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几乎在上学的每一天都要想起林姨。我甚至希望我书桌上摆放的毛主席像, 是林姨的像,我深知这念头是多么的可怕,但我控制不住。我无法集中精力,老师 批评我是对的,我总是记不住雷锋的日记记了些什么,更别说毛主席的老三篇了。 不过,上课我还是能听进一些东西,象什么毛主席点亮的八角楼的灯光,李玉 和磨剪子磨刀,鸠山偏得要密电码,还假装和李玉和交朋友,但我不明白黄河为什 么被说成是中国人民的母亲?河与母亲在形态上太不同了,我不理解,但我不敢问。 我很痛苦,真的理解痛苦了。我真心实意地在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向毛主席认 错。在清明节为革命英雄纪念碑扫墓的时候,我真诚地打算为那些我不认识的烈士 报仇,我幻想的方法是扒了国民党的皮。我的红心鼓涨涨的,跟着学校老师宣誓: 我将继承烈士们的遗志,踏着敌人的血迹,前进! 我让心随着锣鼓喧天,在白云间飞翔! 我写了加入红小兵的申请报告,并且在报告中我提到了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 我又流利地念出了佛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但学校不买我的账。学校就好像是 跟我有仇似的,始终在剥夺我打算为人报仇的权力。 我不停地受到批评,到后来就更惨了,那一阶段社会上又开始流行立新功什么 的,老师指名叫我立。我也想立,立了全班鼓掌。但不知怎么立?老师说很容易, 将你妈见不得人的事说说,要不就写在纸上、日记上再上缴也行。我说我妈在部队 上班……胡说!老师不爱听,她说我说的是那个妈,就那个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好 人的那个,哎你怎么有两个妈,怪事,要不你爸,也够戗,就说你那个妖里妖气的 妈……我想了想,不忍心,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老师就带着同学折腾我。不过还有 比我更惨的。有一个同学信了老师的话,把他父亲收藏的日本战刀缴到了学校,他 父亲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还被带走了关了起来。那个同学虽然当时赢得了掌声, 但不久就因为一个小事,被老师称为本性问题给批倒批臭了。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 象很深,深的足以埋葬任何东西。 也许林姨回来就好了。我盼着。 林姨真的回来了,我听到消息后,心咚咚的跳。 林姨是和他的家人一起回来的,可谁知却跟来了很多人,那些人嚷嚷的快速走 进林姨的家,然后就将屋里的东西往外搬,说是不能手软,我们那个地区的人全去 观看。到最后,赵叔叔和赵爷爷、赵奶奶被几个人连推带搡地带走了,我见到后内 心有一丝高兴,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更是不道德的,但我控制不住。这愿望就这样 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我很满足。现在就剩下林姨一个人了,我看到她的脸色煞白, 披头散发的,像传说中的女鬼,吓人极了,但也好看极了,只是她的脸白却是因赵 叔叔而来,与我无关,甚至让我微有生气。这时离林姨很远的地方,已经摆放了一 大堆东西,一看就知道很值钱,但有人还在从屋里往外搬,一直搬到天黑。那件模 样怪怪的皮草是最后被拎了出来,摔在了地上,我抖动一下,而天就随即刮起了大 风。不少人受不住了,回了家不再观看。鉴于我家和林姨的关系,最后只有我像猫 一样在就近处溜达,偷看。大概到了夜里十点钟左右,大部分抄家的人走了,说是 要拿车去拉这些东西。母亲叫我回家,我没听见,母亲生气了,将我拉回家,我们 全家人都呆坐着,不说话。到了夜里十点中左右,母亲拉起我,径直向林姨家走去。 我说不清为什么恐慌起来,我们穿过黑夜穿过风,来到林姨家,林姨正呆坐在空空 的床上。 就在那天,据说林姨和赵叔叔离婚了,是赵叔叔把林姨甩了,有几个嘴碎的老 娘们儿很开心地笑,并窃窃说,林姨的问题更大,她们说林姨这个妖精很可疑。 也就是在那天的晚上,母亲和林姨发生了大的冲突,我记不得她们的详细对话, 但内容就清楚,就象我记得林姨的一切那样。我日后尝试着恢复她们的对话内容, 我相信就是这样。 林姨坐在床上没动,母亲就在屋中走动,身躯挺拔。 你如愿以常了,就让你干儿子陪你吧我答应你了。母亲说话了,她压低着声音。 我已经冒了多大的危险你是知道的,但我不愿意被别人拖下水,我是豁的出去 的,谁也别威胁我。 林姨还是不说话。 你记住,儿子是你要的。母亲说,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多谢你的好心。林姨冷冷的说,声音也低低的。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过来了,你别逼我太狠,惹极了我什么都抖出去,谁也别 想过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林姨发火,我惊呆了。 母亲的眼神充满怨毒,她狠狠地回敬着,我要是忍受不了了,我六亲不认! 这时,有一个街道干部进门了,母亲和林姨全换了另一副面孔,向街道干部微 笑。街道干部看了看我,母亲就解释说: 街里街坊的,林姨又没直接的问题,给她点社会主义的温暖。 那干部就说: 温暖?温暖个屁!她林姨呀,你有什么问题赶快跟组织说,你要是等组织查出 来,哼,你知道我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 母亲这时背对了街道干部,盯着林姨,她的眼睛在瞬间睁得圆圆的。街道干部 接着说: 如果没有更好,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要好好改造,那个那个……这样吧, 从明天开始,你负责扫街道,要扫干净哟,别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跟疯子似的。 林姨温顺地点头,那干部和母亲就走了出去。 母亲和林姨之间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我开始警觉了,对,是阴谋,学 校就是这样教我们的,说不好林姨还真是坏人?这念头一出,我几乎魂飞魄散!该 相信谁呢?我想了很久,决定暂时相信林姨,就像相信天空暂时不会塌下来一样。 林姨等母亲走后,痴呆了一会儿,就走过来将我搂在怀里,坐到床上,我们一 句话都不说,坐了很久很久。屋外的风刮得很大,我又想起母亲那个狂风怕日落的 说法,想象着那个巨大的怪人,在深夜忧伤地叹息着。林姨突然震颤了一下,呜咽 着哭泣起来。我觉得我胸口里面什么地方受伤了,很疼很疼的,我好怕,林姨就这 样搂着能有多久呢?能到我死吗?如果她先死了呢?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孤独了,它象是刻在小树上的刀疤,并且会随着树的成长, 变得越来越深,就象现在我的孤独那样。 夜已经很深了,林姨说我们睡觉吧。她的声音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女孩儿。 这一夜林姨没有洗涮,合衣抱着我入睡,我们身上搭着一床陈旧的被子,原来 我们睡的那床被子已经被那些人扔到了外面,再也不属于我们了。这床旧被子很薄, 挡不住冷空气的入侵,再加上屋里没生火,进到鼻中的空气特别冰凉,我只好紧紧 扎在林姨的怀里。 她的怀里,飘浮着一缕怪怪的香气,并伴着一种鼓声,那鼓声象是来自很遥远 的地方,震得人晕晕的,让人想起无边的黑夜。我忍受不住了,爬了出来。我看着 林姨。 林姨没有睡,在夜晚,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长时间地望着屋顶,偶尔眨动, 我很想听到她眨眼的声音。我继续安静地看着林姨,希望这样的时间永远的长下去, 直到很远很远。但顷刻之间,所有的宁静都被打碎了,窗外燃起了大火,跳动的火 焰将夜色都烧着了。林姨把我搂得更紧了。 别怕,是那些人在烧东西,烧吧,全都烧死算了。 林姨用嘴唇亲我的脸,我的额头。我感到一阵迷糊,想起林姨穿皮草的那个晚 上,我恍惚着以为眼前正被一只动物舔噬,那种酣畅的死的念头一下子奔来,我真 的想永远地死在林姨的嘴上。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梦里,我正在冬天的风雪中和一只温柔的动 物玩耍,一声尖叫传来,我惊醒了。林姨已然紧缩成一团,她的双眼睛放出湿润的 光亮,我顺着她眼的方向望向窗外,见有一个笨拙的影子在窗前晃动,并轻打着窗 户,我全身的毛发全竖了起来,身心里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我急切地向林姨 求救,可林姨已经吓的不成样子了。一切已不容我多想,林姨的已手软软地贴在了 我胸口上。一瞬间我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勇气,扯起脖子喊了一声: 谁呀我操你妈! 那黑影还在动,同时有呜呜的声音在向窗内冲击,我接连不断地骂,给我,给 我的林姨壮胆!外面终于有了人声,那嘈杂的人声吼得地都颤了,影子一下子消失 了。 屋里安静了,安静得像一个洞穴,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我在洞穴里卷曲着, 卷曲了很久,林姨的手伸了出来,那手在洞穴中反着白光,它不再象从前手心微扣 着,而是并拢了手指,在我的下颏、嘴唇,以及我的胸膛上反复滑动,直到滑向我 的肚子,我的身体震动起来,有火在烧!是的,窗外的火在燃烧。我要欠起身看林 姨了,我好想看。我支撑起身体移过眼睛,我看见林姨的眼亮了,象燃烧的蜡烛, 在洞穴中闪光,并颤栗着照耀着我。我想学林姨的样子,将嘴送上去,亲她的脸, 她的脑门,亲她的嘴,但我又担心这蜡烛会就此熄灭,破坏了洞穴中现在的情…调, 是情调,课本上有这个词,哪怕是我挺愿意批判的资产阶级的情调,所以我停止了, 停止了这种流…氓…的行为,没亲林姨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