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大学毕业已经五年了,凭着文学和音乐、微机,生活还算滋润,并且供香菊 上学。尽管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从旁眷顾,但自食其力的生活让我学到了许多常 人学习不到的东西,我也尽量地从父母的角度想他们当初的情况,因而原则上我理 解父母,我也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偶尔也能写写诗歌和作词。 香菊现在读高三年级,我答应她把她送到最好的大学我再考虑诸如婚嫁等事宜。 香菊学习很好,但就是小心眼儿,太敏感,我只好在她床头贴满了名言警句,让她 学会释然。显然,她做不到,看《铁达尼号》时她哭得比女主人公不伤心还美丽。 还责怪我没有人情味儿,竟然一滴眼泪不掉。其实她怎能明白,我是把它看成一个 故事,把自己想成拍电影的人了。多年以来我学会的唯一本领就是象阿Q 一样的精 神挪移法。 在香菊读高三以前,我和香菊一直住在敬老院,敬老院是这样一个地方:表面 上,她充满欢乐,事实上,这里许多人已经因为长年的封闭生活感觉精神空虚,一 些远离两性生活的伤残男人会用不加掩饰的目光抚摸外来的异性,无论对方年龄和 身份,也不论对方是否残疾。我和香菊日渐长大,就日渐成为众目的焦点。因为我 们的父母把美丽留给了我们,他们大概从没想到过这也会成为我们的痛苦所在,这 种折磨甚至比其它痛苦还要经久,因为我们要和这些心理畸变的人朝夕与共。 每当我和香菊下班或放学回来时,有几个男人就会幽灵一样从一些个角落里冒 出来,眼光直直地盯着我们,目送我们到屋里,有的干脆就中了邪似地跟到我和香 菊的小屋,在屋子里的炕沿边上一坐,呆呆地看我们,赶都赶不走,没有办法,我 和香菊就喊院长,他们才会慢吞吞地离开。不过,由于这些男人艳羡我们就会处处 献殷勤,几乎每次回来,我们的门口都会有稻草和烧柴放在那。那是供我们烧炕用 的,敬老院条件不好,到了冬天就总是要烧炕,而夏天烧炕则是为了防潮。 敬老院里有一个半傻男人,比我略大几岁,从我们入敬老院那天起,就时常跑 到我们的屋子里傻乎乎地盯着我们看,再不就躲在夏天的窗沿下,不时向屋里张望, 害得我和香菊换衣服时要把窗子栓上,再用厚床单遮住窗子。由于我生性冷漠,傻 男人经常被我的冷脸吓退,而香菊就不同了,香菊个性柔弱,遇到什么事都爱哭, 有一次,傻子趁我出门时闯进了屋子,笑嘻嘻地说香菊长得美丽,香菊立即大哭起 来,仿佛被伤害了一般,我听到声音匆忙赶回来,将傻子用拳头打了出去。临走时, 傻子还没忘怯生生地冲香菊说:妹子,别哭啊。气得我哭笑不得。后来,香菊长大 了,对傻子不那么怕了,但架不住傻子老是那么傻乎乎地看她。于是我想了一个办 法。就是在敬老院里给傻子找一个伴。那时候敬老院里和他年龄相若的残疾人只有 一个离婚的女人,她才到敬老院不久,还怀着一个孩子。据说,她离婚的原因是做 买卖赔了,丈夫认为她一无是处,伤心之下,她喝了毒药,被抢救了过来。由于她 从小患有小儿麻痹症,无法干体力活,又背了一身债务,她决定来敬老院度过下半 生。 我跟院长说了给傻子提亲的事后,院长也觉得主意不错,因为敬老院本身是个 福利部门,没啥油水,服务人员也不爱来,而这么多残疾人又确实要照顾,所以让 傻子这种身强力壮的男人娶那个残疾女人,事实上就等于照顾她一样,傻子也将因 此有了人性的生活。可这思想工作怎么做呢?院长比较挠头。我就请求去做。院长 只好让我去。于是我先找了女人,对她说,傻子心眼儿多么好,身体多么棒,他其 实不算傻实惠了,正常活又都能干,嫁他自己可以有个家,别的人不能欺负她,孩 子有爸爸了,大家也就不会歧视了……女人想了想,流了一会儿泪说,人到了这个 份儿上也就只能这样了,其实她还读过几年书呢,想不到要找一个傻子,过一种纯 粹的肉体的生活。我说,你别这么说,孔子说,食色,性也。每个人的正常人生都 有性,没有反而残缺,你应该高兴。于是女人就算同意了。傻子的工作就太好做了, 我对他讲那女人念过书,人长得白净,娶了她就会有个现成儿子,将来她还会为你 生。真是便宜透了你。 傻子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于是,事就定了。 傻子娶妻那天还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好象向别人显示他有老婆了。为这事, 香菊说我有些卑鄙。我当时就觉得香菊太单纯了,单纯的女孩容易被欺骗,所以我 试图通过各种例证来告诉她,每一种人都有他特定的人生,象傻子那种人是没有过 去也无所谓未来的,他只是会说话有情欲的躯壳而已。但香菊依然认为我是在狡辩, 说我是一个奸臣姐姐。那时,香菊十五岁,我刚大学毕业。 最让我们难堪的就是上厕所,由于敬老院始建于五十年代,厕所已经老朽,男 厕和女厕往往是混用的。 因此,每当我和香菊两人有一个不在,我们就得等另一个回来才能上厕所。长 久以来,我们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差错。偏偏有那么一次,香菊在如厕时, 发现有一个男人在旁边厕所里低头向这边偷觑,吓得香菊立即逃回屋子,放声大哭, 当我回来时,她使劲抓住我的胳膊说,姐姐,姐姐,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再也不想 在这里待下去了。可是,我们又能倒哪里呢,在这里,最起码还有人为我们看家护 院,在外边,两个女孩子的危险是比这里更甚。于是我说,香菊,好妹妹,我们只 有忍耐,忍到你我都有了我们自己的港湾,可以借另一个人的肩膀或独立生活的时 候。香菊没再说什么,挺多的事使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充满了阴影。她从此早出晚 归,敬老院只成为她的饭旅店。 香菊上高三这年,因为怕影响她的情绪备考,我终于在城里租了一个房子,房 子的租金是每月三百元。 我无暇顾及香菊在做些什么,只要她到时间回家吃饭、睡觉,我从不过多干涉 她的生活,只是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不要和男人太接近,因为也许男人是很危险的 动物。我这样说是国为我大学期间曾经被一个男生追求过。那个男生长相很好,很 有涵养的样子,可是认识不到三天,他竟拉住我的手,要求我和他做那种事。如果 不是我借口说想给宿舍同学打电话告诉她们别给我带晚饭而脱身,我想我已经是他 的人了。我让香菊多想一些学习的事,甚至想想未来,因为现在看来,一个人要在 社会上生存得好,没有独立的本事是不行的。香菊的歌比我唱得好,我认为她将来 应该是顶级歌手。尽管走歌手之路将异常艰难,我也要让她实现这个愿望。可香菊 对这些总是表现淡漠,我也搞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且我多么忧心哪,我是姐 姐,如果我始终这样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香菊的学业怎么办,我们的生活又该由 什么来支撑呢?自从我和香菊搬到城里以后,花钱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仿佛每走一 步都是以钱的代价换来的。但是我绝不想再回到乡下,回到敬老院的周围,我实在 是厌倦了那种扭曲的氛围,我想香菊也同我一样感受。 我这几年屡在事业上受挫。我总是在大大小小的私人企业里走来走去,有时是 我炒老板的鱿鱼,有时是企业不景气,我不得不离开,总之,漂泊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也曾因为孤独与寂寞与忧伤流泪过,也曾一个人在午夜的街头踱步,继尔到一个 标榜为清吧的场所里独自品干红,每当酒色酡红了我的面孔时,我则必定离开,因 为如果我不离开,我就会在那里彻夜放歌。而我不想有人看见我的心在流泪。 现在,我第十四次就业,是做一家保险公司的微机操作员,临时的,大约能干 三、五个月,所以,一边工作,我就一边想着下一份工作该定格哪里。频繁的更换 工作,使跳槽变成我的自觉行为,我想从我身上的这一点也可以管窥事物量变到质 变的全过程,这是哲学在实践中的真实再现。 我的科长蓝天是一个好人,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并且我知道我们之间 也许会发生些什么。蓝天也许是怜惜我大学毕业却四处打工吧,总是安排我做一些 比较简单、轻便的工作,比如,整理整理档案袋,用浆糊粘一粘要脱落的保单等等, 反正我比同时到来的那几个女孩子轻松。蓝天是一个瘦而别具一格的男人,他身上 有着永远不褪色的烟草味和菊花茶味,在最初见到我的那一刻,他似乎很诧异的样 子,仿佛从前在哪里见到过我,而后他就时常地手捧一个大大的茶杯,,里面是永 远芬芳的菊花茶,他则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没有语言,但偶尔偷窥,总能瞥见一抹 奇异的目光。我暗自里得意,但我并不声张,我想,有一个人在默默以心关切我是 我的幸福,幸福是不必一定要袒露的。 蓝天种没有花的植物,说是怕花开花落惊扰了恬淡的心。因为他的桌子上时常 有一本《庄子》,所以我初始时以为是真的他有一颗平静的心。可后来同事告诉我, 他是因为他最爱的人和他离婚才这样的。我有些微的感伤和一点点的遗憾,但这都 没有影响我感知蓝天的心境。 我所在的微机室是一个背阴面的大屋子,空旷又阴冷。这种环境总使我想起父 亲疯癫的那个夜晚,我们乡下的小屋里一切都阴晦、潮湿,没有了任何快乐的气息, 所以我渴望阳光。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蓝天了解我的心态,每天上午或下午有阳光莅临时,他都会 叫我和屋里的女孩到他的办公室坐坐。那些女孩子大多数都在保险公司几次打工了, 每次也都是受蓝天管辖,但是她们说,记忆里蓝天科长是不苟言笑的,更别说常让 她们去办公室坐。于是我隐隐觉得蓝天喜欢我。 有一次我故意坐在他的对面,阳光暖暖地烘托着我,蓝天在对面的皮转椅上无 声无息地吸着烟,当那淡淡的烟草香飘过来时,我忽然冲动地问他为什么要叫我们 来晒太阳,我想让他泄露心里的秘密。 蓝天的脸果然红了,表情比较窘,但那时间短暂得象昙花一现,当我准备捕捉 时,他只是淡淡地说,是怕我们太累了影响了工作质量。而且我们的工作质量跟他 的利益息息相关。真是冠冕堂皇!我这样想。 但是我不甘心,我又问他:蓝天科长,听说您喜欢养那些没有花期的花草,为 什么呢?蓝天眼光瞅着别处说,因为我觉得看花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没有花落哪有花开呢,我说,我倒觉得花落是花的涅磐。经过花落,你 才会期待下一次的花开。这是一种有梦的心境。好象有先哲说过,一个人如果连梦 都没有了,他就什么都没了。难道你要把梦都扔掉吗? 蓝天轻笑了一声,仿佛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他们大学生总是联想丰富、 理论一大套,可是生活不是一朵花。 我说,生活不是花却与花有同样的轮回,比如生老病死,总是以青春与苍老的 此消彼长来实现一种普遍的规律。 蓝天再笑。他那瘦削而颇富男人气的脸上现出一种成年男人对未更事女孩的善 意的鄙夷。于是我知道我和蓝天之间距离并不是很远,但也绝不切近。可这又能怎 样呢?我是一个浮萍一样飘着的女孩,也许根本不会有未来,现在也不过是在历炼, 即使爱在手边,我又有什么力量来抓到手呢?咳,不是有人说,不在乎天长地久, 只在乎曾经拥有吗?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地和一个我不大了解的男人作这种心灵游戏, 因为现在看来,这游戏的基调令我快乐,起码我不会想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正值四下里闹地震,保险公司的大楼每当下午三点左右就会若有若无地震动, 颇有大厦将倾的味道。公司领导、员工莫不纷纷撤离,只有我不紧不慢地干着活。 蓝天几乎每天都来催我快些下班。有时,他手里牵着四五岁的儿子,有时是一个人。 那个小男孩看我的目光有些敌意,就象我当初看那位国家干部是一样的,我只有私 下里讪笑:这目光是剑呵,可穿透一个成人的心灵,而仗剑者却不知道它的杀伤力, 如果知道,我当初就不会以这种目光令那位国家干部最终忍耐达到了极限。 我们的生活毕竟是充满了阳光,我遇到的是蓝天。然而,我又不能令自己在蓝 天的背景下折服,我无法想象当我和一个已婚男人续写姻缘会是什么情形,因为我 无法忍受我爱的人和别人有过从前。我太自私,也许。可是,我更不能和一个没有 成熟,没有关爱的大男孩在一起,我需要一个人懂我。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现实,我 不能屈就,我并且矛盾。 上班一个月后,我去疯人院看望了父亲。和往常一样,他告诉我他做了玉皇大 帝,并指着一个奇丑无比、正在裂嘴怪笑的女病人说,她是王母。我实在不忍心批 评他眼光太差,我想,在疯子的世界里,是和非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所以就拿出 精美的食物让父亲吃。父亲先是顾盼了一会儿,才问我:你是跟吴刚来的,还是后 羿?见我不说话,他就一边往嘴里扔点心,一边说,后羿这小子有点傻,偏要把那 几个多余的太阳射下来不可,结果上不了天,没法和嫦娥团圆。而吴刚呢,为人不 忠实,朝三暮四…… 听父亲那“有条有理”的叙述,我简直哭笑不得,等他说完,我说,爸,我又 有工作了。 帮吴刚酿桂花酒吗?父亲的眼情明显放大、放亮了:下次带点来啊,我要喝。 我摇摇头,心想:父亲父亲,错了,全错了,不仅是天上人间的谬误,更没有 吴刚,也没有后羿,香泥现在只是一个人在倔强地向前走,而路的尽头是幸福亦或 不幸,却无法透析。父亲突然伸手来拭了拭我的眼睑,原来,不觉间我又泪流满面 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