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小艺想到自己与芷玲的悲欢离合就不太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爱情。他讨厌曾经沧 海难为水这样老掉牙的话,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还只有这句话能形容他的爱情经历。 他到后来很容易地把爱情和性混为一谈,他觉得如果老实一点说,在部队里面性实 在是一个不可以打马虎眼过去的问题。他和芷玲的爱情只是表现在几千封信上面, 而当他们一旦在一起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再讨论什么爱情,他们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另 一个领域里面忙碌得不亦乐乎。他们的这种过程只是很有限的几次串连起来的,最 后一次使他们分开了。 小艺记得那个极其幸福和倒霉的冬夜。那个冬夜小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芷玲 也不会的。 九二年年底小艺放了寒假,那时候芷玲已经工作一年了。芷玲上的是中专,只 过了三年就毕业了。芷玲毕业的时候小艺才刚上军校。他们都二十三岁了。他们的 好多同学一毕业就结婚了,特别是芷玲的女伴,一个不留地全部嫁为人妇。 芷玲就在那个冬天等回了小艺。可是芷玲却不敢进小艺家的门。她在参加工作 的一年里已经用一个女孩子能够想到的所有方法去讨好小艺的父母,但是那两个老 家伙纹丝不动,芷玲经常想到一句话,叫做白眼看鸡虫,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种鸡虫。 她在小艺家里被很多白眼和相当于白眼的话语吓得再也不敢进他家的门了。 有一天很晚了小艺还在乡间的土路上和芷玲恋恋不舍。那时候天很冷,而芷玲 离家还很远。芷玲说了一句,我不回去了。小艺说,你家里人会担心的。芷玲说家 里人不知道,她经常在单位不回去的。芷玲在毕业分配的时候是有机会留在她念书 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的,代价是嫁一个她并不是很满意的男孩子。那个男的能给 她物质方面的保障,还有爱情。但是芷玲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小艺,她那时候要爱情, 到死的时候其实她还在幻想着得到小艺的爱情,她在变成一个老太婆的时候才忽然 悟出了真谛,她觉得她没有得到小艺是很幸福的,作为一个女人来讲她应该是很幸 福的,她既体会到了幸福也体会到了痛苦,她曾经亲自和小艺的身体在一起睡觉做 爱地得到过他然后又一辈子在永远得到他的幻想中希望。这些才是真正的人过的生 活,她是一个全面的女人品味到了生活的真实滋味。如果她和小艺结了婚,这一切 都将化为乌有。她常常记起中学时学的一些化学实验,两种有毒的东西放在一块能 变成人必需的纯水,两种很好吃的东西放在一起却又会变成有毒的东西。她这一生 没有让那两种东西放到一起,所以她能尝到两种味道,如果情况相反,芷玲想,该 是什么样子呢,爱情会像水泼在沙漠上很快地消失,留下一个曾经湿润的痕迹凝固 在那里以资回味。那就没有盼头了。芷玲在当老太婆的时候回忆着分析小艺时她就 断定,小艺之所以让她一辈子痴恋不已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抛弃了她。吕小 艺有什么了不起呢,他跟所有俗不可耐的男人一样找出很多理由来为自己的自私辩 护,他在那些理由下面堂而皇之地追逐着一些具体的目标,这些目标被他的良心很 细心地伪装了。这是真诚的虚伪,真实的谎言。如果他有性的需要他就会想到爱情 想到我甚至为此很是伤感忧郁,他会觉得自己很有感情甚至还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 热泪盈眶,他会在心里赞叹自己或者由他讲出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一如我的故事一 样让另外一个女人去肯定他,那个女人会被他那些伤感的故事所包孕的情感因素所 击倒理所应当地成为他的情人,女人需要会动感情的人需要让她们动感情的人。如 果他有对权力和金钱的需要他也会对自己说,我只是为了一个好的环境,有了这个 环境我就可以安心地干我的事情了,我会让提供给我这一切的人或组织得到相应的 回报。这样他由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成功的同时也是由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 他把所有应该抓住的都放弃了,他得到的东西全都一钱不值。而且最终他还进入了 这样一个泥潭之中,他居然还认为自己得到了他所想象的某种承认。芷玲记得小艺 在他结婚后不久回过一趟家,那种绵里藏针从容不迫的口气让偷偷和他约会的芷玲 重新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但是芷玲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小艺就已经起了变化,从那 以后他再也没有出过一篇像样的小说,那让当时十分欣赏他的《昆仑》杂志社几个 编辑非常心痛,有一个戴眼镜叫余戈的在和他一起喝酒时甚至流下了眼泪。余戈当 时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那一个冬夜里小艺没有让芷玲回去,他答应了芷玲的要求没有让她回去。小艺 不敢把芷玲公开往家里领,他不想让家里人因为这件事情闹得不愉快。芷玲早就问 过以后怎么办,小艺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爱你的。芷玲说,你一回来我就感觉 不到你爱我了,你一句信里说的话都没有说过,只是一见到我就要吃人一样乱来。 小艺就说,我一年才见到你这么几天,我怎么办,我离得远远地唱小夜曲?芷玲回 答不出来。但是他要小艺说出一点具体的可以让她去执行的话来,她说,我不小了 小艺,你得给我一个准信儿。她原来还从没有需要承诺来保证她的爱情和婚姻,所 以她原来没有过分去追问这一类的事情。人觉得自己年轻是有惯性的,芷玲正是这 样没有在意地过着她的青春岁月,后来她才发现她已经是老姑娘了。按照晚婚标准 她那时候也可以考虑嫁给一个男人了。那一个晚上她几乎有些不讲道理地问小艺说, 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呢你说一句话呀。她扑在小艺的怀里不停在想问一个明确答案。 小艺只能说,我不是不想答应你,我现在有什么资格答应你呢?我军校还没有毕业, 不知道分到哪里去,而且我分配之后是不会马上结婚的,这一点我们早就谈过,我 要干点名堂出来才考虑个人问题。我想至少三十岁才结婚。小艺说着这样的话,他 觉得有一种奋斗的豪情在激动着他。他爱芷玲,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能够把爱情从其 它事情中剥离开来了,他不敢肯定自己的婚姻。所以芷玲要求着小艺的时候他说, 我觉得答应你很大程度上是在骗你,我对自己的未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把握,我如果 答应你让你等我等到三十岁,但是在等的过程中我不能保证自己,你知道我是有点 野心的,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 当时芷玲就远离了小艺说,我就死。一个女人把这一招拿出来的时候就表明她 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艺当时心里一阵恐慌。他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 很爱芷玲,可是他几乎在潜意识里抗拒着同她的婚姻。但是他又常常很奇怪地希望 自己被芷玲逼到绝境,那样去接受那种婚姻他好像也很乐意,他曾经多次在心里幻 想过那种情景。因此小艺在听到芷玲我就死的时候他心里的恐慌中也有一丝兴奋的 甜蜜,这种甜蜜的感觉让他淡忘了他回家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当时小艺没有多的话 了,他在寒冷的冬夜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芷玲看,那时候还有一点月亮,芷玲视死如 归的脸像女神一样放着激动的光。小艺看着那张脸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没有做什么动作,他对芷玲说,走,跟我回去,我们今天进洞房吧。他们那 时候还没有在一起做过爱,他们做过别的一些相对来说只是皮毛的事情。当他说出 这一句话的时候,芷玲再也没有说话,他们一起默默地往回走着。到了小艺的家门 口之后小艺说,你在旁边躲一躲。芷玲就非常听话地躲到了一旁的一个小茅厕里。 小艺叫开了门,家里人还在等他,母亲当时就很不高兴地怪他这么晚才回来。 小艺没有说什么,他说要上厕所。他就拿了手电到厕所里去。他在厕所里和芷 玲站了一会儿,等到他家里的灯都灭了才悄悄和芷玲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们等候 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小艺看到芷玲的眼里闪着非常温柔的光,她像一只母鸽子已经 感受到了遥远的地方雄鸽子正顶风飞向她的身边来一样,她还奇怪地想到雄鸽子像 飞机一样腹下架着一管长长的机关炮,而她则在自己的小笼子里面咕咕地叫着焦急 地踱着步。她还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灼热的炮弹击中一样化开了一个环形的深深弹 坑,里面湿润滑爽火热的血液恣肆浸润着一切,像不紧不慢的那种导火索一直燃到 她的头顶让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她受虐狂一样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幻想着自己 被心爱的人无法无天地用各种方法纵情糟蹋的情景,这种幻想让她忍不住浓浓地叹 息。芷玲两条腿软弱得撑不住身子,她浑身发烫像一只美丽的琥珀在阳光下即将熔 化,她偶尔能发出的一点声音都嘶哑得像一根古老的萨克斯。 小艺这时候闻到芷玲身上散发着厕所里那种温厚的香味,他很奇怪地想到那个 赤裸裸的郑钧的歌,歌很自由很向往又很野气地唱着说,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小艺觉得郑钧唱的那个家空旷温暖,一股无所不为的 风在毛发丛生的大草原上放肆地升上美丽潮湿的天空。 两个月以后小艺才发现自己那一个晚上干了些什么,那时候他在他的军校里正 踌躇满志地要出一部将军的回忆录。那一天他从将军的家里回到学员队,他看到自 己的床上有一封很平常的信,他发现那是芷玲给他写的最轻的一封信,他没有在意 地拆开了,结果信里面很实在地说,小艺,昨天我到人民医院去查过尿样,我怀孕 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