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1999年10月5日 林宓订好了今晚的火车票,同时告诉我她已经按我说的给焦通发了E-mail,并 且通知他我们明天抵京。以下是焦通最后的E-mail: 宁飞: 今天带孙菁到故宫去玩了。听说沈阳也有一故宫,但孙菁说远不如北京故宫气 派恢弘。 孙菁来了快六天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地儿也玩得差不多了。今后两天打算让她 在宾馆里呆着,等你回来。 她已经不大会因为你的闭而不见大发小姐脾气了,我也轻松了许多。这国庆过 的真充实,不但可以经常上网聊天,还可以陪你的妞到处转悠转悠,真休闲啊。可 惜马上开学了,孙菁也要回去了,不能通宵聊天了,一切又要回到原来的状态…… 今天都没被疯子骚扰,大概被我吓怕了。所以你大可放心。 红绿灯 我看了后总算松口气,心想明天回北京一切就可以解决了。想些好话哄哄孙菁, 让她高高兴兴地走。林宓嘛,算了吧,这次杭州之行虽然令我更加了解她了,而且 也知道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情形;但是我仍然缺乏信心和勇气,不敢轻率地在她和方 鸰分手之际对她倾吐;何况孙菁这次被我用空城计蒙蔽了,却令我为千里之外的她 空前的牵肠挂肚,我切实感受到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似乎丝毫不减当年。 中午大家在“知味观”吃了一顿,钞票清空殆尽,省得那帮女的再趁机逛街了, 所有人异常老实地静待晚上上车回家。 火车一声呼啸,宣告杭州之行告一段落。回顾平淡却有满是波折的一周,我不 禁刻意地让紧绷的心松弛了一下,这一下反而让我仿佛看到回去后充满希望的生活 景象。这是人都有的毛病,在一个生活阶段结束后,容易对将来的生活产生美好的 憧憬,即使这种感觉是带有很大程度上的幻想,夹杂了包括自负、盲目等一系列心 态,仍能使人不同程度的得到鼓舞。 我想我回去后要买一个手机,在学校外找点事情做,体验一下社会的工作环境; 在系里也要找个实验室,用专业知识来弥补课业成绩的不足。另外要在秋季运动会 的假期回趟家,履行对孙菁的承诺,也看看爸妈。必要的话,和孙菁的关系上要有 所突破,当然要具备条件。我决定退出系学生会,全心全意忙好自己的那点事…… 种种设想潮水般涌向脑海,让我不时要深呼吸来抑制过度的兴奋心理。 聊了一阵,大家都累了,声音逐渐变稀、变小,最终落于沉寂。看着林宓睡着 后可爱的神情, 我的思绪180度大转弯似的变得低调了。继昨天和方鸰一席话,我 已经将自己对林宓的爱慕开诚布公了——我完全可以掩饰,但是我却突然充满了信 心似的,意识里不再有隐匿的直觉,而是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但是我又怎么面 对自己的质疑呢?我怎么才算对自己的言行有个交待?我不是已经决定和林宓保持 距离的吗?为什么又要张扬出去我的心意? 可爱的女孩,独一无二的你,既然已经给了我难以遮掩,无法忘怀的冲动,难 道不能再给予我一点勇气和果敢吗?让我可以理清一切,向你靠近。我的心思,你 究竟明白多少;而你的心意,是否正像吴琦所言?我就像一个年轻的逃兵,下定决 心苟且偷生,却又不忍错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战争场面,于是玩命奔跑的同时, 不住地回头张望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而我的下场多半是隔靴搔痒般的窥见壮观,而 又不断削弱着自己逃命的机会,最后终于陷入枪林弹雨的刺激,却丢了性命。 我不要这样,我不能这样。我要么埋头逃命,要么转身投入战斗,去博得生机, 虽然可能结局都是死,但毕竟我有过原则,坚持了信念。我或者在逃亡中矢心一意, 在急中生智中逃出生天;或者亲身体验梦寐已久的激烈战争,在奋勇拚争中赢得主 动。 但是,林宓啊,你能告诉我到底应该怎样做吗?也许,只是也许,我方拥有必 胜的优势,我又何必逃跑;但是我方到底有没有这种优势呢?我终于发现,我的抉 择似乎只关系到这一点。 而这一点,只有你,才能告诉我,否则,我只能作好逃的准备,我不肯盲目地 赌命。没办法,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是个苟且的弱者,必须有个万全的计划。否则, 毕其功于一役,很可能连再次交锋对峙的机会的没有了。 林宓,即使是一点点的暗示,都不会让我们的缘分夭折后化为乌有。原谅我无 法主动争取这缘分,我有我的情况,我有我的犹疑。 我依恋你的眉目,我依恋你的微笑,我依恋你给我的一个个梦幻,我依恋你的 一切……你的举手投足都是我赖以幻想的元素,在与日俱增的爱恋中,我发现,眼 中的世界,耳畔的声响,都变成你。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有个我这样爱你,这样 渴望你知道我爱你。 我决定了,我不要再逃避,我要向她说明一切,说完就算,不管结论如何,我 都不再痴缠。我会用这来告别这段纷扰我的暗恋,然后去老老实实地编写与菁菁的 未来。就这样吧。 下火车后一阵舒服的凉意扑面而来,熟悉的城市让我们又得以从容不迫,但是 疲惫也更加明显,大家都加快脚步,仿佛急于重新投入习惯了的生活空间。 地铁上我一直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状态,在别人看来可能表象为一种鬼鬼祟祟。 我不时偷眼看林宓,胡乱设计一通肉麻又煽情的话,脑海中一遍一遍上演戏剧般的 景象。我时而兴奋,时而心虚,像在下注后等着看底牌似的。 沿着熟悉的路线回到学校,路过大兴隆时,林宓忽然说要吃点东西,紧接着吴 琦和刘婷婷也称饿了,方鸰自然向着婷婷,而段丰也顺风就倒;我虽然心里急着回 校,却也不好意思搅局,只好跟着进去坐下。 四点多刚好是吃饭的时间,一拨一拨的学生涌进来,老板忙于敷衍,仍是一片 怨声。 我忍不住说:“我说咱们也没财力开大餐了吧,随便吃点就回去吧。” “啊,对呀。宁飞那边儿还一孙菁在这儿呢,”段丰恍然道,“大伙儿把人家 烛光晚餐搅了吧?” 周方鸰冷笑一声,看看林宓,又看看我,没说话。 我扯开嗓子喊:“老板快点儿上菜了!啤酒不要了!对,不喝了!快点儿吧!” 四十分钟后,大家吃饱喝足,终于踏进学校大门。 方鸰提醒我:“你是不是得跟我们分开走啊?要不让孙菁看到就穿帮了。” 我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就说:“我从食堂那边转一圈儿再回去,你们先走 吧——回去可别说去杭州的事儿!” 我又不放心地看看段丰,他点点头示意我放心。 匆匆道别后,我转身往食堂走去。没两步就听方鸰在后边嘟囔:“食堂那边怎 么啦!围一帮人。” 我抬头一看,五十米外食堂门口乱哄哄地人头聚集,我回头笑笑说:“可能打 架了,过去看看吧。” 就在我回头看大伙儿的时候,就这几秒钟,人群里先是闷闷的一声惨叫,然后 是女孩子的尖叫和人们的惊呼…… 我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拎着旅行袋跑了过去。身后,方鸰和段丰的脚步声也 传来。 “你别跑!混蛋站住!啊——”孙菁的声音在黄昏里掠过天空,夕阳霎时黯淡 了。 人群被人强行冲开,一个瘦高的人拼命往外跑,正好与我迎面而来。我在认出 他是疯子的刹那,挺身而上,把旅行袋狠狠地兜头一击,他躲闪不及,应声倒地; 紧接着,他又努力爬起来转身就跑,但是人群受惊后四下分散,生生挡住了他的去 路。我追上去用右臂勾住他的脖子,顺势往下猛沉,双双倒地。疯子奋力挣脱,我 死命纠缠。就这时,方鸰大叫一声“操你妈”,过来对着疯子脑袋就是一脚。 这一脚用力不凡,我差点儿被震开。趁疯子捂脸的空,翻身骑在他身上,方鸰 的第二脚更加猛烈地袭来,嘴里仍骂着那一句,但是渐渐带了哭腔。我觉得不好, 事儿不对了,连忙起身向没散尽的人堆跑过去。 “怎么啦?啊?”我边拨开人群边大声询问。 “宁飞!焦通让那逼捅了!”段丰正抱着腹部满是鲜血的焦通,孙菁在一边哭 得快窒息了。 我脑里突然空了似的,我只明白为什么方鸰那么悲愤;我身不由己的跪在焦通 旁边,大叫:“你怎么样?焦通!怎么样?没事儿吧!” 我明知道事不小,可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胡乱地叫唤。 焦通目光略显呆滞,竟然强带笑容答了句:“我没事儿……” 人们纷纷建议赶快送医院,我们醒悟般地行动起来。 “林宓!打120!快!”方鸰扔下疯子,边跑过来边喊。 “别动那刀!”有人提醒道。 “咱们先往校门口抬!来,段丰,使劲儿,慢点儿,慢点儿!”手忙脚乱之际, 焦通不断被弄痛,深邃的呻吟声让我们越加慌乱。 “宁飞,把他放我背上吧,我把他背过去。” 我抬眼一看原来是曲北,顾不了许多招呼大伙儿把焦通放到他后背上。曲北小 心地架起焦通,身体向前探出,并把焦通撑得很高,我明白这是怕碰着腹部的刀。 这时候,两个保安来了,他们惊惶地跟在曲北后面询问着,方鸰在旁帮着解释。 我趁这个空,转身向后跑。 “你妈了个逼!”我冲瘫在地上的疯子一阵猛踢,他不断滚着闪躲,中间踢空 了一脚让我被他身体绊倒,我就坐在地上玩儿命地踹他。一双手从肩头拉住了我, 是孙菁。保安急跑过来,大呼停手。 我和孙菁相互搀扶着站起,这时我才想起来安慰她,强迫自己马上镇定下来, 关切地问:“你没事儿吧?” 她没回答,只含泪点点头。保安拖起疯子,大声呼吓着,拉扯着朝门口收发室。 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近,救护车终于出现在门口。我和孙菁下意识地奔过去,好像错 过了就再也见不到焦通了似的。事实上,我们又不断强加自己一种意念:不会有事 的。 地上不断是红红的鲜血,蜿蜒数十米直到校门口,我就是这样沿着他的血,赶 上去登上救护车…… 车上的方鸰、段丰等人兀自惊魂未定,呆呆地看医生进行紧急处理。我搂着孙 菁坐在最后面,感觉她就像没了骨头似的瘫着,我渐渐怕了起来,我开始后悔我的 骗局,后悔让焦通担了风险。 孙菁喃喃道:“如果我不来,就不会……”说着声泪俱下。 林宓那帮女的也跟着小声哭了起来。这时候,作为男人,我反而不知从哪来了 股勇气,我拍拍孙菁的肩,坚定地说:“焦通不会有事的!” 焦通被送进急救室,我们无助地守在门外。这时,姜忆明、魏琳和曲北打车赶 来,急切地询问我们焦通的情况,见我们也是一无所知,就安静下来了。 孙菁还在啜泣,林宓等人在旁劝慰。我走过去,问道:“菁菁,今天到底怎么 回事儿?” 孙菁泣不成声地说:“大前天那疯子在小合寺就缠过我,焦通赶到后把他吓跑 了……” “这个我知道了!”我不耐烦地说,“你就说今天。” 孙菁不再说了,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或是茫然或是惊讶。 我猛然醒悟自己失言了,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掩饰了,激动地喊:“你说啊?!” 一个护士不知从哪出来,阴声怪气的斥责:“安静点儿!还大学生呢!这是瞎 喊的地方吗?” 我们面面相觑不做声,护士示威似的在大家身上扫视一番,没趣地走了。 “今天,我和焦通吃完饭从食堂里出来,那疯子和他突然堵住我们,”孙菁终 于主动说下去,并指着曲北,“疯子一个劲儿地叫我什么‘小燕’,说些莫名其妙 的话,什么‘怎么不理我了’、‘你忘了我了吗’……焦通生气了,叫他滚,疯子 就和他打起来了,然后……然后,就……”孙菁又哭得说不出话了。 我们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曲北,我忍不住走过去纠住他的领子,狠狠地说: “我说你他妈的怎么卖起乖来了,丫怎么这么事儿逼啊?” 曲北的眼泪唰的流出来了:“我也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吃完饭碰见疯子,他跟 我打听焦通,我以为他要跟焦通过不去,没想到是因为她……疯子在我们系出了名 的浑,我一时害怕就告诉他焦通在里边和一妞吃饭呢,他就让我跟他在门口等着… …我当时还拉架来着,没想到疯子有刀……” “少放屁!”我把手往前一送,曲北跌在椅子上,惊恐地看着我。我咬牙切齿 地看着他,一腔怒火好想都要发泄在面前这个事儿逼身上,但苦于已经被警告不能 喧哗,只好忍耐着。 这是一个保卫处领导匆匆赶到,先了解了我们的身份,然后审问似的询问事情 经过。问完了,开始训斥我们:“不好好学习,净她妈惹是生非,出了事儿知道麻 烦学校啦?是学生是流氓?打架动刀子,真有个好歹爹妈不得闹得学校鸡犬不宁啊?” 周方鸰小声顶嘴:“又不关焦通的事儿,都是那疯子浑呀!学校里面留这么个 人就是隐患……” 保卫处的瞪着方鸰,咋叭两下嘴,终于说:“你乱说什么呀!你叫什么名儿? 因为个女生打起来,都不是什么好货,小小年纪搞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我不 说出来是给留面子了,你跟我叫什么叫?” 我看到孙菁的眼神十分悲愤,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着保卫处的不抬头说: “你丫给我闭嘴!” “你小子说什么?”保卫处的直奔我过来,被段丰一把拦住:“算了,算了, 他是为焦通着急……” “你赶快道歉,否则我跟你没完!”保卫处的见我们示弱,更加嚣张。 “没完就没完,大不了我不念了!”我红着眼睛毫不屈服。 “宁飞!”林宓在旁阻止我。 我咽了口气,咬着嘴唇低下头,听着保卫处的骂我,段丰帮我说情。 气氛紧张凝固,人群中几个矛盾只因对焦通的关注而没有爆发。孙菁已经不再 哭了,但是也不理我,表情木讷地望着手术室的门。 那门打开了。里边出来一个中年医生。大伙儿一齐拥上去,嘴里都是那句“怎 么样?” 医生露出有限度的老练,缓缓说道:“病人有危险,处于深度昏迷。失血太多, 伤处感染,内脏也受创。现在转院,能不能醒就看今晚了……” 我听了都傻了,这话虽然从医生嘴里说出,是那么平实,那么不可争议,但却 和我所期望的相去太远。在一片失而复得的哭声中,我心里的什么坍塌了,崩溃了。 在首都医院,焦通躺在加护病房;手续是学校办理的,他们当然也希望焦通平 安无事。 透过玻璃,看见病房里一片静寂,只有点滴在不息与静寂斗争,一滴滴敲击着 他的生命之门,催促他重燃生命之火。 夜深了,大家先后坐在病房外睡去,只有方鸰和我仍旧守着沉默的焦通,我们 相互也不说话。 我想到的尽是些焦通往日的音容笑貌,方鸰可能也是这样。虽然我们三个性格 乐好差异不小,但不妨碍我们成为大学生活中最亲密的伙伴,即使屡有龃龉,即使 玩笑不断,永恒的是我们相互之间平凡细微的义气、友谊。 我念记你的巧舌如簧, 你的坦率热情; 念记你受我托付时的义气,一封封E- mail中的真挚;念记我们绿茵上驰骋,把酒当歌的洒脱;念记你对我秉性的诠释, 推心置腹的开解…… 而现在,你却沉默了,你从来没这么久的沉默过。你快醒吧,我陪你调侃,谈 天谈地,谈将来,谈女人;我还要跟你说杭州之行的收获啊,我要向你承认:我喜 欢林宓。你一定会为孙菁不平而大骂我负心……无所谓,只要你醒来,随便你怎么 骂我,即使用你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话,我都会洗耳恭听。 你一定要醒来,否则我会一生难过;是我的优柔寡断、我的可耻行径害你这样, 我多想替你挨这一刀啊,这一刀分明是应该冲我来的。如果我能早点回来,也不至 于让你替我受伤。天啊,怎么可以如此糊涂,该挨着一刀的分明是我,是我。天啊, 你不可一错再错,你理应让焦通苏醒,他是无辜的。 这一夜,我仿佛老了很多,我的心飞快地憔悴了。我发觉过去我在意的一些事, 根本微不足道,不再能让我为之大喜大悲;那颗曾经幼稚、敏感的心,已经在悔恨 和惊恐中萎缩了、麻木了。 时间,不要走得太快;在他醒之前,千万不要天亮。我的朋友,他,则一定能 看到明天的太阳…… “宁飞,宁飞!焦通醒了!”我被方鸰叫醒,大家紧接着纷纷醒来。 我向窗口张望,天已亮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