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九 庄家的大儿子,小河顺城街街道办事处主任庄平安一早爬起来,匆匆喝了一碗 冬苋菜稀饭就离开了家。他是逃出门的。 家中要为老娘祝寿,宴请宾客。 昨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饭桌子,度过了一段近几天来从没有过的和睦而又 融洽的时刻。大家议论的主题是明天如何给妈妈做寿。 高树云来不来作客的事未提上桌子,当妈妈的任秀芝似乎对此事也不那么看重 了,兴许是采纳了大儿子庄平安的意见,或者说,就是大儿子犟赢了妈妈,妈妈畏 缩了。 大儿子庄平安对眼下的事态很满意,只要在庄家门前竖起了一道阻拦高树云的 墙,并不想过多地为难和指责妈妈。她含辛茹苦几十年,拖大几兄妹并非易事,可 说世上的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尝了过遍,那头上的白发,那满面核桃壳似的皱纹就是 最有力的证据,当儿子的对妈妈能苛刻么! 他一直抱着双臂,把和悦的笑容送给家 中的每个人。虽然他没有过多地谈什么,但态度是鲜明的,基本同意弟妹的做法。 一致通过办生辰酒,请客。 初步订办三桌,这数字是大家掰指头一个一个列出来的,庄家没亲戚在本城, 除了些要好的朋友外,请的就是本街巷的老邻居,范围就这样大,原则是愿来的, 并根据来客的礼信厚薄而定该不该留下吃饭。 这晚要数女儿燕燕活跃,进屋去撕来一张纸,要先把明天的菜谱订好。弄菜, 要算大儿媳妇董兰最有发言权,这也是唯一体现她在庄家地位的机会,也不会放过 任何次这样的机会,从中她能体会到许多作人的滋味。妈妈过六十大寿,要办席请 客,这是不能马虎的,她努力思索着,报出菜目,让小姑子记下。筵席的规格参照 了农村人办红白喜事的“水八碗”,又称“八大碗”,这种品级不高,花费也不大, 制作方便,经济实惠,客人见了既不认为小气,又不嫌铺张,这里外都说得过。于 是菜单上写了:冷菜:姜汁肚片、松花皮蛋;大菜:白油玉兰片、豆瓣鲜鱼、红烧 肘子、芙蓉杂烩;汤菜:酥肉汤;下饭菜:红油菜头。每桌曲酒一瓶、啤酒四瓶。 大致核算,每桌要四十来块钱,这远比在外包馆子划算多了。 当即敲定,三兄妹每人出四十元,至于别的零花,如生日蛋糕、五香瓜子、花 生、糖果、纸烟、茶叶等,先由燕燕垫付,待嗣后再分摊。 明天一大早买菜的任务落在了庄骥和燕燕身上。 庄骥明天刚好换休。燕燕呢? 上班也反正是单个行动,去不去无人知晓,往后把这天的事补起就行了。庄平安当 然是不会留在家中做事,或者接待客人的,这对办事处主任来说该回避为好。厨房 的一摊子事,自不待言,由董兰操持。但明天她有两节课,怎么办? 这问题难倒了 一家人。于是都动脑筋,想解决的办法。这时候,庄平安说要上厕所,走了。庄骥 很清楚,他是在装眼瞎、耳聋,这区区一件事也怕打肿他的脚背。对他的行为,庄 骥冲他背影冷冷一笑。庄燕燕脑子一转,出了个嫂子装病请假的主意。任秀芝不置 可否,整个晚上很少说话,那神情,把啥子事都交割给儿女们了。庄骥感到疑虑, 嫂子对本职工作一向认真,要她装病请假似乎是太残忍了一些,便怀着歉然,望了 她一眼。董兰默然了片刻,想说什么,又住口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 ”燕燕一副精于此道的模样,“明天上班前,我给你们学 校去电话,就说你感冒发高烧,然后我去医院找‘脸嘴’(熟人)开病假条,开它三 五天,趁势耍两天。” 董兰显得痛苦样,艰难地说:“你这馊主意,要不得。” “那你说怎么办? ” 小姑子追问, 对嫂子不立马赞同她的意见很不以为然, “又不可能去请大师傅,明摆摆的事,怎样办好!” 无可奈何的董兰喃喃地说:“即使只有这样办也只能耽误一天,学校别的老师 哪个都不松活。” 燕燕一向对她爱事业的行为表示忿然,常拿话讽她,说她是“顶铺盖的虱子”。 此刻见她勉强答应了,便说:“随你便,反正假条我去开,你要少耍就当争表现。” 董兰苦笑了一下,没出声。 庄平安回来了,走拢的第一句就说他明天不能在家帮忙,大小事都只有劳累董 兰和弟妹了,最后还说:“明天,妈妈各人当寿星老,啥事都不要沾手,坐在堂屋 陪客就是。” 他的这番话充分表达了对母亲的敬爱,不过,无须他交待,家里人都会去安排 好让妈妈愉快地度过这天。 嗣后,董兰趁空,进了厨房,把明天需要的碗筷盘子杯碟清点好,洗干净,又 把一些现成的佐料摆上案板,明天用时方便。等她忙完,看电视的丈夫已回房睡了。 小姑子的房门关着,里面没有响动和灯光,不知她是安息了或是没回来。妈妈的户 门也关着,从门框的缝隙透出光亮,董兰从门前走过,还听见里面的咳嗽声。董兰 在门旁犹豫了顷刻,想进去陪陪妈妈,跟她摆几句龙门阵,自己随时感到欠着庄家 的什么情。前晚,丈夫找她寻欢,她随便说了句要他洗一洗的话,他一听,反而冒 火连天:“洗个屁,洗了也白干! ”她再没还嘴,忍气吞声依从了他。完事后,丈 夫又爬向另一头睡去。过了一阵,丈夫用脚踢她,告诉说,他又要带她去看一个江 湖医生,据说那“药猫儿”专会抓她那种病,一抓就灵。她不干,她曾吃过这种亏。 还是在年初时,他把她带到一号桥脚一户人家里,那是个长缩了的老太婆,人称王 婆婆,勾腰驼背,满脸是牵不伸、理不顺的皱纹,皱纹且厚,且硬,像蒙了层打了 皱的牛皮,皱纹里嵌着长时未洗掉的灰垢。她看人不睁眼皮,仿佛是凭另一种感官, 说话时张开无牙的嘴,声音发瓮,使人感到是只身误入神秘的洞穴。她走路颤颤的, 好似在轻轻地跳,居然是双已为稀罕的“粽子脚”。她端出张矮矮的条凳,让董兰 骑坐上面,然后她也骑坐在董兰身后,双手在董兰的腰部乱揉乱捏乱抓,同时口中 念念有词,折腾了好一阵。董兰止不住恶心,总要想到那双捉弄自己的手,干瘦, 长长的指甲,像树根,更像要捕食的蜘蛛。干完后,老太婆从一口大柜子里像变魔 术似地取出一个红布包,红布已成油黑色。她抖抖索索解开疙瘩,里面是一堆用草 纸包的药,纸包上写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她叫站在一旁的庄平安取出一包写有丁 字的药,要董兰分成五次吞服,定时在半夜十二点正,绝不能差前错后。出门时, 老太婆从庄平安手里接过了十元钱。那药,董兰只服了两次便上吐下泻,人也脱了 形,骇得庄平安也叫她停了。 庄平安听她不愿去就恶狠狠嘀咕一席,还在铺盖里用脚蹬了她两次,接着又一 阵梦呓般的嘀咕,骂她是“连寡蛋也不会生的鸡婆”……有过这样许多回了,董兰 都装耳聋,想自己的无能,丈夫有不怨恨的! 这夜,她仿佛第一次尝到了当女人的 艰难,于是想大声呼喊:难道我就不想尽到一个女人应尽的责任么!无奈夜深人静, 喊叫不成为疯子啦! 她咬着铺盖角,压抑内心的激忿,偷偷啜泣,哪料,一想到自 己遭到的不公平的对待,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痛,无声的啜泣变成了呜咽。庄平 安还嫌她闹了他的瞌睡,又用脚踢了她两下,更惹她痛苦嚎啕,结果,遭来庄燕燕 抱打不平的呐喊……第二天,董兰在厨房同婆婆一起做饭,两人都回避着双方的目 光,仿佛都欠下对方的债…… 董兰没去推婆婆的门,轻轻叹息一声,回房去了。 这天一大早,燕燕和庄骥提着篮子去农贸市场采购。妈妈昨夜在屋里忙了很久, 还在睡觉。董兰草草梳洗一番,吃了两块饼干,捆了围腰便一头扎进了厨房,这整 整有一天够她忙的。 庄平安像往常一样,提着黑色塑料包去上班,只是精神不比以往抖擞,因昨夜 未睡好,脑壳晕糊糊的,脚步也有些晃。今天不必去办事处,跟别的同志已作安排, 他要下地段去转转,了解各方面的情况。他一出家门,即刻改变了主意,去街上逛 逛,散散郁闷的心,下地段了解情况放在以后再去。闲时逛街,各人有各人的喜爱, 有人喜欢逛商店,有人喜欢进书店,有的则喜欢漫无目的地乱逛,哪里有热闹就挤 拢去,管它是卖菜刀、卖钢针、卖草药、耍猴戏……都可以看个尽兴。什么都得花 钱买,惟独时间垂手可得并能慷慨与人。庄平安却难得上街逛,即使上街他也有自 己的喜好,那就是看张贴栏。他只对那类标以祖传秘方专治男女怪症的广告感兴趣。 这类广告多是黄纸,字迹不工整,由于未缴允许张贴费,总是悄悄地躲在别的冠冕 堂皇的广告群里,看这类偷偷摸摸的广告,要有好的眼力和耐心。庆平安就有这等 的眼力和耐心。当然,看这类广告不能久站着慢咀嚼。张贴栏一般是设在大街,过 往行人多,久站细看那类广告岂不是当众宣布自己或家人有难治的怪症么! 于是庄 平安练就了一套迅速从众多的广告中找出那类广告,并用眼角斜视,像复印机一样 将那广告留在脑间,虽不见他在张贴栏前停留,实际就在走过的那片刻已经在细分 析,那广告提供的信息的真假程度,当他确认真的程度高时,脑子又会将广告人的 地址显现,而这些字写得更小。一号桥脚的王婆婆就是他在那类广告中筛选出来的。 他并不认为董兰去投医失败,而后悔的是没有让她坚持服药才失去一次成功的机会。 这天,他从朝天门开始,经过小什字,拐向大小梁子,游了一遍人民公园,再 踅向解放碑,绕解放碑附近几条街,没一处张贴栏他放过,使他失望的是那类广告 没有新贴的,都是他曾一次或两次看过,凭他的感觉,更多的还是骗钱的。他多少 有些丧气,无一收获。 当他再次站在解放碑下时,碑上的大钟敲响了十一下,他若有所失的心情才转 为平和。想到家里该像啥子样了,突然又有些沉重起来,他逛出来不就是为了躲影 响,躲嘈杂,躲迎来送往的应酬,还有躲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么! 三十 这天望江楼茶馆的茶客到得特别齐,仿佛是苟干人操大方,不收茶钱请大伙, 连平素少于跨这门槛的莫胖子也大模大样踱进了店堂,居然泡了碗重庆沱茶。 郭弯背自然不会比别的茶友迟到,已经戴着那顶锅魁饼子似的蓝布帽子坐在了 上位,脸上保持着一种自足者的矜持的笑,与任何个进来的茶友很有分寸的点一下 头,算是打招呼。这些时间里他过得舒心愉快,犹如连出了几个大太阳,把他积了 多年霉灰晒掉了,整个人变得鲜活起来。那天外国人买了他的竹车椅,使他成了小 河顺城街的新闻人物,街坊邻居些夸他在外国人面前不半点虚,当师傅的资格是傲 起了的,一句话,没有“脏国班”(失国格),像他妈个真正的本街人。于是乎,在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的闲谈中,由他而引出了许多几乎被人们遗忘的但又值得本街 人炫耀的事,譬如,某某年间,某某官老爷驾到本街,要本街挨家挨户插彩旗欢迎, 但大伙来个不理睬;又譬如,某某年间,某某官老爷的姨太太下码头上船,她以为 自己的姿色会倾倒整条街,结果她路过时,满街冷落,等等,等等。这许是小河顺 城街街民生就的德性,死爱面子。 这次郭弯背无疑为小河顺城街争了面子,受到街民们的敬重,他自己也生出几 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劲。 莫胖子进门就看见了郭弯背,便笑嘻嘻上前:“老郭,来得早喃!” “早呵!”郭弯背掉过头去,“隆烂帐,快泡碗茶来。” 莫胖子坐下说:“莫客气,我喊了。” 郭弯背递去一根纸烟,按燃打火机给莫胖子点火,说:“你这忙人,也舍得坐 下来喝碗茶,硬是难得。” 莫胖子吸燃烟,取下烟在手中捏了捏,烟丝受了潮,不通畅。“今天有空闲。” 他说,“说你前天卖了架竹车椅,卖了个好价钱……” 郭弯背顿时警觉起来,表情也变得僵硬,好似全心身都作好防范,以便兵来将 挡,水来土掩。摸到心子说,他郭弯背对莫胖子一向敬而远之,打开窗子说亮话, 这就是生意人与工商部门的隔阂,一个总想瞒住点啥子,另一个总想找出点啥子, 真是饭在甑子里,但中间隔着竹饼,合不到一块。前年,一所幼儿园来订了两百多 把竹凳,货按期交了,郭弯背开的价是比平时卖价略高了一点儿,这事让莫胖子晓 得,把郭弯背喊进工商所狠训了一顿,说他乱提价,硬罚了他二十元。这件事成了 他难忘的怨恨。虽然得罪不起莫胖子,但也出了他不少言语,说莫胖子是半夜吃桃 子,按着软的捏,有的生意赚昧良心钱不去管,卖点儿手艺钱的倒盯住不放,原因 是别处可供他“吃油大”,他这里是“清水衙门”。于是,郭弯背对莫胖子采取得 罪不起躲得起的战术,即使避免不了见面也是脸笑皮不笑,假客气一番而已。这阵, 莫胖子问起了外国人买竹车椅的事,郭弯背心头能不打问号! 郭弯背摸不透莫胖子的水深水浅,不敢贸然表态,便抹了把僵硬久了有点儿发 麻的脸,紧接低下头去喝水,趁这动作之时,嘴里含含糊糊“嗯”了两声。 正在这时,隆才贵挽着长嘴铁壶,一手端着茶碗拢来,把郭弯背从不自在的泥 坑里救了出来。“茶来啦,”他把茶具放好说,“注意些,谨防烫到,我不负责。” 他还没得老板苟干人那套掺开水的过硬本事,显得有些呆拙似的用双手提着铁 壶,几乎将长嘴搁在了茶碗边沿,然后才胆怯怯地把铁壶斜去,让水细细地、缓缓 地流进茶碗,只见他紧张得两眼不敢眨,鸡爪子般的双手微微颤抖。哪谙他过于紧 张,收壶不赢,水漫出了茶碗,满桌到处流。 “隆烂帐,你安了心么? ”郭弯背终于从因窘中找到突围的口子,“硬是安心 水漫金山么!” 隆才贵慌忙放下长嘴铁壶,取下搭在肩上的抹桌帕一面揩,一面说:“对不住, 对不住!” 闲坐在柜台里的苟干人见这边闹起来了,也过来赔不是。还顺带叮嘱了隆才贵: “下细些,莫把客人烫到了。” 自隆才贵来后,堂上泡茶、掺水、收茶碗、洗茶碗,以及灶上烧水、打扫店堂 都由他包了,忙了大半辈子的苟干人一旦清闲地当翘脚老板,反倒磨皮擦痒无聊, 一天坐在柜台里掏耳屎、剪脚指甲、手指甲,搞这样做那样,还消磨不完时日。他 对隆才贵做活路基本满意,就是手脚生疏,怕出事故,有时忙了也过去帮帮。隆才 贵果真像他所说的,尽心尽力为老板做事,嘴上勤快,手脚也勤快,很跟茶客些投 合,堂上冷清时还跟茶客些说笑两句,互相开开心。干了两天就昨天打烂了几个茶 碗,那还不能怪他,是个茶客要抢时间上轮渡,猛地撞在正收茶碗的他身上,打碎 了几付茶碗,何况那茶客主动赔了钱,还有什么好责备的! 都是一条街住的熟人,郭弯背和莫胖子怎会计较,大伙相视笑笑就算了。苟干 人反正没事,干脆就坐下来参加了摆龙门的行列。 起了小小的一场风波,但并没有冲消莫胖子刚才已经开了头的话,想想说到什 么地方了,就接着说:“那天我出差去了,没看见,都说你娃的阵仗是做起了的, 要得,就该这个,外国人也是人,比中国人多只耳朵? 有些人就贱相,见了高鼻子 洋人屁股都甩圆啦,嗤!你娃是对红心,够格!” 一席话拨开了郭弯背心头笼罩的阴云,露出欣慰的阳光,照得他一张脸光采四 射。他万没谙莫胖子也对他恭维起来,倒有几分受宠若惊,急忙又双手敬上纸烟。 莫胖子嘴上还叼着烟,毫不客气接过,夹在他胖厚的耳朵上。 莫胖子又对苟干人说:“隆才贵在你这里跑堂,松活了你,你该早打这主意。 钱,这东西,不要将它看重了,身子顾息好才是头等紧要的。” 无论对任何人,莫胖子谈到钱就爱亮出这套理论。对他的说教,一些人是不以 为然的,说他才没把钱看淡,愁只愁自己发不到财,于是才逼到自己的嘴巴说这话。 当然在坐的苟干人和郭弯背是断然不会当面顶撞的了。 对莫胖子的关心,苟干人连连点头,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看着他浑身颤动的 肥肉,脑间却是一片空白。 郭弯背没有插言,欣赏着隆才贵在堂上穷于应酬顾客的有些滑稽的身影,不由 想起他往时耍鬼精灵的一些事,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莫胖子住口了,望着街上出神。 这天又是个好天气,连打了三早晨的雾罩了,出的太阳似乎也特别红,特别暖 和。这时,快打十一点钟了,太阳光从对面屋脊翻过来,照在望江楼店堂门前,坐 在里面望出去,就像门口挂了一付金黄的薄而透明的帘子。 几个老太婆在街沿边晒太阳。 莫胖子连看了两次表,他的心情很舒畅,自始至终保持着兴奋的状态。他揭开 茶碗盖,斯文地抿了一口茶,像是对旁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庄主任的妈今天 过生,请我去吃响午。” “你要去? ”郭弯背诧异地问,接着又宽慰地说,“我屋头的去了,她几个婆 娘还凑钱买了礼信。要我去,我才赖去,何必去吃别个一顿。” 莫胖子楞了郭弯背一眼,从他话中感到有刺,便庄重地咳一声:“本来我还有 事,该下去检查经商户些的经营情况,昨天庄主任见到我,要我今天无论如何去, 唉,推也推不脱,还不因平时工作上有联系!你不去嘛,怕还要多你的心罗!” “是的,是的。”苟干人总会为人着想,给莫胖子顺过去下台的梯子,“这叫 盛情难却,却之不恭。” 这时,隆才贵过来掺水,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凑热闹似的说:“去喝庄主任妈 的生辰酒么,我还要去口[HT5,6”] 也[HT]。苟老板,跟你说一声,过一会儿我就 去,生意只好烦你个人照顾。” 苟干人说:“你去就是。” 莫胖子瞧不起隆才贵, 隆才贵接嘴似乎也脏了他, 惹他很憋气,便掉过头去 “呸”地吐了一口痰,就闷头喝茶。 郭弯背倒有些惬意,刚才莫胖子说要去检查经商的经营情况,这话无疑是故意 唱给郭弯背听的,弦外之音是再明白不过的了,隆才贵无意插言却给郭弯背出了口 怨气。 莫胖子要去跟任秀芝祝寿,并非是庄平安所请,他也是从自己老婆嘴里听来消 息。开初,老婆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婆娘要凑点儿小钱买件礼信去祝贺一番,想到任 秀芝在一条街住了几十年,没跟人吵过架,葛过孽,虽然风传她跟高树云怎样怎样, 他老婆自有看法,一个人能跟旁人相处就算是有人味了,那些事,谁有闲心谁去管! 再说,一个妇道人家中年守寡,日子也难捱呀! 对老婆的见解,莫胖子倒没心思去 裁判,那些女人家的事由女人家各人去操劳,可是对老婆要拿钱买礼信去贺寿就痛 心,嘀咕老婆是嫌钱多了用不完,不如丢在水里还看得见冒个泡,拿去白送人,硬 像个傻子。老婆是有名的母老虎,一阵对他咆哮,他一肚子的火药仿佛受了潮,再 也不响了。临到今天老婆同那几个婆娘邀邀约约要去任秀芝家了,他才突然想起自 己待业在家的女儿,便喊住老婆,要她祝寿时趁气氛融哈跟庄主任说说,帮忙将女 儿的工作解决。老婆不干,说要去他自己去。他一转念,返身进屋,拿出人家求他 办事送的一床绣花被面,要老婆也带去作礼信,到时他好去。老婆埋怨他平时不烧 香,临时才抱佛脚,还是接过被面去了。现在,莫胖子是在等时间,好去庄家屋。 大家的目的已经公开,但自己的心迹却是万万不能泄漏的。莫胖子觉得该说的 都说了,再想说点什么也与他们找不到个共同的话题,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国家工作 人员,有值得跟他们去打堆的么! 摆在面前的茶,还没有喝清淡,酽得呈酱色,如 果此时离开,倒是很可惜的,再则,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像这种饭,更不会定 时,总会后移个把小时,对此,他是极有经验的。趁他揭开盖子之际,隆才贵又给 他添了鲜开水,他矜特地一点头,心里却打算,再安心喝两开。 隆才贵得到了老板的允许,心情有些爽快,想在离开前多为茶客掺两趟开水, 也好取悦老板的欢心。 苟干人坐在一旁却暗自盘算起来,郭弯背虽然不去,但老婆要去,还和人凑了 礼信;莫胖子是本街非凡的人物,他也要去,可见这回去作客是有图的;隆才贵算 是何等人物,他也学着人见识要去祝寿,他这人,对自己没半点好处会去凑闹热么? 苟干人盘算后,暗笑了,他们去跟任秀芝祝寿,都是做给她儿庄平安看的。他起身 向莫胖子和郭弯背说了声“慢喝”,离开后,去到隆才贵身边,耳语道:“你去的 时候跟我带十块钱去,要不,在街对门糖果铺买个大蛋糕带去。” 街上有人惊慌地跑,嘈杂声中听见人说:“牛三娃的火锅馆里摆起了阵势……” 茶馆店堂里的嗡嗡声顿时哑然,茶客们在惊诧中相视小会儿,当自己的大脑从 惊诧中转过神,便纷纷离座,向兴友火锅馆奔去…… 三十一 两边的人,拉开了架势,摆开了阵式,个个红眉毛绿眼睛,颈子鼓起了黄桷筋, 好阵仗,好凶险,有一场恶战。 兴友火锅馆仿佛贮满了炸药。 馆子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馆子斜对面的空坝子,一字儿排开十几辆保养很好的摩托车,其中有雅马哈、 本田、铃木、嘉陵。小河顺城街做小百货生意赚了大钱的香妹引来了腰缠万贯的同 行。 馆子门口的青砖墙,紧挨密靠着十几根被汗水浸泡得油光锃亮的杂木抬杠,每 根抬杠上插着绕成八字形的抬绳。小河顺城街的毛人,朝天门码头搬运工夏胡子带 来了汗渍未干、衣裳未换的伙计。 两队人马仿佛是有约在先,浩浩荡荡开兴了兴友火锅馆,或坐或站或脚踩板凳, 泾渭分明,楞眉楞眼鼓着对方。 两边都要包馆子。 香妹从深圳进了一批巴拿马裤,进得及时,价又适中,很快脱手就赚了好大一 笔,同行们闹起要她请吃火锅,她答应了,馆子选在牛三娃的兴友火锅馆。 夏胡子他们昨天为货轮装货,得了笔加班费,每人平分后还剩了百拾元,大家 要欢聚一回,吃火锅,夏胡子把大家带到牛三娃的兴友火锅馆。 店堂小,打拥堂时,食客背靠背,屁股挨屁股,勉强可坐二十来个人,眼下, 来了恁多人,莫说安顿不下,即使安顿得下,哪边也要瞪眼竖眉毛,讲的是包馆子。 平素,牛三娃希求生意兴旺,食客多了,巴不得人重人也安顿下,生意人,做梦也 梦的这个时候。这时生意上门了,反倒叫他着辣。 “三娃。”夏胡子捋得胡子喳喳响,大声武气吼,“伙计们听我说你火锅的味 道好,早就闹起要来尝味,今天是来‘打平伙’,三口锅全部包啦,你听0#见没有!” 牛三娃那啄米的脑壳还没有点下去,香妹尖声尖气的嗓子便说话了:“三娃, 做生意讲个信誉哟,我今天包馆子,先跟你打过招呼吧!” 牛三娃的脑壳赶忙又车向这一边。 “喂,跟你说的咋不回话,哑了么! ”夏胡子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炸。他身后 楞眉楞眼的十几条壮汉,有的亮着肌肉鼓鼓的手杆,有的把上衣搭在肩上,裸露着 发达的上身,都齐刷刷盯住牛三娃,盯得他脚肚子条条颤,像抽筋。见他不回答, 夏胡子怒嗔道:“鸡巴毛,伙计们跟我把座位占到再说,肯信哪个把我的咬啦!” 壮汉们早按捺不住了,那滚开的的卤水香味熏得他们个个喉咙里伸出了手爪子, 恨不得把菜案子上的菜都倒进锅里。听夏胡子一声令下,个个如下山的猛虎,动作 果断、麻利,团团围住了三口锅。香妹的有几个同行早就坐上了桌,结果被壮汉们 像抓小鸡似的轻轻提开了,把凳子稳稳当当塞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香妹的那几个同 行,悄声地嘀咕着站进同伴的阵营里。 做生意的不是个个都软,也有肝火旺的,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站出来喝道: “怎样,想动手么?我们也不怕哪个哟!” 香妹举手止住了自己人,对牛三娃说:“生意是你私人的,价钱由你定,今天 你若愿意涨价三倍,我们也吃!” 话,已经递到了牛三娃的口边,钱,愿意白送牛三娃,这就看他敢不敢开口, 敢不敢伸手。 “对头,香妹都开口了,你胆子到哪里去了?” “老板,香妹是铁了心要请客,不要断了我们的口福哟!” 香妹一边的人,七嘴八舌嚷着。 夏胡子这边的人都坐着,个个马着脸,对那些嚷叫充耳不闻,以奈我不得的神 气沉默着,对抗着。这种蔑视更激起万元户们的不满,他们宁愿被人打、被人骂, 却不愿这等遭人无视其存在。几个肝火旺的想蹦上去,但又自量瘦弱的身体能经住 那汤碗大的拳头么?跃跃欲试了一番便退到后面去了。 夏胡子“叭”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刷地站起,一脚踏住凳子,亮出毛猖猖的 胸脯,拍得“蓬蓬”响:“老子把丑话说前头,哪个敢乱涨价,我夏胡子就敢把他 弄来夹在胯下当马骑! 我今天和伙计们是‘矮子过河——淹(安)了心的’要吃,劝 那些莫来凑热闹。早些爬开些!” 香妹气得周身抖,跳着脚,横眉怒眼地指着夏胡子:“姓夏的,欺负人不是你 那副霸道样,你秤二两棉花纺(访) 一下,老子不是火[HT5,6”]巴[HT]桃子,以为 恁好捏么!” 先前是双方在闷头骂,现在既然话已挑明,那就意味着这场恶战不可避免了。 最担惊受怕的不是开仗的双方,而是牛三娃,因为他明白最后遭殃的还是他。 他哭丧着脸,一会儿对夏胡子躬腰,求他息怒,事情慢商量;一会儿对香妹作揖, 求她少说半句,切勿再火上加油。任牛三娃求爹爹告奶奶想平息双方的怒火,可哪 方也不买帐,根本把他这个堂堂的老板撂在了一边凉起。他建议两边的人分先后吃, 后吃的只收一半的钱,宁可自己蚀本也不让顾客发生争执。但哪边也不愿后吃,双 方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小丘’,你跟老子硬还稳得住喃! ”牛三娃一眼看见她居然在一边翘着二 郎腿,悠哉游哉地当看把戏,便把受的一肚子怨气发泄在她身上,“妈×,你以为 你是旁边人,不关你的事,惹毛了老子喊你滚!” 巴望闹凶了才好偷闲的“小丘”被牛三娃一吼,像屁股遭针锥了一下,蹦就起 来,从牛三娃那无法掩饰的狼狈相看出今天这场戏闹真了,馆子可能将遭受难以估 计的损失。如果事情真闹到那一步,自己也难说不受某种影响,搞严重了,引起老 板关门,其后果就更惨状了……她立马意识到,这场戏不该她看,也不是该她心安 理得去看的。个人生存的利益把她跟老板牛三娃紧紧捆在了一块,她像要保卫自己 的家产一样挺身而出。然而,她算老几?老板的“丘二”,说话有人听?况且又说得 起啥子硬话,老板都搁不平的事,她有啥子本事? 按说,这些具体实际的问题应该 在她脑壳里过一过,掂一掂,然后再谈怎么办。可是遭牛三娃一吼,像被撵慌的兔 子,顾头顾不到尾,要她想到可能遭到的后果,她哪来那种心思? 有一点,她是明 确的,那就是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去到夏胡子身边,带着笑,柔声地说:“大哥,你嘛是本街上响当当的人物, 从上街到下街,哪个不恭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昨天有几个毛糙糙的年轻人来吃火 锅,想在这里耍横,我一提起你的名字,那伙人赶忙收敛,还不住说你好话,恁大 个英雄,今天就大量些,息息火气……” 夏胡子他们能大量么? 这群血气方刚、精壮强悍的搬运工们,以为他们天生就 想抬杠压肩么? 如果有谁这样去看待他们,那就是门缝缝里看人,把他们看扁了。 在搬运工队伍中不无出类拔萃之人。要讲文凭,拿得出盖有名牌大学钢印的;要讲 人才,推得出正儿八经的工程师,这些人以前都有过宏大的志愿和报负,并为之奋 争和拼搏过。只因诸种原因:政治的、经济的、家庭的、婚姻的、心理的,等等, 未能将志愿和抱负付诸实现,反而还引来一些说不清的打击和苦恼,于是他们消沉、 颓废,从开放着理想鲜花的土地上,从拼搏的人生舞台上,退败下来,甚至遭到来 自某一方的处罚、判罪。他们被优裕的生活、优越的社会地位所抛弃,为生活计, 才很不心甘地拿起了任何人也不愿拿而且能咬得痛肉的抬杠。当然,有一部分是世 代搬运工出身的,这一部分人与另一部分——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中失业的店员、 小手工业者、小摊小贩,以及历年存积起的“渣滓”——成为了搬运队伍的主导力 量。夏胡子就是属于小摊小贩阶层。他们缺知少识,流氓习气浓重,严重影响、腐 蚀着这支出卖力气的队伍的素质,败坏了自己的声誉。到了这几年,知识逐渐得到 社会的承认,他们便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地位,醒悟自己实际是一直处于社会的最 低层次之一,于是他们遇到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就日妈道娘,拳脚相见,找机会发泄 ——野蛮装卸,拿别人或国家的财产出气。他们总的呼声:世道不公平,为啥子就 该我们来当搬运工?!现在,他们把仇视的眼睛特别对准了那些因时来运转而发了财 的个体户,他们是些啥子人?他们又有好大的能耐?他们比我们多长了个子耳朵么? 平素想恨还找不到时机,此时,凑巧了,你香妹今天带人自动投进了老虎嘴。 “妹儿,这不关你的事,各人一边歇去。”夏胡子的语气软多了,是她的一番 顺毛抹的话奏了效,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这种事你也管不着,老子肯信有钱的就 该大个些,社会就该他们操!” “小丘”劝不住,车身去香妹旁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膀子:“大姐,你也是 个赚大钱的人啦,莫非这口气吞不下、装不下? 何犯得着呢,为吃一顿火锅怄坏身 体,这顿火锅还补不起哩! 今天看在当妹儿的面上,打个让手,让他们先吃,要嫌 难等时间,改在明天,我保证把佐料和菜搞巴实,叫你们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呸! ”香妹甩脱“小丘”的手,对她横眉竖眼呵斥,“不懂规矩,有你参言 的资格!一个当‘丘二’的居然铺排客人,你是老板娘么?各人站开些,嘴巴闭紧!” 香妹身后有人说:“怕跟老板睡过觉哟!” 这话引起一阵讪笑。 笑声像一根缠了棉花的木棒打在“小丘”的身上,表面她忍住了,内心却在惨 痛颤栗。昨夜在这屋顶下演出的一幕,她犹如是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口, 深埋在心里。经过在江边的一夜独忖,她悔恨那贫穷的老家容不下自己,自己就像 不怕老虎的小牛崽闯进了一片陌生的世界,却被比老虎凶得多的人怔住了。她想离 开这片陌生的世界,逃回生她养她的那块黄土,把自己的这个命认了,捱过时日, 等着时光在脸上刻下道道皱纹,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好使父母的坟旁多一个陪伴… …然而,她没有逃,某些时候,逃比进还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胆魄。是牛三娃送去的 薄薄的衣,动摇了她逃回老家的念头,给了她些许温存的柔情,她是怀着再看看, 怀着某些希冀,又回到了兴友火锅馆。她虽然没有向牛三娃摊牌,要他放庄重些, 她不是那些容易上钩的女人,必须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对待她,但她那一脸 冷霜,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却威慑、服贴了牛三娃。在开堂前的几个小时里,牛三 娃像个做错事的娃儿,在她面前连眼皮子也不敢对她抬一下,平时该她做一些事, 他也主动帮忙,根本不分老板和佣人。没谙风云突变,牛三娃的和颜悦色又被刮得 无影无踪,不仅又对她摆起了老板的架子,吼得她六神无主,结果遭致香妹的洗刷、 挖苦,众人的讪笑。 “小丘”脸上带着怒色,可眼窝里却关满了怯懦和委屈的泪水,低下头,悄无 气息地退到一边去。 按理,香妹是不会对“小丘”发火,只怪她没摸透她的心理,自己的言语没到 堂。 “小丘”去劝夏胡子是说的一翻恭维话,句句受听,而且还要他大量些,所谓 大量,不就是占理吃亏么!在劝的时候,“小丘”的那副媚相,不说迷住了夏胡子, 起码他周围的那十几双眼睛是发了绿,个个挤眉弄眼比吃了火锅还舒服,仅这点, 她香妹就心头发毛。“小丘”又是怎样劝香妹的呢? 要她打让手,改在明天吃,这 不是要她败在夏胡子手下么! 再有,她最烦人称她大,喊她姐,这岂不是当众寒碜 她年轻大了,女人的黄金时期已逝去了么! 明明是“小丘”仗自己年轻漂亮,有意 跟她比高低,这能叫香妹装下那些带钩带刺的话? 四十岁的香妹,早些年过的啥子日子哟! 在家受男人的气,在外遭世人戳痛脊 骨,多嫁了一次男人,好似人也少了半边,成了怪物,在本街走动连头也抬不起。 现在做生意发了财,家境骤然变好了,她用钱大方、洒脱,凡是对本街坊和熟人有 求必应,拿钱出手不当一回事。她要用钱买回自己以前失去的身分,用钱去收买别 人对她的敬重,树立自己的尊严。没想到,今天翻船在本街,面子丢在街坊们前, 她能服输么! 看闹热的人扎断了街,市场上一些做买卖的人也丢了生意跑来饱眼福,这样的 场面百年难遇。 街上踮脚看的人中,竟有人即兴创作了神话故事新编:“财神驾云周游世界, 半路跟凶神碰了头。天上哪不是路? 两个非要去走碰头路,都不让,便腾云驾雾在 天上一番好斗,今天是斗到人间来啦!” 旁边人听了,禁不住嘿嘿发笑。 也有唯恐事件不扩大者,伸长颈子在人后使劲叫:“有好看的,双方遇到‘对 红心’啦!” 更有好事者吼道:“整哟,整烂了好往贵州搬!” 吼这类话的人多是没发财,又无缚鸡之力的人,可这种人的喉咙特别大,声音 能响一条街。 店堂上,夏胡子和香妹各方的人,硬对硬僵持着。对两边的人,牛三娃哪边都 不敢得罪,犹如是钻进风箱的耗子——两头受气。他见“小丘”也没劝住,就横下 了心,插在夏胡子和香妹中间,正色地宣布:“我这做生意的哪个进门来都是我的 客,我只认钱不认人,既然双方都不肯让,都要赌气要包馆子,我这当老板的,对 不起了,本人店子小,安顿不下,请你们去照顾别处发财。” 牛三娃讲出这番话前内心是作了一阵较量的,未必他牛三娃怕哪个么? 你香妹 荷包里的钱多,他牛三娃摸出来也会骇得倒人;你夏胡子讲气力大,他牛三娃不卖 火锅给你吃,肯信你敢抢! 对阵的双方正愁找不到突破口,牛三娃一表态,好,两边的矛头齐对准他。 夏胡子猛虎般地嚎叫:“老子今天在这里吃定了,老板,上菜!” 搬运工们七嘴八舌惊呼起来:“少罗嗦,上菜哟!” “老板! ”香妹也柳眉倒竖,摆好恶斗的架势,半步不退让,“跟我把客人些 安顿好,今天哪时吃好哪时才走!” 被两边的人惹毛了的牛三娃也冒了火,发了威,鼻子喷出一串冷气,心想,作 算今天生意不做,兴友火锅馆招牌不是这样随便遭人践踏。他两步去到摆菜盆子的 案板前,抓过盖子、筲箕,三上两下地把菜盆子盖得严严实实,然后铁青着脸对两 边的人说:“鸡巴毛,老子今天不卖,要休息,关门啦!” “好,好,你牛三娃会扫老娘们的面子。”香妹抬起手,指着他,手直抖,好 一阵才发出声,回头对身边的人说,“今天吃不到熟的,生的也要,跟我把菜盆子 端了,钱,他要多少,我给!” 那群个体户,见不是对付搬运大汉们了,个个顿时变得凶险起来,一窝蜂拥上 去掀开牛三娃,扑向那一排装菜的盆子,像分赃一样,转眼间案板上空空如也。 端走了菜盆子还吃个屁,夏胡子和伙计们慌了,急红了眼。夏胡子亮开喉咙吼: “还不动手么,跟我把菜盆子抢回来!” 眼睛冒火,牙巴骨咬得咕咕响的搬运工们就等的夏胡子这句话。顷刻间,个个 发出嗷嗷叫,雷厉风行,像扑食的猛虎,纷纷向端着菜盆的人发起袭击。刹时,菜 盆子在人们头上飞,鳝鱼片、牛毛肚、鸭肠子、泥鳅、血旺、墨鱼、猪腰片……像 骤雨哗啦啦降在店堂、喊声、叫声、骂声、拳脚踢打声、菜盆落地声、桌子凳子倒 地声……混合在一起,汇合成震耳欲聋的喧嚣在店堂里滚过去,又滚过来,几乎掀 翻兴友火锅馆的房子盖盖…… ……隔了好久才平息下来的? 坐在街沿石边的牛三娃和站在满是脏物的店堂中 的“小丘”都麻木了,痴呆了,不晓得此时该哭该笑该叫。 夏胡子和香妹所带的人都被治安执勤队弄进了派出所。 看闹热的人散了。偶尔还有几个跑来探望,发现稀奇事已经过去,又遗憾地离 去,离去前还有趣地向别人打听。 三十二 任秀芝过六十大寿做生辰酒的消息,不知不觉像风一样吹遍了小河顺城街以及 依仁巷。这天吃早饭的时间一过,来祝寿的人就三三两两,邀邀约约地进了庄家门, 就连往日里在街头巷尾,捂住半边嘴巴,在人耳朵边说庄家悄悄话的人也厚着脸皮 来了。 其实,背后说人悄悄话,只是小河顺城街和依仁巷百姓们的一种嗜好,或者消 遣,并没有过分的险恶之心,好比是嘴巴痒,想上下嘴皮子动动,磨磨而已。说到 底,充其量也只是显示显示消息灵通,耳朵比别人长。 尽管任秀芝为高树云的事遭街坊们非议,但她毕竟是个深居简出,少跟左邻右 舍打撕扰,难于伤负谁的人,因此真正记恨她的人还没有。更何况桌上还要摆糖果、 花生、五香瓜子,茶水随便喝,若是带上一份薄薄的寿礼,兴许还有被主人家留下, 请坐宴席。 来得最早的是何妈,她是几家凑钱买寿礼的承头人。既然安了心来祝寿就该走 在前,要么就最后,这无论是人或礼物都能引起主人家的注意,切忌带着礼物去跟 前来祝寿的人打挤,那无论你送了份厚礼也难以将主人家的注意力从众多的客人身 上引过来,这会亏了你人和礼物。何妈的心思精细过人,决不会亏自己和左邻右舍 凑钱买的礼物。她带的礼物可谓重,是一床南充绸厂出产的手工绣花软缎被面,苹 果绿的底色,开着一朵丰姿飘逸、黄色和淡红相间的菊花。这床被面的正价是四十 多元,许是在库房管理不善,或者野蛮装卸,在被面的一角浸了一团讨厌的水渍, 结果削价处理,何妈只用二十五元就买过手。回家里经她巧手的揉洗、熨烫,又变 成一床完好、光洁的被面,价钱摊到凑份子的每户头上还不到三块钱。大伙都说她 会办事,花钱不多,礼信又拿得出手。这床经过除水渍处理的被面就要由何妈送到 寿星老手里。此刻,用塑料袋套着的绣花软缎被面正被何妈双手搂在怀中,她端坐 在庄家待客的堂屋上,另几位出了同样多钱的妇人怯生生坐在她身后,谨慎地剥着 花生、五香瓜子,细声地说着话。何妈生气勃勃,脸上发红光,大声跟人说笑,仿 佛她一向跟庄家过从甚密,那怀中的礼物是她个人送的。 不过,寿星老还没有出现,何妈拿着的礼物是不会轻意出手的。 祝寿的客人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他们都是本街本巷的妇人。巷子口的李幺婶 的脚还没好,叫孙娃了搀扶着也来了,堂屋里瓜子壳、花生壳破裂声响,说笑声绕 梁,好一派喜庆的气氛。 大嫂董兰在厨房忙绿。庄骥为董兰当下手,干打杂活路。庄燕燕在接待应酬客 人,一会儿在堂屋招呼客人喝茶、吃香香,一会儿又闪进厨房同大嫂、二哥搭讪几 句,她好像是今天庄家的第一大忙人。她很兴奋,这兴奋是发自内心,平时总是往 下扯的嘴角也往上翘了。不过,那兴奋愉悦的神情中又包涵着几丝让人犯疑的意味。 这种意味,外人些看不出,但对本家的大嫂、二哥却掩饰不尽。董兰几次话到嘴边 想问,但怕因此会扫她的兴,忍了。庄骥也很纳闷,想了想,以为是跟何兴看电影 看出了名堂,又见何妈来作客,抑制不住激动。 其实,在一点上,何妈才真正激动。昨夜,儿子和庄燕燕出去看房子,儿子深 夜回家,轻脚轻手进了他的房间,当妈的一双耳朵都悬在自己的房间外,捕捉儿子 任何一点细微的举动,企图从里获得同庄燕燕外出是好是坏是喜是悲的结果。遗憾, 儿子沉默着,不给母亲一点儿反馈的信息,紧闭着房门,灯一直亮到下半夜,使急 死了的母亲一夜未睡落觉。今天一大早,儿子敲开了妈妈的门,说今天一整天不回 家吃饭,要去找搞装饰的的人来看铺面,如果谈妥了,明天就开始整修,早把铺面 整修出来早营业。儿子拿出一张纸,画的铺面的草图,还说这是庄燕燕的意见,他 毛估了一下,花三千多块钱就够了。当妈的两半心终于落了膛,一半是儿子的婚事, 一半是生意。 此刻,何妈的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老跟着庄燕燕苗条灵活的身子转,她幻想着不 久的一天,儿子把她接进家,她甜生生喊妈的时刻,再过些日子,她为何家生个胖 娃娃……何妈嘴里衔着水果糖,甜水水一直浸到心尖尖。她也掠过一小片阴云,那 就是对任秀芝的纤悔,感到自己的嘴巴伤负过任秀芝,现在真想早些见到未来的亲 家,好生表达一番对自己的悔恨,重新开始两家的新生活…… 可是,寿星老还不见面。 一阵随随便便、响亮的笑语声从大门口飘进堂屋:“好热闹哟,朝贺的人恁多, 硬是客走旺门家喃!”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莫胖子像一团肉球滚了进来。有人便起身招呼,有的翻翻 白眼,反而将脑壳车向了一边。莫胖子对众人送来的表情,概而不理,只稳重而矜 持地向堂屋点了下头,不知是对谁。对这些家庭妇人们,他倒不是这时才故意装出 的模样,若是平时在街上有谁碰见他,他也是这样的。 莫胖子的婆娘嗔怪的声音盖过了众人:“哟,还是来了,以为你的脚步硬是那 么金贵!秀芝过六十大寿,该我们妇人家来朝贺,也敢劳你这国家干部的大驾么!” 那国家干部四个字被她说得响嘣嘣,脆生生,掩饰不住满面的光彩。似乎她先 未引人注意,这时成了满屋的核心人物。 庄燕燕上前说:“莫叔叔来啦,快坐,快坐!” 莫胖子大趔趔落座,接过庄燕燕递过来的纸烟:“你妈呢?今天该她坐上八位, 还在忙啥子,也不出来陪陪大家摆摆龙门阵。不是我这个当叔叔的批评你们当后人 的,要忙,该你们去忙嘛!” 庄燕燕莞尔一笑,回答:“今天没要妈动手,她有点事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 来。” “哦!”莫胖子点燃烟,似乎觉得放心了,“那还差不多。” 难怪寿星老一直未露面,原来外出办事去了,客人们仿佛提在喉咙管的心终于 放下了,堂屋里又响起吃、喝、说、笑的嘈杂声。 客人们放心,庄燕燕反而心吊吊的了。清早一起来,妈妈就跟她说,吃过早饭 要去理发厅烫发。临出门时,妈妈又叫过她,满眼犹疑不定,心事重重的神色,似 乎想对她说什么,张了几次嘴,都把话咽了回去,最后才说:“我出去了,一会儿 客人些来了,要好生接待,都是本街坊的老邻居。”她要妈妈早些回家,免客人久 等,妈妈微微点点头。在离去的时候,她又叫妈妈去把高伯伯请来,妈妈的眼窝窝 里浸出了泪花花,又微微点点头。快吃午饭的时间了,还不见妈妈转来,心里自然 有些慌乱。她跟大嫂、二哥只说了妈妈去理发厅烫发,至于喊高树云的话打了埋伏, 她想制造奇迹,要家人和客人都惊诧不已。 庄平安回来了,满屋的客人都向他问好,他频频地点头,一改平素在机关里的 冷峻,和蔼地说:“各位请坐,不客气,不客气。” 显得最热乎的算莫胖子,伸出手道:“老弟,下班啦,辛苦,辛苦!” 庄平安握住他的手:“你也来啦,硬是不敢当哟!” 一阵寒暄过后,堂屋里又恢复了正常气氛。 未见妈妈的影子,庄平安进了正忙得一团糟的厨房问:“妈妈呢?” 庄燕燕抢着回答:“烫头发去啦。” 庄平安有些不了然:“还烫头!” “为啥子不能烫?”燕燕顶了他一句,“我以后满七十也要烫!” 庄平安的喉节动了两下,站了一会儿,离开了厨房。 该烧、该炒、该切、该摆花样的七样菜弄好了,还有酥肉汤只等菜上桌再烧不 迟。 堂屋里开始了一片忙乱,桌上的糖果零食被撤下,茶壶茶碗一律收拢,摆在了 靠墙的茶几上。有主动勤快的客人拿起扫把扫除地上的渣滓。任何人都知道,祝生 的最重要的一项程序要开始了,趁庄骥和庄燕燕抹桌、摆杯碟碗筷的时候,知趣该 走的客人打着招呼,道着谢走了;送了礼而又自觉该留下的客人留下了。 既然是家宴,显得有些随便,何况菜又是全弄好了的,没必要讲究上菜的规矩, 三两下就将七样菜端上了桌。董兰的手艺不错,首先是色香引起了大家的食欲,个 个都暗暗吞清口水。到这时,大家真正的急了,自以为知晓内情的庄燕燕也几次到 大门口往巷子两头张望。 摆上桌的菜渐渐已谅。几只顽固的苍蝇,死皮赖脸地围着菜盘子飞,忽儿俯冲, 忽儿上旋,洋洋自得,不亦乐乎。庄平安上前去用手赶了几次,仍不见效,于是仨 兄妹,一人忠城地守护一桌,不歇息地挥动手臂,撵得扑香的苍蝇急得嗡嗡乱闯。 先初不断的欢声笑语消失了,窄小的堂屋仿佛也变宽大了。 门外响起了咚咚脚步声,大家的目光不约都对准了大开的门。还不见人就听见 一个沙哑的喉咙高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哟,寿星老口[HT5,6”] 也[HT],拜 寿来了,快些接待客人!” 沙声沙气的话音还未消失,摇摇晃晃走路的隆才贵提着盒生日蛋糕跨进了门槛。 他那副尖嘴猴腮、露出献媚笑容的伴相首先就叫莫胖子难受,仿佛隆才贵的一切都 是冲他而来的,他毫不掩盖地对着进堂屋的隆才贵鄙屑地一撇嘴,鼻子还喷出一道 冷气。 隆才贵把蛋糕高高提着,好似摸黑不见路,高举的灯笼。当他走近莫胖子身旁, 顿了一下,“莫同志,喝生辰酒来得早喃! ”他紧接放低了声音:“你能来,就不 兴我来。寿星老。没啥子礼,这个蛋糕略表心意,现今人们都时兴这家什。” 没有谁去接过他的蛋糕,其实这蛋糕也不是他买的,是他老板苟干人送的礼, 这重要的环节被他隐瞒了。在一阵尴尬后庄骥接过了蛋糕,放在了茶几上,同那些 别人送的礼物都堆在一起。隆才贵的一双眼睛尽在堂屋里转,好像要找出个什么。 他是在找高树云,也不知他在何处打听到高树云要来跟任秀芝祝寿。 高树云不在这里,他的目光也暗淡了许多。先还理直气壮,满以为会在这里演 出一幕惊满堂的剧,哪谙与其搭档的伙计缺席,想演也演不成了。 庄家的人根本没料到被本街称为烂帐的隆才贵也会来凑闹热,一家人有些木然。 庄平安抱着膀子在屋踱了几步,冷冷地射过来一对眼光,明白地告诉隆才贵,这里 也是你来的地方么?自己也不照照镜子是个啥子样子!人精样的隆才贵后悔冒失闯入, 先该以打听高树云在不在的方式出现,或者就说是来找高树云的……那更不行,哪 个不晓得庄平安对高树云有戒备,那岂不是去挑起一泡屎臭! 唉,悔这悔那,最该 悔的是根本不该来。此刻的隆才贵留不是,走不是,痴呆呆坐着,双手插在腿缝里 不停地搓动。再说,要他走也难了,满桌香喷喷的酒菜,还有那盒暂时谁也不晓得 是老板苟干人送的蛋糕,就能那么轻易走开么! 的确,那盒生日大蛋糕生了效。当主人的好一直拿冷脸对人的么? 庄平安皱着 眉转过了背去。庄燕燕送过了纸烟,还热情地为他擦燃了火柴。 一切又逐渐归于正常,心思都集中在大门口。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大家的目光又一齐掉向大门。 “巷子好深哟!”一个苍老的声音飞进门,“找也难找!” 众人怔了,来人是一位陌生人。后面跟着何兴。 来人好生面熟,庄平安仔细一看,那不是退居二线的区文化局老局长么? 还是 在三年前,他带人下街道来检查地段文化站活动情况。他从未来过家中,今天跑来 干啥子? “庄主任。”老局长打着爽快的哈哈,“怎么,不认识啦?” 庄平安赶忙迎上前,紧握住老局长伸出的手:“稀客,稀客,老局长,岂有不 认识的,啥子风把你吹来!” “当然是复苏万物的春风。”老局长大方落座,环顾四周,惊问:“口[HT5,6”] 也[HT],新郎、新娘在哪里,怎不见人?” 满屋人都向他瞪大惊异的眼睛。 庄平安为他沏上茶,奇怪地反问:“老局长会说笑,啥子新郎、新娘?” “还想瞒我?”老局长眨着诡秘的眼睛,“快些喊出来,说好要我来当证婚人。” 庄平安愕然了。 庄燕燕一把抓过何兴问原委。何兴也惶然地说:“我也搞不清楚,在巷子口碰 见他打听你们家,就带他来了。” 没得到解答的庄燕燕正欲走开,何兴也叫住她:“吃过早饭,我去铺子等搞装 饰的人,斜对门文化馆的高树云背着个包包出门,见了我,他要我带封信给你们。 先前一说别的,差点把这件事搞忘了。嘿嘿,我就是这个记性。” 庄燕燕问:“信呢?” 何兴取出信,交给她。 庄平安在对老局长说:“你简直把我们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让我 们猜谜了,明说吧!” 老局长反而大惑不解,然后谈起昨晚的事:“高树云跑到我家,要我今天来参 加他的婚礼,还要我当证婚人。我跟他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能有这等喜事,我很 高兴,对他的请求我是不能拒绝的。只是对他的生理上的缺陷,我提出了担心,他 说跟对方讲清了的,人老了互相找个伴,又不是图那种事……” 大家毫无反应的神情止住了他再讲下去的意愿,他扫视了大家一遍,希求从那 些张呆然的脸上发现自己究竟在哪个环节没讲明白。一阵审视、猜度后,他蓦然觉 得是该将高树云如何遭大绅粮王麻骟了,如何流落重庆城,又是如何当上了文化馆 的看门人的经历讲出来。于是,他呷了口茶水,慢慢地作了追述…… 老局长并没有讲故事的天才,是这件事本身充满传奇色彩,大家听入了神,几 个妇人还不住地擦眼睛水。那何妈竟骂出了声:“那千刀万剐的王麻子,硬是心狠 手毒喃!” 趁大家在义愤填膺之时,老局长问庄平安:“哪个是任秀芝?” 庄平安喃喃地说:“我妈妈。” “那恭喜你哟!”老局长感慨地说,“老高是个大好人啊!” 来作客的妇人些又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 莫胖子红着眼睛圈,发出长长的叹息。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难以启齿了。 隆才贵从荷包摸出钱,放在桌上:“这六十块钱……是高师傅买毛毯的钱,毛 毯……是假的,嘿,我给他把钱退回来了。那两床毛毯就叫他不用退了,当我作他 结婚的礼信,嘿嘿,跟老子礼信轻,见笑啦!” 隆才贵的话一开了头,等寿星老回来送礼的客人些,纷纷将礼物呈上,都说两 句道喜的话。 正在这时,庄燕燕“哇”地一声哭起来,手里飘下一张信纸。庄骥弯腰拣起, 看后,阴沉着脸,赌气地递给了庄平安。庄平安迟疑地接过信,将目光怯怯地落在 上面—— 我同你们的妈妈旅游结婚去了。 高树云 庄平安的脸色陡地变成铁青,不言语,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