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概有七八十年吧,我睡的时间并不很久长,便又被叫醒了。说被叫醒似也不 太恰当,因为我是被照在身上的阳光暖融融地弄醒的。 我先是打了个大哈欠,想着我会见到什么样的人,莫非是个小偷乎,上次令得 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便是两个盗墓贼。 清醒过来后,我看看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集市,人们都在热烈的争论不休, 围着一个个小货摊。 咦?我转回来看看自己,我待的地方竟也是一个小小的货摊,而我就被挂在货 摊上方的横梁上。 我高兴起来,货郎摊啊!好久不见了! 高兴归高兴,我仍是要知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这里到底是什么所在! 我当然无法问人,而现在我竟也无法问任何的物,因为它们同这里金发碧眼的 人一样,全说着莫名其妙的鸟语鬼话。 还好这气闷的局面很快便得到解决了。 一个看上去很象我中华民族的人走了过来,之所以要说看上去很象,是因为他 也满嘴跑舌头,跩着异样的语言,和摊主一比一划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莫非想打劫钱庄不成。我在流离心内编着笑话,虽然我知道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甚至有点儿显得痴呆。 然后,这看上去很象我中华民族的人便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头递给了摊主。 我从旁观察,估计这交易便是成了。 虽然我不认识那纸头是什么东西,但我见过唐朝的飞纸和宋朝的交子,那都是 替代银两而行使货币职能的代金券,用它可以买卖货品和去一个叫钱庄的地方兑钱, 我是这样以为;而且在很多年前,出宫以后,我也曾在溥仪的贴身侍卫手里见过类 似的纸头,只不过长得另是一副尊容。 收下纸头后,摊主随之将我解下来,交给这看上去很象我中华民族的人。他接 过后,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把我揣进兜里就算完事大吉了。 这真是——! 不过,这会儿我也懒得生气了,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能令我生气的所有根源 都已经去了! 稍顷,我又被拿了出来。 我真想喝一声,烦不烦!只是知道人听不见,才省下了这气力。 被拿出后,那把我买回来的中华人氏将我放入了一个衬着红丝绒的锦盒里。 这倒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锦盒乃是中国的东西,我没料到在异国他乡、如此偏远的地方竟会见到那么活 色生香、灿烂华贵的纯中式物品。 我再打量一下这看上去很象我中华民族的人,说不定他真是中国人,要带我返 回家乡罢。 接着发生的一切我可以用时间流水、光阴似箭来形容,因为一转眼就要说到重 点了。 当锦盒的盖子被再次打开后,我看到的是一张秀丽无俦的脸庞,一张我永世不 能忘怀的脸庞。 那是仲姜的脸。 我浑身剧震。 仲姜——! 怎可能会是仲姜! 但这又分明是她! 我看着这熟悉的脸激动不已。 仲姜仲姜,我终于盼来了你的转世轮回。 你可知,我正正等了你两千年! 仲姜仲姜,你可还记得——璧流离镜,你可还记得——风苍和良夷,你可还记 得——成亲的那一日变故陡生;仲姜啊,天地虽大,岁月虽长,我们终于又重行相 见,你可知是什么牵引了这份缘,——是风苍的心血,是风苍的嘱托,还有我对你 永远的歉疚!唐三彩马说过,我必要身负长护你之使命,直至血尽债清!仲姜,你 可晓得,这意味着怎样的一份重任;而我在你的今世还能否护佑你的平安! 仲姜——仲姜——! “阿miu !”一声呼唤,霎时惊破了我对仲姜的真情告白。 我一惊。 我面前这酷似仲姜的女子却回过头去,大声问道:“干吗?” 我大惊。 不是不是,这不是阿什么喵,这是仲姜,她的转世轮回,为什么她自己竟不记 得了。 难道是我弄错了,可我又怎会忘记这困扰我两千年之久的人儿,我魂牵梦萦地 从战国时代直等她到二十一世纪之初,经历了无数风雨,跨越了万水千山,才辗转 回到她的身边。 可她却已经将我忘记了,忘记了前世的波折和“鸳鸯梅”与“当初”。 这时,那个把我买回来的男子自仲姜、或者说阿miu 吧,自阿miu 身后转出来, 问道:“怎么样?喜不喜欢这玉石镜子?” 我一愣,哭笑不得。 阿miu 转回头来,看着我说道:“还好吧。” 那男子笑道:“还好是个什么意思?” 阿miu 叹了口气,把我拿起用手指细细描摹当初仲姜在我身上绘下的血字。 我浑身一震。这语气、这动作,分别就是那温婉可人的仲姜;只是她的眼神却 告诉我,她根本就不认识我。 阿miu 一边轻划着我身上的纹路,一边淡淡地说道:“还好的意思就是说我不 知道是该夸你呢还是该骂你。”她转过身去,面对那男子,挑了挑眉,续道,“夸 你呢,从俄罗斯买回个中国镜子,有胆有识,不乏投资精神;骂你呢,”她又低头 看看我,继续说道,“把个琉璃镜子当成是玉石的买回来,该说你是白痴还是该说 你是弱智。” 我的流离心头大喜。 听上去很有点儿意思呵,不知道阿miu 又能不能分辨出琉璃和古璧流离的区别。 那男子听她说完,神色即刻变得有些尴尬,讪笑道:“不会吧,这可是我从俄 罗斯的正经商店里买的,合一万多人民币呢。” 阿miu 冷笑道:“是合一万多卢布吧,老兄!” 我嘿然旁观,听得煞是有趣。 那男子却突然好似想起什么,说道:“琉璃不就是房顶上铺的那种琉璃瓦吗? 和这镜子可是长得一点儿都不象。你又骗我!” 阿miu 翻了翻眼睛,说道:“琉璃瓦是说瓦上刷有琉璃釉,不是琉璃做的瓦。 你多看点儿书成不成!” 那男子哈哈一笑,并不以为忤。 我看出来,这男子和阿miu 的关系大概是未婚夫妻,说话间颇有童言无忌的味 道。 不过我总有一种感觉,这男子和阿miu 无论在说什么做什么,嘻笑怒骂也好, 打情问俏也好,总是有一股浓稠的亲密充溢其间,针插不进、棒挑不开;旁的人象 是被挡在了一个无形的圈子外面,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情景倒象是仲姜和良夷。我还记得那次良夷问仲姜喜欢茉莉还是曼陀罗,仲 姜笑回道,花草之于佳人莫若花草之于自然,何愚不知此,言毕,两人便笑吟吟对 望。在他二人的对望下,炉火似乎都变成了蜜糖一般的颜色,更遑论是风苍和郑野 师傅。他俩早便被排除在二人的视线之外了。 可是我却敢肯定这男子并非良夷。 我只听得阿miu 叫他做“小鱼儿”。虽然我不知道这是爱称亦或者姓氏,不过 不管他叫什么也好,他都不是良夷。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肯定,若说是因为他的相貌,阿miu 长得其实也不是和 仲姜很象,但我从见她的第一面始便知她就是仲姜,这小鱼儿却不是良夷。 也许良夷和仲姜的情缘已尽,也许仲姜在我身上绘下血字的同时赋予了我一部 分的感知灵性,还也许风苍的心血正于冥冥中作祟;总之,我明了这一切。 过后我方知其实阿miu 只知道我非玉石,并不晓得我的真实身份,因为没人会 想到她将我安排在了什么地方。 我被端置于一个据说叫计算机显示器的硬塑壳子旁边。 我不明白她把我搁在这里干什么。她既不想真地把我当一面镜子看待,也不想 把我做为一个古董好好收藏,只是兴之所致、心血来潮便将我随手乱放于一个对我 而言,太太太现代化的物品旁边,看上去不伦不类已极。 后来显示器告诉我说这就是所谓新新人类的特征了——言人所不敢言,行人所 不敢行;或者说言人所不屑言,行人所不屑行。 这显示器刚开始说话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它是于启动了一会儿之后才同我 答的腔。 我便只觉得一阵热浪扑身,险险被蒸透。 唐朝的那小学徒已然说过,我们上古璧流离怕光、畏热、易碎,由是将我置于 这显示器旁边实是不智之举。不过不幸中之大幸则是阿miu 虽然不晓得我们上古璧 流离的这些个特性,却颇为爱惜她这计算机,计算机的说明书上写着避免强光直接 曝晒,她便将之搬在了背光阴凉的角落里,我挨在显示器旁,如此方逃过一劫,不 然光、热之后,我便只有碎了。 之所以到现在我还没四分五裂,我想是这千年来的时光锻炼而成;而且在刚被 盗墓者发掘时,那位家学渊源的大哥因为文物知识丰富,对我的保护颇为妥当,使 我得以在重临人世的瞬间免去了先天的损害。 另外,文物上的古气分为“出土古”与“传世古”两种。象我刚从茔中出来时 便是出土古,后来象白蛇一样修炼千年后,我身上融汇了温润厚重与沧桑斑驳交相 沁浸的传世古韵,便自然不怕了人间的那种种摧残。嘿嘿,毕竟我也在古玩店中待 过十数载,耳濡目染之下,倒也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归。 按说我与那显示器应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不只因为它太超前而我太落后,还 因为它欺负我,我这么说可并非是在撒娇,这是千真万确的。就是它开始同我答腔 的那一次,它说的是一种比鸟语鬼话都更难懂得多的语言,这不明摆着欺我流离心 中无知、给我难堪嘛!后来它向我解释说是职业病,天天如此工作以致习惯性地看 见谁都想这么说,忘了我并不是人。 废话!我大怒,难道人是这样说话的吗?“01011010110101”? 它大笑,说这只是计算机的语言,在计算机的世界中便只有零和壹这两个数字, 和人的对话是需要通过数据处理的;并且它还说,这种数字处理办法据称出自中国 的伏羲六十四卦。 然后就象当年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不信我说的话一样,我对它说的事情也深表 怀疑。 显示器用它的显示屏瞪着我,问我看没看过《骇客帝国》,并宣称这是九九年 度全世界最好看的一部电影。虽然我尚孤陋寡闻,但也知世界之大、无丽不臻,遂 问它全中国最好看的九九年电影是什么。它想了一会儿,很遗憾地告诉我没有,同 时又宣布了九九年第二和第三好看的电影是《木乃伊》和《星战前传》。我问这都 是哪个国家的电影。它说全是美国的。我问它这算不算是崇洋媚外。它说当然不算, 瞥瞥我,又加了一句补充道,你不知我有一颗奔腾的心嘛。 随后,显示器又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家的主人阿miu 的事。 一提起阿miu 显示器就开始唉声叹气,它说这是阿miu 把它给气的。 阿miu 是新兴的SOHO一族,在家做网站编辑,但是她的计算机操作水平可实在 不敢恭维。目前她惟一运用熟练的程序就是按住Alt+Ctr+Del ,对计算机进行热启 动;如果连这也不管用了,她就只剩下强行关机切断电源的这一招。现在计算机的 内存是64M ,奔腾2 的处理器,但常常给阿miu 用得象是苟延残喘的486.阿miu 若 是单只计算机水平低也就罢了,可怕的是她的智商之低估计在全京城也是排得上号 的。一次她去看电影,其中一个情节是主人公的计算机在遭水淹之后,反而具有了 思维,能够与人进行人机对话。她回来以后,二话不说抱起计算机就要往浴盆里放, 里面当然是放满了水的。亏了当时主机死死地拽住电线不放,因为阿miu 忘了拔插 销,一直对抗到阿miu 男友赶来,拼死力争,才算保住计算机一命。不然现在它很 可能正在某个城市污物处理场进行着机圾对话。 到目前为止说起这些,显示器仍然是心有余悸、朝不保夕地过着日子,生怕这 位小姐哪天一冲动就生出了把它大卸八块的心思。 我问显示器那个叫小鱼儿的人是不是阿miu 的男友,没想到这又招来他满腹的 牢骚。 他抱怨说,阿miu 现在的男友计有小鱼儿、海豚、猩猩宝宝、兔乖、鳄鱼零丁、 老雕和长虫百脚,快赶上一个动物园了,却任谁都不晓得她到底喜欢的是哪位。 这其中只有小鱼儿与海豚和她过从甚密,但也从没密到惟一的地步。此外,阿 miu 还在网上交友无数。这些朋友不但名字、连上网号都在随时地更改,它也懒得 去管谁是谁了。 我听罢,暗暗想道,这似乎不象是我认识的那个仲姜呵! 我又问显示器什么叫网,显示器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呵! 恭聆了显示器对网络深入浅出的解释后,我略一深思,遂小心问它可非否帮我 在网上试试找到风苍。显示器问风苍为谁。在经历了唐三彩马和胡女立俑对我的嘲 哂后,我实是不想再把这故事讲给每件物品听。可是显示器却是个比我还顽固的家 伙,它坚定地表示,如果不让它知道风苍为谁就休想能够说服它帮我。 最后,我只得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一来千年的时空打磨早抚平了我的棱角;二 来我知道这件事若没有了显示器的帮助还真是不成;三来其实我也很愿意有个什么 能听我再讲讲风苍。 于是,我俩简直就象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我讲段故事,它做一个步骤。比如, 我先讲风苍怎样把我烧制出来,然后我问它发出去没,它说电源还没开呢。 终于,寻找转世风苍的消息在全国各大网站的BBS 上登了出来,反响之热烈是 我所料未及的。有人说是广告,有人说是连环信,还有人说是炒作,最可怕的是有 人说这是某制作公司要拍一部反映古代手工匠人的电影,借网络征选男主演顺便造 势;结果那几天里,显示器串通主机和键盘偷偷替我申请的电子信箱一个小时内被 炸平了五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