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小薰和她的父母被亲戚们接出去在“水上人家”接风。 她的小表北一见她就开始缠着要听她讲在英国的故事。她心中苦笑,自己在英 国能有什么故事呢,无非是几次事故罢了。 酒席桌上,并不见她外公,她的小姨说道:“啊,你外公!他说他不习惯这么 多人,叫你过两天去他那里看看他。” “外公还住在故宫里吗?”她问道。 “是啊。去年你外公把北河沿的平房租出去了,现在成天就猫在东华门那的花 房里。” 她的大舅说道。 “外公还在种菊花啊?他是不是要种什么‘陶三蓝’?”小薰问道。 “外公和外婆最喜欢种菊花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说话的是她的表哥,和她 的生日仅仅相差六天,可是已经娶了漂亮的媳妇。他人在诺基亚工作,他媳妇在工 行工作,天下的经济便几乎让他俩垄断了一半。这表哥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说话 也就随便一些,加上感情事业两得意,倒没把已镀过金留过洋的小薰看得有多了不 起。“可是我看外公新培育的这个‘陶三蓝’可有点儿玄!” “说什么呢!”小姨喝道,“不许乱批评你外公!” 表哥撇撇嘴,不说话了。 饭桌上,小薰的大舅、小姨拼命地给小薰夹菜吃,仿佛她在国外饿了三年似的, 加上表哥、表嫂、二表妹、小表弟的说笑声、吆喝声,一顿饭倒也没有吃得冷场。 席间,小姨问她是不是还回英国去,她说是,“啊,这次在那边待几年啊?” 小姨问道。 小薰偷眼看父亲,她父亲装没听见,可是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的秘密,小薰轻 声但清晰地说道:“一年!” “咦,时间不长嘛,很快就过去了。”,“是啊是啊,姐,小薰再回来这工作 可就好找了,还不得个月薪三万五万的!”,“不然干脆就留在英国别回来了,直 接挣英镑多好啊!”,“小薰姐,你把我也弄到剑桥去陪你读书吧!”,“滚,歆 华,别烦你小薰姐,你先把中专念下来再说吧!”。 当烤鸭端上桌来的时候,席间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大家纷纷把烤鸭、葱心、甜 面酱往小薰面前堆,还把许多原本不是用来卷薄饼吃的菜肴往她的盘子里放。她刚 接完大舅夹的叫化鸡,又要接小姨的冬瓜盅,接了大舅妈的芙蓉桂翅,就不能不接 小姨夫的清炒菜心,其中还有表哥的插科打诨和小表弟的尖叫胡闹,甚至表嫂和二 表妹也双双各敬了她一碗酒酿圆子和一盏八宝牛肉汤。最后的高潮出现时,小薰偷 偷看表,已是过去了近三个小时了。这在她,三年间省下早饭、花十分钟吃个三明 治加杯牛奶当午餐、常把晚饭当夜宵的人来说,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接风宴的第二天,小薰随着父母去看望住在故宫里的外公。 故宫里现在已不允许有住家了,可是由于外公要看顾菊圃里的花草,以备故宫 各处装点之用,而且外公孑然一身,住在故宫里倒也不添多大的麻烦,于是院方便 破例默许了这个事实。 从东华门进去后向左拐便是花房,直走就是金水河。当年小薰坐在河畔的小石 桥栏上淋了一夜的雨,到早晨外公发现她时,已是高烧得不省人事。她外公火速把 她送到沙滩医院,随后通知了她的父母。当父母赶到医院时,小薰正躺在床上打吊 瓶,迷糊中觉得有人发着抖抱住自己的胳臂,矇眬睁眼一看,她母亲坐在病床边又 急又气,一夜之间似是老了十岁,她外公也默默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关切地望着她, 只有她父亲,见她昏昏欲醒,立刻横眉立目地要发火,被她母亲死说活说劝出了病 房去,才没咆哮公堂。 今天,这里风物依旧,景色依旧,人儿依旧,只有她的心境——两重天。 向左拐进花院里去后,一进院门,扑鼻便是阵阵清香。此时正交金秋十月,菊 花开得尤艳的季节。菊花花期分为早中晚三季,十月左右手恰是中期菊花独领风骚 的时节,而在菊花的各品种中,又以花期居中的为多,于是在遍地金黄、硕果累累 的时候,又添了许多的姹紫嫣红。 小薰的外公是中国菊花研究会的会员,兼任着故宫特级园林顾问。在他的手下, 不惟掌管着上千本名菊,亦是身体力行地推动着菊花品种的开发。 小薰的外公在各种名贵花木中独爱菊花的癖好是在陶家上下皆知的事情,甚至 从他的名字陶霜杰中,有心人也可看出取自晋朝陶渊明的《和郭主簿》——芳菊开 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旧为霜下杰。当然“霜杰”的名字不是小薰的外 公自己取的,是小薰的外公的父亲取的,这也正好说明了热爱菊花是陶家古已有之 的传统。小薰的母亲名叫陶宝英,则取自清朝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黄英》。 甚至小薰的名字,虽然照理说小薰的名字应由祖父母亲点,但念在二老早逝,小薰 的父亲本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原则,恭请小薰的外公赐名,于是小薰就有 了这个取自晋朝王淑之《兰菊铭》——兰既春敷,菊又秋荣。芳薰百草,色艳群英。 孰是芳质,在幽愈馨。荣小薰的名字。 她的二表妹则出于同处叫做陶小馨。表哥和小表弟却由于已非陶氏家人故,被 小薰的外公排除在赐名的行列之外了。 小薰的外婆蓝书蕊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那时小薰刚刚六岁,所以她对外 婆的印象并不很深刻,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外婆似乎总是一身阴丹士林的蓝,这个 专业色彩浓厚的颜色术语成为小薰作为大学美术教授的女儿印象良好的唯一名字。 还有就是外婆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流露的大家风范,令小薰的外婆象极了照片中的 宋庆龄,以致小薰曾一度混淆她们两个,使她在十年后还时时觉得外婆不应属于这 里,不属于湿浊的花房和平民的天空。她本该待在精致秀丽的小姐香闺里,右手举 着《西厢记》,左手轻扑绮罗扇,樱桃小口中缓缓吐出如兰似馨的几个字,“青眉, 看茶。” 这并非说明小薰不喜欢她的外公,恰恰相反,小薰有时甚至是出于崇敬的心理 来膜拜外公,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她的外公和她的外婆之间感觉怪怪的,好 象有什么地方不对衬,那感觉就象看见一个人的衣服扣子和扣眼通统对错了位似的。 在小薰外公的菊圃里,小薰最爱的是一株名叫“大风歌”的乳白色菊花,这是 属于卷散型匙平瓣的杂交品种,花期也是在十月。小薰曾一度想学园林技艺,就是 因爱上“大风歌”颠倒不能自已。为此在高考时填报的志愿就是北京林业大学。谁 知她父亲为此大动肝火,逼着小薰取回报考单重填,小薰不从,她父亲便亲自跑去 学校,好说歹说硬是把那张报考单磨回来作废处理掉了。这下轮着小薰发火,和她 父亲同时暴跳如雷之际,竟然拂袖扬长而去,离家一走就是七天。当时正值高考前 夕,她的父母又惊又怒又急又气,同时还要担心她的安全问题。孰料七天后小薰施 施然回转,说是独自去洛阳看牡丹了。 她父亲再要逼她考美院,她不哭亦不闹,但也不说话,只是每天翻看中国地图 册及各地旅游简介。她母亲怕再出事,遂暗示她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父亲方退 了一步,表示小薰可以不考美院,但也绝不能考林业大学,最后小薰选择了较中性 的专业——历史。 有时小薰会想,不知别家的父女关系是否也象她和她的父亲,一见面便仇人火 併,分外眼红,可是分开一段时间后,又会不由自主地关心想念对方。 小时候每当小薰和自己的父亲纷争聚起的时候,她的避风港总是她的外公家。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离家出走,逃到外公家里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远离了。她的 喜爱菊花也是那时打下的基础,以致后来她在和父亲争吵得急了的时候,常会不由 自主迸出一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小薰的印象里,如果不是她父亲在她小 时候天天逼她写生素描、临摹速写,她本不会那么讨厌美术的,更不会三天两头逃 命似的往她外公家里跑。那时,其实她挺喜欢她的父亲。可是到了外公家以后,帮 着外公逐日地栽培菊花、扦芽摘心、造型养护、杂交育种,使她渐渐爱上了这项护 花使者的劳动。曾经看过一本书,小薰记得里面写着“爱的反义词是不是恨”。在 她过离父亲的那些日子里,她相信她是恨着她父亲的,但要她给爱和恨两个词之间 的属性划明关系,她想她会毫不犹豫选择等号。在她心里,即使是在怨恨父亲的时 候,那背后割舍不开的亲情。 当小薰踏进菊圃的时候,她外公正在给菊花除粉虱和食心虫。在他脚旁几盆黄 色菊花的嫩绿叶片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细白的粉虱,有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变形。她 外公则专心在寻找别盆菊花未开花蕾上的食心虫,地上有个麻布口袋,看样子已堆 满了刚掐下来的染了虫的幼嫩花蕾。小薰的外公一边认真审视着繁密的花丛,小心 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虫,一边口中狠狠地唠叨着,“让你吃!给你吃!小小年纪 好吃懒做,一会儿扔到炉子里去全给你们好好儿拔拔懒筋!”,同时手下细致地掐 断一只花蕾的茎而没有伤到近在咫尺的另一只花蕾。 小薰又好气又好笑,抬手看看表,已中午十一点了,她又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 阳光开始酷热起来。她对着站在菊圃中央的外公叫道:“外公,回来吧!快十一点 了,食心虫早回去睡大觉了!” 小薰的外公回过头来,对于她们一家三口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只对小薰笑道: “薰薰,你还记得呀!” 小薰也笑道:“外公教的,怎么会忘呢!食心虫只在上午十点左右出来晒太阳, 一会儿就钻回到花蕾心里去了。” 她外公大笑起来,三两步跨出菊圃,拍拍手掌,说道:“好!听薰薰的!明儿 再来收拾这帮小坏蛋。” 小薰帮助外公拎起两盆已被粉虱蛀得半死的菊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 “外公,这两年北京的粉虱又回来了吗?” “是啊!”她外公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原来北京的粉虱害一 点儿都不厉害。可这两年,好家伙!快成主要病虫害了。对了,薰薰,”她外公把 装满害虫花蕾的麻布口袋放在门旁的石阶上,又接过小薰手里的两盆菊花放在旁边, 直起腰来,指着菊花问小薰道,“外公再考你一考,你还记不记得粉虱害怎么防治?” 小薰笑了起来,说道:“外公这是把您孙女儿想歪了!从前我帮您配杀虫药, 这辈子我也忘不掉的。用百分之八十的敌敌畏一千倍液兑上一点儿中性洗衣粉,或 者一般的杀虫液兑一点儿粘着剂,让粉虱的翅膀粘住飞不起来,不就可以了!” 小薰的外公闻言大培,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好!乖孙女儿!不枉为我 陶家之后。 唉,可惜你不是男孩儿,不然我倒可以把我这家业传给你。“ “女孩儿怎么了,外公?敢情您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小薰偏过头望着她外 公撒娇道。 “呵呵,不是这么说。薰薰,”她外公搓搓手掌,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我 是无所谓。 可就因为你是女孩儿,你爸才不愿让你学园艺啊。“ 小薰的心轻轻一动,回头看看自己的父亲,她父亲这会儿已蹲在一株浓粉色的 “羽衣舞” 前细细地端详着那卷曲的花瓣,她回过头来,口气中突然就添了几丝不耐,说 道:“您看我爸!他自己不也挺喜欢菊花么!哪有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 姓点灯,还强迫别人小心火烛!他自己倒抱着菊花看,还画到画里去!” 小薰的外公摇摇头,进到屋里去拿出一瓶喷雾剂,示意小薰退后,一边往染了 粉虱的黄菊上喷洒药水,一边说道:“薰薰,知不舌头你爸为什么不想让你学园艺?” “不知道。为什么?” “学园艺苦啊!”小薰的外公放下手里的喷雾瓶,仔细地掐下已经蔫黄的叶片 扔到麻布口袋里去,“你看,一个女孩子家,坐在画室里画画多优雅、多清静,见 天儿地在花圃里待着,风吹日晒不说,还有可能碰上这些乱飞的小腻虫,成天和杀 虫药为伍,把好端端白净净的一张脸蜇得尽大疙瘩小斑的,出去见人也不好看哪! 你爸是想你要是男孩儿,对脸面问题也不太在意,可小姑娘家家儿的谁能不上心啊! 你爸那是为你好!” 小薰跺跺脚,胸口平添了一分委屈和酸涩,看着远处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的父 亲,鼻音不知怎么就忽然浓重了,说道:“那我爸他也不能强迫我去做我不喜欢的 事啊!一辈子蹲在画室里,我不如死了算了!” “咳咳!薰薰哪,”她外公忽然咳起来,“外公老了,可别动不动就什么死之 类的话,老人家听了有避讳。” 小薰不接她外公的话茬,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道:“您和外婆不就是 吗?外婆还不是打从和您一起以后,天天养花弄草的。可外婆的气质还是那么好, 一点儿都不影响她的形象。” “啊,你外婆……你外婆她,”小薰的外公没料到小薰会突然提起她的外婆, 愣了一下,思绪似是忽一下飞到了很久很远的地方,顿了顿,方接着说道,“你外 婆是属于花的,可不属于花圃。” “有什么不一样?”小薰第一次听到外公这样坦率地提到外婆,好奇之余追问 道。 “呵呵,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一样!你外婆年轻的时候跟朵花儿似的,要 不我怎么娶她进陶家门,还把我们薰薰也给带得这么漂亮!”她外公打个哈哈,避 开了小薰的话题。 小薰不满地望着她外公,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在避忌什么。 这时,小薰的母亲从屋走出来,远远叫道:“爸,薰儿,老荣,进来吃饭吧, 别忙了!” “好,吃饭!”小薰的外公掸掸裤角,如释重负地拉着满心不情愿的小薰走进 屋里洗手准备吃饭。 屋里,小薰的母亲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在等他们。 小薰的外公兴奋地坐下后,首先夹起一筷子芙蓉蟹蛋放到嘴里去咀嚼,半晌, 赞叹道:“宝英,你这芙蓉蟹蛋越做越地道了,跟你妈当年做的一模一样!我可是 有日子没尝到这口儿了。” 小薰的母亲笑了笑,说道:“爸,我跟您说了好几次,让您搬到我家里去住, 要不搬到宝辉那去住也成,您就是不听。住在这深宫大院里的,我们想照顾您一下 都不方便。” 小薰的外公瞪起眼睛,挺直腰板说道:“谁说我需要照顾啦?啊?我这身子骨 儿,硬朗得起码能再多活二十年!” 小薰的父亲忙接口说道:“爸,宝英她不是这意思……” 小薰的外公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父亲接着要说下去的话,说道:“我知道她的 意思!我的闺女我还不明白!你们是怕我成天待菊圃里老想起老伴儿。唉,你们年 轻啊!你妈她一辈子跟着我跟惯了,我要不在菊圃了,你妈一个人憋屈在故宫里, 到了夜黑后半晌的还不得害怕!” 小薰的父母听了,面面相觑,不敢答腔,只有小薰说道:“外公,可外婆她… …”刚说了六个字,她母亲便在桌子底下狠命踹她的脚,小薰唉呦呼痛,她外公一 边问着怎么了一边弯下腰去看桌子底下,她母亲就觑空儿盯了她一眼,小薰扮个鬼 脸,伸伸舌头,接着说道:“外婆她不是有您种的‘陶三蓝’陪着吗?” 小薰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又狠狠盯了她一眼。 小薰的外公为自己倒上一盅白酒,吱地咂了一口,叹道:“啊,那个呀,我在 种呢!薰薰,你知道这陶三蓝为什么不容易培育出来吗?” 小薰想了一想,问道:“您不是要培育蓝色的菊花出来吧?” 小薰的外公就笑了,说道:“好啊!这丫头聪明!你那几个表兄弟姐妹就都没 猜出来。 谁让你外婆姓蓝呢!她要是姓红、姓黄、姓白的那多好啊,可就没这么费劲喽! “ 小薰的母亲插进来问道:“世界上有蓝色的花吗?” 小薰说道:“有啊!故宫院里有好多跟小星星似的蓝色小野花呢!” 小薰的母亲想了想,问道:“二月兰?” “不是啦!”小薰笑着纠正道,“您问我爸,二月兰和马莲花看着象蓝色,其 实是淡藕荷色。只有那种小星星似的小野花,中间有黄蕊的那种,才是纯正的天蓝。” 小薰的母亲摇头说道:“我在花市上可从没看见过有卖蓝色花的。” 小薰同意道:“没错!现在人工培育成的蓝色花,据我所知只有荷兰的郁金香, 在几十年前出过一株,叫‘芳芳美人’,后来也不见了,据说还有毋忘恩负义我, 不过我没见过。” 小薰的外公忙追问道:“怎么不见了?那蓝色花怎么培育出来的?” 小薰说道:“因为好象是变种,忽然变出了蓝色,结果只成活了一年,球根没 保护好,打整儿料掉了,以后就再没培育出来。” 小薰的父亲问道:“为什么不用那株蓝色郁金香的花籽再种?” 小薰看看父亲,闪动着眼睑,嘴角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容,答道:“变种花的 基因不稳定,必须连着培育三代以上,在保证存活有五十到一百株以上的时候,才 能确定是新品种。就跟动物的基因突变一样。” 小薰的外公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说道:“这可没意思!还是咱们的菊花好! 用枝插、扦插都能活。郁金香要是能一个枝儿往地里一插就活了,那多好!我也能 看看蓝色花怎么培育的,顺便给咱菊花也改良改良。” 小薰却犹豫了一下,问道:“郁金香好象是草本植物吧,和菊花不同科不同属 能扦插吗?” 小薰的外公一愣,紧接着笑道:“我说说而已!除了菊花,别的我还真搞不太 清楚。” 小薰的母亲也说道:“薰儿,别呕你外公了!培育不出蓝色菊花来就培育不出 来吧。蓝色花要那么好培育,现在满大街都是,你外公还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说的是啊!宝英,”小薰的外公叹道,“这可是我和你妈的唯一心愿了。” 饭后,小薰继续跟随外公拨拨剪剪、侍弄菊花。在她外公的菊圃里,倒是当真 种了不少名品,有金背朱面的帅旗,有紫红的熏风荷香,有云白的乱云飞,有淡雪 青的蓝田玉,有妃粉的醉杨妃,有金黄的黄石公,有深紫的紫云如意,有银粉的粉 麒麟,有玉白的李白杯,有淡绿霞红的碧霞宫,有泥金红口的泥金豹,有白管红口 的玉指调脂,当她又看到那株“大风歌”的时候,眼前一亮,欢呼着蹦了过去,在 菊花旁手舞足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那一腔满心爱死的表现若被她父亲看见又该 挨骂了。 小薰的外公走进菊圃,抬头看见吓了一跳,举手指放在唇边连嘘了四声小薰才 听见。小薰的外公摇头叹道:“这孩子,看见喜欢的就这么忘形。跟你说过多少遍 了,菊花喜欢在清雅的地方生长,都象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哪个花还敢开!” 小薰从花丛上跳过来,亲热地挽起她外公的手臂,问道:“外公,您又在花期 日照上动手脚了吧?” 小薰的外公轻打了她一下,似嗔实喜道:“鬼丫头,外公是疼你!怕你找不着 大风歌又哭鼻子。” 小薰嘻嘻一笑,说道:“可您没控制好日照长短呵!您看,花期都要过了。” 她外公瞪起眼睛,佯喝道:“这丫头,怎么说话哪!” 小薰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抱着她外公一阵猛摇,她外公也呵呵地笑了起来,走 过去看那株白色的大风歌。 果然,狭长的匙状瓣虽不见枯萎的迹象,但已在枝头摇摇欲堕,被爷孙两人说 话时的呼吸之气一带,前后摆动不停,真如狂风怒浪中凌乱纷散的一丛花束相似。 小薰伸出手,用中指在花盘的外轮上轻轻一弹,砉然一声,外轮上乳白色的狭平瓣 便无声无息地脱离了花萼,象是天降琼瑶一般,羊脂玉也似的数十片半透明、晶莹 光润的融冶霜葩跌落地上,如散落了一地的芳菲。 小薰和她外公凝神屏气看着黑色沃土上的白色花瓣,良久,方徐徐出一口长气, 说道:“外公,菊花的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可真让我受不了!我都 看了多少次了,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得要哭!” 小薰的外公拍拍她的肩,也叹道:“要不怎么说菊花‘开迟愈见凌霜操’呢!” 下午,小薰在帮助她外公布置大立菊、悬岩菊和盆栽菊的造型时,突然问道: “外公,您要培育的陶三蓝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啊?” 小薰的外公一愣,答道:“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大概花色是明黄色,穿插 几点淡蓝,就象‘帅旗’或者‘火中炼金’那样。” 小薰点点头,说道:“怪不得歆伟说您想培育成陶三蓝可有点儿玄。” “怎么了?”小薰的外公不解。 “外公,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小薰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不伤到她外公的自尊 心,“您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凭印象培育新品种了呵!红、黄、橙这类暖色系中间生 不成蓝、紫、绿的冷色系!再者说,黄和蓝是自然界的三原色,您非要在一朵花的 表面泾渭分明地长出两种色来,互不侵扰、互不干涉,这怎么可能呢!也太强花所 难了!” “胡说!”不等小薰的话音落地,她外公就忽然暴怒起来,“我能种出这两种 颜色的陶三蓝来!歆伟那小子懂个屁!” “可是外公,您不能违反自然界的规律呀!”小薰苦口婆心地劝道。 “哼,自然界!‘人定胜天’这句话听过吧!菊花还不就是通统杂交过来的, 自然界里有这种叫‘大风歌’的菊花吗?那时候你怎么不去跟祖师爷说,‘咱们不 能违反自然界的规律呀’!” “外公,这是两码事!”小薰焦躁起来。 “哦,到我这儿就是两码事了!薰薰,你不能不讲理啊!” “外公,这是您不讲理!花色素里没有蓝色因子,怎么让它长出蓝色来?等有 了蓝色,在三原色里蓝又是最易和别种颜色混淆的,到时候就变成绿色或者紫色的 了。除非您象我们原来做物理实验那会儿,把花茎一切两半,一半插黄墨水,一半 插蓝墨水,这样能长出一半一半的黄蓝两色花来!” “废话!”小薰的外公怒道,“那我的陶三蓝岂不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啊?” “那您就听我的,趁早儿把花色改淡绿或淡紫。” “休想!”小薰的外公干脆地答道,“绝不可能!我能种出花色明黄的陶三蓝 来!” “可是为什么呀,外公?”小薰也叫道,“您干吗就摽上明黄这一种色儿了?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这是可能的!”小薰的外公突然安静下来,默默地看了小薰一会儿,又 抬头看着头顶上面万里无云的如碧晴空。那里,湛蓝透亮得一如清水洗过的宝石, 近得仿佛说话的声音能碰到,伸出手来能触摸到,又远得能将人的视线冻结凝固在 天幕的某个尽头,衬了这种鲜活美丽,小薰的外公那饱经沧桑的脸越发显得深遂纯 净,他的虔诚和寂寞与因此而引起的企盼和焦灼令这张脸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生 动光辉,闪耀着圣洁和壮丽的神采。他回过头来,平静地凝视着小薰,眼中竟有了 清凉的泪,小薰听得他口中喃喃低语道:“你和你外婆长得真象,简直就跟一个模 子里刻出来似的!”接着,他伸手指着菊圃的左前方,对小薰说道:“薰薰,你看, 在那儿,在菊圃那边的那个小花坛,”小薰顺着她外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二十 年前,你外婆去世前,就在那儿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也是最后一株的明黄花色淡蓝 花瓣的陶三蓝。” 晚上,小薰和父母回到家后,问及外婆和她种出来的那株陶三蓝,小薰的父母 对望一眼,叹了口气,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薰的母亲说道:“薰儿,这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既然现 在你问到了,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二十年前你外婆去世的时候,你还太 小,什么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和你爸,还有你大舅和小姨,都一致认为那是你外 公受你外婆去世的打击太大,神经失常出现的幻觉。” “什么?”小薰大吃一惊,“但现在外公他不是好好儿的?” “是啊!”她母亲举手擦擦眼睛,“你外婆是在夜里过去的,之前没有任何征 兆。那时她和你外公就正在培育陶三蓝,谁也不知为什么她怎么就在那天夜里突然 去世了。第二天早上,救护车把你外婆送到医院,当时就说人已经过去了,没得救 了!你外公一直坐在手术室外边的长椅上,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大家都听不清他 说什么,只有歆伟,他前一天晚上住在你外公家,说你外公念叨的是‘陶三蓝开花 了’。” “陶三蓝开花是好事啊,外公象‘范进中举’似的刺激得疯了?”小薰插进来 问道。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薰的母亲摇头,用手绢揩揩眼角,“歆伟当时又 说了一句‘陶三蓝绿花紫瓣’,你外公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跟疯了似的,追着歆伟 要打,非逼着要他承认是黄花蓝瓣,吓得歆伟直哭。你想啊,歆伟当时才六岁不到, 被你外公这一吓,这些年都没解开这心结来。后来我和你大舅、小姨也仔细问过歆 伟了,他一口咬定是绿花紫瓣,可是问你外公,你外公也赌咒发誓说是黄花蓝瓣, 二十年过去这事就成无头公案了。” “你们大家去看看花不就知道了?何必呢?”小薰不解地说道。 “谁不知道啊!能去看看不就好了吗!”小薰的母亲苦笑道,“第三天我们才 来得及赶回你外公家。可是那株叫‘陶三蓝’的菊花早已经开谢了,枯了,黑黑的 蜷成一团,别说看不出色儿来,就是能看出来也早走样了。” “不应该啊!菊花的花期不是这么短的,快赶上昙花了!” “你外公也这么说。后来我们看他逼歆伟逼得实在太厉害了,才想起把他送到 医院去,结果诊断出来是精神强迫症。你记不记得你七八岁时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没见到你外公,那时他就住院治疗呢。” 小薰点点头,她似乎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 “后来医院说你外婆是死于突发心脏病。”小薰的母亲叹了口气,“这些年了, 我们都以为你外公已经把这茬事忘了,谁知道两年前他又重新提了出来,还指名就 要培育黄花蓝瓣的。唉,二十年哪,这事谁也不敢提,当时更没人敢劝他。这两年 我一直想说服你外公搬出来和咱们同住,他也不听。现在呀,谁知道这事可怎么收 场哪!” “妈,那当时我干什么去了?”小薰奇怪这里面竟没自己什么事。 “你呀,”她母亲看她一眼,“你当时正在幼儿园在班嘬手指头呢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