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智慧(8)
八 文学的安静 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获得一九九六年诺贝尔
文学奖之后,该奖的前一位得主 爱尔兰诗人希尼写信给她,同情地叹道:" 可怜
的、可怜的维斯瓦娃。" 而维斯瓦娃也真的 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她从此不得安宁
了,必须应付大量来信、采访和演讲。她甚至希望有个 替身代她抛头露面,使她
可以回到隐姓埋名的正常生活中去。
维斯瓦娃的烦恼属于一切真正热爱文学的成名作家。作家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
动于衷的,他 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
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 为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
热闹,两者在本性上是互相敌对的。 福克纳称文学是" 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 ,
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 奋战,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
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要写的人的心境, 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
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 己救自己,
任何外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正要写的东
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
一种表演 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知,最好的作家都是
一些交际和谈 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吝于交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
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 品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
进作品的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 言谈而白白流失。维斯瓦娃说她一生只做过
三次演讲,每次都倍受折磨。海明威在诺贝尔授 奖仪式上的书面发言仅一千字,
其结尾是:" 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得太多了。作家应当 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
来,而不是讲出来。" 福克纳拒绝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 毫无 必要。我
写出来的东西要自己中意才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无须再讨论,自己不中意,讨
论也无济于事。" 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
多半是 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败者。
好的作家是作品至上主义者,就像福楼拜所说,他们是一些想要消失在自己作
品后面的人。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
遗忘。因此,他们大多都 反感别人给自己写传。海明威讥讽热中于为名作家写传
的人是" 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 ,他 建议一心要写他的传记的菲力普·扬去研究
死去的作家,而让他" 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 。福克纳告诉他的传记作者马尔科
姆·考利:" 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我的雄心是要 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
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点废物。" 昆德拉认 为,卡夫卡
在临死前之所以要求毁掉信件,是耻于死后成为客体。可惜的是,卡夫卡的研究
者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细节上,而不是他的小说艺术上,昆德拉对此评论
道:" 当 卡夫卡比约瑟夫·K 更引人注目时,卡夫卡即将死亡的进程便开始了。
"
在研究作家的作品时,历来有作家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争。十九世纪法国批
评家圣伯夫是 前者的代表,他认为作家生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因此不可将
作品同人分开,必须收集 有关作家的一切可能的资料,包括家族史、早期教育、
书信、知情人的回忆等等。在自己生 前未发表的笔记中,普鲁斯特对当时占统治
地位的这种观点作了精彩的反驳。他指出,作品 是作家的" 另一个自我" 的产物,
这个" 自我" 不仅有别于作家表现在社会上的外在自我, 而且惟有排除了那个外
在自我,才能显身并进入写作状态。圣伯夫把文学创作与谈话混为一 谈,热中于
打听一个作家发表过一些什么见解,而其实文学创作是在孤独中、在一切谈话都
沉寂下来时进行的。一个作家在对别人谈话时只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只有当
他仅仅面 对自己、全力倾听和表达内心真实的声音之时,亦即只有当他写作之时,
他才是一个作家。 因此,作家的真正的自我仅仅表现在作品中,而圣伯夫的方法
无非是要求人们去研究与这个 真正的自我毫不相干的一切方面。不管后来的文艺
理论家们如何分析这两种观点的得失,一 个显著的事实是,几乎所有第一流的作
家都本能地站在普鲁斯特一边。海明威简洁地说:" 只要是文学,就不用去管谁是
作者。" 昆德拉则告诉读者,应该在小说中寻找存在中、而非 作者生活中的某些
不为人知的方面。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来说,他生命中最严肃的事情便是 写作,
他把他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作品里,其余的一切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毫不奇
怪 ,他绝不愿意作品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转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注意,反而把他的
作品看作可有 可无,宛如--借用昆德拉的表达--他的动作、声明、立场的一个阑
尾。
然而,在今天,作家中还有几人仍能保持着这种迂腐的严肃? 将近两个世纪前,
歌德已经抱 怨新闻对文学的侵犯:" 报纸把每个人正在做的或者正在思考的都公
之于众,甚至连他的打 算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其结果是使任何事物都无法成
熟,每一时刻都被下一时刻所消耗 ,根本无积累可言。歌德倘若知道今天的情况,
他该知足才是。我们时代的鲜明特点是文学 向新闻的蜕变,传媒的宣传和炒作几
乎成了文学成就的惟一标志,作家们不但不以为耻,反 而争相与传媒调情。新闻
记者成了指导人们阅读的权威,一个作家如果未在传媒上亮相,他 的作品就必定
默默无闻。文学批评家也只是在做着新闻记者的工作,如同昆德拉所说,在他 们
手中,批评不再以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及其价值所在为己任,而是变成了" 简单
而匆忙 的关于文学时事的信息" 。其中更有哗众取宠之辈,专以危言耸听、制造
文坛新闻事件为能 事。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文学的安静已是过时的陋习,或
者--但愿我不是过于乐观- - 只成了少数不怕过时的作家的特权。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