望着一江春水发愁的猴子。 嘉陵江水千万年严格遵循自己的规律——一年两换颜色——从从容容地流着。 可是人喃? 夜,更深了。雾罩子慢慢降下来。蛇一般嘶叫的江风紧裹住她。江边坐不住人 啦! 她试图把捆扰自己的问题一个一个解答,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像被这夜色挡 住而看不见的江对岸。 突然,身后有人走动,鹅卵石在脚下哗啦啦响。她机警地回过头,见个模糊的 人影向自己走来,仔细一看,那身段是牛三娃。她唬地站起来喝道:“你来干啥子?” 牛三娃站住了,过了一阵,扬起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说:“夜深了,冷,老子跟 你拿件衣裳来。” “不准拢来!”“小丘”向岩边挪了一步,“再动一步,我就跳下去!” 牛三娃果真动也不敢动,只是嘴里发出一串听不真切的咕哝声。过了片刻,他 手一扬,衣裳向她飞来。他转身走了。 一件进口旧西装躺在“小丘”脚边,她厌恶地踢了一脚,又复坐下。 一阵骚动过去了,江边又沉静了,只有江水在霍霍响。 已经看得见灰白灰白的雾罩子了,它飘飘袅袅,如丝如缕,挂在了“小丘”的 刘海尖,凝结成细细的晶莹的珠子,在风中颤动。她连打了几个寒战,再抱紧双臂 也抵不住五更寒。她抓过西装,披在身上,顿时一股男人的汗味和香水味直冲鼻子, 她皱了皱眉,仍然抓紧了前襟,就在她扭动脑壳的那一刹那,看见离自己不远的下 游处,有一星火光在一闪一闪。她注视那点火星好一会儿,然后趴在自己磕膝头上 闭上了眼…… 轮船的一声笛响惊醒了“小丘”,她抬头,天已微明,从市中区到江北的头班 轮渡开船了。她往下游望去,江边石滩坐着朦胧的人。她惆怅地收回眼,又盯着升 腾着淡淡晨雾的江水默了一会儿,然后伸直双臂打了个呵欠,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 在地。她望了它一眼,转身走下岩石,在鹅卵石滩上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带潮 湿味的清冽的空气,抹了把挂满露珠的刘海,又返回岩石,拣起了那件旧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