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一个夜里,我总是会不期然想起流离环爱唱的一些个民 风。 我还记得当我刚被炼烧出来时,流离埙总是摆出一副过来璧流离的架势对我不 屑一顾;而流离环,这个人云亦云的家伙,则没心没肺地在旁对仲姜唱着她从来都 听不到的民风。 想到这儿,我微微笑了。当然了,我们璧流离可不就是没心没肺么! 那时,我在它俩中间,无比忠诚无比热爱地跟随着风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 脚印。 是的,就象这样,他来到我跟前,长久地、深切地望向我的流离心深处。然后 ——“非礼——!” 什么?我一怔,满腔的美丽回忆登时烟消云散。 仲姜已醒了。 她抬起头来,惶惑地望望四周,又拿起我使劲地晃。 我被晃得七荤八素,险地四分五裂。 可是她还不满意,惊慌地站起身到处寻摸,仿佛在找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我定下神来,调整好看到的影像。环顾屋内,我可以发誓说屋子里再无旁人, 当然如果仲姜的妆奁内能装得下一个的话则另当别论。 于是仲姜颓然坐倒。我以为她又要开始啜泣,谁知她没有,她拿起丹砂、石黛 笔和燕脂,缓慢地、精心地开始补妆。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以致产生了幻觉。 便在此时,雄鸡一唱天下白。 仲姜的手微微颤了颤,一点艳如鲜血的唇膏便可可地滴落在她的长裙上。看着 那一点触目惊心地红,仲姜顿了顿,泪眼滂沱。过了一忽儿,仿佛才回过神来,她 长吸了一口气,拈起燕脂浸过的丝棉,在裙袂上细致地晕染开两朵怒放的鸳鸯梅。 完后,又提起石黛笔,在并蒂盛开的鸳鸯梅旁齐头写下了两行十四个字。 仲姜的崭新的宫装同吉服一样均是黑色的,石黛笔的颜色写上去浅淡到了极点, 只有在反光的时候才能隐隐见到两排暗绿的流彩。 我暗暗描摹仲姜的笔路,但很不幸地,我描摹出的笔路是反的。如果战国也象 现时的中国,使用简体正楷,我相信我辨认起来一定会方便得多;可是那时的楚国 却偏偏使用的是小篆,正着看我勉强认得,反着看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做完一切的修饰工作后,仲姜停下来,再次打量着我。这次却不是在看我映照 出的她,而是真真正正地在看——我。 我敢打赌就象以前我从没好好地观察过她一样,她这也是第一次完全彻底地打 量我。 然后,她古怪地一笑,把我放下了。 可是她这一笑却把我笑得毛骨悚然,我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仲姜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羊脂玉美人肩细颈瓶,拔去上面的软木 塞,看了看里面装的什么,突然对我说道:“流离镜,汝可有知否?” 我一惊。 仲姜却接着说道:“风苍——风苍——,相思若君不识君,惟乞来世结鸳盟!” 然后一仰头便喝下了手上羊脂玉瓶中的东西。 我大惊失色。 那银色的液体甫一倒出我便知晓此乃水银是也! 水银这种奇诡的液体金属一向是我们一般的金属避之唯恐不及的。 虽然在地下、在自然中游离汞很少,多数以丹辰矿的形式存在,但这可怕的硫 化汞却极易氧化,当辰砂变成银子如流水一样时,有谁知这美丽的灿然生光的液体 便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那律动的光华甚至连金银铁俱能消溶,我这孱小的游离钙哪还敢去招惹,只盼 长出两只脚来逃之夭夭! 而且我知道水银很重很重,那时我还不晓得比重这个物理学上的名词,可我清 清楚楚地记得按比例来讲,水银的重量差不多是水的十三倍还要多。 这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仲姜那柔嫩的肠胃能否经受得住此力道的摧残。 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因为我并没有亲身体验,就是水银的毒性。 众所周知,水银在常温下是液体,有剧毒,而这种毒在气化后尤为强烈。一般 来讲,毒性液体都具有某种腐蚀性,腐蚀性又通常体现为酸性,酸的一个特点就是 溶解一切可为之溶解的事物;换言之,水银是多么可怕的一种金属! 还好世界上不是有很多这么可怕的东西,否则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虽然水银是液体金属而具毒,虽然搞不太清毒的酸碱性,虽然不知它具体对人 的伤害有多大,但我怀疑仲姜能否抵受得住这连黄金都溶之不在话下的姹女之恶毒。 咦?奇怪,为什么要说姹女呢?这便是道教对汞的称谓了。 后来我陆陆续续看到一些方士道人炼汞制丹以求长生,就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服毒希翼永远不死,无异于缘木求鱼。 反正,仲姜可以说是义无反顾地喝下了羊脂玉瓶中的水银,而且脸上似乎还带 有一种惨烈的决绝。 我几乎看呆了。 我想不透她这样做的动机。如果说她为了报复良夷,之前的举动又作何解释。 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仲姜的脸色就变了。 仲姜紧接着做了一件事。 她用一根银钎子刺破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在我身体的左边绘下两个血字。 我吓了一跳。 即使是出于同情仲姜的心理,我也不愿意她在我身上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 总以为,我是给风苍留着的,现在花了,将来他可怎么揽镜自照、整理仪容! 为了以防万一,我省身内视,发现仲姜在我身上绘下的两个血字是——“当初”。 值此情境,我能如何! 当初? 我只记得当初龄齿尚稚,没有悲欢离合;忽一日,云在青山月在天,我便成为 “璧——流——离——镜”;现在细想,好似一语成谶,注定了后半生的颠沛孤寂! 我正被自己感动得一蹋糊涂的当口,仲姜又伸出手抖抖索索地端起了我。 我倏地紧张,她再在我身上写一千个血字都没关系,我只祈祷她的手一定要稳、 稳之再稳! 仲姜拈起自己的衣带,费尽心机地穿过我身上那个刚炼烧出来时就被风苍穿了 一个眼的洞。 我方才晓得,这是被拴在什么地方挂住的。 然后,她在带子尾端打了一个相思扣。 其实这已不能完全称之为相思扣了。 仲姜少绕了一个结,其中一环也没有拉到位,于是那相思扣便倚里歪斜、吊儿 郎当地晃荡在半空中。 我悲哀地看着那不成模样的扣儿,想着这多么象是风苍、仲姜和良夷之间感情 的写照! 仲姜最后做出的动作是盘腿趺坐,两手微合搁在双膝上;她最后看了我一眼, 便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我等了一会儿。 靠着仲姜的腿,我感觉从她身上传过的体温渐至冰凉,我也似身置冷水之中, 逐渐地寒透了流离心。 东方既白。 那个文人走了进来。 我愤恨地盯着他。 就是他。因为他仲姜莫名其妙地服毒身亡。这人却还能行若无事般跑来探听后 事! 幸亏我们自然界没有这种无耻之尤的事,否则我真是没心思待在世上了。 他走到仲姜的遗体旁,揖了一揖,低声说道:“仲姜姑娘,此事须怪不得我。 怪只怪你红颜薄命,又力拒安王下爱,便只得将你殉与安王幼子了。你泉下有知, 须要记得,好生相待于他,安心于夫人岂不是好!此莫非汝今生福报者欤!” 他说的话我有一大半没听懂,什么“殉与”、“泉下”、“安心于夫人”、 “今生福报者”的,我只懂得人死不能复生。人可不象我们,一旦精神涣散就再也 聚拢不来了。 以后的几天里,仲姜被罩在一个黑香云纱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面,接受很多人 的跪祭和膜拜。 在一个据说是吉日的日子,我在盒子里听外面的人说这是用一只千年老龟的巨 壳卜筮出来的,仲姜被浑身洒了很多香粉,很高级的香粉,叫做“涵烟馥”,浩浩 汤汤地拥往早被风水先生选定的陵寝。 其实我觉得这先生很傻。有这样好的能够荫及子孙的宝地为什么不留给自己用, 待后世挣下江山,岂不也混个太祖太宗当当。 待装仲姜的盒子一放进陵寝中间,我即刻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是因为阴气,当时墓里的阳气还富裕哩。 那是一股肃杀的血腥之气,浓浓地充满整间墓室,久久不去。 接着,不知外面的人念了一篇什么赋,听来象是歌颂安王幼子多么“夫聪敏而 慧黠兮,惜裁短何修长”,因此安王“以冰雪丽姝兮,成神人仙子之美眷”。 幸亏我是没有肠胃的,不然我会呕他个天翻地覆。 笼着仲姜的黑香云纱被掀开后,我一看,好!又是那酸不叽溜的文人。天晓得, 这人就象高梁饴,粘住了没完没了。 他诡诈地对仲姜笑笑,说道:“如此岂非甚好,何用如那些乡村卑鄙之人,死 犹不自知!” 说时,他的眼里掠过刀光剑影。 我蓦地感到有隐隐的凉气直沁流离心中。 血腥未去,却慢慢郁积在他的眉稍眼角。 他轻轻挥一挥手,说道:“都走罢!” 我便听得阵阵铿锵呜咽,墓室中霎时布尽了冷雾森然。 霜华闪过,尘埃落地。现下这里片片哀怨,在在离愁,修建陵寝之全部三百七 十二人,皆命毙于此,被迫弃下了人间的牵挂。 我骇然变色。 那文人犹似未见满地的零乱尸首,小心推着仲姜坐的矮轿滑进了里间的墓室。 还好,这里清静许多,摒弃了所有尘世的纷扰。 他注视仲姜安祥平和、宛若生前的面孔有好一会儿,低叹道:“卿本佳人,奈 何薄命!”随即转身跨出了里间墓室。 墓室门口的两扇石门此时业已半掩,门下有两道弧形的凹槽,恰是门开合的轨 迹。 凹槽内并有两只尺来见方、滚圆的石球。 那文人出去后,掩上门,用一根极细的铜丝牵动石球,石球便稳稳地滑进了终 点。 门合上地方的两个半圆的坑,可可装住了石球,使之再动不得分毫。然后那铜 丝就轻巧地从门缝中缩回去,一切即都结束了。 我刚还忘记自己的处境,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表演。铜丝收回,我初觉有趣, 转瞬便明了了当下的尴尬,知道若非遭遇天灾人祸,墓室被破坏性地打开,我是休 想打从此地出去的了。 可是风苍呢? 风苍怎么办,怎么办? 惊惶之下,我不假思索地去望仲姜,才想起,斯人已去。 仲姜的面目依然美丽,只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了。 我好奇地看着她,虽然她已徒具躯壳,却还是一如成亲前的那一晚。我胡乱想 到,仲姜敷在脸上的水银馜和吞下腹中的水银液同名为“水银”,可是给她带来的 结果却是多么大的天壤之别! 一个如飘飘九天仙子,一个却沉沉地下长眠! 百忙之中,我甚至还想到,那个知晓一切的文人会否也被武阳安王杀之灭口!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