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整个下午小丁都躺在床上,等待父亲的电话。但是电话只响了两次,都不是
父亲打来的。一次是于杨,她正在一个饭局上,借别人的手机跟小丁说几句,信号
非常弱,听起来很吃力。她大概的意思是说,她现在在上海,那边事情完了以后,
她有可能顺便过来看他。她好像在试探对方的态度。小丁用毛巾包着鱼腥味的碎冰
块压着眼角,他含糊其辞,未置可否。另一个电话是一个两颗门牙是假牙的朋友打
来的。他的绰号叫兔子,他给小丁打电话的时候显然没有装上他的假牙,那声音很
软,很特别,他问小丁晚上有没有空过来打牌。小丁很不客气地说,你把牙先装上
再来问我,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这个朋友再也没有把电
话打来。到了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小丁开始有些担心。撞车啦? 计划推迟啦? 等到
六点钟,他实在放心不下了,便给家里拨了个电话。母亲一个人在家,正在为自己
和那只猫咪准备晚饭,她告诉小丁,再耐心地等一会儿,父亲肯定已经在路上了,
也许塞车,也许车抛锚,反正肯定会到的。母亲还说了些别的事情。小丁感觉母亲
也因此隐隐地不安起来,他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放下电话以后,小丁刚准备转身,
电话铃随即响了起来。还是母亲,她说她忘了关照他,等他和父亲联系上以后,别
忘了给她去个电话,也好让她放心。小丁说:好的。挂电话的时候,小丁就疑心电
话铃会再次立刻响起。果然如此。小丁以为又是母亲! 又是母亲! 但是这次是父亲。
他老人家要去南方出差,先坐五个小时的长途车赶到省城,然后再搭乘明天一早的
飞机。一个星期以前他就嘱咐过小丁今天不要出门,那样他们可以见上一面。在电
话中父亲说,他已经到了,但是他省城的一个老同事一定要请他吃饭,问小丁是否
一起过来吃。小丁说,不啦,他已经吃过了。他约了八点半去父亲下榻的饭店找他。
父亲没有坚持让小丁过去吃饭。但是他说余叔叔,也就是那个要请客的老同事,一
直很关心他的,小丁应该来见一下。放下电话以后,小丁又在床上躺了好长一会儿,
然后起来,煮了两包方便面吞下。洗澡的时候,他把腹部的纱布揭开来看了看,发
现伤口的血痂裂开了,而且有点化脓。他光着身子出了卫生间,想从工作台的抽屉
里找出几片消炎药来。
电话铃响了。小丁拿起话筒就说:刚准备给你去电话,父亲已经到了,
一切正常。母亲说,这下她可以安心去吃晚饭了,那只猫咪已经叫翻天啦,你能听
见吗? 小丁说,听见了。他确实听见了那只阉猫非同一般的沉闷的叫声。他来到镜
子前,他反复审视他的眼角,依然有些青肿。他很想戴一副深色的眼镜,但是他知
道他并没有这样的一副眼镜。他想他如果中午买了那副墨镜就好了,五块钱,价廉
物也美。当然,如果买了那副墨镜眼睛也就不会肿了,那么那副墨镜又成了没有用
处的东西。这里面似乎有某种就要成形的、可以把握的关系。小丁觉得自己多年来
总是处在这种不得要领的关系之中。
江南饭店坐落在城南的一条热闹的老街上。小丁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为了
见父亲。从饭店的价位来说,这家饭店属于中高档的宾馆,适合于公费报销的有一
定级别的国家干部。上次父亲对小丁说,下回来省城就住不了这样的饭店啦,因为
他就要退休了。小丁觉得父亲也许挺在乎这回事的,虽然他说起来像是开个玩笑一
样。现在一家生产摩托车配件的工厂要发挥离休干部的老关系,余热利用,出钱请
父亲出马和他们南下一趟。退了休的父亲这次于是还能稳稳当当地在江南饭店住了
下来。这家饭店又重新装修过,面貌大变,但是小丁按照父亲给的房间号还是顺利
地找到了那里。房间的门大开着,灯也开着,但是房间里没有人。小丁走进房间四
下转了一圈,卫生间里有没有来得及散尽的热气。小丁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抽了
一根烟,父亲还是没有出现。于是他又来到了走廊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他看见走廊
右首尽头的一个门敞开着,他便寻了过去,探头往里看了看。房间里烟雾弥漫,父
亲穿着一条宽松的大裤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嘴里含着一支烟,眯缝着双眼,正
兴致勃发地和另外三个年轻得多的人玩着纸牌。父亲发现小丁以后,像见到同龄的
老朋友一样地叫了一声,把牌往柜面上一扔,站了下来。他把小丁挨个介绍给另外
三位热情的厂长经理。他们中的一个显得尤其年轻,却非常稳健,脸上有一种差一
点就要握住时代的感觉。现在他们全都用一种惊喜、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小丁。小丁
觉得很别扭,他想在他没来之前,天知道父亲是怎么介绍他儿子的。接下来的一场
不着边际的客套话,在父亲的监督和帮助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小丁又在一阵一
阵地冒虚汗,他意识到,在他们眼里,他小丁已经是一个著名作家。小丁心里清楚,
妈的,天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后小丁决定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就在将要出
现冷场的一刹那,父亲果断地结束了这场友好的谈话。他拿起烟盒和火机,让小丁
和他一起回他的房间去。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表示赞同,父子俩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当然有很多家常需要好好叙上一叙。
回到房间,关上门,父亲给小丁泡了一杯袋装茶,把空调打在最高档,然后
在他的对面坐下。父亲满面红光,还喷着酒气。小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又指
了指父亲头发所剩无几的额头。父亲很不以为然,他说,怎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
候,一头浓密的黑发,用梳子梳都梳不动,梳子都会梳断。小丁说,梳不动又怎么
啦,说明头发脏,没条件天天洗。父亲似乎有些急眼,眼睛里有血丝,他说,那会
儿我们用碱洗,洗得特别干净的,不信你可以问你妈,我的头发怎么样! 我的头发
怎么样! 小丁笑了,说,就是妈告诉我的,她说你是遗传你爸,谢顶,不过不用担
心,你脑门宽,谢顶不难看,不像你父亲,脑门窄,头发这一掉就像是一只秃头乌
鸦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父亲显然有了些不悦,他说,头发要掉就让它掉嘛,
这是自然规律,不用太在意的。小丁说,我没在意啊,掉就是了。父亲说,最近是
不是又什么也没干? 小丁也有些不悦,怎么了? 父亲说,人什么也没干的时候,无
聊的时候,就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伤脑筋。小丁说,我不觉得掉头发是一件鸡毛
蒜皮的小事,真的,我不觉得。父亲说,当然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把它看作
一件鸡毛蒜皮的事。人的一生嘛,总是这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加法,第二个阶
段是减法,一点一点地减下去,减完了也就结束了,没什么。从总体上来说,你现
在还应该处在加法阶段不是吗? 积极一点才是。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姓钱
的厂长,脸像晒干又泡软的桔子皮,他问小丁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安排车送一下。父
亲说,不用啦,让司机早点歇吧,今天他够累的了。小丁也连忙说道,是的,我们
还不知道要聊到几点,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谢谢。姓钱的厂长有就势坐下来聊
一会儿的意思,但是见父子俩的脸色都很严肃,也就作罢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
小丁问父亲要不要早点休息,路上一定很累吧? 父亲立刻表示一点都不累。房间里
够凉的,小丁用手摩了摩两只膝盖。父亲吃惊地说,你觉得冷? 小丁说,怎么会呢,
这种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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