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大概是到了后半夜,母亲腾身坐起,象是受到了惊吓,她拉起我说,快回家! 我们的家并没有象母亲以为的那样受到破坏,包括人和物,是父亲及时从学校 拉回来红卫兵队伍,保护住了一切,并将我的兄长和小妹接走了。在当时,除了那 个神秘的“联动”组织,恐怕没有人敢和红卫兵较量。红卫兵在父亲的带领下,横 扫了一切牛鬼蛇神! 但当天夜里,情况急转直下。与母亲并肩做战的战友,其中一个偷偷到我家, 告诉母亲,由于母亲突然暴露了会拳脚一事,穷人家的闺女,怎么会拳脚呢?显然 隐瞒了历史,本来就有人怀疑母亲了,这样一来,就更证据确凿了。因而有人当时 就上报了情况,并且立刻就有了等待调查的回信。那人估计父亲也一定会受到牵连。 那人还说,你就是杀了人,也是为了捍卫革命,都没事,但现在就很难说了。那人 下意识地又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上级怀疑你不是一天了,不是别的,是那个林姨 的事。 我的心口一阵疼痛。 那人很痛心地走了,他为痛失了一位战友,并且这位战友日后可能就是他的敌 人而难受。他是重情义的。母亲说,能有这样的人,难得。母亲的喉咙象是被什么 堵住了似的,发出咯咯的声音。这是天要灭我呀!母亲叹着,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母亲突然笑了,惨淡地笑了。 惟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母亲悠然念道。 真的是雪上加霜,没等母亲自哀自怜多久,父亲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见到母 亲后他上下打量母亲,就象母亲打量我那样,很久。父亲问母亲,是不是真的隐瞒 了历史?父亲的态度很象公事公办大义灭亲。母亲笑了,苦笑。 幸亏我早有准备。她说道,当你升官的时候,我比别人更担心,终于来了。 父亲楞了,象霜打了一样,但他很快恢复了。不错,我也有准备。父亲得意起 来,但仍有沉重。母亲笑问,你想划清界限?父亲来回走动,走动的幅度刚好和房 间内的长度相当,据说大官都这样走,父亲显然开始进步。父亲很有模样地缓慢抬 起右手搔头,这是大事大非问题,需要研究一下。母亲依然在笑。父亲接着说,要 是有事,向组织说清楚,争取主动,说不好就能获得宽大处理。母亲这回冷笑了。 父亲望了一眼窗外,忽然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能恨我, 但我也是为孩子着想,我倒无所谓……。 别说了!母亲打断父亲的话,看了我一眼,该离婚了是吗?她问。她的声音沙 哑起来。父亲仰起头,看着屋顶。这事……以后再说。父亲最后推说学校有事,他 要先到学校去。说完后父亲匆匆上路了。 母亲呆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眼睛眯得成了一条线。我走过去想安慰母亲, 可实在找不到话。母亲见我走近,眼中就有怨毒的含义,我看出来了。 还不跟妈说?母亲的眼神生出期待。 我到底该怎么说呢? 不说?! 母亲是林姨的姐姐吗?我好怕!我不敢猜测。我紧闭了口。 母亲很重的叹了口气,便去收拾房间,收拾好了,她又去换衣服,换上了旧的 绿色军服。她的表情烈士江雪芹,努力表现着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大无畏的英 雄气概。她就要奔赴刑场了,我感到自豪! 窗外晃动着街坊的身影,偶尔有目光射进,感觉阴森森的。 我头脑又空了起来。 来人了。是后半夜来的。那些神态僵死的人从黑夜中走进门,母亲伸出双手, 脸色变成了灰色,但那些人没理会母亲的手,只顾从身上某个地方掏出一根绳子, 然后用绳子捆绑母亲的肩膀和胳膊。我哭了。 妈——!我跟你说——! 晚了!母亲大喊,我不是你妈,林姨才是!母亲狂怒! 那些人立刻吼了起来,走!走走!母亲被推搡着带走了。 我傻了。她不是我母亲?这个女人不是,我如释重负又沉重万分。林姨?林姨 是我妈?不会,绝对不会,绝对不……。我眼前晃动着高山和密林,和母亲英勇救 我的画面,我恐惧极了,一下子,我晕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医院,我原来病了。醒来后我当天就出院了,医院没 对我说什么原因。出院后我身体很虚弱,是虚弱,课本上这样描写过,应该是这种 感觉,走路打晃。我不知道该到哪去住,心慌的不行。我蹲在路边看着日影在地上 滑动不停地想,觉得应该有办法,应该有办法,但是什么办法呢?我急得热汗直流! 有了,有了。记得课本上讲过哪位英雄,叫什么来着?那傻逼叫什么来着?咳不管 他了,他好象拦了一匹惊马,牺牲了,当然,牺牲了也就好了,不用整天找地方住 了,但要是没牺牲,就会有大红花,有了大红花上级估计会不好意思,就会把房让 出一间就会给吃的,看来我得找机会。我站起身长出了口气,开始在有马的地段转 悠。那时候马经常在城里过,马粪拉的到处都是。我走着,对,就是这儿。我站在 了一个丁字路口,焦急地等待。日头偏西了,我的影子长大了。不一会儿,马车来 了,马蹄哒哒的响,炸响在整个城市的上空。马没惊,从容地,沮丧地走着,我却 快惊了!忽然想起过去的经历,我又忍不住笑了,我大笑。那赶马车的人在不远处 看见我笑,便警觉了,将鞭子换了只顺手,我还是大笑,笑的我肚子都疼了。马车 到路口了,它不可能直走,那是死路,死路一条!我哈哈大笑着,笑得几乎前仰后 合。赶马车的人站起了身。狭路相逢的关键时刻到了,千钧一发!对,是这个词! 我神采飞扬!眼放光彩! 谁是我儿子?!谁是我儿子?!我大声吆喝!实施我的第一个独立的个人计划! 我继续大喊,引起很多人看。马车继续径直向道路中心走去,充分体现着只拉 车不看路的社会精神。赶马车的人快坚持不下去了。 谁是我儿子?!我喊!喊! 我!(喔)我!(喔)赶马车的人急切地回答! (“喔”是马拐弯的口令,必须喊,不喊马就直走) 这一问一答,让整条路的面貌为之一振。赶马车的人将鞭子甩向我,气得大骂! 我仍是笑着,笑啊笑,我竟笑的哭了起来,似乎有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有很多人围 上来看我,有跟着笑的,也有骂的。我觉得很过瘾,便起身趾高气昂地走了。 我换了另一个路口,这回我没心情闹了,准备实事求是,干点儿实事儿。我没 想到一挂马车真的惊了,上天成全我!那马车疯狂地奔跑,我咬了咬呀,紧吸了口 气,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我晃动着头,想着那个曾经一度是我母亲的女人学说的毛 主席的话:惟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英雄,英雄就要诞生了!我撒脚如飞迎面冲了过去!我不顾一切地迎面冲了上 去!迎视着蓝天下的高头大马。 我操你个妈——!我大喊,朝着英雄的方向,前进! 我英雄没做成。我被一个善良勇敢的流氓,从露出的马脚下救了下来。他是横 切着道路冲过来的,他的身手非常矫健。是的,是非常。当时他正在不远处和几个 流氓打一个善良懦弱的好人,这等于马路上同时发生了两件惊世骇俗的事件。都很 精彩,所以,这两个事件旁边,都有人围观,那是一些分不清好和坏、邪恶和善良、 不自救也不救别人的人,那个救我的流氓事后向我说,全他妈是阉人。他进一步解 释,就是把鸡巴和蛋割掉了的人,我问为什么割掉?流氓说,是他们自愿割掉的, 我又问,为什么自愿?流氓说,他们觉得自己不是男的。我又进一步问,他们不是 长着鸡巴吗?那流氓一个嘴巴把我打了一个跟头。小王八羔子跟我耍贫嘴!你他妈 要是再往马车上撞,我打死你!不要命了!整个一个小反革命!还他妈现行!给他 妈你救出来,你还抓我踢我?想找死!想当烈士?那帮是傻逼!好死不如赖活着! 懂吗?!说一遍,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没有说,开始我挺愿意挨他骂的,听了后面的话我怀疑他也是阉人。我走了。 我喜欢闹不清是不是我母亲的那个女人说的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拦我者! 必死——!我也喜欢那个让我不明不白的堕落成败坏天伦的女人林姨说的话,一定 能打跨他们! 我没有向父亲核实我到底是谁的儿子,那个女人已经说了,再说,既然父亲无 法保护我,我没有必要敬献给他一个父亲的称号。不过他也没找我。只是到后来我 才知道我误会他了,那位我兄长的父亲因母亲出了事以为可以反戈一击能够自救, 但自救无效,第二天就从工人宣传队中被清除出来。可他仍然在做检查,是主动的, 他万没想到上级却因此怀疑他想再次钻进革命阵营刺探情报,上级得到线报称我兄 长的母亲问题重大,那位父亲明知如此还要积极,肯定是阴谋了。为了安全起见, 上级决定将他们赶回乡下,以免危害城市。他没来得急找我,也没来得及和那个保 护过我的女人离婚,被天意成全了名节。他们走的时候,我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送他们,但没说话。那位父亲当时正丧气着垂着头,没看见我,兄长和小妹看见我 了, 他们也没跟我打招呼, 他们的眼神变得很陌生,象贩运车上的猪眼。我想起 《龙江颂》中的台词:近在咫尺,远隔天涯。这话我懂了。 我在街上流浪了很多天,但最后还是被组织收留了,搬到街道居委会的一个空 仓库住。他们没再追着想听我的故事,他们以为事情已经明显了,从我身上再榨那 个和我无关的女人更多秘密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而林姨的题材也已经不新鲜了, 过时了。 但我得忘掉林姨,否则我一生不安。不过,很难。 我每月靠街道发的8块钱生活费为生,2.5块缴学费,剩下的买吃的,不够,我 就拣破烂卖钱。我在仓库住到某一年的秋天,具体哪年记不清了,在林姨母亲家出 现的黑影子又来了,夜夜如此,我照常害怕,直到在某个夜里,黑影子撞了进来, 是那件皮草。我欺骗自己去相信林姨的判断:一定有好人给扔了进来。便将皮草当 被子盖,天快凉了。但盖了皮草后我总在梦里听到林姨母亲的哭声。我时常被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