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九五年的六月天气相对来说还不算热,田远当时看着不动声色讲述着自己爱情 故事的小艺汗如雨下。她不知道小艺讲这些故事的目的,但是她觉得不可思议,就 是这样一个秀气的男人,他居然经历了那样的事情。田远从小就在妈妈的呵护下长 大,她没有想到还会有人为了爱情在体会那样的事情,她认为爱情是鲜花与歌声的 论点一下子像守宫砂一样在新婚的少妇胳膊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田远就开始小心地 对着小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小艺,自己一点都不作 保留。田远觉得自己应该变成一块夹心糖,小艺如果想吃到夹心的那点果酱就只有 把糖全部放进嘴里把外面的层层包裹都吸吮干净之后才行。她不是口香糖,那是最 亏的一种方法,一开始就把最甜的汁水都贡献了出来,到最后却变得淡而无味味同 嚼蜡粘粘糊糊地被啐在墙上。田远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汇款单,小艺只能一下子把她 取走,不能像存款一样想怎么取就怎么取,甚至还留下一两块钱在那里做个户头再 也不去过问。我们汇款过期不领是会退回去的。田远想到妈妈地这么琢磨。田远的 这些想法表明她长大了,但是当小艺一旦长叹一口气揽住她的腰的时候,她的这一 切想法又烟消云散了。这表明她并没有长大,或者表明她没有长成大人,但是长成 了一个大女人。 小艺觉得九三年是个多事之秋。他的将军回忆录几乎马上就搁浅了。老将军很 生气地问他为什么,小艺回答不上来,他后来跟将军说,他家里出了点事。老将军 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小艺,人一辈子就是要个实在。小艺知道 老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将军刚刚从一个重要岗位上退下来住进了干休所。小 艺一下子泪水四溢,他说对不起将军,真的不是您想象的那些事情,我非常希望能 帮您了结这个心愿,可是我现在实在静不下心来。当时客厅里很安静,将军在房间 里轻轻地踱着步,他听着小艺的啜泣声,忽然就长叹了一口气。将军说,我自己来。 将军悲愤之极。因为将军退下来的原因是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在那个位置上,并不 是别的什么原因。将军还能活的日子已经可以扳着手指头数出来了。小艺心如刀绞, 他在将军的客厅里单腿跪下,他说,将军,我吕小艺发誓一定把您交给我的任务完 成。将军看了他一眼满脸是冷漠,将军说,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小艺忍受不了老人 绝望中的那种冷漠,他终于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是小艺得以在那个非常严格的军校里请假回家的原因,也是后来小艺回来之 后将军把自己将近一麻袋手稿交给小艺的原因。将军的一麻袋手稿上血汗缤纷。小 艺带着一脸憔悴回来之后几乎拚着命为将军干,因为那时候将军的生命像子弹一样 向死亡飞去。小艺以一天一万甚至一万五千字的速度写着,他在毕业的前一个月拿 着三十万字的草稿到了将军的病榻前,将军已经像一根冬天寒风中枯藤上的丝瓜, 他仅剩的几颗生命在硬而脆的丝瓜里面随着风微弱地轻响。将军说了声好。 将军就没有说话了。那本回忆录一直没有出来,而且最初小艺关于回忆录的一 点功利因素因为它反而把小艺本来应该得到的东西也剥夺了。因为将军看到回忆录 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仙去了。那时候小艺找到那个校报的编辑时那个人并不 是很热情地接待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曾经多次请小艺吃过饭,小艺认为 自己与他已经有了很深的交情。那个人一定要做书的责任编辑在以前,将军就几乎 是开恩地把这个机会给了他。可是那人却说,你先放这儿吧,最近忙得不行,过段 时间我再给你办这个事情。他就去打电话了,小艺听到他在给院长打电话请示什么 事情,他说院长您这篇讲话稿很好哇,我们准备给您发个头条。他一副毕恭毕敬的 样子在那里煞有介事。等他把他认为重要的工作都做完了之后,小艺就跟他说,老 黄,我们去坐坐吧。小艺那天第一次请他吃饭。他们多次在那个叫一步一回头的餐 厅里吃饭,那个老黄一进到里面就跟小艺亲热起来,吃饭的地方感情都会热空气一 样没有价值地漂浮得很高,老黄在很高的热情之下终于忍不住想传授一点什么给小 艺以对得起那一顿饭,他所传授的东西使小艺有生以来第一次拍案而起臭骂了他, 那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小艺为那次与他本性不符的痛快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小艺是 不喝酒的,但是那一天他喝了,因为老黄要他喝。以前老黄要他喝他说不喝就不喝, 但是那一次他不敢不喝了,将军死了,将军的回忆录要出来就得给老黄,因为将军 生前没有找别人,因为将军生前老黄奋勇将这个差事争到了手。老黄当时说,喝吧, 你又不过敏,一个人喝酒有啥球意思!小艺就喝了。后来小艺晕晕乎乎地吃着东西, 但是他心里有一点却异常的清醒,他时刻在提醒自己把回忆录的事情落实。可是老 黄在他的追问之下嘿嘿嘿笑了。老黄笑得很过瘾地看着小艺说,你小子啊,装什么 糊涂?老头儿已经走了,你还要怎么折腾?小艺说,老黄你说明白一点,我不懂你 的意思。老黄说,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啊,老头子死了,书还出个屁!小艺一下子 眼前发黑,他说,老黄,这个事情可是早就定好了的。老黄说,是啊,事情就这么 简单,老头儿如果明天再死,今天这书就可以出来,可是他没有坚持到最后。老黄 说,我们到哪里拿钱去出这本书?这本书即使再好看也不会有几个人买的我很清楚。 现在的人根本不把这些书当回事情了。老黄说完吱儿一口酒。小艺头里面一阵阵发 热,他说,老黄你他妈的怎么说的,你说这本书根本没有问题,你那天在将军的书 房里面说,这本书的销路没有问题,你不是说了吗,你至少有能力卖出四千册。你 现在能力到哪里去了?小艺的手索索发抖。老黄已经比较老了,他在那个城市里长 期盘踞出来的关系网使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个人物了,他还从来没有被人面对面地骂 过他妈的。那时候小艺他们的军体课上得很勤,老黄看了一下小艺认为自己没有绝 对把握打过这个小东西,就站起来拂袖而去。小艺追上去对着老黄说,老黄,你真 不是东西。老黄就冷笑着说,我不是东西怎么啦?我在这个地方能把任何书都推销 一万册,可是老子不跟死人干活的,你懂吗臭小子?小艺盯着他看了半天,小艺说, 黄以明,我日你妈!这句话终于让老黄不顾了小艺军体课上得好的后果,他把手来 不及举很高就给了小艺一个嘴巴,打得小艺转了一个圈子。最后他为这一击付出了 代价,这个老编辑被校方处分了。小艺挨打之后重又站得笔直,老黄那时候才知道 自己干了些什么,因为小艺站在那里很平静地冷笑。小艺说,我一直告到军委去黄 以明,我都不想活了黄以明,我家里本来就出事了,我就是要找一件什么事情来干 一干。他就很高兴的样子转过身离去。老黄在后面还骂了一句表示并不惧怕他的威 胁,但是到晚上的时候老黄到小艺那里去了,他答应帮小艺把那本书出出来,但是 要小艺包销一千册,或者要他先垫上五千块钱,老黄说那本书要出精装的,每本成 本至少要五元,售价可以定在十元左右。小艺当时脸颊红肿,他还有二十多天就要 毕业了,他不想再跟这个人打交道了,这个人会用缓兵之计。小艺就说,沈副院长 没有找你谈吗?今天几个校常委都看了我的脸,他们很快就会拿出解决办法的,老 黄你还是赶快回家准备一下吧。老黄当时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后来他居然笑了,老 黄笑着说,吕小艺,我很欣赏你,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但是我要奉劝你小 子一句,我们都是拿笔杆子替首长干活的,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呢?老黄说,你知道 吗,我到这个位置花了二十年时间,如果这次出了什么问题,你将会付出相应的代 价。老黄说完就走了。沈副院长是个长征过的老红军,谁落到他手里都没有个好, 他那里只有纪律,任何人都通融不了,这也是这所院校历来校风严谨的一个重要原 因。他在校常委会上的一句话使老黄从自己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老黄也没有食言, 小艺在分配命令下达时才发现队干部早就通知过自己的单位变了。小艺因此必须离 开那个很多人都向往的大城市。 临走的时候队里的政委抽了很多烟之后对他说,小艺,你以后可得小心点,你 的分配命令是公布前一天才改的,我们基层权力有限,我这样说你明白吗?小艺在 送别的哭声中也流下了眼泪,他对他一向很尊敬的韩政委说,我知道,人生一世, 总得做一两件这样的事情,我怕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我就把它先做了。 韩政委听到这句话眼泪哗啦一声就直淌下来,他说,你小子,他含着泪笑着说, 你小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艺他们队有三个学员分到那个很多人不愿去的部队,其中就有小艺的朋友李 虎,但是李虎和另外一个叫张鹏的都分到了专业对口的地方,只有小艺分到了莫名 其妙的警卫连,这和他的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还不止。他到部队以后经常接到老黄 的电话,老黄很亲热地跟他拉着家常,老黄每次打电话都说,小艺啊,锻炼得怎么 样了?小艺就会说,老黄,高尔基不是说过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老黄就 会在那边若有所思地说,哦,是这样。然后小艺就得开始准备了,最多三天,必会 有师机关的首长到他所管辖的营门警卫排来看望。小艺很清楚地记着这样看过他的 首长,他知道对方在这里有多少可以支配的力量了。以小艺自身的力量,不夸张地 说,他将永世不得翻身。所以当那个首长让他到北京去学习的时候他才感动得热泪 盈眶,那个首长级别之高令老黄的几个力量须仰视才见,小艺去找他全凭《解放军 生活》那篇稿子给的胆。小艺永远都记得那个给他发稿的编辑,那个叫徐晴的家里 收藏着英吉沙新疆刀的热血汉子。他给徐晴寄稿子是因为他认为徐晴是一个美丽的 姑娘,但是他见到徐晴时才发现他错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