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璧流离。 我知道这名字有点怪,事实上现在我的名字应该叫做琉璃,或者更通俗一点叫 做玻璃。 我喜欢璧流离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它看上去有点不知所云,不会有人知道其实我 只不过是以石英砂、纯碱、长石及石灰石等为主要原料,然后混合、熔融、澄清、 匀化,再经退火处理而成的。 当然了,我说的是现在的做法;在几千年前,我的一种最高贵的做法是用玛瑙、 紫石英、香料和其它的一些什么玉质捣成粉,再入炉熔烧,倒也无愧于我的名字中 带个“璧”字。 至于“流离”么,这也正说明我的年岁很久远了。在我的那个时代,虽然仓颉 已经造了字出来,但是由于需用的不多,也就没有足够的字来代表不同的事物,于 是那时的我就叫“流离”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比起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琉璃瓦”来,我觉得还是叫“璧流离”比较符合我 “璧玉质”那种清高孤僻的身份。 其实也没什么好清高的。 因为虽然我的名字叫璧流离,但是我的身份是一面镜子,——一面流离镜。 说到流离镜又要说到我的那个时代了。那时的镜子是青铜镜,汉马王堆古墓出 土的那些个锈迹斑斑的镜子就都是青铜的,但流离却被做成一对卧鱼儿放在墓主的 头两侧。因为那时的我真的是属于高贵稀少的装饰品,不象现在,似乎铜才比较少 见,而玻璃哪家没有十块二十块的。 可为什么那时的我会被做成一面镜子呢? 我想,这个问题只好去问把我做出来的那个人了。 他是战国时期的人。他的国籍是楚国。他的名字叫风苍。 所以,当然,我也可以算是楚璧流离了。 从我这些年的经历来看,似乎当人们看到“流离”或是“琉璃”的时候,这种 单纯词的性质容易让他们想到外来语;加上我的身份不是很明朗,很多人不知道其 实我是人造的,而且我猜多半人甚至会以为“琉璃瓦”是利用“仿生学”发明的; 再联想到中国古代对外的贸易交通和文化交流,我好象便和西域脱不了干系;更有 很多知识渊博的人通晓欧洲的玻璃起源和西亚、北非的琉璃历史,我便被一下子打 发到另一文明古国埃及去了。 可是老天作证,我确确实实是复姓“轩辕”而不是单姓“胡”。 而且本来我也不该是这副样子,因为中华流离和蛮夷琉璃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在我之前做出来的那些个流离就大部分看起来象是玉而不透明。 当时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风苍他精诚所至,就象那时炼剑的人 都热衷于用自己的血祭一样。一直辗转到现代,才听到化学家们说,那是因为我们 轩辕氏流离的化学名称应该叫做“铅钡玻璃”,而那些胡氏琉璃则叫做“钠钙玻璃”。 怪不得呢,我的前身就是一块石英石里的游离钙,难免长得有点象混血儿。 所以,其实我们家族很早就在这里住下了。流离家族故老相传的祖先是在河姆 渡时期,这个名字是我听人类史学家讲出来的,我们当然不这么叫,可我们还没有 发展到足以产生文字的文明,因此只能暂时借用一下。 在风苍出生的那个时代,也就是战国时期,轩辕氏流离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繁荣 期。 繁荣的结果就是须有不断地创新。这时候,西域的琉璃文明开始传入、渗透、 影响、结合,其中借鉴得最好的当属风苍的祖国——楚国。 我想,后世一直把我们和西域琉璃混为一谈应源于此。 之所以要借鉴西域的琉璃技术是因为,当时,主要是埃及的琉璃已经从混沌黯 淡的实心球发展到灿烂绚丽的透明玻璃,相较之下,我们这一家族的祖先看起来就 未免有些笨重呆板。 话有些扯远了,不过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为什么我会被找出来,并被锻烧成 一面与众不同的璧流离镜。 对于被做成镜子以前的经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只是以游离钙的形式 存在,还未凝聚成具体的事物,自然也不会用璧流离的思维思考问题。 我隐约记得的就是似乎一直在混混沌沌地睡、睡,然后突然在某一时刻,被什 么震出了温暖的石窠,而周围凉得象青玉,我曾经碰巧在它旁边待过一阵,就被一 种更大范围的强震给颠开了。 在我的四周,肯定有某种古怪的东西在吹,还有许多奇怪的声音此起彼伏,不 知道一种什么力量把我栖身的地方夹起,令我也不由自主地悬浮于空中。 这些,我都看不到、也听不到。这时的我渺小羸弱,只能以微观的静谧感知宏 观的喧闹。 紧接着,我又落入了一个黑暗而崎岖不平的地方,熟悉的环境使我再度昏昏睡 去。 这一次的时间很短,仿佛是一瞌睡的功夫,我就清醒了。 因为我看见了火。 在看见火之前,我好象已被什么能冒火星的东西砸了无数下。我并不感觉疼, 甚至也不觉得我栖身地方的大小有什么变化,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种高温高压的环 境非常熟悉。 接着,我就看见了火。 看见火以后,我也看见了自己。 我置身在熔融和半融的晶粉的岩浆中。 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融化,混合,消熔,匀清。 当我可以透过自己的身体朦胧看到白亮灼目的火焰时,我知道,我已不会再以 孱弱微小的游离钙形式存在。 我被锻烧成了璧流离。 当我被拿出来逐渐冷却的时候,又被人在身子边穿了个洞,这让我很不高兴, 我觉得这无助于我的高贵形象。而这个在我身上穿洞的人就是风苍。 我被他炼成以后,他把我捧在手里,上下左右前后侧身仔仔细细地端详,就差 把我临摹拓影、验明正身。 当然,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也同时看着他。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长得到底如何。因为我虽然看到了他,可是由于以前从未研 究过人类的长相,所以没有比较,无从判断。在我眼中看到的他就是他,一个叫风 苍的年轻人。这名字是我从旁的伙计口中听到的。乍看上去,那伙计似乎长得比他 顺眼不少。 过了很多年后,我也算是阅人无数,经历非常,这才想起那伙计不过是个普通 人罢了。 这风苍捧着我,眼中神色亦悲亦喜,似苦似乐,捉摸不定,霎时间竟变幻了千 万种。 我万万料想不到初出茅庐第一关便是这么样的一场考验,只好拼命硬挺,动用 浑身元素和他对抗,却只听得他说道:“好一面流离镜啊!” 什么?我叫璧流离,不是镜子! 我仓惶四顾,想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四下里却只看到堆积如山的流离珠、流 离璧、流离珏、流离琮等等等等的兄弟姐妹,唯独没有看到一面流离镜。 我正惊惶失措的当儿,风苍在我身上呵了一口气,又暖又湿,一下子模糊住我 的视线,看不清了他的脸。我还在纳闷,他又用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在我身上拭来 拭去,结果我发现我看到的比先前更加亮堂了。 虽然如此,当他用他的衣袖给我擦拭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不适应。我已经在 乱石碎砂里待了无数岁月,习惯了周围的峥棱嶙峋,柔软的东西碰在我身上令我如 坐针毡,所以后来他擦拭完了,又改为用双手捧着我的时候,我真是有荣归故里的 感觉。 这个时候,我看见他用痴痴的眼光凝望着我,那种神情让我怀疑他是否已爱上 了我。 可是接着,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我摆在了一排柜子的其中一板横格上。那 上面已经并排搁着几块流离佩、流离珏之类的璧流离。 然后,他就走了。 我只好自己处理国民外交。 我对旁边一个长着圆滚滚肚子的梨形璧流离说道:“噫唏,彼何以名?吾所以 处? 将欲奚为?明以知之。“ 这几句话可能现如今的人看着不大好懂,不过这是当时的我竭尽所知说出的自 以为符合此情此景的最文雅的对白了。 果然我听到那个璧流离回答道:“莫学人类言语!鄙鬼方胡子!” 这个……,我愣了一会儿,才接着不用人类的说话问道:“汝适才言甚?我非 鬼,亦未长胡子!” “彼未言汝为鬼,亦非言汝长胡子。”我另一边的一个璧流离珏答腔道,“其 言汝乃西域琉璃。” “唔?”我有点惊讶,“吾非西域琉璃。吾岂非即时被炼烧出窑者乎?” 那个梨形璧流离冷冷地说道:“汝之血统!乃西域流离!” 原来是这样!我看看四周,怎么也没看出和其它的璧流离有什么不同,于是决 定不耻下问:“吾之血统与若辈有何不同?” “汝不知邪?吾辈焉有此玲珑剔透身材若汝者?”又是那个璧流离珏答腔道。 我再度四望,确实!璧流离们全都是敦实厚重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我叹了口 气,被做成这个样子总不能也怪到我的头上,我凭什么该代人受过! “虽则吾不能确定血统为何者,但吾有若辈一半血统乃无可非议之事。视之! 吾并非完全透明,一半透明而已,汝等岂可阻挠我行认祖归宗之举!” 梨形璧流离打量了我一番,说道:“汝虽有一半楚之血统,惜另半血统令汝轻 浮佻达,不适于此长驻。” “轻浮佻达?”我一听就急了,“西域血统并非与稳重相悖。再者,吾身何有 与西域相关者?是地吾今日头遭听闻。” “汝二者恰似一母所出,原因何在?”又是那个璧流离珏在旁边一应一声。 我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会儿,缓缓说道:“往古之时,天柱折,地维绝,四级废, 九州裂。天不兼覆而火爁焱不灭,地不周载而水浩洋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 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由是天倾西北,日月 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归焉。何也?” 璧流离珏充满犹疑地问道:“女娲补天之五色石乃璧流离乎?” 梨形璧流离冷冷地说道:“鄙鬼方胡子,吾曾道莫学人类言语!汝忘乎?远古 传说与我辈无关!” “吾也曾道吾非西域琉璃,不许再呼之为鬼胡子!”我断然答道,“吾意曰, 所谓西域血统,岂非分天下而裂同族者欤!” 梨形璧流离闻言又打量了我一番,终于慢吞吞地说道:“也罢!汝之名?” “璧流离。”我答道。 “废话!这里莫不是璧流离!汝——之名?”璧流离珏冷笑一声,忿忿地驳回 我的官名。 我想之又想,才不情愿地忆起风苍曾对我说过的另一个名。 “流离镜。是否乃此称呼?” “流离镜!吾家族又添一成员矣。流离埙。幸会!”梨形璧流离礼貌地说道。 原来这梨形璧流离是个埙,怪不得说话铿铿锵锵、呜呜咽咽地很好听。 那璧流离珏也自我介绍道:“流离环。关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