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这间作坊似的屋子里住下后,每天的时间不是用来睡觉,就是用来与流离 埙和流离环聊天讨论。 流离埙说我们这一家族的出现已经很有些历史了,远到——远到它也说不清的 时间。反正,璧流离的出现是由于人类的偶然操作错误产生的。而且,当然了,锻 烧璧流离的繁复方法使我们天生了便注定是贵族,地位仅次于天然的真正珠宝。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价值,流离埙谆谆告诫,可必须注意的是这种价值的前 提是数量的稀少。当我们的前身还待在地层下的时候,那里的贵族就是钻石、翡翠、 碧玉这类缘悭一面的石头,而不是时时闭眼不见睁眼见的石灰石。其实呢,流离埙 语带不屑地继续说,它们的出身和我们有什么不同,我身体里的那些个碳元素没机 会经历地层深处的高温高压罢了,否则,我现在很可能就是一个钻石埙。流离埙这 样自我肯定着。 流离埙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因为没有别的璧流离做评判或给我正确答案,但 我知道流离环的说法。 流离环没有流离埙那样渊博的知识,它只知道我们目前待的地方是个专烧璧流 离制品的作坊,这个作坊由叫风苍的年轻人、叫良夷的另一个伙计和他们的师傅郑 野掌管。郑野师傅还有个女儿叫仲姜,人如其名,婉兮清扬。 流离环经常一边说着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据它说是郑风的情歌——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般这个时候,流离埙会在旁边用一种空穴来风的曲调伴奏,而流离环就幻想 把自己佩戴在仲姜的裙裾上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月出皓兮,佼人刘兮;舒忧受兮, 劳心骚兮”。 我和流离埙、流离环待在一起的时候多数会很快乐,只有当说到人的时候,它 们才不愿理我,把我看成异类。它们把这归罪为我的异族血统。 流离埙和流离环象许多其它的矿石和金属一样,没有时间的概念。它们也并不 关心时间,一任光阴流逝,过着了了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的日子。反正,只要不是 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一亿年和一年的差别对它们来说可能只有针尖那么一丁点儿 大小。 可是我却能看到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鹰飞草长,雨落雪飘。 每当我看到又一线残红褪尽,又一点孤星升起,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又是一 天过去了。 在这一天又一天的无尽漫长中,我开始观察风苍的生活。 在我的感觉中,他是我唯一感到亲近的人。我忘不了当我涅槃重生时,他眼里 流露的狂喜和隐约的哀伤。 流离埙和流离环却一如既往将之归咎于我的异族血统。 在它们看来,人就是人,就象人看我们璧流离一样,除了外形不同,本质是一 样的。至于人类的心理情感,它们大笑着告诉我,看那浮云苍狗罢,知道他变了, 知道他走了,从天空过,了无痕,何必如我欲知其缘因。 我不理它们。 这两个家伙怎么知道我对风苍的感情,我只希望它们能在我看风苍的时候保持 安静。 风苍是这屋子里说话最少的一个人,这种现象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有助于我从 心灵上更接近他。因为人说话时的声音总是从四面八方冲击着我的身体,虽然大部 分音波被我反射回去,可还是有一小部分让我吸收了,这一小部分在我身体里蹿来 蹿去,把我的思维搅得乱七八糟;同时,人的说话我听不大懂,得琢磨一阵子,从 而错过了很多精彩镜头,这无形中也妨碍了我和风苍的交流;我是这么认为的。 屋子里另一个叫良夷的伙计则象是得了话痨的那种人,一天到晚嘀嘀咕咕个不 停。 他说的话我想大部分都只有一种作用,就是让郑野师傅高兴。 郑野师傅每每听了他说的话以后,总是乐得笑眯了眼,或是两人一起开怀大笑, 而风苍却在一旁傻乎乎地陪着,同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郑野师傅也不总是这么爽朗的。他在面对风苍的时候通常严厉得能变成铁板, 尤其是当风苍又烧出一件璧流离新品的当儿,他更是暴跳得怒吼如雷。 风苍便低了头,一脸的诚惶诚恐,愧悔无加。 这时节最令我气愤的不是郑野师傅的无名火,也不是风苍的讷讷不能成言,而 是从旁的良夷满脸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让我恨得浑身每一个原子都磨擦得痒痒地。 不过据我的观察来看,嘿嘿,我虽然只是一面小小的流离镜,和人属于两个种 族,而且也弄不明白他们那些拗来拗去的语言,可是在体味灵魂深处的思想时,由 于摒弃了徒有虚表的臭皮囊,我的流离心便能更澄明空净的接近人。 据我的观察来看,郑野师傅的发火多半是为了风苍又烧出一件新的璧流离品。 郑野师傅的窑是贡窑,平时专烧璧、环、琮、佩之类的仿玉的璧流离品。风苍 和良夷来学徒,在郑野师傅的想当然的以为中,徒弟注定是要跟着师傅走的,怎么 能离经叛道去烧什么埙、镜子之类的东西。 “先祖之礼不可丢,不可或忘乎?”一次郑野师傅这样对着风苍喊道。 郑野师傅不甚文明,村氓之人说话浅白易懂,加之气氛热烈,言简意赅,环境 使然,我就此听明白也顺便记住了。 所以,在郑野师傅的印象中,良夷才是一个乖乖的好孩子。郑野师傅让他把环 做成一寸二分大,他绝不会做成一寸二分一厘或一寸一分九厘。做徒弟难道不该做 成如良夷聪明伶俐、能言善道、乖巧体贴、知冷着热的样子吗?不象风苍,师傅的 话听是听了,就是一股劲、拧着脖子也要鼓捣奇淫巧技的东西。 男子汉大丈夫,非为伎人,非为女子,要埙何用?要镜子何用? 是以风苍就生活在师傅的打击和师弟的排挤中。 可是,我看得出,风苍并不以此为意,甚至颇有几分“知耻近乎勇”的意思, 因为他除了烧郑野师傅规定的贡品外,照旧折腾奇奇怪怪的样式出来。 我相信,在风苍的心中,只要是顺乎心意,应合天理,不管是埙还是镜子,都 是璧流离中的极品。 可是,锻烧璧流离和铸铜一样,是火中夺金的手艺,成败往往在一瞬间。 如果风苍自己的活计烧好了,郑野师傅和良夷就都有些悻悻地;反之失败了, 两人的表情就全换成了轻飘飘地。 我知道,风苍并不在意郑野师傅和良夷的揶揄,他除了有一点点懊丧外,更多 地只是看着我发呆。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容光焕发、充满热切地回望着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让 他知道世界上还有一面璧流离镜是他的知己。 我才不管流离埙和流离环会如何冷嘲热讽呢! 这样,光阴荏苒而岁月如梭,忽忽两年过去了。 两年来,风苍的神情仍旧是漠漠的,可是只要郑野师傅的女儿仲姜一进来,风 苍的眼神就变了。 他满怀仰慕地追随着她,就象我满怀仰慕地追随着他一样,可她满怀仰慕地追 随着的却是良夷。 我当然很是沮丧。 流离埙和流离环却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劝我什么“鱼鸟可以恋爱,但其于何处筑 巢” 之类的风话。 啊——呸!这两个下流东西,想到哪去了! 我确信我和风苍是心灵上的相偎相依,这种感觉始于我的生命之初。 不过我倒是希望风苍和仲姜能够“携子之手,与子偕老”,仲姜热切追随的那 个良夷我可是看不上。 “汝省得什么?”流离埙在一旁冷笑道,“汝不岂知之?良夷比之风苍既美且 柔,善用心机,仲姜因何不爱聪明俊俏者,偏喜愚笨丑陋人!” “胡说!风苍丑在何处?”我大怒。 一向和流离埙一唱一和的流离环慢吞吞地说道:“汝以人之审美细观风苍,莫 因其对汝之再造影响汝之判断。或者——汝之异族血统令汝不辨是非?” “又或者——”流离埙接着说道,“鬼方小邦之审美本是如此,以我中华上国 之媸为妍?” “胡说胡说!”我气急败坏地说道,“风苍丑又何妨,吾知其心乃世之真善美 也。” “汝知之而已!”流离埙冷冷地说道,“石头与美玉,二选其一,何者出?”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美玉也!风苍他——” 流离埙不等我说完,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所谓石头,有璧藏焉;所谓美玉, 败絮其中。” 我为之气结。 “和氏璧之鼎鼎盛名汝忘之乎?” “若非破石出玉,和氏欺君之罪千古流传矣!”流离环赶忙答腔道。 我被这两个璧流离一左一右抢白得只有叹气。 不管怎么说,我对风苍的热情依然如故。 风苍却开始神不守舍起来。 令风苍神不守舍的祸根这几日在这小小的贡窑中出入得分外频繁,风苍也就跟 着颠倒得不能自已,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 我在局外旁观,看得好不着急。 直到有一天风苍烧坏了一窑的璧流离品。 我到现在回想起那天的事情仍旧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那天,风苍从开始混料的时候就神情恍惚,良夷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到粹窑 时,他呆呆地看着我,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我却觉得浑身要碎了似的难过,仿佛正和风苍一起经历着某种伤痛。 结果,那一窑的璧流离品全烧毁了。 那一窑的璧流离品本来是要烧出后给楚王祭天用的。 责任重大,连郑野师傅和平常最爱支嘴不使力的良夷都全力投入到这套璧流离 品的制作中去。三个人从采石、制模、制胚、混色到这最后一窑的成品,是头一次 这么齐心合力。 现在,耗费了如此心血的整一窑璧流离品全烧毁了,郑野师傅的震怒可想而知。 他甚至不给风苍辩白和重起炉灶的机会,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命令风苍 立刻收拾包袱“滚出去”。 风苍看上去也并不想有任何的辩白,似乎最令郑野师傅愤怒的正是这一点。 他默默地收拾好包袱。 我在一旁看到他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除了一件浆洗得甚是干净的半长青布直 裰,就只有一双麻耳草鞋了。 我再仔细看看,那双草鞋也是一次仲姜打了送给良夷,良夷穿不下才转给他的, 难为他还这么尽心尽力地收着。 那一刻我只觉浑身充满了一种又酸又涩、热辣辣的感觉,怔怔地看着风苍的离 去令得天地失色,他的每一步都仿佛重重踏在我的流离心上。 我张皇失措地对流离埙说道:“如之奈何?风苍将走。——吾欲哭!” “什么?汝欲哭?”流离埙和流离环同声喝道。 似乎风苍要被撵走了这件事还不及我想哭来得重要。 我被这一吓反倒哭不出来了,只能点头,可是转念一想才记起我根本也没有头 好点。 “我辈璧流离概不会哭。”流离埙缓缓地说道,“璧流离无人之情感。璧流离 除灰飞烟灭再无生离死别。” 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我却想哭? “莫非汝——”流离环盯着我说道,它迟疑了一下。 “莫非风苍于炼烧汝之时——”流离埙盯着我接着说道,它也犹豫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