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飞离昊天 中夜,一场在初秋季节里罕见的大风席卷整个平原,呼啸的风声在静夜里如 同奔驰的野马群,暴发出激荡天地的力量,直向东面的客拉山系冲去。 奴隶们居住的破木棚在飓风里剧烈颤抖,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看样子随时 都要散架,缕缕冷风夹杂着沙石从木板间的大缝钻入屋中,转眼间就在屋内铺上 一层沙土,但奴隶们在白日高强度的劳作折磨下,体力早已透支,即便是如此冷 凛的大风,也难以将他们吹醒。 老赵呆呆的坐在那里,他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显得有些落寞,又坐了一 会儿,他低声道:“小子们,起来了。”杨玄极他们三个其实也没睡熟,只是躺 在那里养神,闻言立即爬起来,互相对视一眼,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是什么表情, 但三颗心在这当口都不争气地咚咚直跳。 杨玄极想了想道:“老赵,要么一起走,要么你就躺在这儿继续睡觉,否则 ……没打算逃走却被人逮住,那才叫冤。”白玉和骆安没说什么,杨玄极说的明 显是废话,只是尽尽人事罢了。果然,老赵冷哼一声,不屑道:“我说没事就没 事,还是操心你们自己吧,万一当着我的老脸从昊天殿下摔下去,也好替你们收 尸,走吧,再罗嗦,我直接把你们三个送交风琥兵团。” 三人无言以对,老赵这脾气看样子要带进坟墓里去,只不知届时与之为邻的 可怜鬼们能否受得了。 老赵第一个钻出木棚,三人也跟着往外溜,夜色中,四条黑影没带任何行李, 除了那条大裤衩外,基本上赤裸裸地站在夜风中。杨玄极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破木 棚,心道:“保重了,伙计们。”转身跟随老赵微向前疾奔。 平原上飞沙走石,一片昏黑,数步之外,已难以辩物。夜空中,星月被大风 卷起的沙云摭掩,不露半点星光,连天带地,整个世界仿佛都藏在一张无边无际 的黑色巨幕中,令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经过数月修炼,除了那条气龙外,三人 也没感觉练出神么功夫来,既便是那条气龙,也依旧无法控制,但不可否认的是, 他们体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络筋骨较之以前都强壮了许多,而且干活时, 也没那么累了,好像体力充盈着汪洋似的精力,用都用不完,有时碰巧赶上状态 好时,一步就能冲出老远,脚底变轻了。 此刻,顶着劈面而来的黑风,三人猫着腰,尽量减少大风的阻力,以极高的 速度亡命徒般奔驰着,如同三条向远方延伸的细线,老赵才跑了几步,体力就跟 不上了,杨玄极现在是背着他往前奔。 这种天昏地暗的天气,对逃亡极为有利,风琥兵团的巡逻兵显然也意识到这 一点,隐隐可以听到远处战马的嘶鸣声,看来是在增派人手,把守靠近东面的出 口。但任谁也想不到,意图逃亡的小奴隶竟是朝着工地中央的昊天殿冲。 白玉一言不发,他最熟悉昊天殿的格局,因此领头前奔,平时极为粗犷的骆 安此刻倒很谨慎,收缓脚步,紧紧跟在杨玄极的身后,一双黑眼珠还不时的四处 乱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杨玄极不停地跟老赵绊嘴,一个怪他跑的慢,一个怪 他为老不尊,为要跟年轻人一块冒险。一边说话,一边将灌入口中的沙子往外吐, 忙得不亦乐乎。 不多久,昊天殿气势恢宏的轮廓已耸立眼前,天地间飞舞的沙尘在它的周围 盘旋着,如同一股股黑龙,因为风势太大,而被风卷起的沙石又过多,虽然是飞 旋的舞动,初一看,倒似是无数微粒在昊天殿周围浮动一般,有种一切都静止了 的感觉。 杨玄极仰头望而却步了眼昊天殿,长吁一口气,回头笑道:“老赵,已到地 方了,你还不下来?”老赵不紧不慢地站稳,叹口气:“抱歉了兄弟,好久没见 过女人了,刚才骑在你背上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几个侍妾,那玩艺差点双磨得慌。” 杨玄极一听弯腰直想吐,如果不是有这段共患难的交情,他定要将这前邵国 遗老当场打倒。骆安也是一脸苦相,作势欲呕,只有白玉比较冷静,微微一笑, 低声道:“昊天殿内构造虽不复杂,但也不好走,尤其是在黑暗中,弄不好就会 迷路,你们紧紧跟着我,别失散了。”两个伙伴点点头,此时白玉的确最有发言 权,他在这工地上的时间,一大半都是在昊天殿内度过的。老赵却嚷道:“到底 是少年心性,作事欠考虑,早知道带根绳子多好,将咱几个串起来。” 底层的大厅一片漆黑,几人措索着前进,杨玄极心里有点打鼓,不知白玉的 记性如何,此时出了岔子,可真不是玩的。白玉倒是气定神闲,显得信心满满。 穿过大厅,他们沿殿内石阶往上走,黑洞洞的,上面的走道又极其狭长,仿佛在 一条深邃的洞里钻。“哎哟!”没走几步,老赵怪叫一声,原来是脑袋撞墙,差 点昏过去,“他……”老赵音量极高,刚骂了半句,就被杨玄极捂住嘴,“说过 不让你来的,这会儿后悔了吧?年纪大了,何必要逞强呢,别连累了我们。”这 话果真管用,老赵弹了下他的脑壳,没再吱声。 昊天殿外表通天拔地,直有君临天下之意,内部的构造也以简洁精犷的风格 为主,虽然重门叠户,阁道曲通,但总体而言,并不算复杂,周围除了风声外, 一片沉寂,看来的确是没人看守,白玉胆子越来越大,脚步移的也快了。 黑暗中,四人的脚步声,混杂着丝丝缕缕由尚未完工的敞窗内钻入的冷风碎 响,飘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连续上了好几层,白玉终于收住脚步,轻道:“那 块素霞烧就藏在这里,我们合力将它往上搬。” 杨玄极奇道:“将它直接藏在顶层不是更好?” 白玉微微一笑,答道:“如果能藏在那里,当然就藏了,我观察了好久,只 有这里比较保险。”骆安一拍手道:“搬吧,越早离开这地方越好。”杨玄极拍 了白玉望膀一下,低声笑道:“小玉不用出力了,这种粗重活由我和阿安包办, 以后你只管玩细的。”白玉没说话,想必在黑暗中又是露出招牌式的腼腆笑容吧。 二人在白玉指点下,准确的从一大堆素霞烧中将那块已动了手脚的抽出来, 一人一边,扛在肩上,杨玄极嚷道:“领路啊小玉,兄弟们就要逃离苦海了。” 话音一了,三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笑声,老赵咕噜道:“刚才我想骂人都不行, 这会儿又不怕被人发现了。” 又往上爬了两层,终于来到了昊天殿最高的一层飞檐上。 星月失色的夜空里,只有大片的阴云缓缓移动,云层与黑风扬起的沙尘混合 在一起,有种诡秘奇壮的美感。 杨玄极饱吸一口夜风,胸中充盈着莫种其妙的激动。连老赵也没再罗嗦,几 人静静站地三十丈高的飞檐上,周围没有任何围栏,因为这飞檐根本就不是让人 往上站的。 但白玉曾连续在这里站了十几天,顶着炽日,与无数奴隶浑身流汗,在高高 的木架上紧张施工。那时除了如何保命之外,没别的心思,临工一个不高兴,随 时都会将奴隶用鞭子抽下高架。记得第一次站在这上面时,白玉吓得浑身打颤, 脚都软了,其他奴隶凭空下望,也是一个个战战兢兢,双股发抖。当时只盼着早 点收工,离开这地狱般的宫殿,谁能想到在今夜,他会与几个同伴满怀壮志的站 在这云中飞檐上呢? 杨玄极目光平静,望向远处的荒野,他就是在这片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死地 上与白玉他们相识的,现在,透过浓浓的夜色,连奴隶们居住的木棚也看不到, 可以想像,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窝棚,仍是蚁穴般的存在着,而且残存着他夹杂 血泪和汗水的回忆。无数个白天,他的肩部被麻绳和皮鞭割出道道血口,强忍痛 苦艰难劳作,无数黑夜,他用黄土胡乱抹在伤口上止血,然后在奴隶们的呻呤声 中入睡。他曾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片土地,盼望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永世都不 再回来,而现在,真要走了? 骆安默然无语,这个粗线条的小子此刻却成了最脆弱的人,娘们似的,眼眸 中有点点泪光在闪动,心中也在历数着数不尽的回忆。 对邵国而言,远陀的入侵是场浩劫,在那天下离乱的日子里,许多人的命运 在一夜之间发生剧变,有的被坑杀,有的被打为奴隶,既使是活下来的平民,日 子也不好过,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受远陀人岐视的底下种族。经历了千年辉煌的邵 国,就这样被一个被他们曾视为蛮人的民族征服,传承不息的文明与骄傲,烂泥 似被铁骑踏在脚下。 但天意无常,福祸难料,如果不是这场浩劫,杨玄极他们又怎能走到一起。 杨玄极恐怕遵从双亲意愿,老老实实求学,以图向仕途发展,骆安则会在某个小 山村里,度过与世无争的漫长岁月,而白玉,虽来历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一 生都会在贵族的富丽生涯中度过。 如同三朵浪花,被命运的大潮抛在这偏远的一隅,从此竟成了生死之交,此 刻,望着脚下那苍凉的平原,三人竟都有些恋恋不舍,也许,有了共同患难的友 情,这地狱似的平原回忆起来竟也有些壮美? 种种感觉也都是瞬间的事,老赵这会很安静,忽然干咳一声,笑道:“别胡 思乱想了,还没动身就失足从上面掉下去反而不美。”说的三个少年放声大笑, 数年来,也是第一次无拘无束的发出笑声。 杨玄极忽然向骆安道:“阿安,那页残纸带好了吧?”他指的是《河月武经 》中,那页无论如何也撕不烂的纸,论起来,三人能放开胆子站在这昊天殿上, 白玉当居首功,若不是他发现了《河月武经》,命运还不会出现转机。那本被他 们视为拱璧的武经已被吞下肚了,惟有那页残存的白纸,成了承载往事的符号, 是以,杨玄极在这当口忽然想起了它。 骆安拍拍胸脯,向杨白二人表示没问题,那东西早被他包好贴身收藏,虽已 失去作用,还是贴心宝贝似的。 素霞烧总共有六条边,三人分角站定,将又薄又大的素霞烧顶在头上,一脸 庄重。事到临头,杨玄极真是有点怕,几十丈的高度,如果那条气龙关键时刻不 肯帮忙,可就要直接摔下成肉渣了。 三人柱子似的站在飞檐上,心中闪过种种念头,显得极是紧张,老赵忽然笑 道:“小子们,知道老赵令晚为何一直扮鬼吗?就是怕你们到时太紧张,想缓解 一下气氛,邵国的后辈们,可别让我失望。” 三人的喉头都有些堵得慌,怪不得老赵今晚活宝似的,罗嗦个不仅停,他们 向老赵投以感激的目光。 杨玄极忽地哈哈大笑,诡秘道:“我想起来一个方法,能窜得更远些。”言 罢,示意另二人向后退几步,因为完全是凭空而立,老赵看他们在飞檐边上绕来 绕去,吓的心提到嗓子眼,但还不敢现于神色,笑眯眯的望着他们。 绕了一会,杨玄极道:“就这里了!”身形突然与地面成平行状,双腿微曲, 蹬在飞檐后的石壁上。这倒是个好方法,比起平行转动素霞烧,这么由一角突然 发力,倒能产生更为强劲的旋转力道。 白玉眼睛一眨,明白了他的意思,骆安点头道:“好,那就准备动身吧,老 赵喊口令,数到三时,玄极发力,我和小玉则发力后讯速双脚悬空,飞出去以后 的事,就听天由命好了。” 杨玄极点头诡笑道:“放心吧,我昨晚用草棍占了一卦,老天说咱兄弟运道 没到头,死不了。” 白玉竟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这大出二人意外,想不到一向胆小的他此时也 是持乐观态度,白玉没说什么,眼中闪烁出某种坚定不移的神采,转而向老赵道 :“赵叔,相信我们吧,也许三年,也许十年,优美动听的邵歌会再度在这片大 地上被人传唱。” 夜风凌檐,吹动昊天殿数层飞檐上的铜铃,那声音清冷悠远,仿佛某种遥远 的记忆被夜风串起,似梦似幻。 老赵眸中放射光芒,点点头,朗声开始数数。 “一……” “二……” 杨玄极已将浑身的力气灌注在双腿上,身体肌肉紧绷,整个人全张劲弓似的 钉在石壁上,只等老赵发令。 骆安和白玉也是如临大敌的架式,双目望向黑沉沉的天幕。 老赵却不数了,忽然笑道:“还是不保险啊,太紧张容易出事,先松驰一下 神经好了。喂,你们离开后,会不会回来看我?” 三人均笑骂几句,被他弄得神经兮兮,不过紧绷的神经确实放松了。 “那还用说,或者用轿抬,或者用马驮,总之要看我们能混出个什么样子来。” 杨玄极笑道。 老赵咧嘴望空大笑,冲三人作个鬼脸:“说好了可不许食言,记得回这鬼地 方看我,如能将奴隶们带离火坑,就更功德无量了。准备好了,小子们,我要数 了,三!” 如一道离弦之箭,杨玄极紧绷的身形突然向前弹,扯动素霞烧的边缘,产生 火暴的旋转奇力,另二人动作也极为默契,足下同时发出旋劲,接着双脚轻轻上 弹,与素霞烧本身的张力合而为一,飞旋着向昊天殿之外转去。 无垠的夜空中,整块素霞烧以合乎自然飞行曲线的轨迹旋转着离开昊天殿, 被空中灌入的夜风从下方托起,片刻间竟没呈下落之势,反而斜斜向上飘,带着 三个小黑点往茫茫夜空中穿行。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