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春天到了,赶走了严冬。但天还冷。 我又去上学。我想着林姨的情况想改变些什么,不能总是这样下去了。在途中, 我见有马车在同学中间经过,这可能是机会,至少会给老师一些好的印象。我跑上 前抓紧推车,全不管马是否需要我帮忙,只要让同学看见就行。我拼命推,心里盼 着我此次学雷锋的行为能被学校知道。推完了马车,我记得还干了点儿别的,我忘 记了,总之是好人好事。到学校后我等待着,但学校跟我装傻,不仅装傻,学校还 用即将召开的运动会为难我,为我加上附加条件:每个同学必须穿白色运动鞋,我 根本没有!我羞愧难当。 林姨知道此事后,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双破旧的运动鞋,逼着我穿在脚上。同学 哄堂大笑,嘲笑我是破鞋,个别有恶毒幽默才能的学生,甚至说我把林姨穿上了。 我恼羞极了,却不能成为愤怒。我默默地坐着。哨声响起,我去站队,队伍密密麻 麻地站了一片。体育老师快步走到我们班前,扫视了全班一眼,却将目光停在了我 身上,我的脚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体育老师开始上下打量我,打量完后他厌恶地瞪 了我,退到稍远处喊起口号,稍息,立正——!队伍要出发了。校务处主任做最后 的巡视,他挨着班审查,我有些怕他,尤其现在。他终于来了,来到我在的班级前, 他一眼就发现了我。出列!他欢快地叫了一声,我痉挛着走出。这时,我们班主任 走到校务处主任跟前,小声地说着,我知道班主任在为我求情,让我留下来,接受 检阅,但我没有感激。班主任很快求情失败,我被安排到观看席上就坐,其实就是 码放的各班的椅子,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学生,学生都参加检阅去了,只有老师 就坐,还有我。我眼睁睁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艳阳高照,春寒料峭。 校长作了战前动员,游行开始,队伍一排排从主席台前经过,学生们头上顶着 小花圈,威武极了,口号喊的山响。有女生打着快板书为队伍加油! 敌人的队伍跨下来,我们的队伍冲上去,冲呀冲上去! 直到中午,检阅才结束。下午,各班练习投弹,投假冒的手榴弹,假戏真演地 摸敌人的岗楼。一批批的学生上去了,又一批批地倒下,敌我两方对阵,煞有介事。 有两个体育老师最后竟真的因为攻守阵地的事,动手打了起来。校长很高兴,说喜 欢捍卫荣誉的人。阵地战打完后,是比赛匍匐前进,学生们全趴了下来,前进开始 了!我们班的名次总是落后,班主任急坏了,来回走,嘴里就骂:给我冲,第一名 是一等功,后退的不要,死拉死拉地,八嘎!废物,统统给我拉出去枪毙!最后, 她突然发现了我,并紧紧盯着我。我赶紧站起来,全身蹦紧。你行吗?她问。我行! 我全身又有了温热。好!带罪立功,给我上!她喊。我冲了过去趴在了齐爬线上, 等待命令。当哨声响起,命令发出,我抓着地皮窜了出去,象虫子一样,一通的爬! 我的膝盖和手臂全破了,有鲜血在流,我顾不上,爬!我贴地视线的前方是一片荒 凉,爬!冲过去就是希望!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就在前头!爬!爬!我恍惚之 间把一切全押上了,为了得救,为了林姨,爬!爬!我激动不已,眼里滚着热泪, 爬!我嘴里大叫着,爬!爬!林姨,你等着我,我来了,让我救你!爬!爬!为了 你,爬!爬!爬爬爬!我身后突然响起喝喊,我猛地恐惧起来,以为即将得到的希 望又一次丢掉。我急了,整个身心都发疯了,甩掉它!爬!爬!爬! 直到体育老师跑过来喝住我,我才明白了,战役结束了。我起身看着身后,所 有的同学都被我抛得远远的,象一只只蚂蚁,可怜极了。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得第 一名!我是第一名!第一名!我的泪,流了出来,第一名!是我用人的鲜血换来的, 它是我的!是林姨的!用不着别人分享! 但我最终没能去领奖,班主任代领的,我资格审查没通过,但成绩在,荣誉在, 只是荣誉归功于全班,不归功于我,归功于全校,归功于党,最后竟归到毛主席那 里去了。这有他什么事呀?但我没有沮丧,内心第一次充满喜悦! 放学后回到林姨家,林姨已经迫不及待地等我了,我拿了第一名的消息,她早 就知道了,我进来后她就笑,笑啊笑的,竟笑出了眼泪。然后她跳着过来将我抱了 抱,没有举起,她松开我,还是笑,笑着笑着还蹦跳起来,她扭了几下身子,由慢 渐快,姿态很好看,肯定是五十年代教她的那些封资修的东西,但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很好看,象妖精一样好看。而林姨还觉得不过瘾,一下子把鞋子摔掉了,赤着 脚跳,她的脚比手还美,白白的,滑腻腻的。她又脱了外衣,扔抛到床上,接着跳, 她的腰细细的,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很舒服。最后她跳到我跟前,大口喘着气,身 体象风摆动,前仰后合,头发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喷喷的。她的脸红红的,象晚 霞,红彤彤的晚霞,比毛主席的语录皮好看,灿烂极了! 你能打跨他们,一定打跨他们!她挥着拳头。阶级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就得有这种勇气。 她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看我。我为你骄傲,超过为祖国。她情深 意长地说。 她仰起头,象喝醉了酒自语:我的儿子,第一名,老天!看看吧,就是不服, 奇迹,创造奇迹!我们这一脉是杰出的!她絮絮叨叨的,忽然庄严起来,像书中描 写的记变天帐的地主老财。记住,那些人全是下三烂!看不起他们!今天你的伤你 的血,挺好,这是勇敢的象征,只—有—拥—有了我们这样血脉的人家,才称得上 勇敢,才能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她手一挥,象柳枝飘摆。吃饭!她飒爽英姿,如鬼 魅魍魉。 那顿饭我们吃得真香! 隔壁,有人家的挂钟在敲响,夜深了。 开始洗涮。林姨去做热水。春天毕竟不太冷了,林姨的身段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呢?一种永生难忘的形状,简直美极了。 林姨几乎赤裸了上身,摇来摇去忙碌着,好美,是学校批判的那种资产阶级的 美,充满妖惑,但我喜欢,就是喜欢,谁也管不着。 林姨,你真美。我竟然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林姨惊讶起来,满脸欢喜。真的吗?真的美吗?她问。再说一遍?她求我。 我不好意思了,林姨追求。 真的美,资产阶级的美。 那就是臭美喽? 不是,香美,就是比他们美。 比她们美?真美? 真美…… 你喜欢吗? 喜欢…… 喜欢看? 喜欢看…… 除了看呢? 等一下,让我想想…… 静。静的只剩下林姨和我的呼吸声。我们就这样看着,鼓励着,欣赏着,找寻 着,体会着。对,是体会着,这个词太好了,就象体会学校倡导的精神,要深入, 深入体会。还有什么词来着?好象是……心领神会?记起来了,是心领神会,我和 林姨心领神会,心,就是跳动的心,为林姨跳动,有了林姨,这跳动才有意义?这 就叫意义?这话对吗?那么心领神会的神呢?牛鬼蛇神?不好,这个神一定是个好 神,而且神会,神让我和林姨开会,开会不好,太残暴,应该是……相会,我真聪 明,就是思想觉悟不高,觉悟?现在叫觉悟吗?是的,叫觉悟,我觉悟到我们相会 了,我们相会了,在没有人的洞穴里,永远的洞穴……我突然伤感起来,大该是由 于过分的珍惜,过分的喜悦,才有的伤感。那感觉很清晰,就象是一种,心里面受 到盼望和期待的重压,或是被其所刺伤、划伤、烧伤用以证明那遥不可及的远望真 的发生了,因而产生了这一种伤感的感觉。 林姨也伤感,我看出来了,她伤感地打开了身体,她白白的身段真美,比玲珑 美,但是也那么伤感,伤感地走来,上了床,跪在我面前,又迫令她那伤感的嘴唇 在蠕动,是的,蠕动,象春天的蚕蛹,在复苏,万物复苏?是的,林姨在复苏,蚕 蛹做了一个冬天的梦,好长啊,现在复苏了,醒了,林姨醒了,她的身体象蚕蛹一 样的苏醒了,在蠕动。多好的一只蚕蛹啊!白白的,多可爱啊!我的双手伸了过去, 慢慢的伸过去,蚕宝宝在挣扎,挣扎着向我靠近,还有十公分,五公分,三公分, 一公分……啊——!指尖触到了,是水么?怎么象水?指尖轻轻地沉下去,水原来 这样滚烫?将这热传到手臂,传到心房。这滚烫是林姨烧的吗?将蚕宝宝的身体都 烧红了,好香,在整个房间缭绕。但白白的林姨哪去了?为什么不见了?林姨,你 回来!你上哪了?是到高高的山上去了吗?山真高哇,从山谷到山顶要经过多少时 光?林姨,你怎么会去的那么高、那么远?让我看不见你,看不见你的脸,不你根 本没在山上,你去哪啦?从山谷滑下了吗?还是到山下的密林中去了吗?那密林软 软的,毛茸茸的,飘着让人沉醉的芳香,这奇怪的香是从哪里飘来?是这条小河吗? 林姨你快来呀,这还有一条河,多美的河啊!漾着光亮的河水,深深的,诱惑着, 让人想沉进去,洗涮,沐浴,就象沐浴阳光和雨露,林姨告诉我这叫什么河?是黄 河吗?课本上说,黄河是母亲的河,孕育了中国人民,孕育?孕?对是这个孕,记 起来了,孕,怀孕?育是培育,培育成长,黄河怀孕了,生了中国人民,我是中国 人民吗?不是,可我要是,现在不是,那就再孕育我一次吧?让我重新进去,死在 那里,然后再出生,成为中国人民。我进去了,林姨,我进去了,深深地进去了啊 ——!我死了,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深夜,我被巨大的声响惊醒,灯亮了,我看见林姨全身赤裸地躺着,啊那高山, 那密林……我恐怖起来,街上流氓犯被审判的情景一刹那映现在我眼前。我想逃, 起身却看见在地上躺着林姨那件皮草,棕色的,毛茸茸的在地上蠕动。我扑向林姨。 林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极了。她全身滚烫,并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睛就 异常坚定。她命令我,到地上把皮草拿过来。我猛地跳到床下,伸手去抓,那件棕 色的皮草竟然渗出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