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着的日子里,唐三彩马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我们待的地方是家古玩铺,三年 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所在。真正的珍玩玉器放在后面的库房里,轻易见不得光。 等闲人庶只有在这临街的铺子里看些二三流的货色,万一哪位主顾打了眼,买 回去赝品摹本,老板还可再白开三年张。那后面的真迹名家方是给老资格和一流的 买卖预备的。 我听罢,看看自身,知道除非风水轮流转,这辈子是休想翻身了。 于是我闲来无事,便也会将自己的些许经历讲给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听,但多 半是因为时间和文化上的差异,我的话它俩都半信半不信的。 而我总千方百计地想纠正过它俩的偏见,这样,后来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便会念叨念叨风苍和扯扯与其相关的事迹;而傍晚彩云漫 天时,我的开头则通常是这样的:“你们看太阳又落山了。我真苯!以前一直以为 只有西天的紫霞最漂亮,我就没想到,人间其实也有这么美丽的风景。这说起来话 可就长啦。我猜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有点儿反应迟钝的璧流离,事实确实如此,如果 你们再遇到我犯类似的错误时千万不要犹豫,一定要狠很地当头棒喝。我会变成这 个样子完全是因为曾经有一段美好的感情摆在我面前却由于阴错阳差失去了,以致 我没有珍惜后来又有的一段纯真的友情。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如果事情能 再重新来过,我希望对那女孩子说三个字——对不起!如果非要加上一个条件,就 让我再密闭于石英石中去做回我的游离钙。——也罢,话说到这份儿上,要是你们 还不明白,我可以从头讲起。俗话说,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 我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好了,这一大段话念下来,我深信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我打动,况两个小小的 唐三彩乎! 其实我也没有念很久,七百又三十八遍而已。 可是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已经感佩非常了。它俩为了表彰我两年多来的不懈努 力与百折不挠的精神,特封我为“流离嫂”。 虽然我自觉尚有不足,但流离心内还是非常高兴与骄傲的。秉承了多年在人世 间的熏陶,知道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抱着为别留有余地的想法,我谦逊地下问 何为“流离嫂”。 唐三彩马忍住笑,令我觉得它的马脸上有一股阴险的味道,说道:“再过千年, 汝便知之。” 我楞了一下,问是何意。 “千年后有文豪模拟汝意,编撰流芳百世之文章。今日暂借耳。”胡女立俑也 是一脸诡谲笑容地答道。 “二位如何得知?” “天机不可泄露。” “若无此文豪或文章面世,又当怎样?” “哦……,”唐三彩马洗练地答道,“我会托梦给他的。” 日子便这样如流水一般过去。 忽然有一天,店铺中进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仕要求买一批彩俑,小学徒立刻殷 勤将之引至我们这边。 孰料这位女仕眼光颇高,对粗制滥造者一概嗤之以鼻,惟有看到我时,她将我 拿了起来。 我与苦笑中微带些得意。好歹我也是官窑所出呵!金子的闪光毕竟是怎样也掩 盖不了的。 她拿起我,照了照,随即不屑道:“这却也是镜子!这上面曲里拐弯地画些什 么红道道。我便能透过去看到自己的手。我给自己的手着妆岂需镜子!” 那小学徒立刻点头哈腰地一再称是,并说此乃赝品,夫人眼光真高明也! 我差点儿被气昏过去。金子的闪光转眼就被掩盖住了。 而夫人得了奉承,欢天喜地到另一个百宝架验明正身去也。 唐三彩马嘻嘻笑道:“可还有趣么?” 我一怔,有趣?有害才是真!长此以往怎能不短寿! 胡女立俑则充满陶醉地凝望夫人背影,叹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乎!” 我看看她,我想自己一定会被气死,而且死前还百病缠身。 我虽然只在那夫人的手里看了她一下,可她的相貌恐怕今生我都铭记流离心, 挥之不能去了。 却原来那夫人的脸色煞白,两道扫帚眉斜斜挂在眼梢,嘴唇涂得乌黑,牙齿也 作点漆之色,满脸贴着鱼鳃骨、云母片和翡翠羽拼凑的各种图案,头梳高达三尺的 朝天笏,两鬓松松堆着些如鸦乱发;身穿袒领服,露出半截香雪般酥胸,好家伙! 我缓过劲来,总算有地方还是正常的;纤腰——唔——纤腰两握,下着一条胡 女当垆裙。 如若不是阳光普照,我真会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看看胡女立俑,我觉得 她的崇拜之色似乎也非假装出来的。 “莫看它了。”唐三彩马说道,“你休以为怪。这便是当今天下最流行的啼眉 妆。 我猜你以前没见过罢!“ 岂止没见过,连做梦都没梦到过! “乌泥注唇黑似墨,两眉画作八字底。精彩至极!”胡女立俑在一旁喃喃道。 我真想学唐三彩马吐血。 唐三彩马说道:“莫怪它。风气如此。而今大唐的妆束是三日一流行、五日一 换装。 你不理解也不足为怪,上了年纪的物品莫不如此。“ 血呢?在哪里?我吐了半天吐不出来。 唐三彩马又说道:“现今眉有鸳鸯、小山、垂珠、却月、横烟、倒晕、拂云之 媚;唇有石榴娇、万金红、天宫巧、猩猩晕、眉花奴、露珠儿、小朱龙之艳;髻有 凌虚、祥云、奉仙、双鬟、翻荷、坐愁、近香、迎唐之巧;鬓有蝉、云、业、轻、 雪、松之韵;更有钿妆作锦上添花之举;焉能不美仑美奂哉!” 我听得唐三彩马的声音也充满了如痴似醉的感情,不由仔细打量它一下。 它却正跟随了那女仕,目光在斗室中蹁跹。 看来说是说,做是做,它也不能免俗,沉溺在流行的大潮中。 可我对之毫无兴趣。 从我接受人的审美观开始,惟一的标准就是风苍与仲姜。虽然风苍的相貌可能 不十分入眼,但我已习惯了他们那种朴素不造作而且清朗俊逸的形象。这位夫人夸 张怪异的造型、鲜艳浓烈的色彩非常不符合我的审美趣味。 于是我无甚兴致地转而看向门外,蓦地里浑身一震,我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 子。 一个小孩子恰与此时连蹦带跳地窜进来,口中牙牙学语,飞扑向那女仕。他的 手上则抱着一只梨形的埙。 我紧紧盯着那梨形埙,可是却看不清这是不是我认识的那只流离埙。仲姜在我 身上绘下的血字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的视线,我想我该弄副玳瑁水晶镜来改变这种 状况;还因为那埙已然黯淡无光,无复我认识的趾高气昂模样。 夫人随手塞给这小孩儿两只菓子,嘱他自己四处玩耍。 我不由窃喜,暗暗祷告上天让他到我这边来,靠近些、再靠近些。 那小孩儿果然听话,一手抱着埙,一手抓着果子,一步一步移向我待的百宝架。 我估计距离差不离儿了,便大声叫道:“流离埙,流离埙!汝记当年流离镜乎?” 半晌,我听得呜咽一声,一个似乎刚刚睡醒的声音朦胧说道:“何物唤我?莫 非彼胡儿之后?” 我惊喜交集,大声说道:“正是吾鬼方胡子!” 话音才落,那小孩子手上的埙已隐隐有了流动的色彩,渐至明丽清越而非适才 灰蒙蒙的样子。一个听来更加铿锵的声音说道:“流离镜,何故端坐于此?汝非伴 仲姜而长眠地下者欤?” 我喜欢得浑身发颤,顾不上这种心情当此问话是多么的失礼,答道:“有盗墓 者救吾于此。仲姜已归彼尘土矣。” 流离埙闻言叹道:“人生谁不有死,千载之下,何殊异于虫豕!” 我不管它的感慨,急不可耐地紧接说道:“汝随风苍远逝,浪子天涯,寿享几 何? 终于何地?“ 流离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风苍初往琼崖,及至武林即闻仲姜之事,星夜 兼程回赴郢都,却只见仲姜棺椁。哀痛之下即请命为民伕。其时安王幼子墓中适有 一人因病请辞,遂进入陵寝修葺王子墓室。” 我大惊。 不知怎的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当日在茔中经历过的肃杀的血腥之气又渐渐回 了转来,冷冷沉积,慢慢将我包围其中。 我颤声问道:“后来如何?” 流离埙缓缓说道:“墓成之日,身死之时;仲姜、王子比翼偕飞昆仑之巅日, 风苍、埙竽联袂坠沉冥池微澜时。汝莫道风苍无意之于汝有情,其尝寄心血藏诸汝 身,汝宁不自知邪?” 我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风苍就是殒命于墓室三百七十二人之一,但当时我却毫不知晓他便在离我 咫尺之畔,一墙之隔,隔去的竟是无数的生离死别。 这时我想起那一日墓室中无处不在的凛氛萧然,泠泠寒光转瞬间即电射斗室。 佛教有云:花里世界,沙中天堂;手捧无限,刹那永恒。 一刹那的工夫,此风苍非彼风苍,他只会被虫吃蚁啮,分解成我再也认不出他 的物质。 如若当时我知晓他在那里,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挣脱羁绊,跌个粉身碎骨一报风 苍。 但现在—流离埙说道:“流离镜,汝听我言乎?” 我一愣,忙答道:“但说便是。” 流离埙说道:“吾道风苍尝寄心血藏诸汝身,汝可解其意?” 我的反应当时业已迟钝了,半天方问道:“何意?” 流离埙轻叹一声,说道:“汝被炼烧之初,即滴入风苍心血以求通灵。还记当 年惟汝常发感时伤怀之想乎!屡做惺惺之态,尝有拳拳之心,念念在兹、无时或忘 春花秋月应景抒情者,纵观天下别无二物也。” 我只得苦笑。 如此我是与风苍心灵相通了。 难怪他惟独将我留下送予仲姜,他是将我看作自己,辗转长伴伊人身边求个心 中慰籍。 可我受了天地灵气,秉了人之精血,却怎能单是风苍的影子。 我是璧流离镜呵! 我仅是风苍的一部分,而风苍并不了解,我俩便如孪生一般,无意中我受了风 苍心血,从此半交融于他的心灵。 所以,我喜欢他,我景仰他,但我却永远无法象仲姜爱良夷一样地爱他。 就在此时,一声脆响,一声尖叫,我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那位据说国色天香的女仕手上正拿了一只飞燕的彩俑,地上却有一堆已成五六 块的彩俑碎片,依稀可看出是匹奔马的造型。 我问唐三彩马道:“出什么事了?” 唐三彩马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答道:“这店子老板日前烧了一批马踏飞燕彩俑出 来,其中有几个废品,他却想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于对面百宝架上,适才被这夫人 拿起稍一把玩,便断裂了。” 我方想说话,再往那边的胡女立俑却突然尖声说道:“汝乃何器?彼吹乐俑中 未尝见汝身影。” 话音甫落,我便立时知道它问的即是流离埙。 在对面的百宝架上也摆有一只唐三彩马,周围五花八门立着击鼓俑、跳舞俑、 吹乐俑和商人俑。而执乐器的俑手中计有排箫、拍板、横笛、月琴、手鼓,偏惟独 不见埙,加之流离埙那如今少见的材质,难怪它会大惑不解了。 我忙对胡女立俑和唐三彩马说道:“此乃我曾对你们说起,千年前好友璧流离 埙。” 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同时轻噫一声。 我猜他俩一定在想原来我说的那些故事竟是真的。 我问流离埙道:“汝从何处得知风苍滴心血藏于我身?” 流离埙未及答话,唐三彩马便猛地插进来对我说道:“你身有人之心血?” 流离埙说道:“风苍知仲姜事发那一晚,向隅自言,被我听之。” 唐三彩马重复一遍说道:“你身有人之心血?” 我疑惑地看看它,答道:“正是。” 胡女立俑鉴貌辨色,轻声说道:“此乃不祥之兆也。” 我低笑一声,问道:“何为不祥?” 唐三彩马神色犹疑,说道:“你受了人之心血,便也同时受了他的命运,势必 与其同生死,共进退。” 我喟然叹道:“但风苍已死了千年之久。” 胡女立俑也说道:“心血相关,岂同儿戏!风苍死前汝有否身感立足生死关外?” 我蓦地想起那一日,想起那浓烈的金风飒飒,血气诤诤;而那时还只刚进得陵 寝之中,难道是时历历即在生死关外! 我默然。 唐三彩马又问道:“风苍可曾托付过你什么来?” 我答道:“风苍嘱我好生伴着仲姜。但仲姜被武阳安王所逼,服毒自尽,我也 并无什么关碍。” 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对视一眼,说道:“你受了风苍心血,又受托长护仲姜, 可风苍和仲姜魂归西天时你却皆无力庇佑;由是只得身负此命,长此以往直至血尽 债清。” 我细细琢磨它俩的言语,突然精神焕发,问道:“如此说我还可再见风苍?” 胡女立俑说道:“以风苍对汝之所命,汝多会见于仲姜矣。” 唐三彩马却说道:“不尽然!依佛教之六道轮回,二人皆有转世的机会,何故 见仲姜而不见风苍!” 胡女立俑白它一眼,说道:“佛教之因果循环汝忘乎?风苍与流离镜再无干系, 见他何来!” 唐三彩马不服,想了一想,又说道:“因果相应者,有因而有果,有果必有因。 流离镜再见风苍者,非为果耳,乃因也!” 胡女立俑翻翻眼睛,不再理他。 我问流离埙道:“汝又如何出来?” 流离埙叹道:“我仅于地下待了双重花甲之数,即被盗墓者发掘而重见天日。 这千年来于世上被人带领,东奔西走、南征北伐,历尽颠沛之苦,自初生所尝莫过 于是。现今吾身骨老朽,诚恐时日无多矣!” 话未说完,那女仕突然对这小孩子喝道:“阿囝,你拿的这埙怎地了?” 叫阿囝的小孩子吓了一跳,手中啃了一半的菓子咕噜一声被囫囵吞下肚去。 他这一惊非小,右手松开,正说着话的流离埙便倏地往地上掉去。 我、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同时骇然变色,齐叫道:“流离埙——!” 很多很多年以后,大概是又一个千年以后,我有一次看人看报纸,顺便也浏览 了一下。那上面有科学家说,人的大脑在遭遇危险时往往会调集所有的细胞和神经 应付眼前的危急局面,于是有很多说是千钧一发、说时迟那时快的事情,看起来却 比平常更清晰缓慢许多,这也是多数人在经历险况后,反能一五一十地详尽叙说当 时场景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们璧流离是否也是如此,因为我们没有大脑,也没有神经和细胞。 不过我知道还有一本好书叫做《西游记》,那只叫孙悟空的猴子的师父拒绝传 授它长生不老、千变万化之道,理由是长得虽象人,却比人少了腮,当时孙猴子笑 道:“师父忒不济!我虽少腮,却比人多个嗉袋,一样可准折过也!” 我想我们璧流离大概也是如此,虽然少了细胞,却有各式各样的原子分子;虽 然少了神经,却有原子分子间的联结;虽然少了大脑,大脑不就是细胞和神经待的 总部嘛;我们都有,所以一样可准折过也! 于是,当是时,我看到的流离埙便凌空慢慢翻着筋斗,象乘了后来的降落伞一 样悠悠地跌落地上,随即又被弹起,在弹起的下一个瞬间,砰然四裂,碎屑如天女 散花般随风而散,有一颗晶粒甚至飞迸到了我面前。 我伤恸不已。 又一个好友离我而去,我却只能坐视其毙。 那流离埙的晶粒这时忽然断断续续地说道:“流离镜,吾将走矣!吾亦不知将 来所变何物,亦且不知能否忆汝如初。吾适才言道,人生谁不有死。人尚且如此, 我辈璧流离又何尝不是!吾之欣喜者,乃闻风苍自叹,滴心血藏诸汝身,望汝长护 仲姜云;其时吾发愿必使汝知之。今吾心愿已达,去亦安也!” 我悲不成声,泣而忘言,亦不能说出只言片字。 那晶粒又道:“当今之世,璧流离家族不复往日风光多矣。前有金石争雄,后 有陶瓷并起,莫知我辈何时东山重建。吾今日再发一愿。希冀下世得能亲临旧日之 所,又展鸿图于华夏,然后教后世子孙知我璧流离非彼琉梨也!” 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慨然叫好。 我从旁观之,知它确为真实称颂,并非表里不一,虽则若我璧流离再度兴起, 必会抢去唐三彩不少风头。 我何其有幸,交友若此! 那晶粒、或称流离埙渐奄至无声。 万籁俱寂之时,我遥遥听得一个铿铿锵锵、呜呜咽咽的声音哼唱起了《秦风—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听到的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矣!彼鬼方胡子!” 我不禁戚然。 我想起在一千年前,在郑野师傅的窑中,流离埙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 这次以后,我们却是永远的人间天上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