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没有靠近机场的安检大门,她已看见有一群人在争先恐后地向她挥手,其中 一个蹦得最雀跃的是她的小表弟,不但手摆动着,而且口中也不停地喊道:“小薰 姐,小薰姐!” 小薰冲他微微笑了笑,手上吃力地拖着行李,眼睛却在来接她的人群中搜索着。 哦,几乎所有在京的亲戚和她的表兄弟姐妹们都来了,除了他,一个对她来讲最重 要的人——她的父亲荣枫。 小薰走出安检大门后,立刻,有无数只手抢着伸过来帮她拎行李、拿背包,还 有无数的声音在问她,“小薰,坐这么长时间飞机累不累?”,“小薰,英国好玩 儿吗?”,“小薰姐,剑桥大学漂亮吗?你帮我申请,我也去那陪你一块儿念书好 不好?”,“小薰……”,“小薰……”。 小薰疲惫地一一回复着大家的问话,走到母亲面前,她轻轻叫了一声“妈”, 自己的眼眶便先红了。 她母亲陶宝英的眼睛早已经就湿润了,可是她们一家人都有不善于表达自己的 感情,所以也只是站在那里拉着她的手。 她低着头,不知为什么眼泪就一串串扑簌簌地掉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母亲身边,问道:“爸呢?”她母亲有些犹疑地答道: “哦,你爸!他……今天还有课……”“所以就不来接我了,因为我没有他那群学 生重要,对吧!” 她抑制不住语气里的尖刻,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三年了,都三年了,她都已经 表示出了和解的意图,为什么她的父亲还一如三年前那样对她?是的,她差点忘了, 她们一家人不但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且论执拗顽固也无人能及。 她母亲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年前,她和她父亲之间爆发了一场长久以来一直积怨在双方心底的战争。她 父亲一怒之下接受学校返聘,三天两头往学校跑,回到家里也是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备教案、批改作业,更加重了她认为她父亲“亲远疏近”的思想负担,于是年少气 盛的她赌气负笈远赴英伦三岛,三年来从未给她父亲写过一封信。 她只肯给她母亲写信,她母亲便做了父女两人间的传话筒。 “薰儿,你去英国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你爸绝口不提你的名字,可是那天我 在你爸的教案里发现夹着一张你四岁的时候和你爸一起去你外公的菊圃里玩而照下 的一张照片。 薰儿,你爸真的老了。他已经没精神也没气力和你继续争吵了。有的时候我和 你爸去看望你外公简直分不清他俩谁更年轻一点。 你爸现在在屋里坐着坐着,经常会突然就蹦出来一句‘薰儿,给我倒杯水’。 家里白天静得怕人。你爸原来老嫌你在的时候吵,现在他总是抱怨屋里没一点儿人 气,而且脾气也总是暴躁得不可理喻,只有去你外公家的时候,对着那些菊花,他 才能安静下来,一坐坐上老半天。他最喜欢看的就是那种叫‘大风歌’的白菊花, 说那也是你最喜欢的。 薰儿,你外公现正着手培育一个新品种,说名字已想好了,叫‘陶三蓝’。你 爸还说别人培育新品种,都有是先出花后出名,怎么你外公要反着来,你外色说因 为‘陶三蓝’的名字是纪念他和你外婆这几十年的。 薰儿,你爸现在的身体很不好,医生说有老年痴呆的迹象。这是自身免疫性疾 病,还没有药能治得好,只能控制不让病情恶化,而且最好不要老受刺激。可是那 天你爸从你外公那里回家以后,情绪一直特别激动,还失手把一幅本已画好、准备 送去参展的《帝女花集图》装裱坏了。这也是你爸近十年来的第一次失手。 薰儿,你在英国的学业想也已快完成了。三年来,你和你爸全都固执得不愿开 第一句口。 别人家都是无仇不成父子,怎么咱家倒是无仇不成父女!你爸现在常念叨的一 句话就是,他应该给自己画一幅自画像,以备将来你回家的时候继续和争论下去。 薰儿,你打算将来还要和你爸的自画像接着对立下去吗?“ 这是今年年中的时候,小薰的母亲给小薰写的一封长信。信中提到了她父亲荣 枫和她的外公陶霜杰,以及她外公正在培育的菊花“陶三蓝”。这封信小薰反反复 复看了十数遍,末了,她将久揣在兜里,信步走到剑桥大学城的街上去。 剑桥大学城是个名符其实的城,几乎看不出这里其实是一所大学的学院和学生 宿舍以及衍生出来的各种附属设施。 沿着青灰的石板路,路边的那个四人小乐队又在自娱自乐地吹拉弹唱,面前摆 着一个面包篮,用来装行人或听众为他们的演技而支付的几个先令。 小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这四人小乐队的曲子却忽然变了,开始演奏起在欧美 大家耳熟能详的《父亲的宝贝》。这是在婚礼后举行的舞会上的第一支舞曲,也是 由父亲和作为新娘的女儿起跳的。听得多了,小薰也能哼唱出几个调子。往常她听 到的时候,只当是个如《生日快乐歌》一般的流行歌曲,可是今天那婉转的调子却 悠然触动了她心底一直不愿去拨动的最细弱的一根弦。站在街头,孤零零地对着四 个正演奏得忘神的男人,小薰怔怔地落下泪来。 回到宿舍里,小薰就已经有了决定,她决定回国了。 可是现在,她对着她的母亲,险些又气得哭一场。 她母亲讷讷地看着她,既不象她的亲戚们那样对她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也不 象外国人立即和她热烈拥抱、夸张地说些“我爱你”之类的话;而她,在英国三年, 竟也没有学会洋举止,只叫了一声“妈”,就拼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想落泪。 由于个子小,小薰的母亲在站立的时候总是习惯了挺直脊背站着,两肩微向后 拔,好使自己看起来高昂一些。小薰透过迷蒙的雾看自己的母亲,想从她身上看出 时间的打磨给她留下的痕迹,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母亲的棕黑的头发下面微 露出的银白的发根。 她记得三年前那里还只有隐隐的、象穿过树叶的稀疏的阳光一样的花白的发丝, 而今仿佛如李白说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竟已真的都 如雪一般了。 还有母亲的瘦削的脸,她记得原来瘦尽管瘦,却是清秀的、光润的,如今也已 见棱见角地显出了颧骨的开头和微凹的双颊,以及见得稍有些松驰、却由于母亲的 抿紧嘴唇的动作而更见绷住的皮肤。只有母亲的眼睛,这一双清澈明亮、炯炯有神 的大眼睛,还如从前一样深藏了对她的无尽的怜爱,尽管那棕色的眼瞳已经越见暗 淡浑黄。 对着这世上唯一不会因她成功而爱她更多、也不因她失败而爱她较少的亲人, 小薰的鼻子忽然酸涩得仿佛浸满了醋,无来由地觉得委屈无比,在她的心底,其实 也很想见那另一个人的。 她母亲却不知她的想法,略略慌张地轻拍她的手臂,口中安慰道:“你爸他本 来真的想来的。今天早上嘴里还念叨应该来接你,托另一个人代两堂课,可是他们 学委会今天下午还要开会,非你爸去不可……” 小薰轻抽了抽鼻子,很快恢复过来。在国外两年,她不但学会了自力更生,也 学会了什么叫坚强和自我保护。在那里,软弱的英国人可以依靠救济金过活,而软 弱的外国人如她,下场则只有一个,就是狼狈地逃回国去。 所以小薰很快地打断她母亲的话,轻快地对她的亲戚们说道:“咱们先回家吧! 刚才您几位开车来的还是坐车来的?” 亲戚们纷纷识趣地不去追究小薰的父亲为什么不来接机的问题,闹哄哄地开始 向机场的出租汽车站走,只有她的小表弟还在一迭连声地问着“英国什么样啊?天 天吃西餐吗? 是不是人人都说英语,互相听得懂吗?“。小薰轻轻拍了这七岁小男孩的头一 下,答道:”等你长大留学的时候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回到家,小薰的父亲还没回来。亲戚们逐一向小薰的母亲告辞回家,她母亲象 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小薰的小姨说道:“宝英,小薰刚下飞机也累了,先歇着吧! 好好补一觉,明儿咱们再聚。小薰这次回来不是要留些日子吗,”她征求意见似地 看看小薰,小薰忙点头,“以后时间多着呢,何必忙在这一时!” 说罢,亲戚们陆陆续续地都走了,也带走了那个一直吵嚷不休的小表弟,屋子 里霎时安静许多,如果不是小薰和她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声和拆开行李的声音, 真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小薰的母亲帮小薰打开皮箱,拿出从英国带回的一些器具装饰品之类,这是要 送给她的亲戚们的,口中一径说道:“薰儿,你还是住原来的房间吧,我都已经收 拾好了,床单被褥也换了新的了。” 小薰一愣,停下手里正摊开一围披肩的动作,问道:“原来的房间?爸不是用 来做书房了?” 她母亲浑然不觉她的的异样,把一套镶金边的茶具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欣赏着, 同时口里说道:“哪儿啊!他只在你那屋里待了半年就又搬出去了,说是在你的屋 子里太压抑,总觉得你就站在他后边似的。疑神疑鬼地闹了几次就搬出去了。可能 是在你屋里看见你的东西总是睹物思人吧!” 小薰当场呆住。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曾经这样情不自禁过,他不是一向 最看不顺眼她的吗!似乎打从生下来起,在小薰的记忆里,她和自己父亲的意见就 从没统一过。 不,其实也曾统一过一次,唯一的一次。 三年前,她远赴重洋前他们父女两人大吵一架,小薰临出门前丢下一句话,除 非父亲先行道歉,否则有生之年绝不回头。其实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心中想着如 何补救一下。 她不希望在自己留学的这几年里要一直于内疚中度过,同时也不想太伤了父母 的心。可是紧接着从父亲的屋里传出一声大吼:“嘿,这话正是我想说的!你要是 说不回头你就发誓,反正我绝不道歉!我做人父亲管管女儿的事还管错了!咱俩谁 先回头谁就是输!” 这句话令得她再暇顾及如何补救自己那句绝情的言语,拎起行李风一样地卷出 屋去。听到房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一下子震碎了她全部用来防卫自己的自尊心和 双脚。扶住墙,她软软地、如踩上棉花垛一样晕眩地走下楼去,眼前发黑、耳畔轰 鸣,坐在出租车里,便开始毫无控制地泪如雨下。当时她紧咬嘴唇,直至齿间渗入 一股淡淡的咸味,心中想着“不哭!就不哭!我绝不回头!绝不认输!”可是眼泪 却一滴滴地纷纷滚落在她的黑色长风衣上。一滴、两滴……,在她的胸前滴落出一 枚枚细长的、黝黑的竹叶,凌乱、纷杂,如墨竹一般斜斜地指了尖锐的叶片,在她 的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她曾低头审视,却未见到即使一滴圆润的泪,仿佛 是从她敏感易怒的心里钻出来的,带着暴躁和桀骜。 那时,她母亲正远在香港开会,无力远及于她和她父亲之间的纷争。于是,小 薰带着她父亲那句更绝情的言语,一人在英国待了三年。其间,除了她的母亲,不 曾给她的父亲写过一封信。而将自己的房间改成了父亲的书房,也是她母亲在信中 告诉她的,却忘了提及父亲早已搬出的事实。 小薰放下手里的披肩,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间。推开门,霎时如时光流转,她 又回到了三年前。 屋里,所有的东西均依她临走时的情景摆放着。写字台上,她随手乱扔的塑料 小鸭子也还是依旧在她的小猪马克杯里沉浮;一本《三国演义》小说,倒扣着放在 桌角;和她的一只仿古小百宝盒,干干净净地搁在镜子旁。小薰拿起乌木雕花镜框 的镜子,镜子下面正静静地盘了一条金色的小蛇。她拈起小金蛇话在掌中,手心里 顿时沁凉如玉。 这是五年前她和左方谈朋友时左方送给她的,因为她属蛇。 三年前,她临出国前夕,左方提出和她分手。她问为什么,他不语,她也就不 再追问,站起身扬长而去。她故意走得很潇洒、很满不在乎的样子,为的是掩盖她 浑身的颤抖。 那一夜,她坐在长安街南河沿口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下的长椅上,让半夜不请 自来的暴雨将她浇了个净透。雨下得正急的时候,她身边停住了两个穿黑色胶皮雨 衣的巡警,弯下腰来问她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去。她瞪了那问话的巡警一 眼,没好气地让他少管闲事,那巡警直起身来,慢吞吞地说:“小姐,如果你还不 走也不说话,我们只好把你请到局子里去了。”小薰怒不可遏,噌地站起身来就走。 她身上的雨水和了天上掉下来的雨水,把她的心浸得格外的冰凉。那两个巡警并不 因此善罢甘休,一直在她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让她知道他们在她身后,可是又保 持了五米的安全距离。 小薰在暴雨中整整走了四站地,来到北京城中心紫禁城的神武前,在敲动两扇 朱红大门上的黄铜门环之前,她回头看了看,两个巡警惊奇不已地隔着一条马路, 看她在深更半夜敲响这古老皇家城府的大门。回过头来,她咬咬牙,举手拍动了门 环打在海碗口大小的黄钢琴门钉上。伴着肆虐的雨声,空寂的拍门声响仿佛也被从 天而降的汪洋吓住了,声音传不多远便消失在内里空旷的门洞中。约摸五分钟后, 朱门哐啷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一个花白脑袋探了出来。小薰宛如看到了救星,忙说 道:“徐伯伯,是我,小薰!我进去找我外公。”徐伯伯伸手揉揉腥松的睡眼,打 个哈欠,说道:“是小薰哪!进来吧。” 他昏花的老眼竟未注意到她在雨中穿着的单薄,关上门后,自顾睡觉去了。小 薰在关上门的最后一刹那看那两个巡警,看到的是两副张口结舌和无可奈何的表情。 走在雨中的故宫里,小薰放声大笑,她怎么可能会输呢!进神武门后她转而折 向北,走了五十米后又向右拐进一条甬道。平常这是她最怕走的一条路,两旁高达 五米的红墙夹着一条宽仅三米的路,笔直地伸出去一百米长。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 走在这条甬道里,如果天上恰好有一轮明月,如果这时恰好远方有一只乌鸦聒聒地 叫了几声,这甬道里的孤独的人影、寂寞的回声能把人生生吓得魂魄出窍。可是那 天小薰挺快活。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自己已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了,还怕什么 更倒霉的事吗? 那天晚上,她没有去她外公家,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第二天一早,小薰的外公 起来在故宫里遛早儿时,发现了坐在东华门内金水河的小石桥栏上,已经高烧得奄 奄一息的小薰。 小薰大病一场。此事也成为她与她父亲争吵的导火线。 如果不是左方的翻脸无情,如果没有左方的反复无常,如今——会怎么样呢? 小薰下意识地缩回手,手里的小金蛇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喑哑,却在空寂 的屋内发出震耳的回声。 她母亲在客厅里听到了,提高声音问道:“薰儿,什么东西打了?” 小薰忙弯腰拾起小金蛇,同时口中答道:“没什么!手没拿稳。” 她母亲又说道:“出来吧,吃点东西!我给你煮了玉米粥。用鸡汤熬的。” 小薰听说,立刻一嘴的馋涎,冲出屋去,她母亲已盛好一碗金黄的玉米粥放在 茶几上凉着,她端起碗,不顾形象地先吞了一大口,不等她母亲提醒她留神烫着, 她早已急不可待地把眼泪都烫出了两颗。 她母亲看着她的狼狈样子,哭笑不得地连嗔带骂道:“喝那么急干吗?又没人 跟你抢! 在英国两年都没吃过了吧!“ 小薰拿着勺,又舀了一口玉米粥细心吹过后小心地放进嘴里,咂咂味道,津津 有味地说:“可不是!英国那边哪有工夫细磨这玉米棒子。别说鸡汤鸡肉了,我连 肉食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她母亲起身去厨房又盛了一碗玉米粥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沙发中关切地 问道:“英国的肉制品不好吃啊?还是怕得疯牛病?” 小薰皱皱眉,说道:“也不是真怕病牛病。倒霉的不过有数几个,再说,不得 疯牛病,谁担保不会得上疯羊病、疯鸡病之类的,可英国那边的肉食实在不好吃! 这种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走得太远了!一切都是机械化,特恐怖的那种!”她放 下手里的空碗,又端起茶几上另一碗玉米粥。她母亲爱怜地替她把额前快垂到碗里 去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她光滑的面颊。小薰本想躲开,可是又顿住,顺从地听凭 母亲的摆布,接着说道:“妈,您看咱们国内的养鸡场,机械现代化归机械现代化, 也使用激素之类的催化剂,可到底不如人家,还有咱们这儿杀了鸡后好歹给放个血 什么的,而且究竟喂鸡的时候没脱了五谷杂粮;可我在英国利物浦参观他们那儿养 鸡场的时候,人家那儿恨不得连鸡的作息时间都控制到秒,等到杀鸡的时候,所有 的笼子啪一下通上高压电,鸡们就全呜呼哀哉了。 据说这是动物保护主义者提出来的,为的是让鸡享受人道主义,死前不受痛苦。 然后就过水、脱毛、紫外线消毒、大卸八块,然后就装袋出售了。才没咱们这儿那 么多保持口感的步骤呢!所以做肉炖鸡的时候最怕水烧开了再把冷冻的鸡肉放下去, 一会儿就看见咕嘟咕嘟的血水翻着泡地往上冒,活活一个酒池肉林!“小薰一边说 一边用手势模拟血水翻涌的情景。 她母亲脸上便配合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皱眉说道:“哎,那有多恶心!” “所以呀,”小薰忙点头,“我只在刚去英国的时候自己做过一回肉吃,以后 就再也不吃了!” “那你在英国这两年都吃什么?”她母亲忙关切地问道。 “吃蔬菜呀!不过,”小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碗,提到英国的养鸡场,令得 她对碗里的玉米粥产生了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反应,“英国的蔬菜也不好吃,长得 太开了!我买过一个西瓜那么大的萝卜,想熬萝卜粉丝汤。”她用手比划着萝卜的 大小,“结果,那萝卜不知英国人怎么种的,我用刀怎么也切不动,最后借了把斧 子楞给劈开了。一看,萝卜长得太大把细胞都给抻开了,可萝卜只有那么点儿水呀, 结果就全糠了!” 她母亲被她的描述逗得直笑,小薰正色道:“您别笑!真的!我还在泰晤士报 的专栏上见过说有动物保护主义者建议把鸡笼空间放大,因为据调查,百分之九十 五的鸡不同程度地患有精神紧张、食欲不振、心理障碍、神经衰弱和其它的什么病。” 她母亲笑得直喘道:“那好,这次回国来给你多做点儿爱吃的东西,养胖了到那边 慢慢地消化。”“不行啊,妈!现在世界范围流行减肥呢。”小薰逗她母亲说道。 “好端端地减什么肥!再瘦你就没了!”她母亲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晚上吃什么, 我现在去买菜。”看看墙上的挂钟,她母亲站起身来,“快五点了!你爸也该回来 了。” 她母亲出去后,小薰把碗放到水槽里去洗,恍惚地似又回到了初抵英国剑桥大 学城的日子。 那时,她刚到英国,人生地不熟,在国内曾拿GRE 3000高分的英语想不到在英 语本国却毫无用武之地,仿佛一个北京到了广东。尤其令她心慌的是住了一个星期 后还没有找到打工的地方,学生宿舍的舍监天天追着她要管理费,身边又只剩二十 英镑了。那几天,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她又发誓绝 不寻求家里的帮助,于是差点儿去抢劫超市里的收银机。好在两天后她的英语听力 开始有所恢复,终于找到了剑桥大学同乡会,通过同乡会的帮助在一家餐馆找到了 洗碗的工作。 似乎洗碗是每一个留学生必经的岗位,人员如走马灯似地换着,因为洗碗不需 要语言,何况餐馆里供应一顿免费的伙食。但这也是最磨炼人的一个地方,每天强 迫自己对着满池的油腻就是一项挑战。有的人卧薪尝胆最后逃出生天,有的人随波 逐流就此沉沦下去。 因此,在留学生界流传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最初的脱胎换骨是在洗碗池边完 成的,但如果三看后他还干着同样的工作,拿着同样的薪水,这辈子就甭指望出头 了。 小薰既不属于第一种,也不属于第二种,她的本性随遇而安,但她得自于父母 的遗传基因又让她拼命地跟自己的父母较劲,从不认输于双亲。 她无意识地挣扎使自己只短短两个月就脱离了天天洗碗的日子。以后,她先后 干过送报纸、誊写、代管宠物和做收银员的工作。其中最苦的是送报纸。送报纸人 员的周薪很高,几乎是洗碗的三至四倍,如果运气好能碰上给小费的,则又是一笔 不菲的收入。她先还暗暗窃喜,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干起来才知道周围人不愿做 这工作是有道理的,不仅因为需要风里来雨里去,而是比洗碗累了何止十倍。 英国人的读报习惯是早餐时看当天的报纸,而一般的英国家庭是早七点或至七 点半开始吃早餐,于是报纸就起码要在七点以前送到。这七点以前不是指送到报纸 的第一家的时间,而是指送到报纸的最后一家的时间。在英国送报纸是一个人分管 一片小区,一片小区不以地域面积算,而以住户多少算,基本一个小区一百来家住 房。她最怕碰上有住公寓的。老式公寓楼五层以下的基本不安装电梯,即使有幸安 装案了在她出来送报纸的时间也多半还没有开始运行,她就只能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挨户分发报纸。她碰上的最倒霉的一次是一幢楼里只有两个订户,一个住一层,一 个住最高层八层。而且日不落帝国的老爷们轻易不会理解送报人的苦衷,稍有迟误, 就开始动雷霆之怒。在他们的印象里,花了钱理所当然应得到相应的服务,行动的 速度远比思考的速度来的快得多,在心里意识到屋外正九级狂风加暴雪冰雹之前, 投诉电话已打到报纸分检站去了。 小薰出来送报纸时间最早的一个月是夜里两点半起床,三点赶到报纸分检站, 再花四个钟头分送给九十八名住房,平均每两分半钟送到一名住房的门前报箱里。 半年时间她只接到过一次投诉电话,是在送最后一户时爬楼爬得精疲力竭失足滑下 时崴了脚。半年里,小薰赚了近五千英镑,代价是零次安稳睡眠、轻度神经衰弱和 精密如探测卫星般的小区线路图。 尽管小薰从不愿承认,但她秉性中酷似父亲的一面开始显露出来。她曾经咬着 牙在骑车送报的过程中坚持听英语广播,以致几次险险撞上同样是夜间送货的巨型 卡车;也曾经不眠不休的最高纪录是一连七晚挑灯夜战,先开夜车拼命硬背牛津大 辞典,后骑夜车挨家挨户送报纸,那几日她全靠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支撑,一戥 原形由于心率过速被送到医院急救,她在她学生医疗保险,几乎一分钱没花就出院 了,否则今后的日子她更要苦苦在求生与求学之间挣扎;还曾经试着一个月的每天 三顿饭只吃一种食品,说完全没有变化也不恰当,菜谱通常是这样的,第一天,切 了洋白菜丝、土豆丝、胡萝卜丝和着罐头鸡汤或奶油蘑菇汤加上通心粉或白米煮一 大锅,吃后剩下的搁在冰箱里,第二天盛出一碗放在微波炉里热着吃了,第三天再 盛一碗,第四天加些新面或新米重煮一遍,第五天吃剩饭,第六天加新菜再煮一遍, 长七天吃剩饭,一个月下来,相信用显微镜也看不出这种全新食品的成份了。 这种情况持续到第二学年才有所好转,那时她已拼下了助教的位子,学习之余 终于也能出去游历一番。她先后去了法国、德国、意大利和奥地利,不枉了出国留 学这一遭。 小薰把碗放回到碗柜里,然后擦干净手走出厨房坐到沙发上。这种洗碗方式在 英国行不通的,第二天老板就叫走人了,他只会观察新员工做一天的活,适者生存 是那里的黄金法则。 房门忽然响了一声,有人在开门锁。小薰以为是母亲回来了,探头出去看时, 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正关上房门在换拖鞋。小薰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由自 主地叫道:“爸!”就完全僵立在那里,等着她父亲如何发落她。 小薰的父亲抬起头来,只一眼,小薰的心就苦苦地融化了。真的,母亲说的完 全没错,父亲已老了。三年的时间,父亲从原来微微发福的身体清减至瘦硬如衣服 架子的身材。 三年前,小薰记得自己的父亲毕竟还没有进入脱发的行列,而今头顶泛着油光, 只努力地用头顶两边劫后余生的稀疏白发竭尽所能遮盖住半秃的头顶,掩不住的却 是由此代表的花甲之龄。父亲的腰也明显弯了下来,灰色的夹克衫罩在身上似是笼 住了一只老态龙钟的老虾。而父亲的眼神,那原是他脸上最值得喝采的地方,也迟 滞了许多,不象从前精光灿然的眸子总在她企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将她盯个魂飞魄散。 小薰站在走廊里,又叫了一声“爸”,音调不由得就添了些许委屈的味道。 她父亲含含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又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啦!累不累?先歇 着吧!”就低着头侧身从她旁边快步地走回自己屋里去,倒好象是她父亲怕着她似 的。 小薰看着父亲走进自己的小屋,眼泪就一颗颗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一如三年前 她愤然出走坐在出租车里时无可遏止地哭了个昏天黑地,吓得司机以为碰上神经病, 几乎把车直接开到安定医院里去。 这时,门锁又一响,她母亲回来了。一进屋,看见小薰笔直地站在走廊里,脸 上、胸前、地板上尽是点点滴滴的水,不由吓了一跳,忙问小薰道:“你爸回来了?” 小薰点点头,“唉!”她母亲叹道,“你们爷儿俩怎么回事?不见面就想,一见面 就吵!” 晚饭时分,小薰的母亲做了小薰爱吃的邺鸡翅、糖醋里脊、酸辣土豆丝和蘑菇 汤,另外开了一瓶葡萄酒,给三人每人面前倒了一杯。小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她 母亲忙说道:“慢点!慢点喝!是酒又不是饮料!你在英国常喝酒吗?” “不常!”小薰承认道,“只在去酒吧的时候喝点儿。也喝鸡尾酒和威士忌什 么的。” “酒吧?”她母亲充满忧虑地说道,“别老往那种地方跑,都不是好人吧!” “别乱说了。”小薰的父亲驳回她母亲的观点,“外国的酒吧跟中国原来的茶 馆差不多。 再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不能凭他待在什么地方定。“ “是啊!妈,爸说得没错,英国的酒吧太普通了。稍微乱一点点的是夜总会。 可人家就这风俗,你也不能说奔那儿去的都黑社会啊!”小薰也同意道。 她父亲似乎没料到她会帮腔,看了她一眼,自顾低头喝酒,忽然问道:“这次 回来还回英国吗?” 她母亲也就放下筷子,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似乎她的将是什么足以主宰她家生 活的大事情。 小薰不说话,低头用筷子轻轻拨动面前盘子里清炒西兰花。半晌,轻声说道: “我…… 我已经申请读第二专业的研究生了。“ 小薰的父亲啪一声把筷子摞在桌子上,小薰猛可抬起头来,她母亲右手正扶着 她父亲左手的手腕,哀恳地示意他别发火。小薰紧抿着嘴唇,两排牙齿咬得颌骨剧 痛。她父亲瞪着她,一时间又恢复了在课堂上的神采,说道:“你是不打算回这个 家了,对吧?” 她母亲忙打岔道:“你怎么这么说话!她好学不是件好事吗!你把话问清楚了 再发脾气。 她又没说不回来!薰儿,你这次还要读几年?“ 小薰当她母亲说话时,脸色胀得通红,眼里噙满泪水,不回答母亲的问话,只 定定地望着她父亲。 她父亲看看她,一仰头喝干了杯中残酒,将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喝道:“听见 没!你妈问你话呢!” 小薰的脸终于变得煞白,一字一字说道:“我愿意读几年就读几年!只要我高 兴,我可以一辈子在那儿读书!” 她父亲接道:“也可以一辈子不回这个家!” “没错!”小薰昂起头,斩钉截铁地答道。 她父亲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伴着他蹒跚的脚步, 小薰终于掉到了面前的酒杯里。 她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说道:“你们爷儿俩这是犯的哪门子忌哪!薰儿, 别哭了!在英国也老这么哭啊?” “才不呢!”小薰伸手用袖子胡乱擦擦脸,“我在外边从来不哭!可是您看我 爸他……” 她话未说完嗓子又哽咽了。 “唉,你们爷儿俩!”她母亲叹口气,“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