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小艺是个很需要倾诉的人。他终于有一天把芷玲的故事讲给了田远。那一天小 艺还把芷玲的电报拿给田远看,上面很简单的几个字,电报上说,小艺,我结婚了, 你高兴吗?后来芷玲还给小艺来过几封信形容自己的婚礼,她说新郎笑得空前绝后 地丑陋,把绝大部分牙都暴露了出来。她还说没有想到那个人笑起来竟然是那个模 样。她还说那个人功能不强,和小艺相比简直就是残疾人三轮车和重型坦克一样不 可同日而语。 小艺跟田远在讲芷玲的故事时田远曾经问过,我和芷玲有哪些不一样?她问完 这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傻了。因为她发现小艺几乎马上就没有说话了,她不知道 他在那里想些什么。可是小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几乎马上就得出了结论,在他 的结论里面,芷玲和田远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没有。两个女孩子都是在小小的城镇 里工作,都有自己的一点可怜巴巴的特长,都长得很漂亮。如果用母亲的话来说, 可以很直接地总结出一点,她们是小家碧玉。小家,这点很重要。这一点让小艺犹 豫而且让他错过这些爱他和他爱的女孩子。小艺很恨他的母亲,但是很多时候一恨 母亲他又觉得这是他在为自己的自私开脱,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些什么小艺能感觉到, 那是他拚命出来考军校最根本的目的。他有时候觉得那种目的是追求某种承认,但 是他在连队里面没有任何人把他的能力当作一种能力去看待,他写得一手好文章, 歌唱得又好,这在连队里面只是一个很方便的工具,没有人去甚至给这件工具只刷 上一层油漆。原因是很简单的,连队里面这样的工具不是最有效的工具。有时候小 艺想,如果让他到空政甚至总政去干文化这摊子的工作,他肯定会很快地进入状态 而且干得会得心应手,他天生就是干这一摊子的。光说他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显然理 由不够充分,但是要知道,九五年十月他是专门到北京那所著名的解放军艺术学院 去学过文化工作管理的,他有好多同学都很平庸地在很大的机关里过着日子,他们 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至少得到军里面才能发挥他三分之一的作用。问题是他学习完了 之后回来仍然是个少尉,仍然在警卫连里当着他的排长,甚至还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当排长了,那是师里的弹药库,离营区二十公里,小艺就是在去那个地方以前决定 把自己嫁给夏天算了,他想来想去没有选择了,他想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了。他实在不想去操那么多的心了,那时候他已经给夏天写信说了很多动听的话。 小艺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时很偶然地认识了夏天,那时候夏天在军报长征副刊学 习,她住在解放军画报社招待所的第七号房里,小艺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认识这 么一个姑娘并且把日后的终身大事都放在了她身上。那时候小艺和田远已经从热恋 回归到一种很有约束力的平淡生活中去了,这种平淡的意思就是两人之间已经有了 默契,已经开始了家庭生活似的。所以后来小艺和田远分手的时候小艺说,我们已 经结过婚了不是吗?田远,我们不是因为感情问题离的婚,我们不是,我们还是朋 友,甚至,他停了一会儿说,还是情人。田远那时候已经不像个在舞台上乱跳乱唱 的小姑娘了,她就在那里苦笑地看着满脸愁云的小艺离开了她。我是理解他的,田 远想,小艺是个可怜的人,他是。田远很清楚自己如果一定要嫁给他的话未必不可 能,但是那样意思不大,小艺这一辈子要办的事情她一点也帮不了他,他心里的苦 处她也没有办法帮他解脱,她只能用她的爱情来让他暂时休息休息。田远在第一次 看到小艺哭着对她说爱情,他妈的爱情时就在心里升起了一种深深的母爱,当她听 完小艺给她讲的芷玲的故事后她更是这样想,瞧这可怜的孩子,她在心里叹息道。 田远在小艺离开自己以前就已经有预感了。她在九五年的秋天送小艺去北京的 时候就说,小艺,再不回来了。小艺就说,瞧您说的。他是笑着说的,但是当田远 往回走把背影留给他时他却一点都笑不出声来了。北京,北京是充满希望的地方。 小艺在那里会怎样呢,他对自己没有一点把握。爱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在这个领 域里一旦去伤害了别人就很不容易把它再当一件大事情了,正如出兵占领了一个国 家之后才发现侵略也是一件很好解释的事情。 小艺对自己没有把握是有原因的,那不是爱情方面的原因,而是跟爱情没有关 系但是很喜欢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原因。 小艺在一九九五年七月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那时候和他同时毕业的那一伙 少尉几乎都成了中尉,李虎那样甘心用熊猫姑娘做家属的人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当上 了汽车连的副指导员。他到李虎那里去祝贺的时候李副指导很热情地跟他说,我这 个能力你是知道的,但是很多人比我的这点能力还不如,他们也照样占着位置。我 没有什么诀窍,我到政委那里去过。小艺说,要送东西吗?李虎就很暧昧地笑起来, 骂了一句很不好理解的话。李虎说,小艺,你有时候真让我想不通,你的那些精明 到哪里去了?你编的那些小说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些我认为比登天还难的东西你都 想出来了这一些小事情还能难倒你?你就不去想一想领导的心情?他们会在乎你的 那些东西吗?他们只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有什么用,这就得你自己让人家了解了。 李虎很成熟的样子说,小艺,你以后只要一发展起来肯定不会是池中物,所以我才 把自己的一些体会告诉你提前拉个关系。我跟你说啊,你不要以为别人都知道你吕 小艺了,更不要以为领导已经发现你有本事了准备用你了,其实谁也不知道你,就 你知道你有多大能量。你不去推销自己谁去用你,就那一次歌唱得好你就认为全世 界的人都知道你了吗?领导其实很忙的,他们早已忘记你了。他们手下是有很多人, 但是他们也要生活得好一些,他们并不愿意把很厉害的人都送到首长那里去,他们 不能让别人替换自己去当首长的耳朵眼睛甚至去当首长,越是平庸的人越是要及早 替自己找到一个好位置,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他们在这些方面就是专业的, 就格外敏锐格外用心,而你有你的世界,你不明白这些是很正常的。你得自己去, 去找他们吧。小艺在这些经验之谈面前很沮丧地低下了头说,我最烦这些事情了。 我真想直接去找师政委跟他说,让我当宣传科长吧,我肯定能干得很好。小艺说完 这句话就很滑稽地笑了。李虎当时也笑了,他说,我操,我相信你能干得了这个活, 但是你不能去说这句话。 小艺苦恼地说,怎么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呢?李虎说,有。小艺就看着这个 中尉表示请教。李虎沉默了好半天,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他说,你认识李桃 林这个人吗?小艺说,是不是去年开车撞人受处分的那一个?李虎没有回答他,李 虎说,他今年也提副连了,我和他是在同一天到部队的,他这个家伙整天无所事事, 后来学开车才撞的人。他是我们这一伙中间混得最背的一个,所以他用的方法也最 吃亏。他把自己嫁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了政治部的那个保密员,那个女人 你知道,除了她身上穿的军装以外别的地方都不敢拿眼睛去看,他就跟那女的好上 了。现在他的岳父就是咱们军区政治部的主任。咱们不了解上层领导的事情,但是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只是一个电话的问题。主任可以打电话跟咱们师里说,听说某 某人不错?这问题就解决了。每一个机关里面都有闲着吃干饭的,就像社会主义国 家也有要饭的一样,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且也很正常。你总要给一些什么本 事都没有的人一碗饭吃吧?李虎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他是有感而发。小艺听到这 里再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默默地坐到离开。离开时李虎给了他一支烟,他第一次 主动把烟抽了。他抽了烟之后跟李虎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有人在控制我。这句话 令李虎莫名其妙。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