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早上十点的时候,阳光灿烂。王平百无聊赖,懒洋洋地倚在后门边看新来的漆 匠刷墙。 李飞趴在床上,等阎灵打针。大夫很少给病人打针(这是护士的职责),阎灵 特意给他打,他当然明白;而且她的动作很温柔,是标准的两快一慢。进出针头快, 输液慢。可李飞近来却怕得要命,感到对不住她。他自认为是个高尚的人,可不知 为什么,她的手指一碰他,他就会有反应。虽然并无邪念,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似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果然,阎灵刚推进针头,李飞便很内疚,想象自己是巴甫洛夫做实验用的狗。 恰巧,王平在逗漆匠。漆匠是个农家小孩,听王平叫他,便炫耀地应到“Yes ?”, 竟然是标准的美式发音。 王平吃惊地张大嘴,笑道:“小子,你的英语可真流利,得送到美国进修,要 不可惜了人才。” 李飞忍不住想笑。可针头还在屁股里,又痛又笑。 “自身难保,还笑别人!”阎灵一手推针头,一手在周边轻揉。 李飞想了一会,笑道:“真正的乐观便该如此。你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吗?有 个人从一百层的楼顶摔下来,掉到五十层的时候,把一个端菜的侍者吓坏了,盘子 全扣到地上。那人大笑着说,看,我到现在还没死,你的盘子却全完了!” 阎灵笑得手发抖,轻道:“老实点。你要是再说笑,那人掉到四十层的时候, 会说,我还没死,你的屁股里却断了一根针头!” 李飞唬得偃旗息鼓。阎灵拔出针头,翻开病历,象以往一样问道:“有大便吗?” “没有。”李飞照例答道。 阎灵忽然红着脸,拿病历指给李飞看。原来两个礼拜全没有。 “该给你开点泻药了。”阎灵笑道。 李飞想,呵,她竟敢取笑我。看她合上病历,忽然留意到她手背上有颗痣,粉 红色。便道:“那颗痣真好看。” “可笑,痣是皮肤病,会好看?”阎灵笑道。 “你知道吗?本草纲目上说,泻药能治痣,要不你自己也开点试试?”李飞借 机报复她。 阎灵斜了他一眼,骂道:“瞎说,懒得理你!”然后装做不经意地低声问道: “哦,对了,你这几天怎么没去那边的林子?” “我,我。。。。。。”李飞暗想,说实话太无趣,干脆逗她高兴吧。“我这 几天一直拉稀。” “你,你这人!”阎灵竭力忍住笑,对他真没办法。泻药还没开,他就先拉稀 了!“你今天过去吗?我姐想送你一本圣经。” 女子常用巧妙的借口来掩盖内心的主动。李飞自认为深谙她们的心思,遂笑道: “我想请个客人去,她不反对吧?” “谁?” “我对面的小姐。” 阎灵低下头,不做声。 “有些人哪,住院不是来看病的,却是来看医生的。”张勇忽然插话道。阎灵 飞红了脸,忙理好病历走出去。 王枫骂道:“你这臭嘴,真是大煞风景!”,又转向李飞道:“我听说她是基 督徒,又是局长的独女。有人已追了她两年,为了她不惜受洗,做了基督徒。” 张勇叫道:“李飞,要有紧迫感!革命尚未成功,志士尚须努力嘛!” 李飞暗想,自己迷迷糊糊,到底在干什么?是真的喜欢她吗?还是仅仅把她当 作心中的那个影子? 晚饭前,张勇仍在输液,便叫王枫先去食堂打饭。张勇输完液,等了好久,却 不见王枫回来,便开玩笑说:“莫不是朱古利小姐在路上把碗给摔了吧?我去食堂 看看。” 张勇刚走,王枫就回来了。李飞好笑,对王枫说:“我看你俩就象在捉迷藏, 他刚去食堂找你。” 王枫一听,想了想,笑道:“张勇是个呆子,他肯定找错了食堂。”便去摆菜, 又分好米饭,想象着张勇回来后,两人一人一口,亲密地吃一顿。 空等了许久,张勇仍未回来。王枫不耐烦,便出去找他。 不久,两人一块回来,面色黑青,完全没有说笑的气氛,倒象刚充满气的气球。 张勇一把端起菜盆,胡乱搅到米饭里便扬长而去,单留下王枫对着满桌的菜掉眼泪。 李飞很纳闷,又不敢贸然乱问。 饭后,两人都不愿呆在屋内正视现实,张勇从前门走,王枫从后门走,只剩下 李飞独守空房。 李飞暗笑,想他俩真逗,一忽儿亲密地恨不得融化了,一忽儿又横眉冷眼,不 共戴天。 还笑别人呢,想当初,自己与辣椒不也是又哭又笑吗?李飞的眼眶有些湿,他 捏了一把拳头,对自己说,坚强些,是男人,就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阎灵要自己今晚去见她姐,自然还有她,李飞隐隐有点怕。他现在竟然不了解 自己了。一直以为辣椒在心中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这正是他痛苦的根源。现在, 生活给了他新的意外,他不知道是否该接受。也许,他会从此快乐起来;但也许, 他会把痛苦加倍地传染给别人。 李飞惴惴不安地走向那片林子。远远看去,树下只有一个女子,不禁长出一口 气。她们姐妹俩很象,如果都在,如何分辨出阎灵倒是个大问题。 林边有几簇杜鹃花,不知何时已悄然开放,红艳艳的。微风一吹,香气扑鼻。 “对不起,大姐,我迟到了。”李飞道。 “没什么,我也是刚来。”女子说着,递给他一本精装的圣经。 李飞接过来,翻开,只见扉页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在神的爱里永生。不禁有 一种升华的感觉,虽然并不信神。 “说实话,如果我生于基督徒之家,从小就受洗,我会接受基督的。可现在已 经太晚,我很难信入他。” “只要愿意信,什么时候都不晚。听说过圣保罗吗?他得救前,极其残酷地迫 害信徒们,可最终却成为最热烈的传道者。神是很奇妙的,没有神的人生实在没有 意义。” 李飞不语,想人生其实没有答案。以前常想人生的目的便是事业,及至辣椒结 了婚,万念俱灰,忽然明白,事业就象衣服,包得了你的外表,却无法安抚内心。 人类可以征服月球,可以征服无尽的外太空,却始终无法征服内太空。这一片小小 的空间该留给谁呢? “神造世人,便是为了盛装灵。没有灵,人不过是空空的容器而已。”女子很 虔诚,顿了一下,又道:“内心深处最神圣的空间只能给神。” “可是,如果我不仰仗神,自己可以填充这片空间呢?”李飞问道,“就象庄 子一样,逍遥游于世间,热爱生活而又超然物外。” 女子摇摇头,想了一会,问道:“可人生有很多无法超然之事,比如灾难或意 外,又必须征服,你该怎么办?就象一艘船,在大海中航行。迎面是一片突出海面 的礁石,无法绕行,你又怎么超然物外呢?” 李飞一楞,这问题倒也古怪。想了一会,只好道:“如果我是庄子,只好原路 返回。反正不过是旅途而已,礁石两边没有什么区别。” 女子扑次一声笑了。 李飞一惊,她与阎灵实在毫无区别,无论是神色还是声音,不敢看她,低头随 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一艘船,把石头放在船前,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在人,万万不能;在神,无所不能。”女子道,“不信主,你永远无法逾越。 一旦信了主,你自会安然驶过礁石。” “为什么?”李飞奇道。 “神会叫海水上扬,溢过礁石,然后带你驶向另一片更广阔的海洋。” 李飞想,这就是基督教的精髓了。信入神,你便会获得无穷的信心。神借着你 的信心来拯救你。 女子捡起石头,端详了一下,又问道:“有一种石头,叫木化石,你见过吗?” “只是听说过。”李飞道,“原本是木头,泉水从木缝中流过,石灰石沉积下 来,日久天长便成为石头。” “对,人不信主时,就象木头。信了主,每日读主的话,灵慢慢长大,神慢慢 浸入身体,最终人神一体,便成为木化石。” “人神一体!”李飞叹道,想这该是怎样的意境啊,很是向往。 河边传来一阵咿呀声。两人回头望去,看见一个神色祥和的老太太搀扶着一个 十多岁的小男孩在河边散步。男孩颠着一只脚,手指奇怪地扭曲着,睁着大大的眼 睛,一边笑,一边咿呀做声。 “你知道吗?那男孩是个傻子,从小没了爹娘,又得了怪病,真可怜。愿神怜 悯他。”女子难过地说。 李飞心想,其实老人更可怜。男孩永远也看不到世间的痛苦,他可以一直笑下 去。而老人经历了所有的苦难,依然平和,坚强得让人落泪。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 话来:以豁达对抗灾难。 “大姐,其实这世上没人值得可怜,痛苦只是一种想象。世界本是客观的世界, 无所谓欢乐与痛苦。它就象一面镜子,你笑它就笑,你哭它就哭。” “你的想法好怪。”女子道。 李飞不语。他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追随那逐渐远去的一老一少。他的眼神迷 茫而忧郁,象一片充满秘密的海洋。女子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柔情,她最喜欢看他 现在的样子。她想起那头独自在林边大吼的雄狮来。她想知道,怎样的经历赋予他 如此的忧郁,好似全世界的苦难都加在他身上一样。她真想让他快乐起来。 地面上一队蚂蚁密密地从石头后面涌上来。女子看看天,似乎有点发黄。李飞 忽道:“大姐,想听个故事吗?” 女子点点头,喜道:“太好了,我最喜欢听故事。” “从前,有三个小孩。一个又矮又胖,大家叫他板凳;一个又高又瘦,大家叫 他竹竿;还有个女孩,扎个小辫子,甩来甩去,老骂他俩,大家叫她,”李飞顿了 一下,接着说,“叫她小辣椒。三人是这世上最好的朋友。他们最爱玩发电报的游 戏。常常两手放在耳边,竹竿喊道,辣椒,辣椒,我是竹竿,请求支援。辣椒有时 故意气他,回说,竹竿,竹竿,我是辣椒,我被板凳围困,你好自为之。” 女子笑了,“小辣椒真逗。” 李飞接着道:“可惜,他们终于长大了。板凳和竹竿都喜欢辣椒,辣椒却只能 选择一个。辣椒犹豫了很久,终于选定了一个。” “是竹竿吗?” “不,是板凳。竹竿很痛苦,他原以为辣椒喜欢的是他呢!” “可怜的竹竿!” “竹竿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他常想,自己就象童话里丑陋的青蛙,只有所爱 的人那复活的吻才可以拯救他。这时,又有个女子进入竹竿的生活,竹竿慢慢喜欢 起她,却总忘不了辣椒的影子。他实在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变回当年那个 英俊的王子。” 女子暗想,竹竿真是个至情的人。正要答话,忽然心中电光一闪,明白了一切, 不禁面色绯红,忙用手遮在眼前。 李飞看着对面的女子,心想,做为阎灵的姐姐,她会怎么想呢?奇怪,为什麽 她的神色有些扭捏?李飞无意间瞟了一眼她的手指,忽然楞住了。他揉了揉眼睛, 狐疑地细看那女子,半晌,忽然明白,暗骂自己蠢得象木化石,栽得如此惨,不觉 气得牙痒。 忽然间,头上一湿。两人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已亮得发黄,一场阵雨势所难免。 李飞道:“蚂蚁倒比咱俩聪明,已经先搬家了。”女子暗想不妙,看林子那边 有零星的人开始向病房跑去。两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到那边的亭子避雨。刚走了一 半,飕飕的凉风夹着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路上各色人等乱窜,很有趣。曹大夫不 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两手抱头,狼狈地向无穷远处的医生宿舍跑去。李飞大笑, 又想自己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飞想跑起来,看女子仍在后面,故意问道:“咱们跑不跑?” 女子急道:“这还用问?”竭力想跑,却跑不起来。她穿着一袭长裙,加上高 根鞋,跑起来一扭一扭的,极不协调,带着女子特有的灵巧的笨拙。 李飞欣赏着她优美的扭姿,聆听着石板路上清脆的啼踏声,感觉真是莫大的享 受。忽然想起一个脑子急转弯来,笑咪咪地说:“阎大小姐,你知道谁是占地球面 积最小的人吗?” 女子正气急败坏地提着裙子跑,哪有心思回答这种问题?立刻摇摇头。 李飞笑道:“我提示一下吧,免得想破你的脑子。有句唐诗说的好,春风得意 马蹄轻。” 女子豁然明白,原来他在捉弄自己!故意说:“当然知道,就是你,如果你穿 高根鞋的话。” 李飞哈哈大笑,“还要狡辩?那好,如果我穿高根鞋,就是这幅舞姿。”一边 说,一边学着她的样子扭起来,“怎么样,比你扭得好看吧?” 女子看他学得惟妙惟肖,气得要命。 两人终于挨到亭子里,身上全是雨水,牙齿冻得咯咯做响,完全是一副落汤鸡 的模样。 亭子里古色古香,李飞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成了古代落魄的书生。他用 手抹了一把石凳,对女子深鞠一躬, 彬彬有礼地说:“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 小生这厢有礼了,请娘子坐——”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形容石凳,略一迟疑,接 着道:“头等舱!” 女子抿着嘴轻笑,想起古代的万福来,却不好意思做,只是笑盈盈地轻移莲步, 缓缓就坐。 李飞瞟了一眼石凳,忽然急道:“不好,有蛇!快起来!” 女子悚然变色,噌地跳到李飞身边,尖叫着喊道:“在哪,在哪?” 李飞急了,压低声音说:“千万别动,就在你裙子上!” 女子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流下来。李飞一步步 地悄悄绕到她身后。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丝毫动静。女子低声问:“怎么啦?它还在吗?”回答她 的是沉默。 又过了一会,女子又问:“到底怎么啦?”依然是沉默。 女子站得全身僵硬,狠下心来,慢慢扭头,竭力望后看。 李飞正懒洋洋地坐在石凳上,细看她的背影,叹道:“真美!” 女子很纳闷,奇道:“蛇呢?” “还在。可是我捉不住它,眼看着它钻到裙子里,变做美女蛇啦。”李飞装做 一脸无奈。 “你好讨厌!”女子红着脸骂道,揉了揉发酸的脖子,低头看自己的鞋,似乎 有点变形,“看,脚也扭了,好痛!”其实,脚并不疼,倒是心疼。她这双鞋自买 来后从未穿过。当初买的时候觉得很漂亮,买回来后发现太新潮,又不敢穿出去。 今天第一次穿上,竟用它在雨中狂奔,加上刚才受惊时狠命地一跳,这种折磨它怎 么受得了? “是麽?”李飞笑道,“我有个选择题,想请教你。木瓜在没熟的时候是翠绿 的果子,稍稍用手掐一下,白色的泪便源源不断地涌出。还有,你知道吗?太平洋 底有一种翡翠蜒螺,外壳就是你鞋的这种颜色,里面包着个软体动物,一扭一扭的, 可漂亮了!” 女子哼了一声,走到石凳旁坐下。她知道他又在绕着弯子骂自己。 李飞接着道:“请娘子选择A 或B.A :木瓜比我娇嫩 B:我比软体动物更美。” 女子斜了他一眼,道:“对某些人来说,掌握的知识越多越危险,比如罪犯。 因为他总把知识用在让人咬牙切齿的地方。” 李飞笑道:“那好,我倒想看看你咬牙切齿的模样。” 女子不理他,别了脸看外面的雨。不知何时,那雨已经成为细密的雨丝。女子 伸出手,任雨丝悄悄地钻进手心,用心去体会那凉凉的爽意。 两人一时无话。李飞正襟危坐,却斜着眼看她裙子下的小腿。健美的曲线让他 心动。她的坐姿是女子典型的外八字,大腿内收,膝盖相交,小腿外撇,清晰地暴 露出优美的足踝来。脚上是一双浅绿色的高根凉鞋,通体绿莹莹的,半透明,上面 的带子细的不能再细,几乎到了没有的地步,后跟又细又高,整体就象一对戏水的 仙鹤。她的脚就象大网中的小鱼,几乎要跳出来。她没穿袜子,光着一双白嫩的脚, 橘黄色的指甲油使她的脚趾越发娇媚。雨水在指甲处闪动着晶莹的光泽。李飞不觉 咽了口唾沫。 女子忽然明白他在干什麽,羞道:“不许看,闭上你的乌鸡眼!”李飞笑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你是个象阎灵那样的黄脸婆,请我看我都不看。” 女子一楞,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李飞。李飞不语,只是笑。 过了一会,女子憋不住了,笑道:“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你先交代,为什麽骗我?想我李飞纵横江湖,经历风浪无数,今日竟栽在小 女子手里,真是气煞我也!” “呵,还男子汉呢!肚量也太小了!你忘了吗?你自己说过,不骗人没意思的。” 女子得意地笑。 李飞终于明白,又想起她骗自己做皮试的情景来。真是自作自受,搬石头砸自 己的脚。 女子不饶他,又逗道:“真没想到你的嘴这么甜,姐姐又叫得勤,我都不想做 阎灵了。可我还是不明白,姐姐我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把右手伸出来。”李飞道。女子不解,犹疑地伸出去。 李飞接过她的手背,吻了一下那颗痣。一时冲动,忽然单腿跪下,半玩笑道: “你愿意。。。。。。” 女子红了脸,扭过头去,心里砰砰乱跳,既想听又怕听那三个字。 李飞看她脸红扑扑的,暗骂自己卤莽,后悔玩笑开得太大了,忙咽下了那三个 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