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小薰东张西望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时,她并没想到三年的工夫把一条原来多 少显得有些土气的大街摇身一变成了花枝招展的贵妇,虽然这贵妇看上去还是有点 儿没见过什么世面。 昨天,当她按照三年前的电话簿把电话打过去时,并没指望她的同学们会有谁 来接,毕竟,已经三年了,不能期望别人都老老实实地不搬家,专候她从英国回来 后上门去按门铃。可让她吃惊的是,她的同学们竟还都固守着原来的阵地,除了其 中一个因为电话号升位而把区号改了外,其他三个和原来一样专注地守在电话机旁, 似乎知道她这几天回国后会给她们打电话一亲。自然,她从她们那里查到了那个电 话号略有改动的同学的电话。 四个同学当中,有两个已经结婚,其中一个还生了小孩儿,另两个则正在恋爱 中,有一个业已好事将近。 所以小薰打电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就象刚出了荒岛的鲁滨逊,一直在吃惊地不 停地惊叹着。她母亲从身边经过了两三次,象看怪物一样打量着她。 最后,同学五个商定在王府井见面。 今天一早,小薰在临出门前把所有从英国带回来的能穿得出去的衣服都过了一 遍。狐皮领呢绒长外套,不行,别人会说她招摇;牛仔套装,也不行,别人会说她 矫情;纳福休闲装,更不行,穿出去得吓趴下一街的人;上班族的套装,就别提了, 别人以为她是要去示威呢。 转了一圈儿,小薰发现英国和中国的国情还真是大大的不同,不纯是经济方面 的,还思想文化方面的,似乎人们可相互欣赏,但永远无法真正接受对方。那种融 入到骨子里去的久远的文化沉积,使英国待了三年的她一时无法适应自己的祖国的 氛围。 还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小薰四点半就从床上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熟练地闭着 眼睛穿衣铺床,当她打着哈欠推开房门看到她母亲吃惊地站在房门外瞪着她,手上 拎着提兜象要出去买菜的样子时,用英语脱口而出道:“妈,您怎么在这儿?”她 母亲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脸,说道:“薰儿,醒醒,这是在自己家里,没在英国呢!” 小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傻傻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回的家呵?” 这种情况从她回来的第二天起一直延续到今天,每天重演一遍,先还把她母亲 吓得够呛,后来也就见惯不怪了,只是有时会推着小薰让她回去再小睡一会儿。每 当她想到女儿在外国天天睡三更起五更地过了三年就心痛不已,恨不能让小薰在回 国的这几个月里把落下的睡眠、丢失的营养全部找回来。 今天小薰要去见的几个同学是她的大学同学。 她的高中、初中以及小学同学们由于疏于联络已经基本都断了音讯,现在她手 里只有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号码,是左方的。 昨天,她看着那几个几乎能背下来的数字端详了近一个小时,坐在电话机旁, 把话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不知该不该拨动这几个能连接天涯海角的数字。 最后一次,她已把电话拨通了,话筒里也传出了一声喂,可是她却马上啪一下挂断 了话机,自己感觉心脏狂跳不止,似乎又回到了因接连七日暴饮苦咖啡以致心率过 速被送到医院急救的日子,心慌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几乎是立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分外骇 人。小薰吓得直跳开去,以为左方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依照显示又打了回 来。她盯着那蓝灰色的话机,心中犹豫不知该当接否,一时竟伸不出手去。直到她 母亲在里屋叫道:“薰儿,接电话!”她才答应一声,拿起话筒,小心地说道: “喂,您好?” 电话那边的人应道:“我……好!小薰,客气什么呀,是我,歆伟!” “啊!”她答应了一声,心头一阵怅然,说不上是放心还是失落。 电话那边笑了起来,说道:“小薰,在等电话吗?” “不不不!”她连忙否认,“我能等谁的电话!” “那好。今儿晚上我妈说请你们一家人吃饭。你们今儿个没事吧?” “没有……没有。” “那么说定了。晚上七点。泽园见!” “好,再见!”她放下电话,心想不知道如果这真是左方打过来的,她该跟他 说些什么。 当小薰走到王府井靠近长安街的街口时,凭空矗立起的大厦令她眯起了眼睛, 心中想道,当此时此景,合该仰头看,欲说已忘言。 她的同学们都已经到了。远远地看见她们,小薰就突然愣住了。三年,三年时 间,在她和她的同学们之间竟没有造成任何的隔膜,只不过远远的一眼,一个侧影, 一个动作,她就清晰地认出了她们,似乎时间格外优厚这几个青春韶龄的女子,从 未留下什么阻隔的痕迹。 那个短头发戴眼镜的是张芸,小薰记得她的口头禅是“你一边儿待着去”;那 个总是长发披肩梳得一丝不乱的是刘嘉,小薰记得她最爱吃的是炸鸡翅;而那个圆 脸高个的姑娘则是周琦慧,小薰记得她的偶像是刘德华;还有那个大眼睛、瘦得只 剩皮包骨的是唐玮,小薰记得她养着一只小狗叫“小花”。 小薰迎着她们几个跑过去,四个同学也迎着小薰接上来,一眨眼,五个人已经 抱到了一起,跳到了一起,笑到了一起。这一群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呵,仿佛一下 子回到了五年前、六年前甚至更早的少女时代,天真活泼、无忧无虑、我行我素。 小薰和张芸尖叫着拥抱在一起,冷不防被唐玮呵了一下痒,她笑着丢下张芸,转身 去追唐玮,只一会儿,又和周琦慧打在了一块儿。 经过的路人看到她们五个年龄已不小的女士疯狂的举止,一个个身不由主避开 了她们的活动范围大约五平米的距离,故作矜持地迈着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的脚匆匆 而去,有位雍容华贵的少妇甚至还瞪了她们一眼,似乎嫌她们丢尽了天下女士的脸 面。 最后,小薰和张芸、唐玮等人找了一间茶室坐下,总算才安静下来。 坐在椅子上,小薰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古朴拙趣的桌椅以及桌 子上形貌古雅的茶具。 刘嘉闪动着漂亮的睫毛,问小薰道:“小薰,英国有茶室吗?” 小薰想了想,老实回答道:“这种的,不知道。象这样纯清谈式的茶室可能只 有高级酒店里才有。一般老百姓聊天去的是酒吧,吃下午茶去的是咖啡厅,这种只 供茶水和零食的地方,英国人认为存在没什么实际意义,何必这份冤枉钱。” 周琦慧奇怪地说道:“但我听说外国的夜总会什么的地方更贵,他们不怕花那 份冤枉钱?” 小薰笑道:“酒吧和夜总会是人家的风欲呵!酒吧不用说是买醉的地方,夜总 会那种地方进去就是要享受的,不花钱怎么行!我见过多少英国人平常省吃俭用, 到了周末把钱大把大把地花在夜总会消费上,多的甚至能占去薪水的百分之七八十。” 周琦慧说道:“可英国的薪水多高啊!” 小薰苦笑道:“薪水高不高的可能光看绝对数值,你得看它的购买力有多少。 英国超市里也有卖咱们这种保鲜膜包装的水果的,五英镑吧,大概只够买十来个荔 枝。你算算,折算成人民币那是多少钱!” 张芸说道:“可看电视感觉英国人的生活水平可挺高的。” 小薰同意道:“生活水平是高,可得看是什么人的。英国鼓励信贷消费,挣一 百敢花一千。买个电视机一百英镑,首期付十镑就搬回家了,以后的钱最长可以延 到三年才付清。 哪个中国人敢上来就这么招摇!“ 四个同学都小薰悻悻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四个同学都眼睁睁看着小薰点菜,想看看留过洋的人的品味到底 有多高,倒把小薰看得不好意思了,随便点了几样家常菜和特色小吃,便征求同学 们的意见。 唐玮有些惊奇地说道:“我们还以为你想吃高级菜呢,特意让你点的。” 小薰笑着摇头,说道:“要是你们也去外国,一住三年,保准回来以后什么都 不想吃,就想喝一碗白米粥就着六必居的咸菜清清肠胃,把三年来堆在肚子里的黄 油和面包渣都冲掉。” 四个同学都笑起来,张芸笑道:“没这么惨吧!” 小薰喝一口菊花茶,告诉四个同学说,她在英国的时候,一年过中国春节,也 想热闹热闹庆祝一下,就叫了五六个英国同学一同聚餐。这几个人大概早听说了中 华料理之美味,竟然都是没吃早饭午饭空着肚子就跑来了。无奈她自己的厨艺实在 不敢恭维,为了保证质量,只好牺牲时间。从下午三点一直做到晚上七点,饭菜还 是迟迟不见上桌。一位黑人兄弟饿得头昏眼花,不由分说闯进厨房看见她正埋头在 切牛肉丝,因为英国饭菜里的牛肉从不切丝,那兄弟估计是饿晕了,看见牛肉丝蓦 地眼放蓝光,只说了一句这是什么,还没等她阻拦,手里已捞了一大把放进嘴里嚼 了嚼就囫囵吞下肚去,然后满意地拍拍她,说中国菜真好吃,你慢慢做吧,我不着 急了。等到八点,终于开饭。几位英国同学一人捧着一个碗,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面 前的饺子,就是谁也不动手。一个希腊人迟疑地问她饭在哪里,她方才想起饺子在 英国不是主食而是配饭的菜,忙为每人盛了一碗冒尖的白米饭。几个人明显对她包 的形象不雅的饺子心存顾忌,手里的勺子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一大盘白胖胖圆滚滚 的小肚子们,专挑红黄绿紫的西红柿炒鸡蛋、干煸豆角、蒜蓉茄子、京酱肉线和萝 卜粉丝汤吃。最后才终于有人勉为其难尝了一个饺子,接着不知道他发出什么暗号, 一大盘饺子转眼间就一扫而空。吃完后,几个人还眼巴巴地看着她,说没吃饱,有 一个意大利人为了讨好她,说我其实已经吃饱了,可是一想你包的饺子,我觉得我 应该还能吃下去一二十个没问题。其他的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小薰刚刚讲完,她的四个同学已是笑得东倒西歪。 张芸连笑带呛道:“不如明儿到我家去吧。看看我家闺女,顺便尝尝我的手艺。” 第二天是周日,小薰按照张芸开出的地址找到了她家。 张芸住在一片旧式住宅小区里。小区的入口处原本该站保安的地方现在堆着数 个菜筐,一个外地女人坐在一旁手上有下没一下地拍着怀里熟睡的孩子,茫然无神 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喧嚣来往的烟尘也就这样被带到她微张的嘴 里和孩子吮在口中的手指上。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适应力最强、生命力最旺盛的民族!”小薰不记得在哪一 本书这样写过。 进了楼门。上楼上到四层,她按响了四零二的门铃。 “张芸啊,我上厕所呢,你自己开门吧!”屋里传出一个男人闷声闷气的回应。 小薰一怔,这种开场白令不她不知如何对答才好,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她决 定等张芸回来再说。 象在响应她的想法似的,过道里的楼梯恰于此时被人砰砰砰地踏响了,小薰伸 头去看,顺着螺旋形楼梯上来的可不正是张芸。 “张芸!”小薰叫道。 正再接再厉爬楼梯的张芸闻言一抬头,脸上唰地绽开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喊道: “小薰,我正想你快到了呢!我刚才买菜去了,快帮我接一下菜。”她说着已经走 上楼来,将手上的塑料袋递给小薰,“你怎么在楼道里待着,不按门铃进去坐啊?” 张芸一面说一面翻兜找钥匙。 小薰笑笑,顺从地接过张芸手里的塑料袋,无言地站在一边。昨天,她没来得 及细细地打量张芸,今天,她看到的便不再是昨天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妇。 她,穿了一条家常连身工装裤,短发凌乱地用一只卡子别在头顶,眼镜斜斜地 架在鼻梁上,脸上脂粉未施,已可看出眼角细密的皱纹。小薰再向下看她的服装, 于是知道她为什么要穿这种工装裤了,她已胖了,微凸的小腹代替了原来纤细的腰 身,和纤细的腰身代表的灵秀和活泼。只有她的拿钥匙的手还象原来一样细致小巧, 可是长年被洗衣粉和肥皂水浸泡出来的苍白粗糙也正逐步替换了先前的光滑圆润。 随着保险铁门哐啷一声响,张芸做个手势请小薰进屋。小薰走进屋去,扑入眼 帘的是满地的婴儿玩具和奶瓶、手推车之类。张芸看小薰打量这些东西,弯腰捡起 奶瓶随手放到手推车里,有把手推车推到屋子的角落里,踢开满地玩具堆积的混乱 局面,从小薰手里接过塑料袋,把她让到客厅中的沙发上坐下,双手向屋子里一摊, 笑道:“看,结了婚又生了孩子的人就是这样了,很乱吧!” 小薰微笑道:“如果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人家还不是这样,那才真要乱了。” 这时,从走廊另一边大概是卫生间的门里钻出一个高瘦的男人,张芸向小薰介 绍道:“我先生,许正国。” 小薰刚来得及向许正国点头示意,马上又被拉到了里屋,张芸指着一个正叼着 奶嘴在床上摸爬滚打的小孩子向她充满自豪感地说道:“我闺女,许临风,一岁零 三个月,十七斤四两。” 小薰新奇地看着张芸抱起小临风在脸上左亲一下右亲一下、怎么也爱不够的情 景,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 在她的印象里,张芸应该还是昨天的那个张芸。那时,她们上大学,体育课同 时报了体操班。当张芸穿上连体服站出来的时候,她纤侬有致的身材赢得了大家的 一致喝彩,这喝彩曾把小薰羡慕得要死要活的。大学时代的张芸,是班里的文艺骨 干力量,站出来绝对伶牙俐齿、俊俏清丽,活泼开朗、大方得体的举止更使她添了 许多追求者。可是每当她们五人在晚上熄灯后躺在各自的床帐里谈及未来的理想对 象时,她记得当时张芸的反应是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要什么 男朋友呢!” 而今,言犹在耳,人事已非,小薰看着已把清爽的短穗剪成扣边发型的张芸, 不由不感叹以前的种种和现实的真实比起来,是多么的浮华和虚幻。 一上午,小薰一直和张芸窃窃私语地聊着,聊以前在学校里的劣迹,聊后来她 们五人各自交的男友,聊工作的情况和不顺心时的境遇,也聊如今的生活与当初梦 想的差距。她们聊天的时候,张芸的先生很少进来插话,自己在里屋逗弄小临风。 中午吃饭时,张芸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张芸的先生做了两个冷拼,从楼下的超市 里买回两瓶啤酒,又在附近的餐馆两份外卖的红烧鲤鱼和清炖小棒骨。 围坐在客厅里的饭桌旁,三人其乐融融地边吃边聊,话题自然从小薰和张芸的 私己转移到大家共知的题目上。 小薰问张芸是什么时候和她先生认识并结的婚。 “嗨,你刚走一个星期我就被我们家人押去相亲了。”张芸愤愤地说,语调里 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呀,第二天就开始狂呼我,可那阵我才看不上他呢。” 她娇媚又不会失之于轻狂地向自己的先生瞥了一眼,似乎重变回到娇俏可爱的少女。 她的先生却只是一味憨憨地笑着,并不多话。 “后来怎么有改观了?”小薰饶有兴趣地问道。 “后来?后来我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就答应他再见一次,谁知道这一次就把我 的后半生给栽进去了。”张芸说着替先生又斟了一杯啤酒,“那次见面觉得人还不 错,很多想法和我也挺接近的,就想先谈着吧,骑驴找马呗!”说到这里是张芸的 先生用筷子轻敲了张芸的手一记,被张芸笑着躲开了,“谈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 公司要派他赴日本学习,他就跑来跟我说要结婚,那个时候我看他的样子也还算有 前途,而且将来也不一定能找着更好的了,心想结婚就结婚吧,反正现在婚姻自由, 将来实在不成还能离婚呢!”最后一句话张芸冲着她先生开玩笑地说道。 张芸的先生瞪了她一眼,呷口啤酒,美滋滋地说道:“所以还是我聪明。” “你聪明什么?”张芸不解。 “要小孩儿啊!现在咱们有了闺女,离婚的话闺女归我,看你舍得不舍得!” 张芸的先生颇为胸有成竹地说道,似乎算准了张芸肯定舍不得将亲生骨肉丢下独走 天涯。 “啊?什么?你!”张芸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追打他。 小薰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心中忽然想起了她在英国剑桥大学城认识的 一对中国老夫妇。 那对老夫妇是在中国抗战时期逃难到英国的,两人互相撑持着在城里开了一间 杂货铺,生意不好也不坏,吃不饱饿不死地拖下去。买卖冷淡、天气晴朗的下午, 他们会坐在屋子里阳光照得着的地方,听唯一的一张中国京剧唱片《霸王别姬》。 夫妇两人加起来将近二百岁的年纪,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起来老爷子出去买当天的 报纸,顺便去邮局发出当天的货品订单,再为老妇人买回一枝红玫瑰。这几项工作 其实在今天的英国是完全可以电话预订的,但是老爷子坚持亲力亲为。当他擎着那 枝还沾着清晨露水的玫瑰回到家里时,老妇人已做好了早饭等着他,两人再一同把 玫瑰插到店堂的细颈花瓶里去,同时换下昨天没来得及残败的花枝。他们两夫妇的 早饭通常是清粥咸菜或者豆浆油条,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老妇人的豆浆油条竟全都 是自己亲手做的。曾有中国留学生建议他们两人开个早点铺,专卖豆浆油条包子米 粥之类中国常见的早点吃食,生意保准比现在的杂货铺要兴旺发达得多。当时老夫 妇手拉着手,望着对方的眼睛,对那留学生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已过得非常好了 吗?”也有留学生试图说服二位老人家晚年回归故里,看看祖国的变化,而且,二 老无儿无女,凭他二位的半生积蓄,在中国安度晚年是没问题的。 老妇人就对他说道:“孩子,对我们来说,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一样,我们 永远是中国人。但只有我身边的这个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生命才有意 义。” 当小薰看到张芸和她的先生,就仿佛和那对老夫妇一起,见证了中国古老《诗 经》里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一对青年人,一对老年人,尽管相 隔了半个世纪,却是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灌溉的是一种情,掬起的是一江水。 “小薰,你怎么啦?”小薰蓦地惊醒,看到张芸和她的先生已经停止了打闹, 站在桌边关切地看着她。 “没怎么,没怎么!想起了英国的两个人而已。”小薰忙说道。 “咦,什么人哪?劳得我们荣大小姐隔海相望,对月叹气。”张芸绰张椅子在 小薰身旁坐下,调侃地问道。 “别乱想!人家是一对老夫妇!” “啊,都老夫妇了,你还横插一杠子!”张芸又开了一句玩笑,随即正色说道, “不过说真的,小薰,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难道你在英国一直都没 找到合适的吗? 还是——你还没忘了左方?“ 小薰飞快地抬起头来看她,又看看她先生,张芸了然笑道:“我知道了。原来 咱们荣大小姐怕羞呢!正国,你先进里屋去吧!”她往里屋推着她先生,“你在这 儿,把咱们的留学生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张芸的先生进去以后,小薰开始把她在英国遇到的人和事从头至尾讲给张芸听。 去英国后,小薰学的是欧洲历史,这门在国内游刃有余的功课在英国变得生疏 而艰深。 她在刻苦攻读之余,每天没事找事和别人说话借以锻炼口语。乔纳森是她班上 的一个同学,两星期后,他几乎成了小薰的口语老师。因为班上只有他在小薰询问 一些语法问题时肯不厌其详地细加指导。渐渐地,小薰开始只找他一个提问,并且 问题也逐步涉及到学业的各个方面。而他,也对小薰有了超乎常情之外的热诚。那 时的小薰由于课业繁重、打工劳累加上语言障碍,使她在各项目标之间疲于奔命, 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感情。她的无暇顾及,不仅由于乔纳森是外国人,还由于乔纳 森的胖。乔纳森大约一米七五的身高,但他的体重,据保守估计应该超过二百公斤。 于是,小薰小心地不露痕迹地保持了和乔纳森的距离,可乔纳森却依然故我,直至 在情人节抱了一大捧的艳丽玫瑰请她收下。 小薰又气又急,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胖的人,乔纳森当场变色黯然离去,有一个 星期未露面上课。虽然小薰并不喜欢他,至此也自觉出言太重。第九天上时,她正 牵了雇主家的大丹狗在街上散步,瞥眼看见“舵手”酒吧内的吧台旁坐着一个肥硕 的身影,定睛细看,却不正是乔纳森。她忙把狗系在消防栓上,进酒吧去找乔纳森。 乔纳森已经在那里喝得东倒西歪,据酒保讲,他这是连着第九天买醉了。小薰请人 把他好不容易抬回到公寓里去,为他稍微清理房间并留一张便条后,随即带狗离去。 第二日她再去时,乔纳森已清醒了,对着小薰,他断断续续的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小时候本也是个正常的孩子,只是生性懦弱,常被人欺负。那时他有家庭依 靠,还可以回家去哭诉,后来父母离婚,双方都不要他,他便跟了年迈的祖父母生 活,从此更加孤寂。大约上初中时,他交了平生第一个女朋友,过不多就女朋友却 告诉他,他是她用来报复上任男友的工具,现在利用价值已尽,请他立刻自动消失。 也是那一次,他喝下了平生第一杯啤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越喝越胖,越胖就越 交不到女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也没有,有时即使侥幸交上朋友,也是在了解他的 为人后不久便即分手。他也自知过于肥胖,因此对别人的脸色和语气就更加地敏感, 越发变本加厉地喝酒,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发展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每天睡前如 果不和十罐八罐的啤酒麻醉自己根本就睡不找觉。 “可是,小薰,”讲完后乔纳森抬起头来泪眼滂沱地看着她,“我是真的只想 和你交个朋友。你是班上唯一不嫌弃我胖、跟我说话时和颜悦色的人。我……我真 的太孤独了!” 小薰叹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肥厚的手掌,说道:“我以为我们一直就 是朋友啊!” 那以后,剑桥大学城常能看到一幅奇景,一个滚圆如皮球般的大男人身躯在旁 站立一个细弱如芦苇的小女孩儿。虽然小薰开始逐步训练乔纳森戒酒和接受体育锻 炼,可是究竟人算不如天算,在英国高等学府捉弄一年级新生长达一年的传统游乐 中,乔纳森学长吩咐,蹲下时由于站立过猛,心脏随不住突如其来的负荷,当场倒 地身亡。乔纳森死后,律师宣读遗嘱。小薰方知,他的遗嘱竟是要将五万英镑的遗 产全部交由小薰继承。小薰将遗产都捐给了世界医疗健康协会。乔纳森的葬礼那天, 她没有去,只在第二天即将转租他人的乔纳森的公寓里,为他遥祭了一罐不含酒精 的无醇啤酒。 “所以啊,”小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人生真的是很难讲。一个决定、一个 人、一个念头都足以改变你的一生。如果那天我不是看见乔纳森在酒吧里喝酒,谁 会知道在别人都以为他懒惰不懂节制的背后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一面。还有那个玩 笑本来是冲着另一个人去的,结果让他适逢其会地赶上了。可能死对他真的是一种 解脱吧,分阶段走得一点痛苦都没有。当时同学把我叫去的时候,他的提包里还有 一本买来送给我的英文语法辞典和我建议他灵活手指用的健身球。” 张芸拍拍小薰的手,说道:“但你也没有辜负他,起码他在死前交到了一个真 实的朋友。” “是啊,没错!”小薰低下头,把头埋在手掌里,“他死了以后好几天我都很 难过。不是因为他。西方国家认为人死是回到上帝的怀抱,何况有时候我也想他的 死对他对我可能都松了一口气。我难过是因为我自己。张芸,你也知道,虽然我去 英国留学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决定,可是我走那天我妈已经去香港开会了,就我和我 爸在家。我跟我爸吵了一架,自己去的机场,根本没人送我。这三年了,其实我心 里一直想跟我爸说对不起,可是可能我妈说得对,我和我爸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的,我们谁都不开口先说第一句话。”从小薰埋在手掌中的削薄黑发里传出一声低 低的啜泣,“乔纳森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到了我爸。我爸其实也有好多心 事,好多背了人的苦衷,他在作画的路上也一直磕磕绊绊地,这一生走得都不顺, 可是他也从来没跟人提过。别人见到的我爸都是一个乐观、和蔼、天真到有点儿傻 的好好先生,就没人知道他在家里脾气特别暴躁、特别喜怒无常。我们一家人都不 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所以他发脾气的时候虽然我心中是着急的,可是我和他对 吵。” 小薰抬起头来,满脸满手的泪,她拨拨头发,刻意让刘海儿垂下遮住自己的双 眼。张芸忙将茶几上的纸巾盒递给她,小薰接过,用纸巾擤擤鼻子,垂下眼睑用手 将桌上的两根筷子摆弄来摆弄去,将它们摆成一条直线,两条平行线或者两条交叉 线,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悲哀,看着都是一样的,但是永远无法探知对方的内 心。 “我在英国的这三年,一直在想我和我爸之间的关系,想我们为什么就老是这 么紧张对立。其实我爸心里是对我好的,我也从心底敬重他,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们就是一见面就吵。我小时候,我爸给我买冰淇淋吃。那时候北京最好的冷饮就是 奶油双棒,买冰淇淋吃真是奢侈。可我爸买了以后自己一口不动,就坐在旁边看我 用个塑料小勺慢慢吃下肚增长率。”小薰吸吸鼻子,“你说他对我这么好了,可是 后来有一次因为我不听话他还曾经当胸给我一拳,结果半夜里喘不上气让我妈抱着 连夜去医院挂的急诊。张芸,你说我和我爸怎么就老跟仇人似的!” 张芸无言。 “今年八月,我收到我妈的信,信上说我爸有老年痴呆的迹象,当时我就崩溃 了。我想万一我爸出事的时候,不是死,是不认得我、不认得任何人了,那时候我 不在他身边,以后他看见我还要问我是谁,我可怎么回答。其实人与人之间最大的 折磨根本就不是乔枘森那样的死,是一个原本深爱你的人一夜之间突然对面相见不 相识,可你却记得你们原来的一切。” “就象你和左方?”张芸低声说道。 小薰迅速抬头看她。这个名字令她的心再次绞出了无尽的痛,一种不同于她和 她父亲的感情的痛,缓缓地浸出一颗三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的水滴。 是的,就象她和左方,就象她和左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