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所有这些说上去都很无聊,不过这便是当时我们的生活了。 后来我又把这个段子讲给过别的物品听,别的物品又讲给了别的别的物品听, 反复流传的结果,就是有一天忽然连人也知道这个段子了。 那是因为有一块通灵宝玉在一个小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闲来无事,遂于他耳 边娓娓长谈,不知不觉就将这故事深印于小孩子的脑海之中。要知道,人在幼年时 是最容易接近于自然的时间,所以那时的他们也许不懂世态炎凉,但无疑却可以聆 听万物千声。以后那小孩子长大了,他自然已听不到通灵宝玉说话,但他却还记得 这笑话,只是他早便忘记这笑话从何而来了,只以为自己天生就带着它。时时讲给 人听之余,别人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常夸他两句“哥儿着实聪明”之类的话,他便 更自认乃是天纵睿智而人中奇才。 天长日久,这段子便又在民间流传开来,千载之下,现今的人恐怕已全都不知 其典出何处了。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每日里闲极生事,撺掇些新鲜的玩意儿出来打发漫长无尽 的时光。 那之后我不但还看到了洛阳纸贵皆因万人争抄白居易的《长恨歌》的场面,也 曾经亲睹南唐后主李煜从“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的伶工之词一变而 成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士大夫之词。 从宋太祖的陈桥兵变到元太祖的挥师南下,其间既有醋老西儿寇准为杨家将的 万里奔波,亦有日审阳夜审阴、断案明察秋毫有如神助的包青天。我也曾看到南宋 军民奋起抗金,一代忠臣名将岳飞被十三道加急金牌召回,最后在风波亭死于莫须 有的罪名之下;我也曾看到丞相文天祥宁死不屈,押解途中过零丁洋时写下千古名 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丽诗篇;我还曾看到北宋名妓李师师 与宋徽宗赵佶之间似有若无的爱情,北宋沦陷,这个千古奇女子被带到金朝主帅闼 懒面前,痛陈以死铭志之心,随后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乃折而吞之自尽;我还 曾看到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国破家亡,辗转异乡,于愁肠百转、愁心千叠之时,挥 笔而书“生当为人雄,死亦为鬼杰。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其后,元初蒙古族将天下臣民分为四等。由于其时我已跻身骨董之列,方幸免 遭受同南人一样的不公正待遇,否则以我当时的高龄而言,前途委实未卜,吉凶殊 属难料;幸之另一则是我跟随元朝大军远征欧洲,直达多瑙河畔,看到了我今生从 未想过的奇景,也见识了流离埙和流离环一直以之为攻击我的利器的西域血统究竟 是怎样的径庭殊途,如若不是因了西伯利亚寒流与塔克玛拉干沙漠的冷冰火热的双 重打击,没准儿我还能去今日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瞅一瞅,顺便看看古 维京海盗的祖先。 后来朱元璋以破落户乞丐重兴汉室而坐镇天下,惟一不妙的是此人乃典型的勾 贱与刘邦之混合性格,成功伊始,即开始诛杀昔日与其共生死的患难兄弟。赵匡胤 不过杯酒释兵权,他却仅以一只烧鹅便赐死了功臣兼好友徐达。能够幸免于难的可 能只得开国军师刘基刘伯温一人。 这种不信任贯穿了明朝始终。从宦官专政到东厂霸权,人人自危、栗栗而惧, 笈笈不可信一人。 当时我曾听说有二人饮酒,至醉,其一遂大骂东厂,二日,有特务使捕快至, 抓去重刑拷问,几至九死一生,另一则重赏焉。此故事乃道听途说,不辨其真伪, 我亲身经历的却是一个更为惊心动魄的事件。那时,我被当作骨董保存在一间密室 中,挂在墙上看着此间主人与其友喝酒,酒至三旬,菜过五味,其友初小声斥骂宦 官结党营私、钻权舞弊,此间主人惟敢喏喏而已,话音未落,即有三五大汉破墙而 入,幸好不是我待的这面墙,不由分说,利刃加身,铁链锁颈,押解而归,因此间 主人并未同声附和,遂厚赐纹银。 这样说起来明朝应是个挺可怕的朝代。但就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下,依然出现了 风流狂放、不拘礼法的江南四大才子,依然孕育了妩媚多情、娇娆潋滟的秦淮八艳。 桨声灯影中的金陵江畔,传唱出一首《桃花扇》泣血媚香楼;青竹碧水旁的白 鹿书院,吟诵的却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的慷慨心声。 明朝是一个很矛盾的朝代,此便是我对明朝的认知。明朝将封建制度发展到前 所未有的高度,至详到尽、至微至细,却仍然挡不住时代的脚步,于江南、于纺织 工坊里,萌生了也许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明朝毁于奸臣宦官之手, 严嵩落魄,却仍然有酱菜店老板愿意施舍一顿饭,为的是换取亲笔题名“六必居” 匾额;明朝天启皇帝朱由校误中女真皇太极离间计,将爱国忠臣袁崇焕凌迟处死, 真正叛国者洪承畴却仍然于家乡福建泉州享有极高声誉,并建有忠义祠;明朝出身 于乞讨,成就于农民,却仍然在崇祯年间被同样身世的李自成一箭射中了紫禁城前、 玉带河畔、金水桥旁的石狮。 明朝有如此多的是非对错,几乎注定无法在攘外的同时安内。还有吴三桂在山 海关的冲冠之怒,倭寇在福建沿海的横行无忌,无不使崇祯在缢死煤山之前对女儿 长平公主叹道:“我儿为何生于帝王家!”终结了一个欲与天公比高、直向日月争 明的朝代。 清兵入关后,我又跟了乌云珠嫁给了福临的弟弟博穆博果尔,如果不大好懂的 话,换言之,我跟了后来集顺治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董鄂妃嫁给了皇十一子和硕襄亲 王。 后世有人传说,顺治帝宠妃乃江南名妓董小宛,后下嫁冒辟疆的便是。实际上 董小宛大顺治十四岁之多,且身为纯正汉人,以江南倡优而未入旗籍,这种事在当 时是无论如何不会发生的。 再以后董鄂之子身染天花而亡,董鄂亦毙,顺治不知所终,玄烨遂以七岁垂髫 之龄君临天下,十五擒鳌拜,二十平三藩,至康熙六十一年驾崩,已基本完成了江 山基业,可皇室的腥风血雨却总是不离宗亲左右,雍正之登基,又造成了无数的心 不甘情不愿,胤禛则不惜以暴力手段相对之,更不惜以“阿其那”、“萨斯黑” 之猪狗名称为其兄弟“正名”,其在位一十三年,虽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却 真正完成了承上启下之功用,为其子弘历的乾隆盛世打下了一统长城内外的安定局 面,尔后,乾隆又以“十全老人”自居,文治武功,莫不蔚为开亘古未有之先河, 乾隆中年,始修圆明园,从此国力日衰,至嘉庆、道光年间,已无再可夸耀者,满 清遂逐年而下,从咸丰、同治而至光绪、宣统,前后不过一百年时光,中国已沦为 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 说起来这可真是一段混乱的历史,到最后我也没弄清天下到底归了谁,因为这 时我被塞进逊帝溥仪的皮箱里,偷偷带出宫,悄悄前往满日共同建立的满洲帝国去 了。 其实我们并不是直接前往满洲里的,事实上我也从没去过那。在这之前,我同 溥仪和婉容和文绣一起住在天津的随园。 那时的天津尽是些前朝遗老、落魄贵族,纸醉金迷的繁华锦绣,丝毫不比旧京、 其时改称做北平的来得逊色,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有许多外国人,因为这里被划有多 国租界。 在那里我觉得溥仪在随园住的可能也不是很高兴。每天他只是随意接见某些顽 固的复辟狂,或是恶意捉弄自己的贴身侍卫。这些人对他言必称皇上,行必三跪九 叩,把个小小的别墅搞得跟皇宫里一模一样,惟一不一样的就是规模小了那么一点 点。还有就是溥仪自己发明的坐在马桶上办公,这可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事实上我认为从溥仪继位的时候起,醇亲王即当时的摄政王载沣那一句前无来 言、后无去语的“快完了,快完了”,几乎就昭示了溥仪这一生的与众不同。 纵观其生,虽然我是不大了解溥仪的后半生,但我想他前半生的轨迹已足够为 他定下后半生的方向和道路,溥仪有哪一件事不是做得举国皆惊、闻所未闻! 之所以我不太了解溥仪的后半生,是因为这时他忽然染上了一个坏癖好,盲目 会见任何自称能够帮他复国的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遇上一个落魄的白俄,对 方不知用什么迷魂汤把他灌得晕头转向,他听信了那人天花乱坠般的说辞,前后共 给了他二十万银元。 一二十年代的二十万银元可了不得,据说当时北平城里一个标准精致的四合院 的月租是二十块银元,所以,这二十万银元简直无异于天文数字。 溥仪肯定也不是总这么有钱的,坐吃山就一定会空,这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他开始指使手下人变卖一些从宫里带出的珍宝玉玩。虽然原来带出时自 必是精品中的精品,但是现在却也不得不再分出个三六九等,首当其冲的自必是第 九等,而很不幸地,我竟又被分为了这一等。 不过我也没有被卖出去,而是被折合成大洋三百块当做经费送给了那落魄白俄。 虽然不大光彩,可是三百块大洋已足能安慰我这又行将破碎的流离心了;无论 如何,总比那唐朝的仅只五两银子好听得多。 可偏偏这白俄竟是个不识货的。他把我带回到莫斯科以后,随手就将我压了箱 底,自然他也没有就此为溥仪复国大计所必须的那些琐碎劳什子而奔走,因为他本 就是骗骗溥仪,目的想捞上一小笔,他也没想到捞上的会是这老大一笔,乐昏了头 之余,怎会再跑回去自投恢恢天网! 我在箱子底一压便是好几十年,从没被拿出来过。其间可能还经历了一场战争, 我也说不甚清,因为我隔了一阵子便听得外面有轰隆轰隆的炮响,然后就是卡车奔 驰、人声鼎沸的声音,有几次甚至炮弹划破的天空似乎就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当一切都回归平静后,生活好象也逐渐步入了正轨。 我便在一片静谧中,乘着三套车,枕着花儿开的红莓,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静静的顿河边,沉沉睡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