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张勇夫妇热情而爽朗,与李飞很投缘,三人很快便无所不谈。晚饭后,两人邀 请李飞一块到林子里散步。 林中空气清新,凉风轻拂。三人一路谈笑,不觉间穿过林子,走到尽头的一堵 墙面前。 一股甜甜的香味从墙外飘过来。 “张勇,咱们总在这儿散步,却不知道墙外到底是什么?”王枫问道。 张勇得令,便攀到墙边的土墩上,踮着脚尖往外看。“我的天,真棒!是个桃 林,正是开花的时候,漂亮地很。” “要是能过去看看就好了”王枫很向往地说。 “那好办,现在就跳过去,怎么样?”张勇问道。 这话正合李飞的胃口,脱口道:“好啊。” 三人都很激动,似乎又回到调皮的少年时代,体会着一种冒险的刺激。李飞忽 然想起小时候到农家偷西瓜被狗咬的趣事来。 张勇费了半天劲才爬上墙头。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又把王枫送了上去。最后 是李飞。 三人骑在墙上,微风吹来,惬意无比。粉红的桃花让人心醉。 “啊——,我要融入花的海洋——”张勇奔放地大喊着,张开双臂便跳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在下面又“啊”了一声,似乎很意外的样子。 王枫问道:“怎么啦?” 张勇很平淡地说:“没什麽。你快跳吧。往这儿跳,我接着你。” 王枫鼓了半天勇气,最后一咬牙,眼一闭便飞了下去。同样,她一落地也“啊” 了一声,似乎有点恼怒。 李飞暗想,怪哉,他俩为何惊叫?莫非地上有荆棘?便往旁边挪了挪,听天由 命地跳了下去。 落地后,李飞细看,暗暗庆幸,真是好险!旁边就是一团屎!还冒着热气! 王枫瞪着嘿嘿笑的张勇,骂道:“好没良心!自己踩上了不说,还惟恐别人踩 不上,假惺惺地说, '往这儿跳,我接你 '!” 张勇笑道:“结婚的时候,你说什麽来着?同甘共苦嘛!我怎么舍得自己独享 呢!” 李飞道:“做坏事就必须有遭殃的心理准备。我小时候,想不掏钱看电影,绕 着电影院转了一圈,发现有一处的墙很矮,不禁窃喜,便从那个地方跳了过去。最 后,你们猜怎么样?竟然凄惨到了喊救命的地步!” “是吗?”王枫奇道,“墙那边是什麽?” “一个一人多深的大粪池!” 三人大笑。 忽然,草丛里冒出个头来,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喊道:“别笑了,再笑他们就 要找到我了!” 三人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有个小孩正藏在草里面。那一团冒热气的地雷想必是 他的杰作。他正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一个人躲在又潮又热的草丛里,满头大汗,却 憋着不出来。 “看人家多敬业!”李飞道。三人低声笑着,走开了。 走出桃林,王枫忽然注意到墙的拐角处有一扇门。任何有腿的人都可以方便地 进出。 三人对视,长吁短叹。 生活常常就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从一个视角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如果 换了个视角,其实只需徒手之劳。 但是追求过程本身的乐趣却是徒手之劳所无法体会的。一阵哗哗的水声传来。 三人惊喜地循声前行,终于找到一条哗哗流水的小溪,张勇迫不及待地去洗鞋。 “快看,这是什么?”王枫叫道。 李飞张勇围了过去。水中有个小动物,样子象蝎子。 张勇肯定地说:“是水蝎子。”便拿了根木棒去挑它。 “它咬人么?”王枫问。 “不大咬。”张勇含糊地说。 “到底咬么?” “不太咬。” “到底咬不咬吗?”王枫很执拗。 “不大咬,有时候也咬。”张勇勉强地自圆其说,装做一心一意地挑那东西。 王枫起劲地看了一会,看张勇挑不出名堂来,便说:“别动他了,真恶心!” 张勇不理她,继续挑。 “别动它嘛,你这人真讨厌!” “我哪点讨厌?” 王枫不语。张勇终于把它挑上岸来,翻了个,看见下面的红肚皮。 “为什么它的肚皮是红的?”王枫又问。 “这还用问。”张勇一面答话,一面瞟了一眼李飞,看他一语不发,忽然就心 虚了。 他是个大学生,应该什么都明白,便低声问:“这是水蝎子吗?” 李飞不禁乐了,原来他一直在蒙她!“我也不知道。” “看,这儿又有个怪东西。” 张勇又凑了过去。 李飞知趣地悄悄走开。心想,有时候,女子的问题并不需要学究来考证,只要 你敢于回答就成。她们寻求的不是正确,而是一种依赖。聪明的男人必须时刻硬着 头皮回答千奇百怪的问题。转过山脚,松涛阵阵。迎面是一片松林。四周忽然寂静 下来。除了脚下的沙沙声,宇宙仿佛是无尽的虚空。李飞忽然想流泪。这些天,每 当孤独的时候,绝望的情绪就象出笼的猛虎,跳将出来,让他发狂。 李飞早年丧母,父亲从小就竭力培养他的豁达性格。父亲认为,只有豁达的人 才能坚强地面对人生的意外。父亲因病临死的时候,对李飞仍不放心。当时,李飞 安慰他说:“爸,我还不够豁达吗?我不怕孤独,孤独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 “小飞,你错了。没有人可以说自己足够的豁达。这是一种不断攀升的境界, 永无尽头。还有,外表的孤独并不可怕,内心的孤独才是致命的。即使整天待在闹 市上,内心孤独的人依然孤独。我走后,你心里难受的时候,要多看李白苏轼的诗 词,用他们的豪放解脱自己。” 现在,面对曾经是一种享受的孤独,李飞却怕得要命。他终于明白,以前的豁 达只是玻璃花瓶而已,经不起任何摔打。辣椒结婚后,李飞多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他深深地爱着的辣椒竟然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他!直到她结婚的那天,他都不相信 这是真的。他一直确信,所谓结婚的消息只不过是辣椒的又一个花招而已,她想逼 自己俯就她。自己偏不。 如今,板凳也走了,他心里的难受只能与辣椒分享。可是,他却不愿找她,更 不愿原谅她。在他的心中,爱情是纯粹的,绝不是候补的。 李飞现在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记忆,想如果能失忆该多好!想着,想着,忽然 发起狂来。对着空荡荡的树林,他大喊起来:“李飞,你他妈的,是男人,就该忘 记过去!” 喊过之后,不知为何,一股豪情陡然而生。又想庄子可以鼓盆而歌,自己就无 法豁达吗?从此后,忘掉过去,无忧无虑地生活,不亦快哉!禁不住又喊起来: “去你妈的,烦恼!老子豁出去了!”他两手握拳,仰望苍天,那姿势就象一头发 怒的雄师。 “喂,你干吗吓人?你不能到这儿来的。”一个清脆的女声惊叫道。 李飞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原来树下坐着一个戴耳机的女子。李飞看她似曾相 识,却想不起来是谁。想仔细看,可惜暮色昏黄。 李飞有点窘迫,道:“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儿有人,吓着你了吗?”顿了一 下,又开玩笑说:“这儿为什么不能来?莫非此山是你开,此树是你栽?” 女子并不笑,指着不远的牌子说:“你自己看去。” 李飞这才注意到路边的牌子,凑过去细看,上书:医院职工生活区,病人禁止 入内。 李飞又瞧那女子的眼睛,忽然明白,原来是她! “口罩实在可恶,”李飞笑道,“医生把病人一览无遗,病人却只能看见两只 眼。卸下口罩面对面,病人纳闷得要死,医生却可以偷着乐。真不公平!” 女子笑道:“那你也戴个口罩呗。” “那不行,医院不成了游乐园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全在捉迷藏。。。。。。” 李飞说不下去了。两人都想象那场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子一边笑,一边用手指逗弄旁边的小草。那草长着密密的狭长的叶子,手指 一碰,叶子便卷了起来,整个叶柄也忽然垂下去。 李飞从未见过这种奇观,感觉很有趣。女子似乎习以为常,不觉有什麽怪异。 李飞看了一眼她的一头秀发,忽然来了主意,虎着脸喊道:“快放手,那草有毒, 摸久了会脱发的。You will become bald!”最后一句话有些刻毒,李飞便把它藏 在英语里。女子立刻花容失色,闪电般缩回手去,惊道:“是麽?李飞没想到她这 么好骗,暗暗好笑,板着脸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本草纲目上写的清清楚楚。 “ “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过?”女子似乎很后悔,然后问道:“你的英语挺好,在 哪念的大学?” “我麽?从没上过大学。我以前在榕树医院做护士,然后到外企做总裁,最后 又到南方的一个电器公司做总经理。” 女子楞了一下,忽然大笑,“你以为你是谁呀?吴士宏吗?我记得你还写过一 本书呢!” 李飞憋不住了,终于笑出声来,“呵,真是博学呀,连我吴士宏都听说过。” “哼,你这人!第一次见面就撒谎,难道你从来不说实话吗?” “总说实话有什麽意思?人生已经够苦了,何不苦中作乐?只要有可以不说实 话的时候,我就不说。可是,如果你问我病情的时候,我就会很老实。” 女子忽然说:“你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你。” 李飞一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决不可能!“你不是阎大夫吗?” “不,我是,”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我是她姐。” 李飞有点窘,她俩的眼神实在太象了。停了一会,便支开话题说:“这麽说, 我该叫你阎大小姐了。喂,你听的是什么歌?” 女子强忍住笑,取出磁带,递给李飞。 磁带的封面上印着:灵的颂歌(第一辑),福音出版社。 “你信神吗?” “不信。”李飞答道,感到有点对不起她。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神永远都在等你,他迟早会召你的。”女子很认真地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