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从仲姜的肩上望出去,她的小屋、篱墙外面,浩浩汤汤地停着一支百十来号 人口的长队。长队中间,一个壮年人坐在椅辇上,和郑野师傅差不多的年纪,可是 却没有郑野师傅那样的精干结实,反是一副养尊处优的五体不勤。 我从看见这人的第一面起就不喜欢他,而且总有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人的出 现将会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这时,那个人呆呆看着仲姜已看得快发痴了。 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是我倒是可以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毕竟,美女等闲见不得, 何况这见不得的美女现在盛妆艳服,待嫁闺中,支开窗子只等迎亲人到。 据我在后世的游历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众口一词地认为女子在出嫁时最美。 如今最美的女子在最美的时分出现,怎能不令人心动。 后来我在向别的流离或其它物种讲述这段经历时,它们总是心存疑虑。其中一 个看上去很有理的论据就是当时仲姜的那身妆扮无论如何实在不能算是美艳动人, 它们怎么也不相信竟会有男子为此而流连忘返。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它们,它们中间距离我的时代最近的是一匹唐三彩马,就是 说那也是唐朝的物品了。 我在今天学生们的历史书上念到过一首歌诀,说的是—— 商周春秋战国秦,西汉新,东汉三国西东晋,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民国 到如今,共计三千七百春。 那么满打满算再四舍五入的话,从春秋战国到大唐盛世好歹也有一千多年了。 这一千多年中,不仅政治经济、人文习俗,连服饰审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 化。 唐朝以丰腴为美,尚紧衣窄袖的胡服骑射,女子好穿男子衣衫,时兴袒领装,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时已基本形成了以红为喜庆福吉的普遍概念。 在这种环境中,仲姜穿着的黑衣宽袍,落后的妆饰技巧,不啻自毁前程。 可是在当时,在两千年前的楚国,我相信,没有谁会在见了仲姜后而不对之深 怀眷恋。 如果今天李嘉欣是我的梦中情人,那会儿则只有仲姜才配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 偶像女郎。 那个壮年人无疑地也为仲姜的美貌惊呆了,而且即刻奉为天人;因为仲姜在察 觉不妥缩回屋中关上窗子后,几乎立刻,门扉就被人拍响了。 仲姜犹豫了一下,虽然那时还没有《女训》、《女诫》、三从四德等等的清规 戒律来约束她,但是我看得出,她从本能上拒绝开门。可接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违 背了自己的意愿还是把门打开了。 据后世物品的分析这是出于心理作用,仲姜还不能抗拒人的不同身份给她带来 的压力。 进得屋来的不是那个壮年人,是个小头目模样的文人。之所以说是文人是因为 他拿着一把羽毛扇。 当时我的一点点可怜的经历只教会了我从这点依据上判断人的身份,而且还常 常不灵验。 有一次我认准了一个人肯定是个位高望尊的大官,即使非为三皇五帝,起码也 是文王子牙之流,可是事实证明我错了。流离埙由此更认定我是西域胡儿,因为那 人是个卖羽毛扇子的。打死它都不相信我会无知弱智若此。流离环当然越加无可推 却地对我嗤然有声。 这文人进得屋后说了一大堆结结巴巴、絮絮叨叨的话,仲姜回了几句,他便出 去了。 过了一忽儿,换了那壮年人亲来叩门,仲姜又和他对答了几句,他便也出去了。 说起来很简单,事实却很复杂,因为整个场景全部都可用《陌上桑》这首汉乐 府古诗来概括—— 日出东南隅,照我郑氏屋。郑氏有好女,仲姜为其名。 仲姜自梳妆,待嫁东南行。青丝笼倭堕,白玉为笄平。 缃绮绣下帬,锦缎缝上襦。少年见仲姜,但坐忘其归。 行者见仲姜,脱帽著绡头。行行复行行,女子郑家姝。 使君从东来,五马立踯蹰。使君遣吏往,问是阿者谁。 郑氏有好女,仲姜闺中姝。仲姜美且慧,今年方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仲姜,宁可共载不? 仲姜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仲姜自有夫。 西北有平楼,夫婿居其中。何用识夫婿,流离明月珠。 尝作君王器,屡争日月光。腰中流离璧,可直千万余。 五岁始学徒,十岁初出窑。十五师小吏,二十朝大夫。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城中人前过,皆言夫婿殊。 虽然《陌上桑》被我或多或少地篡改其中,但我仍然认为,这首流传于战国几 百年后的汉乐府诗辞是最能当得起此时此景的。这首诗以天然去饰、简繁有致的勃 勃韵律生动再现了当时的全部过程,即使让我亲自用白话来讲,也不过是画蛇添足 而不能说得比这更好了。 汉朝的罗敷顺利地以《陌上桑》摆脱了赵王的纠缠,战国的仲姜却远没有这么 幸运。 因为壮年人走了以后,仲姜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也没有再见良夷来迎娶 她。 仲姜等来的是郑野师傅。 郑野师傅进门以后,不说话、不高兴,也看不出特别地悲伤。他只是默默地坐 在芦苇席上,看着手上的一枚玉镯发愣。 仲姜早已坐在几子前,静静地看着我映照出的她。 她用手轻轻拂过我的身体。 虽然我本就是沁凉如玉,可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我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但由于我的位置,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她。我不知 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如果我尽忠职守,仲姜还会不会去开窗子,如果她不 开窗子,现在是不是已成亲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壮年人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只为了我的一个 小小的、小小的私心杂念。 如果可能,我但愿时光流转,重新来过,我情愿不见风苍、不做流离镜、不被 炼烧成璧流离,只闭封于石英石中当我可怜的流离钙;为了仅仅换取一柱香的工夫, 重写仲姜的历史。 我看着仲姜,她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柔和的目光盯着我; 我知道她在看镜中的自己,我映照出的她。 她微微而笑。 启朱唇,发皓齿,星目流波。 是的,星目流波——一滴滚烫的水珠儿打在我身上,碎成了万千。 我的流离心口剧恸。 风苍啊,我能否原谅自己。 半晌,郑野师傅对仲姜说道:“仲儿,莫哭了。命中如此,能奈其何!” 仲姜手托尖颏趴在几子上,她并没哭,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我,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走了?” 郑野师傅犹豫一下,含含糊糊地说道:“仲儿,不义之人,想他做甚?” “他走了?”仲姜右手支颐又追问一句。 郑野师傅避无可避,只得斯斯艾艾地答道:“他……他收了武阳安王的八百金, 托我转告你,富贵浮云,只教无憾便罢!他——适才出门西去,自言再不回来了。” 过了一忽儿,仲姜又问道:“爹,你也走了?” 郑野师傅叹口气,将手上的玉镯放在几子上,对我——说道:“仲儿,爹爹无 能,救不得你。此枚玉镯本想给你消灾解祸……。人算不如天算!仲儿,你留着镯 子,想起恨爹了,便打他一下吧!” 我大惊。 我不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愿抗争;他们并不如我身不由己,却 仍然无法摆脱。 两盏茶时分,那个拿羽毛扇的文人又回来了。他文绉绉地把郑野师傅请了出去。 郑野师傅临出门前,回过头来充满留恋地望了仲姜最后一眼,仲姜却无限想往 地望着窗外湛蓝如洗的碧空。 那个文人站在门口打量了仲姜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仲姜姑娘,王爷有请。” 我大叫道:“仲姜,仲姜,不能去啊!此一去,徒留余恨者也!” 可是仲姜听不见我说的话。 对人来说,我的声音甚至比不过清风呢喃;再者,即使她听见了又能如何! 我便无助又无奈地看着她自几子前站起。 她的妆未卸,服未脱,但她现在要去见的却不是自己的郎君,那个“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之人;她现在要去见的是仅用八百金便买去她全部青春幸福的武阳安王。 他们都出屋去之后,屋子中一时静悄悄地。 我孤零零地立在几子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彷徨。 从仲姜打开窗子到现在仅仅一个时辰的时间,我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因为 一切都不同,所有的事均不可更改,大错已被我铸下。 我知道我无法用无心之失来推托,何况我本就无心,可我却再也不能理直气壮 地面对风苍,满怀热忱渴望地希翼他的注视。 我亦明了人的生命只有短暂的五十年,半百之数,而我却几乎可以直到地老天 荒,无穷无涯;在今后的无尽岁月中,我该如何面对自己心灵的注视,如何承担风 苍灵魂的嘱托。 我这样想着便于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因为我实在太累了。 现在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我从那时起便已无可救药,当此情景还能酣然去见周 公的舍我其谁。 当我醒过来时,不知怎地外面天阴了,而且屋里还朦胧坐着个人影,一下一下 梳着过腰的长发。 我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头个念头是“鬼”,转念便知不可能,我生于山野,长 乎天然,一切超自然的东西怎能瞒过我去;二个念头是“风苍”,但他此刻早已该 在大海南了罢,即便是找我兴师问罪也没这般快法;三个念头是“良夷”,可我想 背了八百金的人大概不会坐在那瘦得象扶风的弱柳;于是我知道这是谁了。在我认 识的人当中,唯有一个才会这么纤弱,那就是仲姜。 后来我在给唐三彩马讲这段经历时,它同前一样还是不大相信。因为在它旁边 就有一个胡女立俑,长得丰满莹润,面似银盆。它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一个蒲柳弱质 的女子该是怎样的。 然后我才发现,不仅天阴了,而且天也早已黑了。 天黑得那么快,我猜仲姜甚至没来得及点亮烛台,因为她一直坐在矮榻上缓慢 地梳着她的头发,她梳一下的动作我甚至可以背四首《诗经》里的《民风》,所以 我才以为天黑的信号可能还没从仲姜的眼睛里反映到大脑中去呢。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月亮忽然出来了,漫天阴霾一扫而尽,银亮的月光便清辉 泻地般,霎时充满了整间屋子。 我再仔细看看仲姜,不由我不大吃一惊。 她又把头发全部放开了自不必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她的服饰;她褪下了那身 黑色的吉服,换上的是一套绫绡裁制的宫装,服领、袖口和裙裾翩翩绣着三足金乌 的图案和锦云错的花边。在她的腰带上,玎珰环珮的也不再是廉价的玉坠和鱼目混 珠的流离璧,而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和阗美玉。 我瞠然不知所对,作此妆扮的仲姜令我感到一股寒意,冷冷地、幽幽地浸淫上 来。 是时,四下里忽然万籁俱寂。 月光下的小屋,小屋中的我,我映照出的仲姜,仲姜眼里的晶莹,都沉沉如水 似的清凉。 时光流逝中,我竟然忆起了曾流离环最爱唱的那首《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清脆的叮咚声如童谣般仿佛便回响在近前,悠扬的曲调蛇一样伴着仲姜拿起剪 刀的手蜿蜒而至。 我一怔,各种天籁戛然而止。 仲姜叹了一声,手中剪刀欸欸轻响,便落了一绺绺的青丝委地。剪掉了两鬓边 的长发后,她从矮榻上站起,走到几子边跪坐下来。 我知道她是要用我看看自己的模样。 我觉得很奇怪,在我对人的所知中从不包括落发这一项。 仲姜的手却在我身前凝住,石雕一样动也不动。她不假稍瞬地盯着我,确切地 说是不假稍瞬地盯着我下面的几子。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紧接着便想起风苍在离我而去的那一天也是这么副神情, 紧紧地凝视着我身后的墙。 我怎么了?或者说我把它们怎么了? 我焦急起来。 我需要知道。 我要知道风苍离我而去的理由。 半晌,仲姜呼出一口长气,喃喃道:“风苍——!” 我大骇。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仲姜仿佛刚刚元神归窍,猛地里不可遏止地大哭起来。 她一哭我倒安心了。从早上到现在她都一直很安静。她的沉稳反令我惴惴,一 切反应都超乎情理和我对人的了解之外。她应该哭,应该闹,应该伤心,应该难过, 应该雷霆震怒,应该歇斯底里,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这让我害怕。 我担心她已失心疯了。 虽然我没有心,所谓的流离心不过是我在做自我安慰罢了,可是我很羡慕人有 的那颗心,而且还很好奇。 人认为他们的生命、思想、感情乃至环境改变都需要依赖于心的帮助。我似乎 曾朦胧听过有位道德高尚者说“心静茶自凉”或是“心静自然凉”或是之类的话, 所以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只要心不跳了,所谓“心静”,茶水感应不到运动产生的 热量,自己就会冰凉了;同理,人本身也会因为缺乏热量而冷却下来,那么即使在 盛夏里也自然会同凉爽的秋季一样心神俱爽。 我觉得我理解得可能不太对,因为人在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却似乎在表达 另外一个意思。可是由于当时流离埙和流离环不在我身边,我和墙壁又刚相交不久, 所以没有什么来指正我的想法。 毕竟,我以为,静心不是失心,还有得救,最可怕的是失心疯。 顾名思义,如果一个人连心都丢掉了等待他的便只有陷入疯狂状态之中了。 可是一个人还能否找回他已丢掉的心。 所以我才不怕仲姜哭,我怕的是她的安静。 我怕她已把自己的心扔出去,而有个负心人却未捡起来。 仲姜从一开始哭便不可收拾,眼泪如断线珍珠般噼哩啪啦往几子上掉。 后来我在遇见唐三彩马后,一次在无意中看见书肆中正大规模的抄摹一个叫白 居易的诗人写的《长恨歌》。 我记得其中一句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容寂寞泪阑干”。 他说有位叫杨玉环的贵妃死后成仙,在天宫中思念人间情人李隆基时,泪下如 雨,玉容一片愁云惨雾,不过看上去还是蛮漂亮。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见过女子哭或是想象中美人落泪就该是这般优雅地气定神闲, 我见过的仲姜哭起来用号啕形容绝不为过;还有什么涕零、饮泣、哽哽、呜咽,等 用到抽咽时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其实在这之前,即使是在我对她心怀歉疚之时,对仲姜我也并无多少好感,我 只是出于自己的良知,自觉欠她几分。 直至仲姜在我面前扶案失声,我才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我对这个原本可爱的小姑 娘是多么苛责。其实她并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我。她只不过以一个韶龄女子的身份 选择了自己所爱,我却要求她如我一样以局外人的立场客观看待风苍和良夷。 短短一天,启明星一落一升之间,我已成长。 这个时候,仲姜还趴在我面前不断地抽泣着,不过看来她也哭累了,长时间的 劳动眼肌使她的流泪成为一种惯性。 这会儿,我觉得泪珠儿里的盐分应该都浓了许多,因为我似乎还听那个道德高 尚者说过“泣血”这个名词。 不管怎样,最后仲姜哭得昏昏沉沉地睡了。柔和的月光下,只有穿堂而过的轻 风盘旋着卷起她身上凌乱的青丝乌云般覆盖在她的肩头。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梦中 仍旧下意识地抚过我,口中嗫嚅着说出我以为她早已忘记的名字。 我隔着盈空飞舞的玉屑凝视着仲姜,掠过她冰冷苍白的手指,我看到她细密的 睫毛上闪烁着亮丽如水晶的点点华彩。 故老传说在遥远的海的深处有鲛人对月泣珠,风苍啊,我不知道在这样的似水 凉夜里你是否也用承露盘在迎接心头的真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