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街道突然宣布——其实也不是突然,而是经常的,只是我的神经仍是很脆弱— —召开批斗大会,连夜集合,批斗一个杀人灭口的现行反革命,还得赶快,批斗完 了人家还要拉走枪毙呢,特别忙,我只好和林姨快去,别耽误了人家时间。我和林 姨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们看见了母亲。我想说话,但林姨阻止了我。母亲也奇 怪地装作没看见林姨,只顾看批斗会。批斗会进行的很热烈,我和林姨跟着高呼了 不少口号,然后就回家了。大概是出门急少穿了衣服,林姨一下子病倒了。 林姨这一病就病的不轻,我决定请假不去上学,林姨不同意,我只好上学。但 那次我正赶上大卡车游街,围了很多人,把道路堵得满满的。我翘首引颈,看见车 上有几个男女犯人被五花大绑捆着,脸色灰白。卡车继续缓慢地行进,我和人群缓 缓地跟随。执行的人站在另一辆车上,用铝皮做成的喇叭,讲述流氓犯犯罪的经过。 我听着,其中有两个是男女乱搞关系,干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头脑全乱了, 嗡嗡地响,甚至不知道那人在说谁?我突然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害怕极了。我没敢 去上学,在外面转了半天,特别想回家,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母亲会有各种话等着 我,我想起了林姨,心口有点疼,但最后我还是茫然的回了家,林姨在生病,在需 要帮助,我想求母亲。母亲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我,手就撩着额前的发。我楞了 片刻,就小声告诉母亲林姨生病的事。母亲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病是常事,没 什么大不了的,你去讲给街道听吧。我答应着退去。母亲又叫住我,找出了几片阿 斯匹林,让我带回去,我说了句感谢,母亲险些大怒!我赶紧出了门,回到了林姨 的家。 到家后林姨一眼看穿了我,就责怪我不该去求母亲,说那样会被母亲看不起的。 我答应着,掏出白色药片,林姨看了良久,才让我端来水,喝了下去。 我从柜子里拿出干挂面,准备在给林姨煮面,有几个人闯了进来,问林姨那件 皮草哪去了,说一定是林姨将那件皮草偷了回来,还妄想过反革命生活,本性难改! 林姨没有争辩,她顺服着,象一只小羊羔。那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又砸了几只碗, 并且迅速地找到了那件皮草。临出门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死死地看林姨,表 情怪怪的。到底谁替你偷回来的?那人问。林姨没说话。那人恶狠狠地骂,他妈的, 老子逮着他,先专政了他!那人出了门。我接着煮挂面,林姨看着我,温顺地看着, 偶尔有惨淡的笑意,浮上她苍白的脸。 我又去上学。老师将我逃学的事汇报给了学校,校务处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问我为什么逃学?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他可以听。我提高了警惕,闭口不答, 主任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我坚持着不开口,校务处主任开始生气了,他站起身 在我周围来回走动,那脚步声象踏在雪地上一样,发出空空的回响。天气本来就冷, 这下我抖得更厉害了。其他的老师下课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加入了批评我的行 列,他们七嘴八舌地轮番冲向我吼叫,你中毒太深了你!什么玩意儿,对毛主席一 点感情也没有,就对你那个小妈感兴趣。我的班主任说着说着突然象一下被断电的 机器,不动了,她看着我,象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走过来近距离盯着我,很久。你 妈到底是谁?她冷不丁地问。我心慌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他老师对我班主 任的话感了兴趣,纷纷问她,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到底是五好教师,不是那个妖 精吗?班主任思忖着说她也奇怪,斗争越来越复杂,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随即, 他们开始当着我的面议论,说什么按理说应该是王的那一家,户口本上是这么登记 的,但每次都是姓林的那个妖精来开家长会,不会是个野种吧?校务处主任象完成 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自己先享受着乐了起来,肩膀一颠一颠的,表情象哭。 那应该算劳苦大众啊?算术老师同情地猜测。 就是劳苦大众,没错。音乐老师肯定着又怀疑着说,那他应该心向党啊? 劳苦大众怎么样?校务处主任说,也照样有革命的叛徒……。 你说谁?有的老师问。 《杜鹃山》的温其久,重庆的普志高,王明,张国涛,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校 务处主任摊着两手,一遍遍抖。在场的老师全都变颜变色起来,发出“原来这样” 的叹息声,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校务处主任最后挥舞着胳膊说,不过还要深入 地了解一下,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相信这一点,不过遗憾的是,这帮没什 么文化的人民群众,总说不到点子,破鞋的事已经确定了嘛,就该有一些新的发现, 要努力发现问题,不断地深挖,革命说到底不是请客吃饭嘛,比如说,姓林的那妖 精晚上老装神弄鬼的,大夜里的不停地尖叫,搞得街坊四邻的都不得安生。这是为 什么,我看呀,说不好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向我们的阵线发起进攻呢!人家在嚯嚯地 磨刀,我们却睡大觉,要不就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哪有鬼?那是人心里的鬼,好了 你先出去,我布置一向紧急工作。 我被捻了出去,来到操场,看见有两帮同学在打架,很有一些章法。 放学后,我向林姨家猛跑,穿过那片荒凉的野地,和野地中的那片坟墓,我拼 命的跑,我的家就在野地的那一边,我本来是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但那一次真的很 奇怪,不远的距离,我竟然跑到天大黑才到林姨家。月光青幽幽的,跟踪着我,我 知道,但我更知道我摔不掉它。我进了门又立刻关门,把部分月光和黑暗截断在门 外,喘了会气,我开始等林姨。按平常林姨这时该回来了,街道路面上的各种障碍 早就被林姨清理完了,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真的着急了,学校开始布置任务,我必 须赶快告诉林姨,一分钟都不能等! 这时,有好心的街坊进来冲我说,傻逼,你那个林姨到街道居委会受训去了, 还等什么,自己吃吧。我表示了感谢。等那人走后,街上静下来,我蹑手蹑脚关了 门窜了出去,猫腰朝着居委会飞跑。来到居委会的院墙前,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 向窗全闪亮的灯光挺进!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惟恐外面的人听不到似的。我有些 紧张,缩下了头挨到窗下,然后慢慢起身通过窗户缝向里张望,我看见林姨和几个 面孔象鬼一样的人一起,卷屈在角落,街道干部学着毛主席在照片上摆出的插腰姿 势,高声大气的比划着,并且越说越怒,说到中途,那干部挥手打了林姨一个嘴巴, 我颤栗了一下,嘴里竟发出了声。那干部甩头向窗这边看:有坏人,抓!那声音也 象是被甩出来一样。我头上的毛发根根倒竖,疯了似的逃窜! 在这!斜地里窜出一个黑影,压了过来,我腿发软,横着跑,在跑出一段之后, 我快被逮住了,我从对方连成一片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很愉快,并欢快地叫着。我没 别的办法了,只好向那道矮墙冲去。矮墙的那一边,曾经是一片埋葬死人的坟墓, 尽管消平了许多,平日人们轻易不敢问津。林姨曾说,即使在那里,仍不是最安全 的,死人仍然被活人打扰。林姨这话,一度令我惊恐不已。但好在我跑向坟墓的那 个阶段,已经不允许人死在这里了,因为,死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呢? 我顾不得许多了,径直地窜了过去,翻过墙头跳了下,怕起来继续狂奔!我发 现这片坟地竟然是如此广阔,那一座座坟头在我眼前展开着,浩浩荡荡,象浪一样, 源源不断涌来。我继续跑,猛地一下我被坟头掀翻在地,才发现此时追赶我的,早 已不是人,而是被吓出的我的魂魄。我塌实了,安静地躺着,享受着坟地的辽阔与 安宁。是享受,书上有这个词。我闭了眼,很久才睁开。我看天,如洞穴的天空繁 星密布,伸向遥远不可及的地方,但这洞穴已没有了林姨,我感到孤独、恐惧。我 坚持着,恐惧感越来越旺盛,我挺不住了,爬起身往外便跑,但总也跑不出,总是 重新回到原来的地点。我受不了了,大哭起来,四周一刹时都有哭声响起,我赶紧 住了口,伏在了地上。 不知挨过了多长时间,天开始蒙蒙亮,能够看见地了,见到坟了,我站起身朝 着林姨的方向飞跑,急切,勇往直前,终于到了居民区,我小心绕过巡查人员的手 电光注,来到了林姨家的门前,我站住,轻轻的将身上的土拍了拍,便推开了房门。 林姨一直黑着灯等我,见我回来,她急忙查看我全身,她不敢开灯,只好靠的 很近,她的动作真象一只妖精,我闪躲着向她解释,说我到同学家玩去了,玩的晚 了一点。 你个小兔崽子!林姨神经病一样陡然低声恶骂。敢骗我,哪个同学搭理你个王 八蛋!她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委屈地说:我是看你去了……。 用不着!她发疯似地低吼: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恨不得我死了呢?你个 丧尽天良的东西,该千刀万剐!我用不着你看我,看我死呀你!她喋喋不休,好看 的脸全变了形! 我气愤起来!我不全为了你吗?你妈的你好坏不分,谁忠于你都不知道,就是 一个疯子,妖精,骚货!破鞋!最后两句我喊了出来,并倒退着靠向门口。已有天 光铺在我的脚下,我感到振奋异常。而林姨就合身扑过来,一把抓住我。 你也骂我,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乌龟王八只能成精,跟你妈一样啊! 林姨全然发了神经,她开始胡言乱语:全是你妈,这世道才他妈这么乱!又生 了你这个野种!她一把将我按到床上,顺手抄起暖瓶。我他妈烫死你!她的眼睛已 不是蜡烛,而是尖刀!我刚想大叫,她身体一阵摇晃,暖瓶脱落在地上,引起炸响, 隔壁传来邻居的恶骂。而她已经跌倒在地上,闭了眼睛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死了, 连忙上前急叫,林姨!林姨!你怎么了?你别死,你别死!我扑在林姨身上,所有 的怨恨全消失了,全换成了对林姨的关切之情。林姨你怎么啦?别吓我!你说话呀, 你打我吧,打我吧……。 林姨动了,她那白白的曾经奇怪的手,伸向我,抚摩我的身体。她的手依然滚 烫。她继续抚摩,而她的嘴就呜咽起来。对不起,我真的快疯了呜——! 我下了地没听她的阻拦,到火上烧了开水,我坚持让她喝下,直喝到她脑门上 冒汗。 林姨缓过神来,幽幽地看我。 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你还想听吗?她问。你要听,这是林姨的故事,你一定 要听,你还要记住,不许和任何人讲,你要继承林姨的遗志,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她又讲了起来。 那一晚,妹妹没有得手,姐姐早有防备。她把妹妹拖了出去,郑重其事地告诉 妹妹,从此,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死是活。但是只要妹妹再敢胡说八道,她 就会要了妹妹的命。 夜,黑得象个洞,四处无人,上哪里去呢?妹妹怕极了,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 走,一直走到天亮。她不敢见人,就走向了野外,她心里苦啊,怨恨姐姐把一个好 端端的家给毁了,她想报仇,可怎么报呢?希望在哪呢?到了这一天的中午,她遇 到了坏人,等坏人扒了她的衣服将她糟蹋了之后,姐姐赶来了。姐姐抱着妹妹大哭, 说她对不起妹妹,她一定要为妹妹报仇,杀了那两个王八蛋!妹妹听了姐姐的话, 心里呀,也恨姐姐,但程度不一样了,到底是亲姐妹呀。姐姐领着她朝着坏人去的 方向找去。在那个很大的城镇,到哪里找呀,姐姐眼看着希望没有了,就发了疯, 在夜里,姐姐不是闯进人家抢钱抢东西打家劫舍,就是放火烧人家房子,看着大火 真的烧旺了后,她拉着妹妹就跑,一路上她笑啊,拼命地笑。妹妹受姐姐的感染, 也跟着笑,妹妹在火光中总是能看见母亲的尸体,在火中燃烧着,但妹妹已不想其 他的了,她甚至还帮着姐姐望风,想着要把整个世界全烧死! 有一天晚上,姐姐出了门,很晚很晚才回来,进门后坐立不安的。妹妹问出了 什么事?姐姐犹豫了很久,仔细看着妹妹,看的妹妹心里直慌乱,她哀求姐姐别吓 她,她会听姐姐的话。姐姐长出了口气,就问妹妹,知道革命吗?妹妹一听革命以 为姐姐要对自己下手了,婚差点飞了出来。姐姐一把按住妹妹,急切地说,不是要 你的命,是要地主老财的命!让穷苦大众翻身解放。妹妹胡乱地答应着,姐姐直起 了身,脸色庄严充满了杀机。姐姐让妹妹选择,是放弃革命还是跟姐姐走,放弃就 只有死路一条。姐姐强调着。妹妹一听,连忙答应下来。姐姐又特意强调,决不许 说出自己的父母是谁。 知道吗?姐姐突然小声起来。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我们也得没命。妹妹这是第一 次看见 姐姐害怕。 妹妹就说:那咱们就算了吧,就你和我过……。 不行!姐姐挥着手说:我必须革命!再说,我们也没路可走了。 就在当天夜里,姐妹俩上路之后碰上了打仗,死了很多人,姐妹俩被打散了, 妹妹再也找不到姐姐了,她哭的不行,只好随着逃难的人走。有一天,妹妹碰上了 一个老乡,那人很吃惊地看着妹妹,说你怎么还活着?妹妹赶快问那人,看到过姐 姐没有?那人摇着头说别提你姐姐了,快离开她吧,你的小命能活着就不错了,妹 妹又问,为什么要离开姐姐?那人慌慌张张的说,没工夫跟你解释,兵慌马乱的, 先让小命活下来再说吧。妹妹到底明白了,也彻底糊涂了。 我哭了,为林姨,也为我自己,更为故事中的那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