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女仕走到被吓坏的阿囝前,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碎片。 我的流离心酸欲裂,看着仅仅一刻钟前还堪称绝世精品的流离埙的残骸,我反 复想到的便只得“世事无常”四字。 那女仕问阿囝道:“方才你把这埙怎地了?” 不知是积威之下亦或年龄尚幼,阿囝只会摇头。 小学徒也忙跟过来,殷勤探问所出何事。那女仕瞪他一眼,还未开口,小学徒 的眼睛便已在她手上溜了三圈半。堪堪溜到第四圈时,小学徒揉揉眼睛,倒吸一口 凉气,惊道:“夫人所拿乃战国璧流离埙啊!” 夫人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流离埙碎片,哼了一声说道:“什么战国,是哪个 西域小邦,既用琉梨做埙,想必也不甚富庶。这埙灰不溜丢的哪里有甚绿色!” 小学徒轻笑了笑,既而便陪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战国乃千年前我中原地区 的总称,主指时代,并非地名。至于那璧流离么,确是当今琉梨的古称,不过与其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现今琉梨俯拾皆是,战国时却可同真正的翡翠 玉璧媲美也。” 夫人听罢眼睛骤然一亮,追问道:“可与真正的翡翠玉璧媲美乎?莫非这即是 骨董。 依你说这埙却值得多少银两?“ 小学徒瞅瞅地上跌得粉身碎骨的流离埙,充满惋惜地摇摇头,说道:“夫人明 鉴。 如今流行的骨董收藏是些青铜、金石、古玉之类,璧流离收藏者甚是少有。上 古璧流离怕光、畏热、易碎,这流离埙能保存至今实属罕见。“ 夫人忙道:“正是。方才我在那边正同你讲话,瞥见阿囝手上的这埙突然好似 活了一般,隐有光彩,这才过来动问一声。你又说这埙保存至今不易至极,莫非是 甚宝物!” 小学徒一怔,沉吟道:“真有此事?我向只听得师父说起过玉石之类最具灵性, 其中尤以汉古玉为甚。我便不知这璧流离却原来也有此说。想是年深日久,颇得通 灵了。” 夫人忙问道:“这却值得若干银两?” 小学徒摇头说道:“夫人的记性原来不大好。我适才已说璧流离收藏者甚少, 本就不易买卖,加之这埙已碎得四分五裂,如何找得着主顾!” 夫人听罢,脸上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想着失了好大一笔财路,心中着实气恼, 拉过阿囝不由分说便给了头上几个爆栗。 不一会儿,那女仕在小学徒的如簧巧舌下气愤愤地买了一套舞乐俑走了。 小学徒走过来将地上的流离埙碎片扫扫倒出门外。 我在百宝架上亦是无可奈何。 小学徒回来后走过百宝架,突然想起什么,转回来把我拿起上下左右前后仔细 端详,口中自言自语道:“奇哉怪也!方才那流离埙与这流离镜却似出诸一人之手, 技法竟如此相象。”他使劲眨眨眼睛盯住我,好象要给我看出个洞来,又喃喃道: “不信天下有如此之巧事,相似而已。断无此巧合!” 我冷笑一声,转过想同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说话,却惊见它俩皆神色阴晦欲雨, 赛过梅雨季的江南。 我问胡女立俑道:“汝染恙乎?” 半晌无语。 我不气馁,又问一遍。 “它不高兴。莫理它。”说话的是唐三彩马,它正紧紧盯着对面的百宝架,眼 中如欲喷出火来。 我忙随之看过去,对面的百宝架上空空如也,原来摆在上面的那套彩俑已被那 女仕买走了,小学徒还未及将新的摆上来。 “你也病了?”这回我学乖了,问的是唐三彩马。 “我也不高兴。”唐三彩马恨恨答道:“你也莫理我。” 我着实困惑,两柱香的工夫,何以前恭而后倨!但问不得果,于是也只好无语 问苍天。 晚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升上半空,银辉薄纱也似笼罩住了整个大地。 恍惚中我便好似回到了过去。 过去——只有在时间的丈量下,才能分辨出过去、现在和未来。而在没有任何 参照物的情况下,谁来丈量时间,时间又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 这参照物即是生命。 用生命衬托出的我们,更多象是一种讽刺。看尽了人世间的荣辱纷繁、碌碌庸 庸,哪怕直到海枯石烂,依然一块了无生命的无知之物,即使是具备了斗载车量的 灵性。 对时间来讲,至短至微的无过于生命,至宝至贵的也非生命莫属。 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孜孜以求的永生如我们,念兹在兹渴望的却正是惶恐不 安的生命。 后来在一个叫明万历的年代,我曾在一个葡萄牙传教士的身边不少日子。他说 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泰半已忘怀,只记得他在一次布道中针对要求中国妇女的“四德” ——妇德、妇工、妇言、妇容发表了如下高见,大意为:上帝曰,智慧与美貌 从不会同时存在于一个女人身上;所以将妇德与妇容分列为首尾确之极矣。 言之凿凿,历历犹在流离心中。 那时,我就想,这岂非正如生命与时间,不但一头一尾,而且相隔阴阳。 我在恍惚中回到过去的同时也看到了仲姜,那个今与蝼蚁同腐的姑娘,她正拿 了一张燕脂,细细点染着不点而常红的双唇。我忆起这是她成亲的前一晚,一切都 将发生而未发生,美好的明天也可能招之即至。 那夜,温馨宁静一如今晚。 突然匡当一声,我一惊,四顾而望。 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在一旁正充满恐惧地瞪着我,而且似乎已瞪了好久,以致 眼神都有些发直。 我想它俩的足若是会动,应该早逃之夭夭了。 我不知了什么事,也不好贸然相问,便静静地等着它俩告诉我。 于是我就那样看着它们,它们也那样看着我,双方都不言语。 一柱香之后,我方问道:“你俩这是怎地了?” 而在那边的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的脸上——一个长马脸、一个女仕脸,我奇怪 地发现当我说话时,上面的恐惧之色更为明显,只是苦于不能动、不能真的开口, 否则会不会放声大叫“打死我也不说”或“宁死不招”之类的话真的是很难说、难 说。 我又问道:“我后面有妖怪么?” 唐三彩马微微晃了晃,好似要晕倒,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恰于此时由窗外吹进 一股微风的缘故,随之颤声答道:“你不就是妖怪么?” 我一愣,轻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唐三彩马被我这句温言软语吓得几乎跪下来,不过还好它的身子骨够坚硬,勉 强立在那里也算英雄不倒。 胡女立俑终于插进来说道:“汝究为何物?” 我看看它,认真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道:“我么——我是战国璧流离镜啊!” “非也非也。”胡女立俑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汝乃蜃虎魄是也!” “蜃——虎——魄!”我一字一字地重复着,问道,“我知蜃乃龙之九子其一, 惯会喷云吐雾制造幻境;虎魄乃上古松脂凝结而成,相传为虎之魂魄所化;可这蜃 虎魄却为何物?” “此乃我编纂而出。”胡女立俑答道。看上去它可比唐三彩马有出息多了,虽 然脸色白得有点儿象今晨的那位女仕。 “哦。”我表示了解,“有何用意?” 胡女立俑瞪了我一会儿,突然说道:“汝不知适才所作所为乎?” 我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 “不知。适才我有何所作所为?”我反问道。 “方才你身周出现一个幻境,似是上古时期的一个女子正对镜梳妆;我仿佛还 听得你叫她做仲姜。”唐三彩马在我和胡女立俑对答一阵后,精神有所恢复。 我大骇。 “你重复一遍!” “方才你身周出现一个上古女子对镜梳妆的幻境,你叫那女子做仲姜。” “你再重复一遍!” “方才你身周出现一个上古女子对镜梳妆的幻境,你叫那女子做仲姜。” 我喃喃道:“蜃景琼台!” 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正是。”唐三彩马又说道:“所 以我俩才疑心你并非璧流离,乃是蜃之精魄所化,胡女立俑便从虎魄那里借来这个 喻意。”我苦笑一声,说道:“即便如此,也不用认我做妖怪!” “吾等与汝朝夕相对,骤然惊闻此耗,”胡女立俑顿了一顿,续道,“焉有不 魂飞天外者!” “不错。”唐三彩马也说道,“蜃虽然并非真龙,到底乃龙子之一。你若真是 其精魄所化,与我们和人便皆非同类了。” “那我真是要被归为妖怪之属了。”我勉强讲了个笑话。 “非也非也。”胡女立俑正色道,“其时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足可与 仙佛共存,与天地同寿。” 我嘿然。 天晓得,这是什么好事情! “我有此精魄,能化为人么?”我干巴巴、嘲哂中微带些许期望地问道。 “不能。试问你如何进入人的精神。”唐三彩马不以为然地说道,“再者说, 变成人有甚么好!” 胡女立俑在一旁却明了了我的意思。虽然它与唐三彩同朝为釉陶,但比了唐三 彩马的飘然出世,倒是它更了解我与人颇为相似的情感。 “汝虽不可化为人,何妨等他万世,直至风苍再生人间。”胡女立俑轻声相劝 于我道。 我苦笑。 我还能再等到风苍吗?胡女立俑和唐三彩马究竟乃一介器物,思想单纯,说着 说着就将我当成是真的蜃之魄,以为我可以寿与天齐了。且不说仙佛也终有殁去的 一日,这会儿恐怕它俩早已忘了曾对我预言过的我与风苍因缘不再的说话。 我只得苦笑以对。 当我们仨正为此纠缠不休的时候,屋中地面上突然传过一声呻吟。这下不仅唐 三彩马和胡女立俑,连我亦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半晌,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将起来,连带他的影子俱抖得筛糠也似。 我即刻看出,此便是那店子中的小学徒。 只听得他口中絮絮聒噪道:“昨日买的灯芯不大好,想是前世和人吵足了架, 冤屈而死,佛祖怜她,便教她做个灯芯,她却不甘终日泡在油里,是以今晚特意现 身,前来点化于我;却吓得我摔了这老大一个筋斗,烛火也熄了。”他说着四处望 空拜了拜,继续啰嗦道,“女菩萨啊女菩萨,非是小的不肯高攀,实在是已有婚约 在身。 我那未过门的娘子姓白,闺名小晶,乃父母之命订下的娃娃亲,据说还是指腹 为的婚。“小学徒一壁说一壁贼眉鼠眼地四下里寻摸,似乎生怕有个灯芯仙子跳将 出来把他揪到烛台里去,”可怜小的若是早知女菩萨今夜特来点化,定要在娘肚子 里就逼俺娘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小的与白小晶她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可停 妻再娶!俗语说得好,糟糠之妻不下堂。白小晶她虽然还未上堂,兼且刁蛮任性、 喜怒无常、牙尖齿利而好吃懒做,可是她的容貌却颇为不俗,有人还曾为此批评小 的毫无眼光、品味极差。今夜小的在此郑重对天起誓,小的今生除白小晶外别无所 爱,非白小晶而不娶。是以万望仙子海涵之,高抬玉手之,放了小的这一马之。无 论小的与仙子如何有缘,只有留待下世再续了。“ 说罢小学徒又望空四拜,洒水焚香,铺床就枕,酣然歇息于店铺之中,只是再 也没敢点亮烛台。 我、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在一旁几乎被活活笑倒。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鸡鸣五更,小学徒便早早收拾起床。 这个保留节目是我两年来看惯了的,本已不足为奇,可是今早唐三彩马却打着 哈欠对我和胡女立俑说道:“昨晚那小学徒说完疯话睡了以后,对自己编出的那什 么灯芯仙子恋恋不舍,梦里溜溜儿将她名字念了三十四遍。” “当真?但我半夜醒来,却听得他将娘子白小晶的名字念了一百零八遍,可见 旧情难忘。非重信守义的好汉子焉能如此!”我在纠正唐三彩马的同时对守身如玉 的小学徒表示赞赏道。 “二公皆错矣!不知小学徒心中所想既非灯芯仙子,亦非娘子白小晶;其于心 中念念在在者,”说到这里胡女立俑洋洋得意地收声住口,直待我和唐三彩马亟欲 暴起而向之时,方一字一顿地续道,“其于梦中念念在在者,乃九百又七十六遍椒 香鱼头是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