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小艺不能想起徐晴,一想起徐晴他就百感交集。徐晴改变了他的生活。改变了 他的一辈子,他不能对徐晴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发表任何评论。小艺在所有婚后的日 子里再也不会把徐晴错当成一个秀气的年轻的小姑娘一样的人物了。他曾经因为徐 晴这个名字的误导那样认为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徐晴会给他带来的一切。 九五年的九月底小艺进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在九月二十日的下午他的歌 咏指挥老师戴述国笑咪咪地跟他说,小艺你过来,我给你找了一个搞文学的朋友。 那一天小艺认识了他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到军艺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耿君宇。这 个河南淮阳的小作家很快就把小艺介绍给了他的一些好朋友,小艺因此认识了第二 个重要的人物韩文华,这个生在杞人忧天那个杞县的人在有一天闲着无事时跟小艺 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韩文华认为这个人是文学系中很有个性的一个,他就 带着小艺去了,小艺在徐晴那里当天就喝了二两二锅头,因为他知道了那条下巴上 满是胡茬子的汉子就是给他发稿的徐晴。那一天徐晴为了宴请他六十七军的一个铁 哥们正在房里挥着英吉沙亢奋地猛劈着烤红薯,小艺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了,小艺后 来跟徐晴说,我一见你就觉得我们是一伙的。徐晴为了这一句话把小艺至少灌醉了 五次。在最后一次的时候徐晴的一个学生破门而入,就在那一天小艺认识了他的妻 子夏天。当时夏天一掌把门推开带着一股热风闯进徐晴的房子,房门砰地一声撞在 墙上又反弹回去。长着青春痘的夏天嗄嗄嗄笑着猛拍徐晴的肩膀还揪他没来得及清 理的络腮胡子。徐晴左右躲闪叫着小艺救驾,嘴里乐呵呵地骂着死丫头。徐晴说, 夏天你再这样真没有人要你了啊。夏天说我才不嫁人呢。徐晴说,你不嫁也不行啊, 大哥已经给你找到白马王子了。夏天这才停下来,她说,徐胡子,上次你说的那个 韩文华我不要,他有个娇滴滴的小穆呢。 徐晴就说,我现在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守身如玉的,就是站在门角的那个白面 书生,他刚才看了你的照片就说丘比特的金箭把他已经射了个透心凉。夏天就在这 时候回过头去,她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后面站着的小艺,她哇地一声就捂住了脸,她 说,死徐胡子,有人在这里你也不说,我以后怎么见人哪!小艺当时一句话都没有 说,他在陌生的女孩子面前从来都没有多余的话。他就那么一直微笑地等着夏天羞 涩完毕,他觉得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女孩。夏天在她的那些红晕尚未褪尽的 时候就向小艺抬起头来,她落落大方地对小艺微笑着说,我叫夏天,二十二岁,少 尉。然后小艺认为夏天将会是自己一个比较好玩的朋友的念头在徐晴的一句话中灰 飞烟灭了。徐晴在旁边说了一句,他说,小艺,夏天的爸爸可是一个人物,他是你 们那一方的总舵主啊。小艺蓦地想起一个军里面姓夏的首长,那个人更有一个父亲 在军区里面有对谁都阴沉着脸的资格。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像蚕丝一样缓缓地抽出来, 很清晰地被越来越可爱的夏天所放大了。 小艺准备把那些曾经给田远讲过的故事全部封进仓库。他再也不准备让夏天这 样的姑娘了解他的过去。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防震棚一样寒酸的招待所里住着的时 候曾经最后一次痛楚地回忆他和芷玲的那些事情,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在变卖所有 家产前的留恋。他在那间黑屋子里和一个叫刘国彤的复转军人大声谈论着爱情最激 动人心的一环中最具体的细节问题,心中却涕泗滂沱地想着最可怜的芷玲。那时候 小艺反而不再想田远,田远在远离他的时候表现出她远离他时可以良好生活的种种, 田远在他到北京学习期间甚至一封信和一个电话的联系都没有过。 而芷玲自始至终就没有和他终断过联系。她骂他,说爱他,无所不用其极。小 艺觉得田远的出现只是为了补充芷玲不够的地方,她的出现提醒小艺,她和芷玲如 果相加之后小艺的爱情才会到一个爱情文化的极致。 小艺在和夏天看过第一场电影之后回到招待所,他很快就接到了芷玲打来的电 话。芷玲说她终于让男马打了,双方互有损伤,芷玲折却眼镜一副,她准备去配一 副隐形眼镜;男马折却头发一绺,脸上收获鲜艳血痕十余条之多,之后男马躲在房 里低声痛哭。小艺问芷玲是什么挑起这场战争。芷玲在电话里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 他怪我还不给他生小孩。小艺就过了很长时间才叹出一口气说,芷玲,对不起。芷 玲说了一句,我们还需要说这些话吗?小艺就一直沉默到芷玲挂了电话。芷玲最后 一句话是说,只要你活着! 芷玲曾经在自己的家里跟小艺说过那句只要你活着的话。那一天是小艺送她回 去的。小艺有几次认为芷玲快要死了,但是芷玲没有死过去。她的母亲在手术室的 门前连声说着,卖*的死了安逸!小艺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脸色憔悴地抽着烟,不 敢看一眼芷玲的母亲。芷玲的母亲像水下游击队叼的空心芦杆一样在水面上不安地 游走起伏。等到芷玲出来之后她看了她尚还睁着眼的女儿一眼,清泪滚滚而下。芷 玲看着她穿青布褂子的母亲冉冉远去,她躺在病床上一直没有转过她的眼睛去。她 在晚上被小艺偷偷运到家里那间黑暗的厢房里,小艺的父亲和母亲没有进过那间房 子一步,直到她又被偷偷运回自己的家。那些时候芷玲和小艺的手都是冰凉的,芷 玲的手像棉条一样。芷玲固执地认为她一生最好的东西失去了,那就是她和小艺的 儿子,那是一个儿子,毫无疑问。吕小艺的儿子。她看着儿子在医院的那个玻璃容 器里化作一团血肉泥浆。她永远都记得窥阴镜那种绝望而冷酷的感觉。她知道日后 自己将会在这些事情上出现什么样的障碍,她甚至在失去小艺之后经常冷笑着想, 老子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了,只有小艺才能打开一切,别的哪个畜牲来也休想占到便 宜去。老子让你狗闻屁香空欢喜一场。 那一段时间小艺的家里没有一个人笑过。小艺整天躲在芷玲躺着的那个小厢房 里不出去,而小艺的母亲也整天在另外一间房子里面看着他的父亲。小艺的弟弟小 方每天就只忙着做饭给家里住的一共五口人。小方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每次进芷玲 的房时都要叫一声,姐。芷玲每次都在这一声中泪如雨下。后来芷玲和小艺正式分 手的时候她说,我是看在小方的情份上离开你的,否则我们一辈子都没完没了。芷 玲最后一次到小艺家的时候小艺已经毕业了,那时候小方仍然在家里无所事事。那 时候芷玲可以说已经没有家了,她的家里人根本没有再想起过她,她每天都在她的 单位里面过她的日子。芷玲到小艺家时小艺的心情并不好,他被分到了那个非常遥 远的地方,而且他认为自己很长时间内回不来,小艺全家人都被这个消息弄得郁郁 寡欢。小艺的父母抑制不住厌恶冷淡地和芷玲打了个招呼之后再也不理她。那一天 小艺给她讲了将军的故事以及老黄的故事,小艺觉得自己的前面有了更多无法逾越 的艰险。他脸色阴沉地讲着他的事情,没有提到一个关于爱情的字。这时候芷玲才 知道小艺在那间厢房里吞吞吐吐许下的诺言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实现的了,这个柔弱 的男孩子身上还有那么重的担子,她还把自己的爱情作为一个新的负担加在他身上 吗?本来爱情应该能给他减轻一点负担的,但是小艺把他自己的爱情已经当作了一 种碍手碍脚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把它当作废报纸一样处理掉,在处理的时候 或许他会考虑一下,权衡一下,看换回一件什么东西才好,一个崭新的废纸篓,或 者一串吹不了多大就会爆炸的气球。芷玲那一刻想到了结束自己,她这样想着就把 话说了,她说,小艺,我不烦你了,我再也不烦你了。我现在就回去。你再也不用 担心了。小艺听到她这样说就抬起头来,他说,芷玲,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高兴 的,我现在真想变成一个最蠢的农夫整天在地里干活,那样我们会多幸福啊。芷玲 感觉自己是最后一刻了地辛酸着说,那样就没有我们了,我不会看上那样的东西。 需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需要。 我们都一样,你可能更惨。芷玲当时就这样预言小艺的未来。她甚至没有要小 艺最后还拥抱一下她就走了出去。那时候正是夏天,门前河里浊流滚滚,芷玲庆幸 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会游泳。芷玲在跨出小艺家大门的时候她已经下了决心,可是她 站在大门口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芷玲站在大门口时小方正在他自己的小房子里声 音嘶哑地高唱着张楚的那首歌《姐姐》,小方在房里唱道,哦姐姐,带我回家,牵 着我的手哇,你不用害怕;哦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哇,我有些困了。 当小方用假声继续尖叫着唱的时候,芷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失声痛哭跑到 河边上,她在那里哭得吐出了一大滩浓绿的胃液。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尚未复 原的身子在她那条嫩绿色的裤头上涂出了发黑的色块,她回到自己的宿舍土豆拔丝 似地扒下那条丝缕粘连的裤子时终于把她在河边的念头清晰了。她也有一个可怜的 弟弟,也和小方一样窝在家里放牛养猪,她在那个小城镇里的工作也是牺牲自己弟 弟的未来换取的,她家和小艺的家里一样四壁空空。小方的歌声使她记起自己还有 除了爱情之外割舍不下的亲情。老姑娘芷玲决定马上就嫁人,这个念头使她从绝望 中活了过来重又进入生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