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母亲用死挽留住了我,其实我知道,我也没地方去。我还是住在了母亲家。那 时候我上几年级了?三年级吧?我忘记了。我能上哪去呢? 四月,社会上闹起了更猛烈的斗争,有人带上了高尖的帽子,被拉到街上游街。 之后,又有很多派别的人互相对打,打得昏天黑地的。由于母亲的努力,我参加了 晚上的查夜行动,我感到很光荣,积极地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见到陌生人 就抓,可以随便拿石头往陌生人头上扔,扔的越准越好,最好的,是将对方脑袋打 爆,让鲜血流出来,不必管他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绝不敢还手,出了事有政策顶 着,我怕谁?我兴奋极了,终于和社会大家庭融会在一起了。但是,我仍担心,担 心自己心中的秘密被追问,很多人对此感兴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母亲 真的是……不想了,绝对不能想,也不能让别人想。 为了甩掉思想包袱转移视线,我打算更进一步靠近组织,办法是有的,比如诬 告一两个对我和林姨没同情心的人,人们的注意力会一下子吸引过去,但后来我的 这项策略最终被放下了,原因是父亲披红戴花地进驻了学校,当上了工人宣传队, 尽管不是我所在的学校,毕竟再没人敢惹我了,我彻底放松了警惕。有那么多人担 心父亲秉正不阿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形左实右假公济私借刀杀人,一个劲地拍父亲的 马屁,我还怕什么呢,如果我这时踊跃添乱,搞不好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当了社会 的跳梁小丑,就实在划不来了。算了,母亲说只要能有个平安就可以了,人还求什 么呢?我暗暗觉察出我染上了修正主义的妥协的毛病,只是我不打算悔改。 我终于混进了革命队伍,加入了红小兵先锋队。在少先队的红旗前我喋血盟誓, 在我方通向共产主义康庄大道的路上,谁拦着,谁就得死!并且我要念念不忘! 但我万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到了这一阶段仍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父亲并 没有象人们和我以为的那样,威风八面。他不时的借故跑回家和母亲密谋,换一副 忧心忡忡的样子,劝母亲忍一忍,先看看再说,目前革命形式还不十分明朗。也不 知道先忍什么先看什么。但母亲还就是不忍,就是不看,不过,母亲也有难言之隐, 她所在的单位,从来金风未动蝉先觉,近水楼台先得月。母亲总是提前得到中央的 指示,在父亲劝说母亲的当口,中央下了死令:中间道路没的可走,不是左,就是 右,是中国人就得选择一个,当墙头草,灭!至于说你选对选错,则全看你的阶级 觉悟。母亲对父亲说,既然把自己缴给党了,就由着党的性子来吧。父亲很鲜明地 更正说是党性,不是党的性子。好好,党性就党性,总之,党会给我们一个正确的 答案的,党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我经得住考验。母亲再三 打马虎眼,我听出来了! 父亲回校后不久,母亲参加了冲击中南海的行动,目的不详,受到阻截。可能 在这过程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回来后总是在夜里望着窗户发呆。风声的确越来 越紧了,有人重新抬出了林姨,批斗林姨的阴魂,母亲紧张万分,我更是吓得不行, 感觉真象母亲说的,林姨的债,无论如何我是要替林姨偿还的,我有些心甘情愿, 可又心有不甘,但大体上,我知道我是躲不过去了,只是这一回放不过我的不是母 亲,那些人会怎样对我呢我想。可是,他们又要我说什么呢?我和林姨干的见不得 人的勾当?林姨的故事?难道他们都猜到了?这就是说,整个运动都是冲着我来的? 不会吧?不过刘少奇那个叛徒内奸工贼,倒是引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是的, 轰轰烈烈。这次显然是冲着我来的,我的脑袋轰然鸣响。 果然,事态进一步恶化,揭发林姨秘密的运动展开了,有人想到了我,其中街 道某些人指证我是林姨的野种,被母亲收养了。还有的说,母亲和林姨有一种说不 清的宗派关系,这之间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上学已被停课,红小兵被撤消, 但仍要遵守作息时间,说等待着进一步核实。我很后悔,没听母亲的话,先下手就 好了。我担心母亲着急,隐瞒了被停课的事,但同校的小妹将情况讲给了母亲。母 亲没有表示任何意外,她很沉着,我受到鼓舞。但到了晚上,我发觉事情远没那么 简单。母亲总打量我,毫无顾忌地打量。有一晚,她再次问我,林姨真的没讲过什 么?!母亲很急,是那种关爱的急,我很感动,但我仍拼命掩饰,既然不说就坚持 到底。我很清楚,我现在再向母亲交代属于寻求保护,性质变了。母亲见我仍是不 承认,疲倦地笑了一下,补充说,你随便吧,还是那句话,我只求你跟我没说的, 跟其他人也别说,你记住,下场一样的。最后这句话,让我听了不怎么舒服。 学校坚持认为一定能撬开我的铁嘴钢牙!我开始没把握了。学校决定不让我回 家了,我被禁闭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一连几天,好长啊! 我记起了和林姨在一起的一切事情。 但林姨走了,我却受罪,林姨,你为什么偏偏拖我下水?让我知道这么多的事。 我开始怨林姨,但不包括恨。我眺望窗外明媚、灿烂的阳光,对,灿烂,这个词常 在作文中用,听每间教室传来的革命歌曲,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我思想每一 个和那些革命同学在一起团结紧张的日子……不!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你们从来 没关心过我,我和你们没任何关系,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恨你们!恨你们全部! 我要放火烧死你们,挨个杀了你们!用枪子蹦了你们!要了你们祖孙三代的命!我 大叫起来,抄起椅子疯了一样的乱砸乱破坏! 啊——!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将我按倒在地,我还是乱踢乱蹬,乱咬乱叫!整个全校全 乱了,有外面的队伍冲进校园,分成两拨,相互打在了一起,我笑啊,拼命的狂笑! 打吧!全打死就好了!很快,我知道了是母亲带着同一战壕的战友解放我来了。母 亲,你是我的母亲,没错,我承认你是我的母亲,从心里承认!我心潮翻滚!我远 远地看见母亲象野兽一样,向着我的方向冲击!她相继用铁棍和菜刀砍伤了无数敌 人,她继续砍,决不手软!我眼睁睁地看着!心里为母亲祝愿。母亲,你要誓死捍 卫,你要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这伙现行反革命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万 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母亲的同志们哪!你们往前冲啊!母亲!你是我的旗帜! 母亲!你是我的榜样!你要一将剩勇追穷寇,不可,绝不可沽名学霸王啊——!你 要杀呀!杀他个尸横遍地!片甲不留!血流成河!母亲一点一点撕开着敌人的阵营, 勇敢地向我靠近!她披头散发!猛虎下山!虎趟狼群!大刀阔斧!披荆斩棘!披肝 沥胆!奋勇向前!前赴后继!赴汤蹈火!浑身血污!反攻倒算!声嘶力竭!终于, 母亲冲到我跟前!母亲!给我生命吧!母亲!我要活!我要勇敢地活下去!牢记血 泪仇!留住革命的火种!让它在祖国的大地上熊熊燃烧!母亲!为了革命我必将迎 着枪林弹雨,踏着敌人的血迹,前进!前进!妈——妈!万——岁——!我仰天长 啸! 有人举起大棒,向我的头上狠狠地抡下,完了!我心死了。突然,奇迹发生了, 母亲竟然在刹那之间腾空而起,并在空中双脚轮飞狠狠地踢在了敌人的脸上,一道 血光迸现!母亲凶神恶煞般地发出吼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拦我者!必死 ——!母亲牙龇目裂,将我一把提起,夹在她的腋下,带着我跃上空中,不停地飞 呀,在她的脚下,倒下了一个个软弱的生命,不堪一击! 母亲带着我逃了出来,她拼命地跑,穿街过巷,逃向荒郊野外,直到天黑,她 将我放下,然后她仰了下去,摔倒在地上,她的嘴角已然渗出了鲜血。但她的眼依 然顽强地睁着,看着深邃的夜空。 无声!寂静!那夜,象浪一样,一波波涌来,漫过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