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萧三勇又要来泡澡了。他把老木叫来对他说:“泡澡泡澡,泡个澡痛快痛快。” 老木疑惑地说:“你敢泡澡?你不知道这水出了毛病,要起红疙瘩的。” 萧三勇不管不顾地说:“我就不信那些邪,我洗给你们看看。” 老木只好看他脱了衣服。跳进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去了。萧三勇在水池里扑腾, 狗刨,游泳一样把水打得砰砰响。外面的天气冷,只一会儿屋子里就充满了蒸汽, 看不清人了。萧三勇这才老实下来,在水里一动不动地泡,老木一开始觉得他像一 个孩子,萧三勇这时候就像个戏水的孩子,一动不动的时候,老木才发觉他看错了, 这时候的萧三勇像一条黑鱼,这条黑鱼静静地躺在水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猛然 蹿出水面向他扑来,咬他一口。 老木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发现今天萧三勇没有拿他取乐,这有点反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萧三勇在水里喊他:“木主任,木主任!” 老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又觉得是听错了,从把他留在洗浴中心后,萧 三勇见了他总是叫他老木,有时也叫他老木头儿,从来就没有叫过他主任。他疑惑 地问:“你是叫我?” “叫你,就是叫你,你不是主任吗?” 老木苦笑了一声说:“还是别这么叫,你是萧总,怎么能叫我主任,还是叫我 老木的好。” 萧三勇在水中嘿嘿地笑了,笑够了他才说:“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习惯了就觉 得是那么回事儿了,其实,你在我心目中还是主任。” 老木有些诚惶诚恐了,老木知道萧三勇一肚子坏水,他这么说是不是又想拿他 寻开心呢?想到这里老木说:“过去的事情,我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萧三勇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可我忘不了,忘不了啊。” 老木试探着说:“你今天没喝酒啊。” 萧三勇说:“没喝酒,光喝酒没什么意思。过去,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说心里话, 这是我的不对,今天我想跟你讲讲了。” 老木说:“讲什么讲?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你是大老板,我是给你打工的,说 不好听的我是给你搓背的,你是东家,我是扛活的。” 萧三勇认真地说:“你这样以为就不对了,木主任,要不是你,我还到不了今 天这个样子哩。” 老木以为萧三勇又要说不正经的,就说:“你发财,我倒霉,你走的阳关大道, 我过的小独木桥,咱们俩是两股道上跑得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萧三勇动了一动身子,身体更舒展了,他说:“你要是想听,就先把嘴闭上, 听我说。” 老木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且听听他又要放什么屁,就说:“你讲吧,我不 听也得听啊。” 萧三勇不说话了,好像沉到了水中,又好像在回忆一件事情,他看着洗澡塘子, 房子宽阔,热气腾腾,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萧三勇说:“二十多年前,就在这个 洗澡塘里,发生过一件事情,你可能不记得了,当然,你记不记得并不重要,但对 我很重要,也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萧三勇完全沉到蒸汽里,连他的人也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好像从一个奇怪的地 方传过来,充斥了偌大的澡塘子。 “那是个冬天,快过年了,一个11岁的男孩子从这扇窗户偷偷跳了进来,他不 是想偷东西,也不是想干什么别的,他就是想洗个热水澡,因为他从夏天以后再也 没有洗过一次澡,身上脏得就像结了一层壳,马上就要过年了,他手里没有一分钱, 可他想过个干净年,他想洗去身上的灰泥。其实他来了很多次,有好几次他都打算 从这个小窗户跳进来,他已经看好了地形,但他怕被你抓住,每次来了都是看看没 敢行动。那时候,这里的澡票是一毛钱,可就这一毛钱把他难住了。这一次,他知 道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他就洗不成澡了,他就不顾一切地从窗户钻了进来。这个 窗户还是很高的,往下跳的时候他的脚还崴了一下,看到水后他就忘了一切,准备 脱下衣服好好进去泡一泡,他听人说池子里的热水能治崴脚,他想泡一泡就会好的。 就在他把衣服脱光了,浑身赤条条的时候,你木主任出现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 那时候的你就像一尊凶神,你大声喊着:”哪儿来的小野种,想不买票就进来洗澡! ‘孩子惊呆了,就像一个贼在偷东西时被人当场抓住了,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 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不依不饶,大声追问你是哪个村的,你爹叫什么名字?孩子说 :“大叔,我实在是没有一分钱,我不是不想买票。’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又骂道:” 你这样的野种我见得多了,都说是没有钱,没有钱你洗什么澡?你以为这是你自己 家里开的澡塘子了?‘那个孩子看着热气腾腾的池子,还是求你,’大叔,你就让 我洗个澡吧,快过年了。‘你不由分说抱起孩子的衣服就走,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你 的面前,哭着说:“大叔你别走,是我不对,我走,你把衣服给我,我走还不行吗。 ’就这样,你还不想罢休,你说要把孩子交给公安局,让公安局来收拾他。孩子完 全吓坏了,不住地给你磕头,后来,你看看实在榨不出什么来,才把孩子的衣服朝 地下一扔说,穿上你的衣服快滚,下一次再让我抓住你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孩 子穿上衣服急忙离开了洗澡塘,他没有回家,而是在洗澡塘外面哭了好长时间…… 就这样,你像赶一条狗一样把孩子赶走了。就从那以后,这个孩子知道了在这个世 界必须有钱,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念不起书,但他永 远都记着洗澡的事情,他发誓,有一天他有了钱,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个洗 澡塘买下来!他要天天洗澡,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还发誓,他不光要天天洗澡, 他还要让那个赶他走的木主任给他搓澡,洗一回就搓一回,搓不干净都不行!” 老木听得呆了,他想不起来是不是曾经对一个孩子这样粗暴过,在他当主任的 漫长时光中,的确抓过一些不买票又想洗澡的人。那时候,洗澡塘是集体企业,他 是以认真负责的态度来对待那些不想买票又想洗澡的人,如果谁都不买票,那集体 的收入就会减少。时间长了,他对那些想逃票的人深恶痛绝,至于他是不是对一个 11岁的孩子像猫玩耗子那样恐吓过,他已经没有印象了。老木在他的记忆里拼命搜 索,但他的记忆里除了领导们对他的表扬,对他工作成绩的肯定,就是开会表彰他 的先进,那时候,洗澡塘以每年都能挣来一面锦旗为荣。老木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 回事儿,也不能想象因为这样一件事情会在一个孩子的心中留下这样大的仇恨。 萧三勇在水中躺着,他把头搁在池子的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 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眼睛睁开说:“就是这个孩子,后来为了挣到第一笔钱 吃尽了苦头,他到县城给人打过工,蹬过三轮车,还帮人销过东西,搞过批发,当 他攒够了钱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办起了一个厂子,后来又办了一个厂子,又过了 两年,他买下了这个洗澡塘,他让木主任留下了,而把其他人开走了。第一次,他 让木主任给他搓澡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把快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告诉木主任,但 他没有开口,他觉得木主任搓澡搓得真不错,搓得他浑身冒汗,遍体舒服。木主任, 现在你该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了吧?” 老木大惊失色,他说:“那个孩子是你?!” 萧三勇在水中放声大笑了,他的笑声响亮,震得洗澡塘的天窗簌簌颤抖。笑够 了,萧三勇才说:“我就知道你木主任能猜出来,你不会那么笨的,你要是那么笨 你能当上主任吗?” 老木的眼前被蒸汽笼罩着,萧三勇在大池子里时隐时现。他把心一横说:“我 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吧,反正我这一百来斤交给你了,要杀要剐随你 的便吧!” 萧三勇突然从水中一跃而起,又飞快地蹦出了池子,一下子跳到老木的面前, 他两眼直视老木说:“木主任,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但我不敢保证别人不动, 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往池子里下药了?让来洗澡的人身上都起红疙瘩?你是想毁 了我的洗浴中心是不是?” 老木在萧三勇的威逼下显得有些畏缩,他低声说:“我没有下药。” 萧三勇紧接着说:“现在该是我向你说那句话的时候了,你要是不承认,那我 就让公安局来人查这件事情了,你要是承认了没有关系,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 不给你说出去,你还可以在这里干下去,你要是不承认,有人能让你承认的!” 老木突然火了,大声说:“我没有下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木说完 就一个人走了出去,连澡也不搓了,老木的泪水都流出来了,他气愤地想,有钱人 就是这样不讲理,萧三勇呀萧三勇,你也太黑了,你怎么不叫雷劈了,怎么不叫水 淹死,怎么不叫火烧死?萧三勇,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