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小艺在九二年的冬天曾经非常真实地为自己哭过。那是他母亲让他哭的。那一 年他从军校气宇轩昂地回到家乡,穿着新发的马裤呢军装拎着从北方带回的特产在 邻居门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停在他家低矮的小平房前面。那时候全家人都兴高彩烈 地围着他,小方不时地用手去摸他的军装。父母也是明智的,他们在那整整一个寒 假几乎都没有提到小艺的婚姻以及芷玲这个名字,而小艺也从不去主动提起。但是 小艺却隐隐感觉到自己更没有退却的地方了。在小艺回来以前,他的大龙堂兄举家 搬迁进了八十里外的小城里。在搬走时,大龙家的破烂家什被大伙一抢而空。小艺 在刚回家时看到一个大龙家里的粪桶就说,怎么在我们这儿这个粪桶。小艺的父亲 当时就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大龙家成了城里人,我去他们那里把这个粪桶要了回 来。说完以后父亲就认为自己占了便宜地咧嘴笑了起来。父亲说,我就看中了他们 这个粪桶,结实。那时候所有到小艺家里来看他的亲戚几乎都说了,他们说着过不 了多久小艺家也将搬走的预言,他们感叹吕家子孙在这一方面一代一代地接力一样 跑下去的精神,盼望着有更多能帮他们办事的能人飞向各个大小城市。他们往往会 追溯往事到最初的一个能人,那个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出去当兵的人现在已经是总参 某部的部长,他的岳父有一个在中国革命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亲戚们在那里崇敬 那个人的职位时却照例对他夫人的容貌作一番不客气的评价。有一次亲戚中终于有 一个不识相的关心小艺地问了一句,那个亲戚说,听说你在跟某某某的女儿谈恋爱? 他说的那个某某某就是芷玲母亲一个非常刻薄的外号。大伙听到这个外号都轰笑起 来。小艺一下子脸胀得通红。那些人笑完了之后就有一个出来挤眉弄眼地说,你们 不知道,小艺跟他爹不一样,小艺是个小风流呢,他跟那个姑娘是玩一玩的,这年 头谁不找个相好的啊?小艺看到他的母亲在一边听到这里就松了一口气,他再也说 不出一句话来。这些农民已经非常尖锐地把他的想法具体化了,他在生他养他的家 乡父老面前无法遁形。他可以找出很多浪漫而有力的理由和证据来证明他和芷玲的 爱情,但是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论据可以反驳这些亲戚一语中的的结论,他这才发现 他的家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拚命挣扎着出去找一种新的生活可是他生活的内核 已经不再改变。琥珀里面如果是一只苍蝇,不管再用多少纯正透明的松脂去包裹也 不会使它变成一只蜜蜂。小艺很悲哀地想用最原始的标准去衡量时他和他的家乡父 老们都是在同一个生存目的上劳碌。我做的一切是为了谁呢?为了未知的下一代? 他几乎在很多时候都想到了他做的一切往往都是为了所谓的身外之物。他认为自己 档次的提高只不过是现代的广告包装似的,超级市场上金碧辉煌地站在货架上的出 口板鸭在一个星期前可能还在四川农村的泥地上拉着黑色的稀屎啄着蚯蚓呢。 小艺不再和他的那些亲戚们高谈阔论,他害怕他们不加掩饰一针见血的话语。小艺 不想把自己的追求简单地用那样的话总结出来,他已经习惯了不用农民的方式去归 纳自己的思想。但是小艺想这些人确实把他心里一切不想正视的目的都讲出来了, 小艺为自己就是在想这些东西才准备背叛爱情而惭愧得经常满面通红。 在寒假就要结束的时候,小艺的父亲被人从外面抬了回来。那一天他的父亲到 镇武装部长家里去了,父亲那天为部长家做了一天的木工活还不收工钱不吃饭,他 为的就是让小方能在九三年的春天去当兵。可是那一天部长坚决要把工钱给他,他 拿着工钱回家的时候心里全是失望。父亲饿着肚子在白雪皑皑的土路上走着,不知 道如何才能把他整天听摇滚乐的小儿子送到外面去随便干点什么。父亲在路上走得 全身一直凉到心口。后来父亲站在路边上撒了一泡由他自己控制的最后一泡尿。父 亲撒尿的时候两眼很茫然地看着冰雪覆盖的小麦一点绿头儿都露不出来,他最后打 了个尿噤才发现迈不动步子了,父亲心里笑了一下想,他奶奶的干了这点活就抽筋 了,老子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呢。父亲就使劲一提他的脚,他感觉到脚拿出去了, 可是他的眼睛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看到他的身体庞然大物一样朝雪地上倒去,父亲 惊叫起来,但是他一点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父亲在那一瞬间真是恐惧到了极点。 父亲很快就从医院抬回了家里,他中风引起的瘫痪已经不可逆转。父亲那一大 箱子斧刨锛凿从此就收进了没有人上去的小阁楼。父亲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讲已经 结束了,他经常愤怒地再想去看看外面让雪化成水的太阳的愿望也被不耐烦的母亲 扼杀了。母亲那几天在小艺的面前经常泪流成河。母亲几乎不再提阮芷玲这个名字, 她认为已经没有必要提了。父亲已经没有了,家里的一切都靠你了。母亲在小艺面 前就这样一把鼻滴一把眼泪地说着,她把家里藏钱的箱子打开,里面除了父亲在文 化大革命期间得的几张奖状外只有小艺穿着军装的过塑照片和数十粒老鼠屎。母亲 拉着小艺的袖子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小艺的泪水就跟着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父亲是一个忠厚长者的形象在他瘫痪之后像染上那种最恶劣病毒的电脑所有美 妙的文件都无影无踪,他的一切深埋心底的恶习都像渔夫瓶子里的妖怪一缕青烟似 的全部冒出来放大了无数倍。他喜怒无常地支配着他基本上已经支配不动的母亲, 母亲却不再把他当一个丈夫了,她把父亲当作了小艺小的时候来管教和喂养,而把 小艺当作了大哥和丈夫似的来依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小艺在九三年的不速而归 才结束。 九三年的五月小艺回来时带着芷玲。芷玲在路上就多次问小艺,到了家之后怎 么称呼他的父母,经过多次协商才决定叫伯伯和妈妈。结果到了家之后小艺先进了 父母的屋子,里面两个就很惊喜地说,小艺回来了!接着芷玲就把门口掩得一黑地 也进来了。母亲没有说什么,父亲就趁自己是一个瘫子不顾一切礼貌地说,你来了, 你有什么事情?芷玲结果没有来得及叫一声伯伯和妈妈就在那里卡住了,像一个热 爱人民的歌唱家被不热爱他的人民赶下了舞台。小艺看着芷玲在那里站住一动不动, 脸上是一股绝望的愤怒隐隐就要爆发出来,他就说,你出去先。芷玲就到了外面一 个小凳子上坐下,目光呆滞。小艺在父亲母亲面前坐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不回 答他们的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眼睛看着一个固定的地方,那个地方挂着小艺中学时候 的一张三好生奖状,已经全部变了颜色。后来他就看着那张奖状轻轻地说,芷玲怀 孕了,她要我答应她结婚。这句话使屋子里没有人再无聊地去呼吸,他们统一都死 过去了一样。小艺就又说了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话,他说,我答应了。 他其实没有跟芷玲说任何一句这方面的话,但是他知道他至少要把这一句话说到, 芷玲没有这一句话即使是骗一骗她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让她认为的那个极其聪明漂亮 的儿子小吕被干掉的。小艺说完话之后就站起来说,对不起。他就那样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的时候看到母亲面如死灰万念俱灰,而父亲脸上则是一种奇怪的亢奋,他 呼吸急促地扭动着他能控制的上半身,他把脸向着什么也不看的母亲仿佛好奇似地 搜索着,在小艺出去之后他瘪着嘴看着母亲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父亲的笑像巨型 轰炸机熄火时的尾音重复播出,气流尖锐得能磨透金铁,他在笑完之后大声声明了 一句,他说,这狗鸡巴日子还有个×的过头?! 在那一段时候,芷玲已经在小方的带领下把那间厢房收拾好了。小艺进去的时 候,小方站在房间的暗影里像个幽灵一样。小艺说,小方,这段时间就要辛苦你一 点啊。小方没有说话。后来芷玲腰很酸地坐在了床上叹一口气,这时小方才说,哥, 你真不是东西。小艺看着小方笑了笑,小艺说,这些有什么好说的?小方继续坚持 在黑暗里说,是姐不愿意,她愿意就不用打掉这小孩了,我要。芷玲忽然尖哭着说 小方,小方!她就拉着小方的袖子。小方又叫了一声姐,他也哭了,他说,姐,我 没有本事,姐瞧不上我。他又说,要是家里让我去当兵的话我也跟哥一样上了军校, 那你就不会嫌弃我了!他看了小艺一眼就走出去了。在门口还突然哭得一咳。芷玲 就看着小方出去的背影抽噎着流泪。小艺一个人躲到了暗影里,后来他说,我追你 的时候想,就是你当了妓女我也要。我也那样想过的。他重复强调道。 小艺在二十五天之后把芷玲送到她家里去的时候差点被干掉了。那一天黄昏, 小艺把芷玲领到了她的家。芷玲的母亲那天一言不发,一个芷玲叫作爸爸但是没有 给予回答的小老头儿不容商量地说,你们两个都跟我滚,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再管地把唯一的那颗花白头扭到一边去了。后来芷玲的 母亲就看了一眼小艺,小艺被她看得忍不住说,我让她等我两年。老头儿在那里突 然暴跳如雷地吼道,老子一分钟都不许等,现在就滚,一个都不留!小艺在那间小 厢房里已经把自己该许的诺言都说过了,他觉得在那种诺言之下自己做的就无可厚 非甚至理直气壮,他看着面前暴跳的农民觉得自己是个军校大学生地冷笑着说,芷 玲跟了我你还发什么脾气?老头儿就过来直指着小艺的脸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一样 呲开牙露出一点假笑说,你是个什么东西,称不出四两,剐不出半斤,你到我阮家 还想玩人真是放你妈的屁!老头儿说的玩人就是说想充个人物的意思,但是小艺已 经受不了这口气不顾老头儿的恋女情结地曲解着拉过芷玲冷笑道,我就玩你阮家的 人,她要让我玩一辈子!老头儿听到这句话尖啸一声就操起一把靠墙的斧头热气腾 腾地游击队一样扑过来,他一路上喊着口号,老子的女儿让她死家里,老子叫你也 死在这里!老头儿生龙活虎地把芷玲一把掀到一边地上,举起斧头等不及直接砍死 地就把斧头飞过去想把小艺钉在泥巴墙上像条干鱼。斧头砰的一声撞到墙上然后掉 到地上,墙上簌簌地掉下一群泥沙。老头儿一个箭步上前就去抢斧头,但是他的脚 被拉住了,芷玲在后面大叫道,小艺快跑,小艺快跑啊! 只要你活着就行!小艺像电脑一样根本还来不及想什么就按照指令执行了,小 艺跑出去之后才发现这哪里像一个当兵的人,他屈辱而自轻自贱地在泥土路上疯狂 在跑着,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坐在地上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了,那一天他觉得自己 特别特别的脏。从那一天开始他发现自己一些原来不敢正视的想法具体化了,他想 着家乡的一切所有,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好多好多。他觉得正是家乡人给他 的屈辱使他心中最原始的东西在一瞬间轰然迸开再也不可收拾,他长大了,长大使 他接近了他的母体文化,这些终于形成的时候,他再也不会回到他所幻想的阶层去 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