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那鲜血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复苏后的林姨死了。 在这一个星期当中,林姨一直病躺在床上。那件皮草,那件不详的带血的皮草, 静卧在屋中的角落,慢慢地风干着。 在这一个星期当中,我数次梦见高山倒塌,密林被毁,洞穴被填,我无能为力。 我终日守在林姨的身边,并真切地感知到林姨要死了。我曾通知过母亲,母亲并没 有及时来,我跟街道干部说,他们认为林姨应该接受死的洗礼。我上医院,医院让 我出示好人证明,我拿不出,回来了。我不再想办法,也毫无办法,我只有等待, 等待着死的来临,来临到林姨的身上和我们的日子中。 在这一个星期当中,林姨只向我说了一句话,恨我吧……,逃……出去。 在这一个星期当中,母亲到底来了。母亲满脸挂着泪水,那是很真诚的泪水, 我看的出。林姨象灰烬一样的眼睛没任何含义地看着母亲。 但母亲很快就变了。母亲观看屋里的一切,突然发现了林姨那件皮草,她惊异 得险些跳将起来,皮草的血已经干,但血腥味儿还在,母亲将皮草抓起,手在剧烈 地抖动。她转回头看林姨,她的眼中射出尖锐的光芒。她抹了一下泪,走到林姨面 前,多少收拢了眼睛中的光亮。她低声说着,多少年来,你还是没忘啊!她闭上了 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而睁开后的神情,又成了忧伤。过去了,她说道。你真的该 走了。她残忍地向林姨说。 她起身,突然踉跄了一下,她等了等,稳住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林姨费力地欠起身,看着母亲的背影,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再躺下后,她就 没有再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林姨死的具体时间,我估计我的判断和林姨实际死亡的时间,大概会 相差一天。当我触摸到林姨冰凉的身体知道她死后,我没有哭,也没喊人,我学着 大人的做法,乱找了几张纸,用剪子剪成圆形,烧着了,让火焰跳动!我没敢剪太 多,我怕邻居知道我依然信奉封资修的东西,这很可怕,我记得这一点。我将这算 作是林姨在黄泉路上要用的纸钱,是不够,林姨你就凑和着花吧,省着点儿。我写 了一个字条,包上砖头抛了出去,将居委会办公室的玻璃打碎,作为报信,我没考 虑后果。然后我就走了,什么也没带,包括那件皮草,它是林姨的。我没有走多远, 只在附近转悠,白天躲避人,晚上就到处逛。我总能成功地躲过查夜的战士。我发 觉其实他们是傻逼,引开他们是容易的,随便抛一个砖头,他们就会朝砖头冲去, 留给我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身子和心情常有舒泰感,春天到了嘛。 春天的夜晚,有小虫在鸣叫,有些湿润的地方已有绿色长出,并和着清新的空 气,传达着土地特有的馨香。夜很静,很寥廓,星汉灿烂,整个夜色一派安详。我 没有任何伤心、喜悦、焦虑、孤独、思念之类的想法,唯一想的就是饿。我不太特 意躲避林姨家,夜里走到的时候,我还会在门前站立一会儿,甚至尝试着想走进去, 考察自己有没有再次面对林姨尸体的胆量。但我还是没敢,我有一点点怕。林姨的 尸体,是在我给居委会报信的第二天早晨处理掉的。火葬厂来的车。 林姨尸体运走的几天后,母亲找到了我,我没拒绝,跟她回去了。 我上学,老师和同学窃喜着向我打听林姨死的经过,我不敢不说,但我又说不 清楚,只得乱编,编到最后仿佛我在说另一个人,而且还很恶毒。没错,那娘儿们 儿是他妈好看,跟圈子(女流氓的意思)差不多。老师就表扬我,说我进步了,跟 好同学在一起,马上就明白了自己应该跟谁走的道理。在一次郑重其事的老师对我 的表扬中,我心头剧烈绞痛起来,想大哭,哭他妈七七四十九天那才痛快呢!但最 终还是被我忍住了。林姨说我能打跨他们。是的——!我能打跨这帮杂种操的!!! 我操你个妈的——!!! 我被母亲接回去后,很少叫她妈,可能是不习惯,或者说她已经不象我妈了, 再或者她也许根本就不是我妈,所以我叫出的话象是别人发出的声音。母亲很大度, 没有计较我这一点,我有一点感动,一点点。母亲对我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恶,对我 很客气。到吃饭的时候,她便问我,是吃还是不吃?我感到很为难,不知该怎样回 答,有几次我说不饿,母亲真的招呼其他人吃,将饭吃的光光的,饿得我难受。后 来我改了注意,每次都说吃,但到饭桌上,我又实在没有勇气伸手拿馒头、夹菜。 一次,父亲说我学乖了,看来林姨教了我许多好。他下着结论。母亲怒睁起圆眼, 指责父亲是不是和林姨不干净。说着说着母亲大怒起来,你们他妈的男的没一个好 东西,鸡巴逮着谁想操谁!那个姓林的小骚货就欠用枪子蹦了她!我的脸腾的一下, 红了起来,吓得要死,但更可怕的是,我的脑中竟然奇怪地闪出了一个画面:一个 中年汉子,满脸血污倒在雪地上,一个妖艳的女子,提着一把猎枪,在向跪在雪中 求饶的林姨瞄准。 你把头发弄到菜里啦,真恶心!小妹突然向我喊叫。我惊醒了,大汗淋漓。母 亲的目光直对我,红红的,布满杀机,它在怀疑、犹豫、判断、肯定、愤怒,这眼 睛似乎洞穿了我内心的一切,让我疼痛难忍。 又熬过了几天。到了六月一日儿童节。晚上,母亲破例买了几只佐餐酒和白酒, 母亲说一家人团聚了不容易,总该庆祝一下。父亲就高兴,兄长和小妹也满心欢喜, 母亲下厨房炒了许多菜,然后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喝,母亲劝我也喝一口,别老 拿妈当外人,我简直受宠若惊,赶紧端杯就喝,母亲眼光迷离地笑着,我又有些犹 豫。父亲向我表示他对我的欠意,说是没照顾好我,但理由是既然过继给了林姨, 再老去看我,多少显得不合适……。母亲打断父亲的话,说先喝酒吧,兄长和小妹 俩人在一旁对喝,喝得东倒西歪的。 这顿饭吃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才结束,父亲进了里屋躺在床上象死狗一样睡着了, 小妹和兄长象遭到重击,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我清醒,母亲更清醒!母亲将目光投 射过来看我,我心底升起一股寒气。母亲声音冷冷的说话了,她让我讲讲林姨的事, 我清楚地意识到,当她知道了林姨和我的一切后所采取的行动,一定比学校猛烈。 我脑中又闪出那可怕的射杀画面。我牢记着林姨的话,要像烈士那样即使严刑拷打 也绝对不能说!母亲开始用双手相互摩擦掌心,我看着,感觉摩擦声巨大,沙沙沙, 象脚步声,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脚步声。我快要发抖了。母亲猛然松开了手,她舒缓 着语气说,我不说也可以,只要也别对外让讲就行了,做儿子的总该知道远近。我 象皮球一样将气泄出去,身上轻省了一些。 母亲忽然提议,说要我跟她到外面走一走,透口气。我的脑袋险些自爆。那个 杀机汹涌的夜晚,那批斗会上杀人灭口的现行反革命,虽然垂头丧气的精神面貌不 好,但他那白森森的眼神,还是透出了杀人时的凶光。我想逃避,但来不及了。 母亲带着我上路。 穿过长长的夜,穿过长长的雾,穿过长长的梦,母亲带着我来到了很远很远的 荒郊,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无处不在、无法穿过的夜。母亲站定了,转回身,看我。 我感到我的头、我的胸在受到强烈的挤压,耳中已然发出鸣响。母亲继续站着,姣 好的月光象水一样泼洒下来,披在她的发上、身上,她的眼睛象星星一样明亮,我 恍惚起来。她的身段真好看,好美,她的前胸鼓涨涨的,她的腰细细的,她的脸白 白的好伤感,呀!这不是林姨吗?林姨,你回来了,你上哪去了?我好想你,是真 的,我好想体会你,深入的,和你心领神会,和你觉悟,和你相会,是的,相会。 多高兴啊,可你为什么伤感?蚕宝宝长大了吧?你说什么?是又要带我上那高山, 进入那密林吗?我也想,真的想,想再一次死去,然后等着你孕育……。 母亲哭了,那影象全都破灭了。我抖动起来。母亲伤心地哭着。我怕,我害怕。 她哀痛地说。原来母亲的内心竟是这般软弱,这般可怜。母亲的身体也软弱了,缓 缓地坐在了地上,而她的哭声,就在夜色中蔓延,传递着异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