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顾望悠最近真是和这间私人诊所结了缘。她一进门,站台的小护士就把她给认 了出来,冲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顾小姐,又来看你爸爸了?” 顾望悠含糊其辞的嗯了一声,便跟着一脸焦急的秘书王勤去了特护病房。 长长的台阶上,顾望悠一径沉默着,倒是平常寡言少语的王勤说个不停:“前 几天和江山集团签约的庆功宴上,沈总就着茅台喝完了大半箱的拉菲,喝完之后他 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非得回公司加班——我们谁也拦不住,只能陪着老板熬通宵, 看他一个人把设计部这个季度的图纸全修完了。之后他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 美国谈项目,跟我们开电话会议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哪晓得沈总回来的时候,刚出 了机场,整个人就栽在了地上。” 顾望悠脸色白了白,嘴上依旧不依不饶:“自作孽不可活。” 王勤看了她一眼,情绪变得激动:“顾小姐,沈总确实做了不少对不起顾家的 事儿,您迁怒他也是应该的。但您和沈总处了那么久,您能不知道沈总是怎样的人? 没错,沈总是独断了一点,但处理哪件事情,他不是恩怨分明?自作孽不可活,我 奉劝您还是拿这句话问问您的父亲!” “问我爸?”顾望悠这次真的笑了,她轻声慢气的质问道,“王勤,您年纪不 大,脑子倒先糊涂了。您可不要忘了,是谁把我爸害成那样的!” 顾望悠藏在袖子下的手不停颤抖着,她逼近王勤恶狠狠的说:“我警告你,你 要是敢说我爸成现在是报应,我不介意让沈天凌也尝尝这报应的滋味!” 刻板的中年男人面容一凛,嘴里极快的嘟哝了句什么。 “认贼作父”吗?顾望悠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脑袋里浓浓的疑云甩出去。 顾望悠长得像她爸。小时候有个伯伯对这事儿特别有意见,一见顾望悠禄山之 爪就招呼过来。他一边捏着她肥嘟嘟的脸,一边对顾父口诛笔伐,你们老顾家平时 霸道就算了,生个女儿都随爸爸,这也太欺负人了吧?顾望悠记得每逢此时此刻, 顾父总是不言不语,笑得一脸的高深莫测。 ——无论如何,她是她爸的女儿,是连沈天凌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顾望悠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听见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的器皿摔碎声,和沈天凌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滚!” 不愧是沈天凌,即使生病了依旧能颐指气使得如此中气十足。 米色的地毯软软的搔着脚踝。 顾望悠踩着不怎么踏实的步子,朝着半掩的门走过去。 正好有个姑娘哭哭啼啼的从病房里跑出来,把顾望悠撞了个满怀,对方张开一 双鸦似浓黑的眼睛,怯生生的瞧了她一眼,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鹿。 美得惊为天人,美得似曾相识。偏偏顾望悠长了个榆木脑袋,怎么也想不出在 哪儿见过她。 不过真要追究起来,沈天凌身边的女人长得都差不多,除了罩杯在D 附近小幅 震荡以外。 被美人看得心软,顾望悠嘿然一笑:“别理他,他有病。” 她这么一说,美人愈加的泫然欲泣,凄然的笑了笑,绕过顾望悠埋头向外走。 倒是病房里的动静,随着顾望悠的调侃戛然而止。 “我记得你说,希望下次见我最好是我的葬礼?”沈天凌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 板传过来,嘶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狂喜。 “没错。我现在就是过来看看,你究竟死透了没——啊,你好好的诈什么尸!” 顾望悠尖叫一声。看样子是被突然出现的沈天凌吓得不轻。 沈天凌正虚弱的靠着墙壁站着,闻言痛苦的皱了皱眉。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乱 蓬蓬的,眼窝凹陷着透出淡淡的青影,整个人散发着前所未有的颓然气息。沈天凌 身上的衬衫皱得像把咸菜,袖口处正滴答着鲜血,绕着他青筋暴起的胳膊,沿着裤 线一路淌下去——看样子她来之前,他正在拔身上的管子。 顾望悠原以为王勤是在夸大其词,现在才发现他说得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怎 么也没料到,沈天凌虚弱到要靠吃流食维持的地步。 “现在你看到了。”沈天凌吃力的抽动嘴角,“满意么?满意的话就给我……” “满意,非常满意。除了您的死相还不够恐怖凄凉之外,我三百六十度全方位 的满意!”顾望悠的口气非常冲,“如您所愿,我现在就滚!” 顾望悠作势拉开门就要往外走。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没见面之前疯狂的想要确认他安然无恙,甚至觉得牵扯在 两人之间的仇恨,都可以统统往后滚。见面之后,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够淡然, 却还是会为出现在他病房的女人生气,还是会为他蛮不讲理的语调触怒,还是会为 他不知好歹的糟蹋自己怒发冲冠! 她一定是疯了。 顾望悠抓在门把上的手被扣住,沈天凌顺势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她身上。 他虚弱得仿佛只剩下骨架。 顾望悠被这个认知弄得鼻子一酸,手指在冰凉的金属上流连一会儿,情不自禁 的收了回来。 一直候在门外的王勤垂下眼睛,小心翼翼的掩上了门。 沈天凌像是受到鼓励般,把头埋在顾望悠的颈窝,用力嗅着她的发香。熟悉的 气味把顾望悠整个的笼罩住,把她坚硬的外壳一点点剥开,露出里面软弱的嫩肉, 极轻极慢的战栗。 习惯是相当可怕的东西。二十多年,顾望悠习惯依赖沈天凌, 习惯得理所当然, 以至于他的一帮狐朋狗友看见她,总会忍不住的打趣,沈天凌,你这还没到法定结 婚年龄吧,怎么养了这么大的女儿? 沈天凌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直到她被气得两颊通红,他才会拍拍她的背 软声哄道,丫头,不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么?这辈子我当你爸,下辈子… …他顿一顿,展颜微笑,我愿意把下辈子都透支给你,好不好? 顾望悠闻言眼珠又转啊转,一肚子坏水也跟着她的眼珠荡啊荡,她说,老爸老 爸,你都没替女儿我换过尿布,这样吧,作为补偿,我特允你以后替我贴“小翅膀” (卫生巾,宁蒙注)!沈天凌闻言微微一愣,英俊的侧脸因为脑海里的某种旖旎想 象而慢慢泛红。 顾望悠健忘得人神共愤,走在自家迷宫般的大宅子里,也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 顾望悠常常想,是不是自己那点仅存的记忆力,早就被沈天凌挥霍殆尽?沈天凌天 生霸道,在她的脑海里盘亘这么久,一点挪窝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从四岁起就是邻居。她被撵到门口罚站,最不想碰见的就是好看得不像人 的邻居哥哥。天不遂人愿这个成语,顾望悠从那时开始就有切肤之痛。顾家大宅挡 在沈天凌每天进出的并经之路上,沈天凌都用不着故意,都能如愿欣赏到顾望悠的 一脸窘相。顾望悠小时候鬼点子格外多,到那时候也有点黔驴技穷的无奈:看见沈 天凌出来晨跑,她就抬头看天;沈天凌坐着房车出门,顾望悠手里拌蒜;等到沈天 凌练完小提琴回来,正在发呆的顾望悠立刻埋头研究门把。沈天凌的脸上终于露出 忍无可忍的神色,迈着不大却坚定的步子过来,把好看的下巴微微一抬,睥睨着说, 小胖妞,别装了,又被罚站了吧?你可真丢人。说完,沈天凌收住嘴,满意的看着 对面那张胖嘟嘟的小脸布满红霞。 为此,顾望悠下了生平第一个决心,就是再也不搭理这个人面兽心的邻居哥哥。 可惜,她的决心只坚持了三天。第四天,沈天凌拉着她的手,在顾老爷子面前恭恭 敬敬的磕了一个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倔强。他把头一扬,一字一顿的说,您要是敢 再罚她,我就告您虐待儿童。我说到做到。顾望悠笑得胡子直打颤,英雄出少年哇。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戎马一生,现在居然被个奶娃娃威胁了! 后来,顾望悠上了初中,数学烂得惊天动地,天天被班主任骂得狗血喷头。终 于捱到期末考试,顾望悠揪着沈天凌的胳膊,窝在他怀里吓得直哆嗦,委委屈屈的 控诉,老师说我这次再考不上八十,就要我做三份暑假作业——三份暑假作业呐, 呜呜呜呜呜。第二天刚考完,更年期中的女人就朝两人冲了过来,暴怒的拧着眉, 把试卷往地上狠狠一甩,沈天凌,你可是年纪第一,你做出这样的事儿,真是太让 老师失望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沈天凌弯腰捡起卷子,眉毛一紧,答得有腔有调,要不这样吧老师,这两份卷 子里你取个最高分判给顾望悠?我的么,就不劳您操心了。 一直埋着头的顾望悠偷偷、偷偷的看了一眼,两份卷子上确实都签着自己的名 字。只是第一份卷子上,字迹潦草如同狗爬,一看就是她的;第二份的卷子,连写 个阿拉伯数字都能带出点儿书法的味道来,不是沈天凌又是谁? 再往后,顾望悠心血来潮的要减肥,一天只吃一个苹果,肚子上的肉纹丝不动, 里面的胃却早就撑不住了,疼得她在床上直打滚。沈天凌知道后,直接把已经收山 的某专家绑到她面前。专家那个气啊,扎针的时候手也一直抖一直抖,看得顾望悠 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沈天凌闭闭眼又睁睁眼,非常欠扁的威胁道, 你再抖一下给我试试,你在她身上扎多少针眼,我就在你身上捅多少洞。至此以后, 这位专家逢人就摇头,沈家的那位,年纪轻轻的,咋就混上黑社会啦? 顾望悠的长相撑死只能算不错,胸部平平,身材抱歉,唯一出类拔萃的,就是 那难得一见的厚脸皮,这样的她居然能得到沈天凌的青眼,用钟琴的话形容,顾家 的祖坟何止是冒青烟,简直就要喷火了。 只是她的祖宗们不是漫天神佛,再如何神通广大,终究管不了她的天荒地老。 沈天凌送了她那辆普拉多后,两人的关系就算正式确定下来,两年之后,沈天 凌游学回来,不仅气质上脱胎换骨,更加的英伟挺拔,就连眼界,尤其是看待女人 的眼界,也不可同日而语。 在A 城苦守的顾望悠,在心里把两人重逢的场面描摹过无数次,却独独漏算了 一种。 那天她想起沈天凌的嘱托,兴冲冲的攥着拖把笤帚去沈宅打扫卫生,却听见沈 天凌的卧房传来一阵可疑的声响。她以为是小偷,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过去,看到了 一副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浑身赤* 裸的沈天凌正大力撞击着身下的女人, 激起一阵娇喘低吟,两条雪白的大腿正紧紧的攀着沈天凌的腰,跟着他的节奏放* 荡的律动着…… 顾望悠呆立当场,只觉得自己的胃正被人狠狠的揪撕揉捏。她哀哀的低叫一声, 扶着门框忍不住呕吐起来。 顾望悠不傻,她知道沈天凌和李斯意难免有过这样的激情时刻。只是,凭空想 象永远比不上现场直播。或许最让她愤怒揪心的就是,他身下的女人,既不是李斯 意也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咯咯娇笑,从床上撑起来推开沈天凌的胸膛,扫向顾望悠的眼里隐着淡淡 的不屑,沈天凌,这是谁啊?该不是你的正宫娘娘吧? 沈天凌大笑着捏着女人雪白的乳* 房,微微微笑,怎么,生气了?如果她是, 我怎么会让你爬上我的床? 女人大喇喇的从床上下来,未着丝缕的在顾望悠面前站定,按住顾望悠的下巴, 眯缝着那双妖娆的眼睛和顾望悠对视,撇撇嘴点评道,确实没什么大房范儿,这张 脸,啧啧啧。 千万条情绪在顾望悠心里翻腾,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顾望悠擦擦嘴,用力 拍开来人,发红的双眼死死的瞪着沈天凌,直到眼里泛起一层湿意,她浑身虚脱的 吐出三个字:你、无、耻。 沈天凌闻言笑了笑,是,我无耻,而且无耻得招你喜欢。 沈天凌拢着顾望悠,唇在顾望悠的后颈上按了按,极轻极慢,微微发烫的气息 在顾望悠的耳垂后蛊惑的吹拂着,男性气息尽在咫尺,把顾望悠从回忆里狠狠抛了 出来。 眼前的沈天凌身上,从前的青涩单薄早就荡然无存,只有那双淡棕眼眸里的神 色,在他眉宇轻轻簇起的时候,变得愈加的危险和坚定。 拍卖会的粗暴,让沈天凌清醒的意识到,对顾望悠只能采用怀柔的政策。只是 唇间漾起的那一丝涟漪,柔软温存的犹如梦境,不知不觉,沈天凌分开嘴唇,在顾 望悠的脖颈后落下一个恶狠狠的牙印,梦呓般的发问:“为什么是你?” 顾望悠受惊般的低喘一声,手肘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格向沈天凌的肋骨。突然袭 来的刺痛让沈天凌高大挺俊的身形皱缩成一团,应声倒在了病床上。 沈天凌很久都没有出声,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下的敲击着顾望悠的鼓膜。沈天凌 此时像只垂死的骆驼般,只剩下嶙峋单薄的骨骼,撑着那层尚算英俊的皮。 沈天凌在顾望悠的印象里,永远是开朗乐观健康带着小坏,而这短短的几个月, 他彻底颠覆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这究竟是为什么?! 顾望悠强忍着心头汹涌而至的恐慌,半跪半坐在地板上,端详着埋着头的沈天 凌:“你、你真死了?” 沈天凌勉强哼了一声。 顾望悠急忙按铃,不一会儿,一群医生护士就拥了进来,为首的人胡子花白, 见到顾望悠劈头就骂:“你有没有长脑子,下手那么重!你知不知道……” 急得六神无主的顾望悠反咬一口:“知道什么?不就是因为胃痛引发的感冒发 烧吗?怎么他钱多,命就格外精贵啦?!” “感冒,发烧?”对方忍不住冷笑,“你最好祈祷只是这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