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知道父亲的世界跟我的已然迥异,所以在我成年后,我心中那怨恨的火就历 炼成亲情的小溪,希望这小溪潺潺地流过父亲麻木的心田,毕竟我是由他和母新塑 造出来的,多年的学校生活、书本知识的熏陶,也使我知道养育之恩是什么。即使 我去看望父亲时,只能跟他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内也觉安适。我不敢期求 父亲能从疯人的世界里幡然醒悟回到正常人中间,我只渴求他健康地活着,因为他 和香菊是我最近的人,我不愿意他有什么事儿。而香菊对父母的事却始终不能明白 不能释怀,从上学开始,她就在一次次经受着同学的歧视,她经常是哭着从学校回 家的,她也没有玩伴,每天的生活就是简单地上下学,晚上做作业,剩余时间她不 是躲在小屋里看书,就是把被子焐得严严地睡觉。也许因为年纪小,她认为母亲的 做法是可耻的,而对父亲,她则怀有爱恨交织的感情,她知道父亲嗜赌是因为怀才 不遇后,就更认为父亲是无辜的,并且因为父亲深爱母亲,她觉得父亲至少是一个 有情有义的男人,尽管她很少去看望父亲。她不去看望父亲的原因我也曾探究过, 但是她不说,我认为她是怕小伙伴们嘲笑才绝不轻易踏进疯人院一步。 我想我没法在香菊面前说父亲或母亲的不是,我只是告诉香菊,我们今天持有 的爱与恨,怨或者更复杂的情绪都是正常的,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放下这一切, 只要我们能够多想想现在和未来,而不是总去和有父母呵护的孩子比,不是在有困 难时认为自己如何地无助……我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我简直有些物我混忘,仿佛 我已看破人间的恩怨情仇,心中无念无嗔了。 然而香菊的情绪却在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变化无常,上高中二年级的时 候,她常常无缘无故躲在屋里哭,问她是什么原因她又从不向我透露。她的同学老 师也对她一无了解。也许,在她眼里,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在我外地求学的日 子里,她的一切生活都由敬老院里的长辈们照料,那期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我 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孤独感和忧伤感始终伴随着她。 正当我全身心投入新工作,并感受着和蓝天的若有若无的情怀时,我发现香菊 有些反常 .秋天来了,她不知为什么将夏天的衣物收拾起来,点火烧掉了,当我发 现时就只是灰烬了。冬天的时候,她的表现就更为反常,常常会在某个早晨梳洗时, 呆立镜前数十秒,并反反复审视自己的身体;有时,则会无名地搂住我哭泣,问她 为什么她只是说没事,过一阵儿就会好的。 我想香菊是早恋了。我决定找一个时间跟她好好谈谈。但由于香菊在市里上学, 我们的住处在市郊,只有休假时我们才能碰面,因而这个打算破灭了许多次。 后来,在一个周末,我事先买了许多好吃的,准备到学校把香菊接回来,边吃 饭边唠唠。我觉得我还算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她一定会听我的话的。可我永远也没 有想到,这顿饭竟成永远的传奇。 当我悲愤地奔向香菊的班主任办公室时,那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竟还在为自己 的罪恶辩护,仿佛香菊的死与她毫不相干,是自作自受。所以我对那个泼妇一样为 自己争辩的人民教师只说了一句话:你等待法律的制裁吧。然后我安葬了香菊。 在目睹香菊的肉体破损不堪、花容勋落的时候,我并没有落泪,但当巨火一下 子吞没了香菊的生身,她活着的形象瞬间变成粉末的片刻,我的心剧烈地抖动了一 下,之后就不省人事了。我仿佛看见少年的我和香菊正在飘香的大自然中徜徉。我 牵着她温润的小手,在开满鲜花的山野中采摘覆盆子、野花和蘑菇,四周围是大自 然的混响。我不是一直把送这双小手的主人给一个相爱的人作为一生目标之一吗? 我不是总认为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永远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吗?看来, 这一切都成虚幻!我感觉我的心正在变成玻璃的碎片,只要有物体经过,它们就会 发出刺耳的声响,继尔更加破碎。 上班的时候,蓝天用他不动声色的眼神盯了我好长时间,我只当作不知道,最 后终于忍不住了罢,他偷偷问我,为什么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没好气地说,我脑子里生了一种叫没落的虫,是现代的那些只顾宰人不顾大 众疾苦的医生无法治疗的,除非我自己出手。 蓝天轻嘘:那你为什么不出手,害自己伤感得象一个古典的行吟诗人。 我看我象干人,我说,木乃伊那样的干人。 蓝天奇怪地看了看我,没敢再搭话。 蓝天科长,我想我需要你帮我。过了一会儿我说。 什么?蓝天说。 为我找一个律师。要大律师,我要打赢一场官司。 蓝天想了想,又吃惊地说,你有什么官司? 我说你别问太多。 他说好,为你找一个。 就这样,律师卜一凡出现了。卜一凡不是奶油小生,象许多高知那样一脸文秀 之气,他看起来如同玉树临风,浓眉剑目,一看就是个利嘴利舌的人。总之,当他 和蓝天一道站立在我眼前,我很快就有这种感觉:卜一凡是个成功笃定的男人,而 蓝天多少有些情绪化。卜一凡大约30岁出头,据说是本地最富实力的大律师。 于是,我向他陈述香菊自杀的全过程。并一再暗示他:我有足够的钱打这场官 司,只要他能赢。 卜一凡眯缝着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对我说,施香泥,如果我说我不要你的钱 而帮你赢,你接受吗? 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卜一凡,说,不要钱那你要什么?你别以为我不通世务,你 们这一行哪有义工? 卜一凡笑了,转而又说,总之钱的事我们再谈,我们当务之急是马上搜集证据, 因为据你刚才所讲的,还不足以举证。 我一听急了:人都没有了,而且周围人不都看见了吗,这不就是有力的证据? 卜一凡说,不,这些还远远不够,因为你要告的是一位人民教师,她在教育岗 位上曾经一度辉煌。 我想也是的,但这个卜一凡见面就跟我说打这场官司不要钱,是不是没把握啊, 还是别有原因,比如说,他想和我交往?反正在从前我经常遇见这样的人,他们打 着道义的幌子,专门做不道义的事。不过,我想当我赢了我也未必会快乐到哪里去, 与其无助地活着,不如就跟他交往。就说,好吧大律师,随你便。 卜一凡异样地看了看我,说,你应该相信我。 我笑了,心想,怎么样,他心中有鬼了吧? 卜一凡没再跟我说话,他要我带他到香菊的小屋里看一看。 我说,太好了,我正愁没人帮我搬家呢,就抓你这位大律师做一把劳工,帮我 搬。我打算换一个陌生的地点住,因为和香菊住的小屋总让我怀旧,我怕我会整日 活在记忆里,而人是要向前走的。 卜一凡说,你大概是把我想成一个富家子弟了吧?告诉你,上大学时我根本就 没依靠过谁? 这么说你也穷过?我说。 我还孤独,他说,比你现在差不了多少。 我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 卜一凡说,又不相信了不是?算了,我们干正事吧。说着,他就开始帮我整理 香菊的旧物。在香菊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显然是新的,只记载了她 10月1 日至11月30日发生的所有事。日记的内容如下: 10月1 日晴国庆大典 他告诉我,我们相爱已经三个月零五天了,我们应该在国庆节庆祝一下。可怎 么庆祝呢?他说花太容易凋谢又浪费口袋里的钱,吃饭不过是改善一下肚皮的内容, 而爬山又太远,浪费时间,作为高中生我们的要务仍然是学习。于是我告诉他,我 们什么都不要搞,晚上我们去看星星,坐在一望无际的大海边。他答应了我。 海真的是很美很美,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的壮美。鸥鸟在海的上 空惬意地叫着(对,是惬意),海风梳理着它们的羽毛,海浪声和它们的叫声作着 游戏……真是太美了。我感觉得到他也在品味海,只是他有我的品味深刻吗?他从 小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父母给予了他无限的爱,他能体会到我的沉重和压抑 吗?他说过他能。但是我认为他不能。可是我又是那样地依恋着他,仿佛藤萝对树 那样。我因为有他的关怀才觉出了人世间温暖的味道,这些即算姐姐也无法给予,。 过早地独立生活让我过早地成熟了吧,我觉得男女之爱是最好的心灵润剂,我 不知道姐姐会不会也这么认为,我甚至觉得对不住姐姐。多年来,她为了我甘愿留 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将她的才华都埋没在这里,她也为了我的缘故,都二十七 八岁了也不处男朋友,有人笑她是老处女。姐姐好象比妈妈理性,她在选择男朋友 时特别慎重,特别是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今天我却和一个 衣冠楚楚的男孩在这里幽会。 我无法想象我和他的未来,但我内心渴望和他在一起,一刻也不愿分离。我甚 至希望我成为他的一部分,他走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此生永不分离。 10月2 日有雾困惑,深深地 昨天,我和刘禹锡(这是一个古代诗人用过的名字,真不知他父母出于什么念 头才取的名字)在海边待了很久。起初,夜黑下来我们都很怕,怕神话中的夜叉走 上岸来捉我们去喂鱼。我更怕姐姐知道我住校期间和男孩约会生气我。但是后来,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星月的影子映在深黑的、偶有波涛的海面上,就象一张霞锦上 缀满了闪亮的真珠,美得让人心醉。 欣赏啊欣赏啊,我感觉有点冷,就偎在他怀中,他似乎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就 抱紧我,并在我下意识地挣扎时,疯狂地吻我,这吻让我迷乱了,我竟然任他__ _咳,总之一切都后悔不迭了,我们偷吃了禁果。后来,他见我哭了,就安慰我说, 他会一生爱我的,哪怕现在就退学和我结婚也再所不惜。我说,假如我怀孩子了怎 么办?他说,那样我就带你走。走到哪呢?我说,我可不想姐姐伤心,要知道,姐 姐是我的支柱,离开她我会不知所措的。 总之到时再说吧。刘禹锡也担心起来。 10月5 日雨真的讨厌的雨,令我想到冷雨凄风 自从和刘禹锡在海边事后,我发现我对他的态度变了,从前我只要他拥抱我就 心满意足了,可现在我渴望的竟是他天天地和我在一起,和我缠绵,这太让我有犯 罪感了,我好担心被人发现,好怕姐姐失望,好怕老师同学以唾沫星子淹没我__ 要知道,我的老师在管理高三学生这件事上是夙有铁血班主任之称的,去年,她曾 把她班上三对谈恋爱的学生在高考前夕赶出学校,美其名曰:别影响其他同学高考。 结果是这三对恋人失去了考学的机会,家长来找时,学校还为老师辩护,到现 在官司也没有头绪。 接下来的日期没有记录什么,大约是香菊无话可说,或者,千头万绪,斩不断 理还乱吧。 11月8 日晴 我发现情形不对了,已经到了经期却迟迟没有来经,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敢 问姐姐怀孕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姐姐又没有结婚,每天为了我人比黄花瘦的, 我实在不该增加她的烦恼,可我怎么办呢?我去医院检查?不,我没有钱。我也没 有胆量面对医生的询问。为什么做女人这样难,连欢娱都要有代价? 11月10日晴 我开始有了妊娠反应(应该叫妊娠反应,生理课上提及过一点点),今天在课 堂上我因为一阵恶心难奈,冲出了教室,我听见同学们在背后私语我。我真的不敢 想一旦有人发现我怀孕了,会有多少人的目光如箭,穿透我鄙簿如纸的身躯?我想 到时我只有死。因为当我问刘禹锡该怎么办时,他只是跟我一样不知所措,他曾提 议要向父亲骗些钱出来让我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或通过药物也行,但是他却不敢陪 我去医院,我怎么说他呢?懦夫? 死,多么可怕啊!当我第一次明白死亡的含义时,是在乡下,那天我养的一只 小花狗死了,它死时眼睛还张着,好象有什么心愿未了,我突然间就想到了人是不 是有一天也会死。想到死,我怕得直问姐姐什么办法能够让人永生不死。我多么怕 啊! 姐姐,姐姐,我该怎么做? 11月15日小雪冷 果然不出所料,我的秘密藏不住了,体育课上我昏倒了,校医查出了我是怀孕 了,通知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她告诉我明天找我谈谈。 11月16日 没想到老师找我谈的方式竟是首先在班上含沙射影地说,有的同学真不知羞耻, 小小年纪竟和外校男生恋爱并且怀了孩子!天啊,同学们当时齐齐刷刷地把目光射 向我,箭一样的目光啊。 然后老师竟当众指名要我自动离校。 天!我怎么可以离校?我离校将没有容身之地,敬老院会以我为耻,虽然姐姐 仍会收纳我,但我不能连累姐姐,我问过刘禹锡我们弃学结婚好不好?这时候他却 痛苦地低下了头。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家伙,可为什么从前我要相 信他的花言巧语呢?我们毕竟都是敢做不敢当的年纪啊。 我该怎么办?老师给我一周的时间让我离开,只一周! 11月19日 还有四天我就该离校了,我该怎样向姐姐说呢。这几天,老师、同学的目光和 语言都在向我发射,我几乎要疯掉了,每天我都以泪洗面。亲爱的姐姐啊,如果不 行,我只有离开你了。你不要想我会向你倾吐了,我不会说的,一切就让我一个人 消受吧。 11月23日给姐姐的信 亲爱的姐姐(我含泪给你写我在世上最后的留言): 当你读到这封信和这本日记时,香菊已经含恨九泉了。 姐姐,不是香菊不了解自己年幼不该谈恋爱,但是你知道吗?没有母亲的呵护, 父亲又疯了,这样的家太沧凉了,尽管政府关照我们,可政府给予的是博爱,分到 我们这里只剩下爱的衣角了。我感觉孤单,感觉需要倾诉,我的心太重。 我和刘禹锡的爱是幼稚的,风吹散了,雨打落了,一切都是梦。不过,请你不 要责怪他,他毕竟给过我温暖和快乐。 好吧,姐姐,你替我告诉爸爸,我去天上陪玉皇大帝了。就这样吧,话是说不 完的,但也只有说到这里。 不要为我哭。 香菊绝笔 由此看来,香菊早已有了死的念头,只是我太大意了,我是多么粗心的一个姐 姐啊!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泪水就涌了出来。 我看见卜一凡很凝重地合拢了日记,然后将日记将入文件包说,你等我吧,我 会让你赢的。 我说拜托,然后不知怎么,我已泣不成声。我想这是香菊去世以来,我初次这 样放纵自己悲痛。 卜一凡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在我眼睛上轻拭了一下,柔声劝我别哭。谁知,他 不劝我还好,这一劝,仿佛把我一切的伤心都勾了起来,我哭得更凶了。也许出于 怜惜,卜一凡走近我,并将我拥入胸怀,他温厚有力的臂膀使我暂时有一种莫名的 安全感。我不再哭了。我挣出他的怀抱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卜一凡没有说话。 我说,可是你知道吗?你了解吗?当你看见我哭?一个人在世界上缺乏父母之 爱固然可悲,可若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身边,今后的生活还有什么意趣?生与死, 这在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卜一凡轻声说,我知道,我了解,但是别把世界看得那么丑好不好?也许你终 会找到安全的归宿,比如一个爱你的并且你也爱的人,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我说,我觉得爱只是一个童话,只有生活在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才会相信,而 我不相信,我只知道我的父母因为爱的缘故分开,香菊因为爱而没有了花样年华。 卜一凡轻叹。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