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是张芸无心还是有意,她将小薰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左方。 其实小薰知道张芸和左方一直有联络,因此在那天张芸脱口而出那句话后,她 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甘心!真的!这段感情毫无缘由就结束了,如果他 告诉我爱上别人或者已不喜欢我了都好,店铺知道结束的原因,哪怕对我说句他们 的家庭阻挠之类的话,给我们之间添些波折,都可以让我好受一点儿。现在我就是 不甘心!张芸,你知道吗?左方的一个决定几乎影响了我的全部人生观,到现在我 也再不敢相信任何人。其实我在英国的这三年里不是没有人对我好,可我已经不能 把自己的感情交付给任何人了。” 小薰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是带着负气的情绪的,因此她没料到张芸会将 之告诉左方,惟其如此,当左方打电话给她时才令她更为心有不甘。 坐在日坛路星巴克咖啡厅里,小薰等候着左方的光降。为了今天的约会,她特 意穿了淑女装,并淡淡化了自然的透明妆。她希望左方看到的自己依然是三年前的 自己,那个在大学校园里飞扬青春的自己。 在大学里,左方追求小薰的时候,小薰是真的很喜欢他的。那时,左方可以每 天早上等在小薰的宿舍楼门口,接她一起去上课。中午两人一同到食堂里用同一个 饭盒打饭,另一个饭盒买菜。午休的时候,小薰常常和左方坐在学校后面的小湖边, 看春江水暖,看秋雁南飞,看尽繁华落地后,再一同回到学校去上下午的课。傍晚 放学时,左方会携了她的手,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走在碎石小径上,听树顶的鸟 儿呢喃,听草丛的虫儿呢喃,听林间的风儿呢喃,听左方的心儿呢喃。那时她常想, 如果可能,她愿意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这样听下去,走到地老天荒,听到白发萧然。 可是,手上的余温还没有褪尽,唇边的誓言还未曾消逝,左方便在她决定去英国留 学的前夕宣布和她分手。那天,铺天盖地的雨水也寒不过她心头的抖颤。 准两点,左方出现在咖啡厅的门口。 当他扫视一周后,迟疑地向小薰走过来时,伴着他的脚步,小薰的心也越来越 深地沉向谷底。三年的时光并没将左方改变多少。他依然清瘦,依然玉树临风,也 依然穿着大学时代的那件苏格兰呢外套,里头是件白色暗条纹衬衫、暗红鸡心领套 头羊毛衫和藏蓝的西裤,脚上穿的却是一双也许在打折时买回来的皮鞋,因为和他 的这一身装束并不相配。 左方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小薰?” 小薰点点头。虽然他没费什么周折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面孔,但她知道, 左方眼中的自己已经非为当年的自己。她太熟悉左方了,熟悉到他的一个眼神便已 暴露了他的心情。 左方的习惯依然没变,当对什么事物感到不自信或拿不准时,他的右手食指总 是弯过来搭在自己的虎口上,同时紧握成拳。现在,他就是那么一副姿态站在小薰 的面前。 “请坐!”小薰点头轻声说道。 “谢谢!” 这是他吗?是那个和她同分一盒饭、同抢一盒菜的他吗? 左方看看小薰面前的纸杯,问道:“怎么喝红茶?” “哦,”小薰淡淡答道,“习惯了。” “我以为你在英国待了三年已经习惯喝咖啡了呢!” 习惯喝咖啡?恐怕她这辈子都习惯不了了,除非想象她外婆那样,死于突发性 心脏病。 “啊,是啊!我在英国待了三年也没习惯成喝咖啡。”小薰只能这么回答。 “不如来一杯吧!听说不错呢。货好价也不便宜。来一杯蓝山怎么样?”左方 说着便欲起身去柜台。 “不,真的不用了!其实星巴克的咖啡也不是特别好。”小薰据实以告,没注 意到左方的表情。 “是吗?我就听同事说这挺不错的。”左方有些尴尬地重又坐定下来。 “他们大概没喝过多少咖啡吧!”小薰看着星巴克里并不能算少的顾客说道, 看上去那都有是些新兴的白领阶层,“星巴克咖啡不是正宗的欧洲咖啡或者美洲咖 啡,不过是美国的速食咖啡文化罢了。在英国,这大概跟麦当劳差不多,一个喝咖 啡的地方,不是品咖啡的地方。” “可是对中国的广大老百姓来说,这儿已经够高级了!” 听出左方语气里的悦,小薰收回四处逡巡的眼光,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中 国人都没见过世面。事物的发展总得有个过程,外国的咖啡厅也未必就都是高级消 费场所,麦当劳刚进入中国时不打的也是高档路线的牌子!” “是啊!这些在外国没人搭理的店跑到中国来就成香饽饽了!”左方有些悻悻 地说道。 小薰知道他又误会了她的意思,一时想不出更的解释,只好沉默。 这是他吗?是那个当初她说上他接下、对她的心意知一著百的他吗? “这次回来还回英国吗?”过了一会儿,左方首先打破静寂说道。 “回英国?”她看他,“难道中国不是我的家吗?我为什么要‘回’英国?” “呵呵,”他干笑两声,“你别揪我的话茬!我不过无意中用了这个字!” “那么多的字为什么非用‘回’字呢?你可以问我是不是还去英国,也可以问 我是不是还要继续念书,还可以问我今后的打算如何,准备留在英国还是‘回’到 中国,那么多种问法你为什么非要问我是不是还回英国?”在小薰的咄咄逼问下, 左方明显手足无措起来,闪避着她隐含冰冷火焰的眸子。 “左方,你刚才进门向我走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右手食指搭在虎口上,再握 成拳头?” 她举起右手,学着左方的样子搭起食指紧握成拳。 左方看看右手,下意识地想把它藏起来。 “别藏了,左方!别自欺欺人了!无意识就是潜意识!其实你当初跟我分手根 本没有事实上的原因,你是出于心理上的原因,你觉得我出了国你就配不上我了, 对不对?” 对不对? 左方看看小薰,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在她的步步紧逼下无所遁形。他答道: “对!” 对? 这是他吗?是那个激扬意气、粪土王侯的他吗? 小薰彻底败下阵来。 “小薰,不管你承不承认,当你决定去英国留学的时候,咱们就已经不在一条 起跑线上了。”左方凝视着坐在面前,头上斜扣一顶黑灰薄软呢绒贝雷帽,颈上系 一条粉灰真丝颈巾,上身套一件米色高领羊毛衫,下身穿一条浅灰羊毛呢套裙,脚 上著一双纯黑半高腰牛皮靴的小薰,“那个时候你我就注定要分手了。” “不对!这是你自己以为的,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自己以为的?小薰,当你告诉我星巴克在英国、甚至在全世界代表的都只 是一种快餐文化,只有中国人或者只有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想我会怎么以为?小薰, 其实一直自欺欺人的是你自己。从你告诉我要去英国的那一刻起,矛盾就已经存在 了,只是你一直不肯承认!”左方看着小薰面前的红茶杯。红茶已凉了,铁锈红的 液体上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五颜六色的油膜,“看!在这种地方,知道有钱人和没 钱人的区别是什么吗?” 他端起纸杯,“有钱人喝惯了咖啡,根本不把喝咖啡当回事,加糖加奶随自己 的意,而没钱人又把喝咖啡太当回事,故意不加糖不加奶显示自己的品味,又或者 有钱人早已经喝腻了咖啡,坐到这种地方来只是为了喝一杯红茶。” “左方,你太过分了!”小薰被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断气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不已,“你知道我为什么喝咖啡吗?你知道我在英国一连七天不眠不休开夜车全靠 不加糖不加奶的高浓度黑咖啡支撑吗?你知道第八天上我心率过速被送到医院急救 吗?你知道我被医生告诫从此必须咖啡因的摄入否则会引起呕吐吗?你知道那以后 我患了严重的胃溃疡至今没好吗?你知道现在一般的咖啡红茶白开水喝到我嘴里全 都是一个味道吗?你知道我的味蕾根本已失去应有的功能全部麻木退化了吗?你什 么都不知道,左方!我完全没必要在你面前显示你我的分歧,我也没有义务替你证 实你这种胡言乱语的推测!” 左方愣了一会儿,紧紧盯住小薰惨白的脸颊。 在小薰的右眼睑下面,有一个因长针眼而留下的小小的疤痕,他记得很清楚, 他常说那是泪涡。现在,那因愤怒而分外明亮的瞳仁里面,没有晶莹的泪,有的只 是因在英国三年艰苦学习而将自己封闭起来的落寞生活,由于落寞生活引致的孤独 社交,孤独社交形成了心理上的与世隔绝,她再用这心理上的与世隔绝将自己冻做 寒冰,如今孤寂了三年的寒冰在跃动的火焰下因愤恨而流转灿然的冷光。 左方看向窗外。 窗外,车水马龙奔流不息,如同样浩浩于天地间的时光流水暗把年华偷换,拭 去了少女的红颜,也染白了少年的黑发,只有奔腾往来的人群才是一道永恒不灭的 风景,巍峨矗立在金光大道上。 “小薰,你看,建国门桥以东现在全被划作了CBD 商务区,五年后、十年后, 今天的星巴克到时可能就不再和周边的环境相适应。可是星巴从来没有变,变的是 这片地区和人们的感觉。” 小薰默默地望着街对面正在拔地而起的崭新写字楼,明天、后天、明年、后年, 那里可能便已斑驳陆离。 “但是星巴克也可以改变的。它可以跟上这片地区的变化,不被人们的感觉淘 汰掉。” “也许星巴克自己不想改变呢?” “为什么?”小薰盯住他。 “小薰,这就是咱们之间的区别了。”左方无奈地笑,“我生平的最高志愿是 考上好大学,拿个好文凭,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目的。 可是你不同,你想出去看世界,还想功成名就,最后希望找个人中龙凤共同度过幸 福人生。所以,你的要求会永无止境,我的进步也永远赶不上你的变化。” 小薰无来由地怔住。 左方口中的她是她吗?这就是她在左方心中一贯的形象吗? “小薰,你的最大问题不是好胜,好胜不是缺点,你的心结在于你潜意识里的 反叛。” 左方把纸杯放回到桌子上,“你看!我只不过在大家都把咖啡当时髦的时候就 想做一杯咖啡,争着把钱扔到星巴这种地方,而你,就偏要做一杯红茶。不论出于 什么理由,相信我,小薰,你要成为的不真是红花,只是咖啡里的红茶,当大家又 把红花作为潮流的时候,你可能就要改行去当葡萄酒。” 小薰充满迷惑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左方笑笑,说道:“你明白的!你以为你不明白,其实你的潜意识里明白。记 得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吗?无意识就是潜意识。你下意识反抗的不是我,不是社会也 不是所有的人,你要反抗的是你身边的人,你的父母!小薰!” 小薰蓦地一震。 “小薰,当初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因为你的父亲反对。” “不,不是的!”小薰飞快地插嘴,“后来我的父母已经默认我们的关系了。” “没错,已经默认我们的关系了,”左方点头,“然后你就着手改造我,想把 我变成你心目中的理想爱人。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拼命游说我想让我和你一同去英国? 你不是害怕寂寞,小薰,我了解你,你需要的是能与你平等对话的男朋友。” 小薰瞪着他,何必将她说得这么不堪呢? “现在你与我不平等吗?”她问道。 左方轻轻地自嘲地笑。“哦,小薰,我与你不平等,从我跨进门的那一刻你就 已经知道了。”他答道。 小薰用手蒙住眼睛,竭尽全力想将左方的话理出一个头绪,但是她只觉得越来 越乱,左方说过的所有话语似乎都丝丝缕缕地结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漫天漫地地 从空罩下来。 而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缚住了手脚。那网的每一根经纬都幻化成一把 利剑,每把利剑上的字都写着反抗。网的收口放在她父亲的手中,她的第一次挣扎 都无情地伤了她的父亲也伤了自己。 小薰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从咳式的频率一变而成为艰难的喘息,她连忙颤抖 着抻手皮包里摸,哆哆嗦嗦地摸出几粒白色的药片一把倾进了嘴里,然后便去拿纸 杯。 左方一时被她的举动吓住了,当她伸手去拿杯子时,方才想起一把攫住她的手 腕。 小薰无力地边挣扎边咳道:“放开!给我水!” 左方也急速说道:“茶水不能下药啊!”同时招手叫服务生。 此时小薰已停止挣扎趴伏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低声骂道:“笨蛋!还……顾 得上…… 这个!你想……我死……吗?“ 左方一呆,手便松开了。 小薰浑身打战,伸双手捧住杯子勉强送到嘴边却怎么也举不起来,左方伸手轻 轻托住纸杯,小薰便几乎一口气也不换就将杯中的残茶全部和药吞下肚去了。 半分钟后,她渐渐恢复了平静。 左方问道:“那是什么?” 小薰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答道:“镇静药!” 左方凝视着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颊,就突然忘形地一把拉住她同样苍白而无 一丝血色的双手,柔声叹道:“小薰,你怎么了?你在英国这三年到底怎么了?” 小薰慢慢地但是坚定地缩回自己的手,眼睛却看着左方的手,目光复杂而柔情。 在左方的左手无名指上已是戴着一枚小小的方方正正的铂金戒指,戒环牢牢套 住了他的手指,也清清楚楚地向小薰说明了他现在已婚的身份。 左方愣了愣,但转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伸开自己的左手,挨个铺平了修长 清瞿的手指,让那枚方戒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光。左方涩然说道:“我今年 六月刚刚结的婚。” 小薰迅速地用三年来锻炼出的社交本领武装了自己,但她的声音仍然或多或少 地暴露了她内心正波澜起伏的活动,轻笑道:“是吗?恭喜你了!”顿了顿,又问 道:“新娘子我认识吗?我想我应该不认识,对吧?工作单位的同事?还是介绍的?” “介绍的。” “哦,那一定很漂亮。” 左方突然笑起来,说道:“小薰,原来天下的女人不管有多么出色还是平凡, 她们都有一点是相同的。知道她怎么向我问起你吗?她说你一定很漂亮。” 小薰闪动眼睑,问道:“你向她提起我吗?” 左方停住笑,凝视她的眼睛,低声说道:“当然!” “你怎么说?”小薰极力抑制住声音里的不平静。 “我说,我是‘缺月挂疏桐’,你是‘飘渺孤鸿影’,你‘拣尽寒枝不肯栖’, 我只好‘寂寞沙洲冷’。”左方一字一字娓娓道来。 “哦,你挺狡猾呵!这样等于什么也没回答。”小薰失笑,“她没追问下去吗?” “没有。”左方直看向她的眼睛里去,“她没你反应这么快,也想不到这么多, 所以她挺适合我。” 小薰轻笑一声,说道:“因为她和你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晚上,小薰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一进大门,就见屋中一片黑黝黝地,她 从门廓的角度也看不到客厅中是否有人,于是摸索着寻找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想打开 走廊里的照明灯好换下脚上的皮靴。突然,她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紧接着客 厅里的灯就亮了。 小薰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一时受不了日光灯白亮灼目的刺激,下意识地抬手挡 住光线,仿佛在阻挡别人突如其来的进攻。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来,看到已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正是她父亲,冷冷地注视 着她,似乎在一直等候她回来。 为了缓和气氛,小薰勉强问道:“爸,妈呢?” “她去你小姨家了!”她父亲用生硬的鼻音答道。 “您坐在这里干吗?怎么也不开灯?”她继续问道。 “等你!看你什么时候疯够了回来!”她父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愤慨和痛心。 小薰不由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这次回来不会再和她父亲吵嘴,起码大家看在三 年的远离和即将到来的一年的分别上会有所收敛,可没想到她回来还不到两个星期 的时间,最先发难的竟然是她父亲。 她的语气防卫般地就也急躁起来,说道:“您怎么了?我去见个同学,大家聊 聊。” 她父亲冷哼一声,说道:“同学?是不是那个叫左方的?” 小薰停住了正去解鞋带的手,慢慢直起身来,挺直脊背平视着她父亲的眼睛, 一字一字地说道:“您偷听我的电话?” 她父亲冷笑起来,从沙发中挺起腰板充满嘲讽地说道:“偷听电话?我可没克 格勃的本事!你在客厅里打电话,声音钻埸耳朵,我有什么办法!” 小薰扶住墙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口中却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不过去见个过去 的朋友,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现在都二十六了,这点儿自主权总应该有吧!” “有!你当然有!再自主一回到深更半夜坐在桥头淋雨!你看你多有主见!多 有个性!” 她父亲大笑起来,声音中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您说这些干吗?都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左方也已经结婚了。我连见见他的权 力都没有吗?”小薰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尽量把话说得和婉,可是愤怒的语调 在冲口而出时所做的挽留依然改变不了火药味十足的空气。 她父亲停住笑,恨恨地说道:“结婚了!你也知道人家已经结婚了,还巴巴地 跑去干什么!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的自尊心都到哪去了!你摸摸良心,你还有 没有脸皮!” 小薰倏地抬头,把手从墙上收回来,挺直身子面对她父亲站着,僵硬地从绷紧 的身体中泛起空洞的回音,颤声说道:“爸,您别问我自尊心到哪去了。我的自尊 心早被您这二十年来左一句‘厚脸皮’、右一句‘没心没肺’给消磨干净了。难道 我就应该往他脸上泼硫酸、往他心口上插刀子才叫有自尊心吗?” 她父亲勃然怒道:“那你为了他要放弃留学、分手后就自暴自弃才算有自尊心? 这次你是不是又想放弃明年的第二专业了?” 小薰尖声说道:“这不是有没有自尊心的问题!我只不过不想经历失败!” “是吗?”她父亲不由冷笑了,“好啊!那现在我想你已经成功了!” 小薰几乎立刻就被击倒了。眼前的景物迅速模糊成影影绰绰的水雾,甚至连她 父亲也变成了这片朦胧的背影,摇摇摆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和她父亲久往以来不绝发生的争吵全没有这一个残忍的字眼给她的打击来得 大。她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拭去正逐渐蓄满在眼眶里的水,大声说道:“起码即使 我作为一个英国剑桥大学的研究生,也绝不会嫌贫爱富、教唆自己的后代和我看不 顺眼的朋友分手,这就是成功!” 她父亲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厉声吼道:“荣小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 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这些年受的教育哪去了!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越活越没规 矩了!” 小薰站在走廊里,任凭自己浑身抖得好似秋风中的落叶,和她父亲对望着。一 个的昏花眸子里充满了爱之深责之切、外冷内热如炉膛般的火焰,一个的清冷眸子 里则浸淫了在国外吃尽留学苦、满心想找人倾诉却欲语还休,只为自己点燃的如铜 墙铁壁般的火焰,熊熊怒火在客厅光裸刺目的日光灯照射下,激起阵阵秋日的涟漪。 小薰和她父亲正发生激烈争吵时,她母亲回来了。一进门,看到父女两人如仇 人一样狠狠地相互盯着,便知父女间的争执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她怯怯地拉拉小薰,问道:“又和你爸怎么了?” 小薰的父亲没好气地喝道:“甭理她!我问问她是不是去见左方了有错吗?” 小薰的母亲偷眼看小薰。 小薰便一扬头,说道:“没错!我是去见左方了。我又有什么错?” 她父亲听见,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来,用手指点着小薰骂道:“你还有理了你! 上赶着去见前男朋友,人家还是结了婚的!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你!那年半夜里跑 故宫去淋雨,结果烧得死去活来让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他父亲用手拍拍自己的 脸,“我活了大半辈子,楞是半个月没敢出门见人!” 小薰气得簌簌发抖,对母亲说道:“您看!这就是我爸说的话!我就是泥人是 不是也得发个土性儿!” 小薰的母亲未及开口,她父亲已怒气冲冲地接道:“好!你了不起!你有脾气! 你走啊,别进我家的门!” 小薰冷眼看他,从牙齿缝里清晰地迸出三个字——“走就走!”说罢,她毫不 犹豫地走过去开门。 她母亲慌忙将她拉住,对她父亲说道:“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你还提他干吗! 去见见原来的男朋友也不用把自己闺女撵出门去!” 小薰的父亲见了小薰的母亲说话,不由自主放缓语气道:“我替她不值!我就 是问问,她用得着发脾气吗?” 小薰倏地回过头来,一字一泪地对她父亲说道:“乞丐也知道不吃嗟来之食, 您问我话的时候又把我的自尊心放在何处?” 她父亲随即冷笑道:“这会儿你有自尊心了,去见左方的时候自尊心在哪呢? 不是搁家里忘拿了吧!” “老荣——!”小薰的母亲厉声道。 “好!好!”小薰冲她母亲点点头,吞咽下周围冰冷的空气和从眼睛倒流下的 苦咸泪水,“我这次出门不会再忘带了!”她又望一眼她父亲,狠命咬咬牙,“您 放心!”小薰拼尽全力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立即转身打开大门义无反顾 地扬长跑下楼去。 跑出楼门,她顺着护城河慢慢地走。护城河里暗绿的河水在秋风吹拂下泛起层 层滑软如丝绸的褶皱,不断地向远方荡漾开去。河边草地上的几条长椅在夜幕的掩 映下影影绰绰地坐着一对对摩肩靠背的人影,将幽深的夜溶入了隐隐的甜蜜。沿着 河岸,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听石子在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撞击或跌入草 丛传来的细碎声响。有几次,她将石子踢到了几对情侣的脚边,那两个人抬头莫名 其妙地看她,她笑笑,涎脸说道:“看见我的钱包了吗?我昨天落在这儿了!”结 果两个人脸上交错着惊骇和恐怖的表情飞快跑掉了。她自己偷偷乐得几乎岔气,刚 出门时怨天恨地的怒火在北京秋夜里逐渐包围过来的清凉和遥远的博大深邃烟消云 散。 这条护城河是她小时候常和她父亲来玩的地方。那时,每个夏日里吃过晚饭的 傍晚和夜晚的交接过渡时分,她都会被父亲牵了手,悠然地散步到这条河边。二十 年前的北京,没有如今的喧嚣繁华,她可以在这里捉蜻蜒、捕萤火虫、抓蚂蚱、粘 知了,她父亲则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看她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童年。 但是,谁暗把流年偷换、谁悄把岁月轮转,当她逐渐长成如花少女,青涩的容 颜也由锦瑟的青春代替,她的父亲,却已垂垂老矣。是何人,拿去了父亲的时间与 生命转嫁于她的身上;是何时,她日益显现了父亲的执拗与顽固;是何地,她接过 了父亲手中的锅铲为他整治出下酒的小菜;波澜不起的河水无言,她也无言。 在护城河边靠近长安街的一条小胡同里,有着一座经由废弃的寺庙改建而成的 小学校,那是她的母校。当年,每天清晨她都会背着一个军绿的小书包,经由北池 子大街上学去。 路上,一棵棵挺拔高大的槐树记录了她六年来的脚步;而她,清楚地记得每棵 槐树的参天巨影,却又陌生地忘却了它们究竟数有几棵。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上一 年级的第一天,一个小女孩儿兴奋莫名的脸因激动而绯红着,还有跨越了二十年时 空的童谣蜿蜒曲折地钻入她耳中——“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而在她身旁,正如孺子牛一样勤勤恳恳伴随着她的正是她的父亲。 她蓦地抬头,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顺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到了当年的小学校口。 这会儿,校园中一片静寂无人,只有负吹过操场的呼啸声音在空旷的平房间回荡。 小薰走上前去,校门旁的传达室里透出隔着玻璃的昏黄的灯光,一个老者的面孔显 现出来,打量她几眼,问道:“姑娘,找谁呀?”她一愣,这是不原来的夏伯伯, 那个温文和蔼的老头儿,和她外公一样地酷爱菊花。她曾经将几盆泥金捷报、太真 含笑和薄荷香从她外公那里偷渡到夏伯伯的传达室,为的是能在今后迟到或课间操 溜出校门做一只被网开一面的小鸟。 而她从此也可以在课间操或午休时抱着香甜的烤红薯就着清凉的薄荷香气下咽。 现在,失去了记忆中的夏伯伯竟使这已焕然一新的小学校也添了几分生疏之感,她 只得冲窗户里的老者抱歉地笑笑,转身向来路走开了。 闲逛在马路上,小薰不知何去何从,最后,儿时的习惯毕竟占了上风,她决定 还是到她外公家里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