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晚饭以后,小丁打电话给胡婕,问刘美林他们有没有消息。胡婕说,我还正
想打电话问你呢,什么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到哪了。小丁说,其他方面
呢,有没有消息? 胡婕说,你是指公安局吗? 我都怀疑他们早就把这件事扔到脑后
去啦,反正他们自己的孩子没有丢。小丁犹豫了一下,说,我也许不该这么问,先
请你原谅,我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胡婕带着一种明显嘲讽的口吻说道,唉哟,
这么说干嘛,有你小丁不敢问的问题吗? 小丁说,好吧,你觉得小盼还活着吗? 胡
婕说,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小丁说,小盼已经失踪这么久,孩子有没有出
事,做母亲的肯定会有感觉的。对方出现了沉默,小丁听到电话的另一头好像有电
视的声响。接着小丁听到了胡婕嘤嘤呜呜的抽泣声。
“你是觉得我还不够难过是吗? ”她哭着质问道。
“怎么这样想呢,我只是想关心一下。”
“有你这样关心的吗? ”
“我到底做错什么啦? 我今天真的是想关心一下。”
对方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哭。但是她也没挂电话。
“对不起,对不起。可能真是我做错啦。我是不是已经变得不会关心人啦?
我这个王八蛋已经不会关心人啦。”
对方的哭声慢慢地停了。胡婕在清嗓子,她把喑哑的哭音一步一步地从嗓子
眼里都清除掉了。
“你小丁什么时候也会这一套啦? 真让人吃惊。”
“哪一套? ”
“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地关心人。”
“我想我不是。至少今天不是。”
“你这个‘不是’和‘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打个电话太容易了,放下电话
又可以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我记得这个话好像还是你自己说的。”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
“这么多年的朋友,过来陪我聊聊天总不算太为难你。”
“聊天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
“至少比打电话更像你说的那么回事,你不是说‘想真的关心我一下’吗? ”
“现在? ”
“当然是现在。这两天我一直失眠,特别是天黑以后,太怕一个人呆着啦。”
“今天就算了吧。我没法聊天,自己心里很乱,没法聊天。”
这时小丁正好听到电话里有嘟嘟的脉冲声,连忙说,噢,有电话进来,先这
样吧。他挂掉了电话。小丁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喂,哪位? ”
“我。”
“你是谁? ”
“你真的听不出来了吗? ”
“噢,是你……有什么事吗? ”
“晚上有没有空? ”
“我别的没有,总是有空,你知道的。”
“我想约你见一面,因为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广州。”
“你不是经常去广州吗,我印象中你每个月都要去几次的,不是吗? ”
“以前是出差,这一次是去工作。”
“当然啦,春天了嘛,活的都应该动起来。再也不回来啦? ”
“我想应该是吧。”
“这种时候好像是应该见一面的。都是人嘛。行啊,怎么见? ”
“我到你那去吧,怎么样? ”
“你还认得路吗? 知道从哪拐弯吗? ”
“别这样,小丁。好吗,别这样。”
“我看还是找个中间地点吧,你说呢? ”
对方出现了停顿,好像在思考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小丁听到电话里又传来嘟
嘟的脉冲声,他骂了句:见了鬼啦。
“你说什么见鬼? ”
“没什么,有电话打进来,妈的,我成了个接线员。”
“要不要我先把电话挂掉? ”
“不用。你就说吧,在哪见? ”
“还在那家肯德基餐厅怎么样? ”
“行啊,一会儿见。”
小丁说完就要挂电话,那不间断的脉冲声弄得他心烦。但是对方叫了起来。
“不! 不是一会儿见,现在我还有点事情必须处理,十点钟怎么样? ”
“噢,还是这么忙。和我见面算不上是什么‘必须处理’的事,你要是太忙,
我看我们就别见了吧。”
“别这样,小丁。你可以不这样的。”
“好吧,十点就十点。再见。”
刚要挂电话的时候,对方又叫了起来。小丁无奈极了,闭上了眼睛。
“我以前最喜欢的那把木梳子还在吗? ”
“好像在,我找一找。是不是这么长时间没梳头啦? 一定挺可怕的。没有其
他事了吗? ”
“没有啦。如果麻烦就别找了,无所谓。就这样了。”
小丁挂上电话以后,电话铃立刻就响了。但是他没有马上接,而是去了厕所。
在厕所里,小丁边撒尿边扭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盯着柜上那部深红色的好像正在上
蹦下跳着的电话。
“你到底还过来不过来? ”
小丁拿起电话,就听到一句当头棒喝,当即就往上窜火了。
“你他妈是谁? ”
“你说他妈我是谁。”
“胡婕? 怎么啦,怎么啦,我没说我要过来呀。”
“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我心情实在坏透啦。这不算为难你吧。”
“是不为难,但是一会儿我还有事。改天吧。”
“你怎么让我觉得你害怕什么呀,这可不像是你啊。”
“笑话,我能害怕什么? ”
“我看你是害怕我勾引你,或者害怕自己经不住勾引,对吗? ”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过来吧,好吗? ”
“你今天是怎么啦? 我说过改天了。”
“你说我今天怎么啦? ”胡婕不顾一切地大哭了起来,“今天是你主动打电
话来关心我的! 不然,我是绝对不会给你打电话的,我从来没有向你这个朋友要求
过什么吧? ”
“你冷静点,这跟谁打电话没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自己现在很可怜,你不一直想看看我的可怜相吗,来吧。”
“你并不可怜。好啦,早点休息。”
“你是真想关心我吗? 还是心里说不过去来装装样子? ”
“现在我只能随你怎么看啦。”
“算了吧,小丁,你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对不住小盼、兔子是吗? 你以前怎
么从来不这么想呢? ‘需要就是爱’是你说的吗? 你看清你的嘴脸了吗? ”
“我看清了。”
“你快唾弃你自己吧。”
“好,我唾弃我自己。但是请你冷静点。”
〖BT2 〗4
小丁一走进肯德基快餐厅,就看见小初坐在左首的一张桌边正在向他招手。
他知道那是小初,但是总觉得她应该是另外一个很像小初的姑娘才对。她剃了个男
孩式的短发,非常精神,带了一副大大的骨贝耳环,人也胖了一点。小丁在她对面
的位置上慢慢地坐下来,直接面对面地审视小初。为了掩饰心中的惊奇和由惊奇而
生的失落,小丁故意使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夸张。小初冲小丁摆了摆手,笑了起来。
小丁注意到她笑的时候,脸还红了一下。小丁想自己真的已经成了她眼前的一个陌
生男人了吗?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把清洗干净了的木
梳子放到桌上。小初轻声说了句,谢谢。小丁把头偏到了一边。在他的斜对面,就
是他们分手的那一天最后一次谈话的桌子边坐着两个满脸阴云的青年男女,正在埋
头跟汉堡包较着劲。小丁嚯地站起身来,问小初喝什么。小初愣了一下,说,橙汁。
小丁去柜台那边买了小杯装的橙汁,另外买了一大杯可乐给自己。小初开玩笑说,
你还是这么自私。小丁说,对,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说出这一句话。
“看来过得不错,”小丁喝下半杯可乐以后,抬起头来,“人比以前漂亮,
而且睡眠也比较充足的样子。”
“在你面前不得不虚张声势一点呗。”
“但是我怎么看都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啊。真的。”
“怎么啦? 说吧。”
“你的穿着打扮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鸡。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当然不是街上公用电话亭前掏出硬币左顾右盼地回寻呼的那种,而是那一
种已经被包了的、混得很好的、已经不再焦虑的鸡,是价钱很高的、像我这种人已
经无力问津的那一种鸡。”
“还有呢? 说下去呀。”
“可能还是一个懂他妈几门外语的那种鸡。”
小丁说得自己先笑了起来。小初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继续喝着她的橙汁。
“说完了吗? ”
“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回骂我啦。”
“今天我不想这样。”
“为什么? 是不是人之将去? ”
“你刚进门那会儿,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你过得不怎么样。所以,算啦。”
说到这里,小初的眼眶红了。小丁觉得眼前的小初似乎熟悉了一点。她迅速
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小丁把头偏开,再次注意着斜对面的那一对年轻人。那个
男青年背对着小丁,双臂撑在桌上,肩胛骨耸起,而脖子完全缩了进去。小初不解
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那个女青年手里拿着一根薯条一小截一小截地咬着,
眼睛冲着楼梯那边。最后那个女青年生气地把剩下的半包薯条撒在了桌上,拿起她
的小包,迈着恰到好处的时装步先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男青年非常迟缓地拈起
桌上散落的一根薯条塞进嘴里。小丁和小初对视了一下,小初无奈地扬了扬眉毛。
餐厅里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服务生开始在清扫地面。拖把在他们脚边滑过来滑过
去的,小丁很是心烦。小初把那把木梳子收进她的包里,说,我们走吧。
出了门以后,他们走向各自的自行车。小初推了她的车过来时,小丁还没能
打开那把神经病一样的链条锁。小初说,你的锁竟然还没换! 她从龙头前面的车斗
里拿出一把八成新的软锁递给小丁,说,这个就给你用吧,这辆车我已送给了一个
朋友,车上本来就有锁的,我加这一把软锁是为了把车锁到楼梯栏杆上,怕车被偷,
现在用不着了。小丁没有伸手去接,抬头吃惊地看着小初。她马上醒悟过来,尴尬
地直摇头。她连忙说,对不起,头忙昏啦,对,那一天是你陪我一起去买的,还是
你付的钱。现在好,现在是物归原主。
两个人推着车上了大街,准备分手。小初必须横穿大街,到另一侧的自行车
道上。她站了下来,抬头看着路两侧一棵棵粗壮的悬铃木,它们的枝叶一起向路的
中间伸展,在空中连成了一片。小初忽然欣喜地笑了起来,有点天真。
“你还记得吗? 每年春天树上飘飞絮的时候,我都不敢出门,脸、脖子、手
全遮上了也没用,每年都害得我过敏一两次,痛苦得要命。现在好啦。”
“对,所以这一步你又走对了。你每一步都能走得很对。这也怪啦。”
“不要这么说话。你不是也过敏,也受不了吗? ”
“但是我还得受下去。要过些日子才会开始飘,所以不用逃得那么快嘛。”
“还是快一点好。今年你肯定会比往年过敏得更厉害,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 ”
“因为我那一份今年算到你头上去啦。”
“这就是你留给我的礼物? 好嘛,过敏的时候我会想念你的。”
“你是不是想说,过敏完了你就会忘掉我的。啊? ”
“你希望我记得你吗? ”
“你呢? ”
“不知道。”
“好啦,我们不说这些了。再见吧。”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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