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相逢在地球上的两颗天外游魂 很简单的午饭。匆匆。匆匆。老家锁上他的设在芙蓉江路上的一座公房内的房 门。母亲一早去参加老年舞会了,未归。捋捋头发,纹丝不乱。他露出一点难得的 微笑,最后一次推推房门,是锁牢了。他下楼,步子因为兴奋,有些乱。大楼门口 的台阶上洒满了阳光。好天气。他信步穿越马路。斑马线一道一道的,全是好心情。 多少年前的那个赤诚的大男孩,在九十年代的第二个春天找回了八十年代的情绪。 三十四岁的老家,一颗二十五岁的心。星期天他从来都是窝在家里看书、抽烟、喝 茶。很孤独但不寂寞。今天他却让书本放了假,自己穿过马路去车站,排队,上车, 买票,就座。71路车在阳光下缓缓驶动。老家面向窗外。灰茄克、黑西裤、赤红毛 背心、衬衫领子洁白,Smart牌的。 长丝袜是透明黑的,顺纤纤玉指滑上腰。紧绷。贴身。绛红收腰长袖连衣裙, 考究艳丽;外套本白网眼长褛。长发披肩、玫瑰耳环、敷粉、胭脂、描眉、睫毛油 一刷,绛唇一点。淡极。淡极。络绎不是美人,但,好看。性格里深藏不露的光环 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的。女为悦己者容。导演父亲在外景地,医生母亲有个手术。 络绎今天自由自在。鞋子合脚,尖头一枚红结,漆皮的。做女孩时可以为出门约会 而伤脑筋的幸福感,她第一次有了。对心仪的男孩。他会不会喜欢?他会不会喜欢? 络绎自私、偏激、顽固、不够乖。但今天不是这样。黑色漆皮双肩背小包,细细巧 巧的肩带,柔滑、温顺。络绎反锁了房门,下楼,穿出弄堂,沿人行天桥过大连路, 到车站。阳光和煦地照耀着她的头顶,她顺风一扬头发,光洁的额头饱满而坚定, 皮肤白皙,是红衣衬托的结果。55路双层巴士缓缓驶来,女售票员吆喝拉客。络绎 上车,拉牢车顶扶杆,买票。座位已全满,交通不畅。车辆慢慢腾腾爬行,过街, 上桥,下桥。络绎在外滩下车,顺便留神检查包里皮夹安然无恙,才放心。上海城 如今治安很乱。年初她曾在车站被窃皮夹一只,内有她下个月的全部生活费。这还 不算。气死人的是,小偷把她的身份证、信用卡、购物VIP 卡也一并拿走了。肉痛。 生活费有老爸补足。补办身份证的手续折腾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户籍民警板着脸教 育她:“小姑娘不要这么讲时髦,背这么小这么不安全的包。”她乖乖地听话。以 后照旧背她的小包,只是练就火眼金睛一双。信用卡内分文不少。窃贼没有取款密 码,此卡等于废物。上海经济发达,钱财却九九归一卡。方便。安全。络绎的皮夹 一打开,显示出整一个年轻的小富婆。她沿外滩大道折到汉口路,走十分钟,到49 路终点站。排队,等候,上车,就座,买票。已是下午一点三十分。49路,方向东 安新村,站站停。络绎到陕西南路下车。老家到展览中心时,看表是一点三十五分。 他知道她还没到,就买本新到的杂志倚在栏杆上看,一边留意往来人流。女孩子都 有迟到的习惯,他可以原谅。女人的通病么。络绎应该不会例外。他再抬腕,捋袖, 看表。估计两点二十分左右她会到。于是安心看杂志,上面讲一个故事,关于两情 相悦的。他笑。这个奇怪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她红色的影子跳出来时,他忙看 表,一点五十二分。她没有迟到。他早应该知道她是不同于别的女孩子的。她向他 走来时,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今天特别美。他想。她性格里某种发光的物质 吸引着他。又是似曾相识。无从找寻起源。 你好。就这么轻轻的一句。他与她并肩而行。笑谈。风生。他和她那么谈得来。 生活;工作;学习;情趣;爱好;世风;社会;书籍。等等。他们在天国时就是相 依的一对游魂。他对她谈起他在乡下的种种;他的初恋情人;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他的父亲已故。她也对他谈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的学校;她的外婆。但对男明 星和男大学生以及厕所间下水道里的婴儿只字未提。有些东西是要保留一点的,过 犹不及。过犹不及。 他们一起去看展览。她谈到自己对服饰的理解,包括对色彩与肉体的感觉。思 维独特、理解别致。他不感意外,还用诗的语言为她作补充,概括。他的语言简洁、 优美、运用恰当、到位。他摸准她的感觉,说出她心里的话。她吃惊、兴奋、不好 意思。 又是幸福的愉悦。象从未恋爱过的小女生。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Sex。可 是让她欲仙欲死。曾被撕破的一张邮票并拢了,贴在寄往天国的信封上,是倒贴的。 上帝明白。耶稣明白。她明白。他明白。 傍晚他们在一起用餐。她喜欢的河鲜:鱼、虾。不用她开口,他全知道。粗俗 的男人有一颗细致的心,给她悄悄的感动。她的身边有过许多年轻男孩,他们的谈 吐多半引不起她的共鸣。她嫌他们太小。老家给了她有关真正男人的本质,令她受 宠若惊。 饭后他陪她散了一会儿步,然后送她到家门口。他目送着她的红裙子消失。她 真的很美。他想。然后坐123 路换71路回家。一路兴奋感惯性一样延续着。 他依旧在联通厂做助理。她也照旧常常来联通厂定做配件。每次,他仍旧是远 远坐着,一言不发地看她,观察她。只是双目忍不住含情。脉脉。脉脉。她依然跟 王忠佳鸿他们搞笑。矜持而亲切,热情但不过火。只是,心不在焉。她的第六感高 度活跃,频频幽会他的目光。他喷云吐雾,她心猿意马。相悦。相悦。倾情。倾情。 却又深藏不露。没有人看破天机:他和她的心已换。神不知鬼不觉。鬼不知神不觉。 第二次会面是在东风饭店。松子玉米、家常豆腐、清炒鳝背、盐水虾、酸辣汤。 她剥虾,喂他。他替她挟菜。眉目传情。战栗。战栗。一触即发。无从找寻起源的 感觉与曾经有过的心疼一并而来。她的少女时代;他的大学时代。他吞咽着食物, 目光却流连于她的脸上。她调皮的扬眉、柔情似水的双眸、翘翘的朝天鼻,她的皮 肤偏红,藏于黑亮的长发底下。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她吃东西时的动作,在他的 眼里是那般优美。他心仪她很久了。从远远的默默的凝视,到如今咫尺相视。他厚 实的手覆盖上了她的手。她并不拒绝。电流触痛了两人。痛苦有时候亦是甜蜜的。 销骨。 “络绎。”他轻唤。刚毅的硬汉子眼里遍种柔情。痴情男人多半不易为情所动。 她抬眼,含笑,盈盈。他浓密的头发、平凡的长相、硬气的剑眉、有神的眼睛、带 点乡土气息、肌肉发达、皮肤趋向于古铜色,是风吹雨淋过的健康。她喜欢他不动 声色的时候,此时的他是冰里藏着火。她喜欢。她喜欢。她的手在他的手下,东奔 西走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突如其来的安定感让她幸福得全身 发抖,心颤动时的悸痛刻骨铭心。爱情是说来就来的,谁也来不及问缘由,也不必 问。开天辟地时情就已在,现在轮到他和她了。在黄浦江畔,他俯下了他的头,拥 她于怀中,吻她。他的唇自她的发际而下。眉、眼、鼻、颊、唇、颚、脖子、颚, 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他的唾液里遍布烟味,酒味;她的舌如花瓣,可乐的甜味还 有余。交织。交织。他闭目轻吻。她回应着他。恋人的吻。昏天暗地。天旋地转。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能让他心疼的女孩;能触动她灵魂深处精神的男人,在江畔拥吻。 一江东逝水,已被污染,鱼虾不生。岸边却有一对游魂,回归着原始的纯情。简单。 简单。没有色情。没有物欲。属于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的叶老家,致他最温柔的心, 予善良的小魔女程络绎;有洞察和超越生命能力的程络绎,流露她的,已不见天日 很久的真情真意,给重归英雄时代的硬汉子叶老家。十三年的千山万水,霎时成能 轻易跨越的一点一线。爱情只有经典。 他的母亲看出了儿子藏不住的快乐。她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也和盘托出。 “那女孩真小。”他母亲说,“你可别伤了人家。”他笑。自己像个与小女孩玩家 家酒的人吗?他想过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层次的,她更像个足智多谋的女人。他的 朋友亦感觉到了他的日渐“重色轻友”。程大导演的千金,要好好把握。他还是笑。 如果不爱,总统的女儿也不要,如果真爱,垃圾千金也要。三十四岁的男人,不是 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叶老家见过世面,阅历丰富。马路上的女孩子争奇斗艳, 但,程络绎只有一个。程络绎只是程络绎。二十一岁、平凡、敏感、聪明、老于世 故、纯真、善良。这些合在一起全是惟一。大导演满天飞;家境优裕一把抓。不稀 奇。叶老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者,只是厌烦了。他特殊的经历让他知道什么应放在 首位。都已经有很久了。有些东西被世人忽视得太多了。他不想再生生错过一回了, 他的年龄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上帝一共只造了两个女人给他。她是最后一个。 他们一周相会一次,每天通一次电话。问问对方好不好。电话账单堆积成缧。 他们留作纪念品,爱的见证人。是平凡老土却也不乏甜蜜的谈情说爱方式。他时常 带她去郊外踏青,教她辨认蘑菇、毒瘴。她也乐意陪着他重温旧梦。钢筋水泥旁长 大的孩很久未嗅过那清净的空气了。他带她钓虾、捞小蝌蚪、捕知了、把草叶卷起 来吹哨子、在山丘间大喊:“我爱络绎!”曾经的那个夕阳西下时的乡村情景又重 现了:扛锄头的男人;丢了鞋的小孩;头发乌油油的女人;隔壁的老婆子;对门的 老爷子。他带着心爱的女孩来看他们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至爱。 他也和她去下舞池。他舞技高明,是那个日本女设计师教会他的。她却只会三 步、四步,擅长的是疯狂的迪斯科。他带着她慢慢地跳,心平气和地旋转。轻缓的 曲子是久违的温情。她曾只习惯爆炸性的音乐;露脐短装和超短裙。现在不一样了: 裁剪合体的收腰裙装、白色高跟鞋、修得好好的指甲、整整齐齐的长发。心仪的男 人握着她的手,轻挽她的纤腰,慢慢地走;慢慢地转;慢慢地旋;慢慢地沉醉。旋 转。旋转。后退。后退。前进。前进。黑暗中,灯色斑斓。他低头,捕捉到她的唇, 长久地吻她。面贴面,喃喃低语,旁若无人,到一曲终时。一整夜他只与她跳。白 昼似的夜里,她只顾紧贴他。沉埋在他的胸前,闻他的合少年男孩与成年男子为一 体的综合体味。聆听他的心跳声,全是她的名字。络绎。络绎。当年漂亮的男明星 与干净的男大学生又出现了,他们抚弄她。泄欲。泄欲。她畏惧。恶梦又现,婴儿 垂死挣扎的手。厕所间的下水道。哗啦哗啦的冲水声。痛切心肺。她的脸惨白惨白。 老家。老家。他揽紧她。别怕。别怕。幻觉消失了,她的英雄在她的身边。络绎心 一酸,眼泪下来了,弄湿了他的衬衣。做女孩可以好好哭啊,她不要再错过了。生 生。世世。一辈子就这样,有多好啊!有他爱她;有他宠她;有他娇她;有他保护 她。那种幸福感呵,被她忽视了多久呀。他普通、冷漠、怪僻、不近人情。她全知 道的,却偏偏要他。浓密头发、炯炯双目。都是一往情深的表现。 “你为什么要这样爱我?”她小声问。她已不止一次问过一遍类似的问题了。 她的不稳定心理相当厉害。他也早注意到了,他一眼就看出她不由自主地表现在她 的作品上的悲剧味了。她需要他给她安全感,他也愿意全心全意地给予她快乐。其 实,他也知道,他再说过一遍,到下一回的时候,她还会再问他。但,他还是又一 次贴近她的耳边,用一种催眠般的声音喃喃:“好了,我亲爱的络绎,我是真的真 的非常非常爱你!”他不止一次这么说了,还要写下来,在她的手心,她才满足。 满足?她一惊。她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被满足?先前漂亮的情人们与她厮守时,她 还嫌他们不能真正满足她。他们也吻她,他们也说爱她。他们拼命地在她的体内停 留。 长久。她依旧要踢他们下床。她如饥似渴。现在是 叶老家,就凭那么轻轻的 一句话,耳边熟悉的呼吸声,他饱满的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她心满意足?奇怪的爱 情感觉。 她到底只有二十一岁。还在爱玩的年龄。他就带她去溜冰,在嵩山路上的冰宫。 他不会溜,她也只是三脚猫功夫。他就默默地在边上吸烟,看她溜得惊心动魄,一 路尖叫不断。他哈哈大笑。他陪她去打保龄,他力气大,用力准确。频频赢她。她 耍赖,他就让她。她才又孩子气地笑了。他喜欢她保留一点天真,一份无邪。他也 给她机会表现。她笑得纯然无忌时,他看得也动容。她敏感。留意到他的用心良苦。 意会。意会。感激。感激。他想着她。多少年来她一直被忽视着。太久了。他帮着 她找到了被人在意和被人在乎的踏实感。他是叶老家。知道她还喜欢坐在阳光下穿 网球衫吃红豆冰和爆玉米花。就在陪她看喜欢的奇情片和恐怖片时,常常买给她吃。 她在他怀里吃,吃得他衬衣和西装上油渍斑斑。他也不介意。他让她回归可以嚼泡 泡糖跳橡皮筋的时代。 但她毕竟还是个女学生,每天要抱着书本往返于教室与教室之间。她聪颖、敏 捷、用功、不用他人操心。父母对她很放心,从小到大都是。老家却认定她的心思 还没有完全放到学习上。他陪着她复习,有时下班后到校门口等她。大学校园里人 来人往,已不是当年他读大学时的情景了。恍如隔世。她笑骂他有“恋女情结”, 他便曲解那“女”是“女朋友”而非“女儿”. 她斗不过他的敏捷口齿,只好咯咯 乱笑。他也开怀大笑,第一回那么放肆。她看呆了。他著名的“忧国忧民”表情早 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老家也吃惊自己居然还能笑成这样。他想他的这个小女友真是 个奇奇怪怪的小魔女。她皱皱眉扁扁嘴的表情都能引燃他的笑弹,他看见她就想笑。 她珍藏了他所有的快乐,在和他相处时,一样样地掏出来送给他。疯归疯,他有时 还是要一本正经,还是要关心她的功课。他是三十四岁有头脑的男人,他不认为爱 情可以伟大到考鸭蛋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每逢大考的时候,他会选一家静静的小 咖啡店,放着轻柔的音乐,有空调。她坐在一端温习功课。他在另一端喝咖啡,一 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完了就把纸烟盒拆开,展平,在上面写诗。她回到校园的时候, 他便回归田园。城里已成绝唱的田园,在老家心里是至诚。老家已做不成诗人了, 他回归不了最初的浪漫。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三十四岁的老家现实、严肃、冷傲、 只为络绎而动情。老家做诗时全神贯注,但还是会常常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然 后从伪装的书本底下抽出她的“小动作”——她画的他的肖像。他于是故意板起脸。 她则哈哈大笑。捣蛋。捣蛋。他严肃了一会儿,无奈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她就说他借机“欺负”她。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他最终还是放过了她。因为成绩 下来,她门门不错。考期过后,他就把自己陪她复习时写的诗拿出来给她看,在纸 烟盒背面。名字全叫《络绎》。她惊奇;她感动;她读;她看;她笑;她哭;她打 他;她吻他;她嗔他;她抱他;她羞他;她揍他,然后流着泪吻他,她的眼泪水滑 落到他的嘴里,流入他的心里。 他的诗她全都收藏。都抄下来钉在床头,天天看,天天感动。时时想念着他的 烟味、酒味、茶叶味、衬衫味、袜子味。 她喜欢他的味道。 她不去找那些男大学生了,他们也找不到她了。她只在老家身边。一心一意地 爱他。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读他的诗。习惯。老外婆还没回加州去时,就陪着外 孙女儿一起欣赏。外婆不知道外孙女的心事,她问这些诗从哪来的,络绎就说是书 上抄来的。外婆也相信了。她对这个外孙女儿寄托了大好的希望:大学毕业;留学 美国;拿博士学位;过门好人家。门当户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夫荣子贵。传 统女人光彩的一生。老外婆每次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个老话题时,络绎满耳都是老家 的哨子声,从远远的芙蓉江路上的一幢公房里传来。婉转。绕梁。横穿上海市区, 送到靠近阜新路的鞍山新村里的一套小间里。事实上,他夜夜都在那儿吹,他想她; 他念她;他爱她;他专为她而吹,也相信只有她能听见。她悄悄地聆听,将墙上的 诗唱成歌。任风带走。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 西风夜已昏。 于是,每日天擦黑的时候,赶夜路的行人在穿越上海东西的任一条马路上,若 能在匆匆间屏息凝听,就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曲来自于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部落的 音乐,飞向玻璃山上有玫瑰盛开的地方,在那儿,小魔女以月光为舞衣,闻声起舞。 翩翩。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