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情凭谁来定错对 梦里老家,永远是络绎初识他时的模样。她多少次从梦里笑醒,快乐和喜悦沾 湿了枕头。我爱。我爱。做母亲的看出点端倪,只当是女儿不过又重演中学里两小 无猜。她所了解的女儿,也只是平日里用功读书,不读书的时候就吃喝玩乐,和男 同学牵牵手笑一笑感情纯然的小丫头。少年不经事,永远长不大。知女未必莫若母。 某日饭后。做母亲的不意问起他:“什么系的?功课好不好?用功不用功?哪 一届的?”女儿不响。她听见他的哨声远远传来。“你不知,他有多可爱!”她喃 喃。失魂失魄。母亲手里的针线活停下了。她看着她,不再是套紧身衫;著牛仔短 裤;涂银指甲油;描黑眼圈;抹胭红嘴唇的女儿。她早应该发现的,女儿似乎从未 这样表现出如此的快乐。也许有个把月了,络绎一次也没有作过如此野性的打扮, 以前只有出席正规场合或去联通厂订货时才穿的儒雅套装上身次数频繁了。女人味。 母亲不是细腻的女人,但断脐之痛还在;骨血里隐隐约约的敏感。丝丝缕缕。缕缕 丝丝。女儿的小嘴。母亲的乳头似还留当年这张小嘴吸吮着的感觉。现在被别人吻 着了,而这个男孩一定不会是女儿先前带回家喝茶听唱片的男大学生中的一位。他 一定不同于他们。母女之间,再如何隔膜,骨血分离时,还是藕断丝连的。无形的 丝。母亲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她想象中如今大学生的心态,是不同于老早了。络 绎放流行歌曲的时候,她也听到过几句。年轻轻的,对爱情的体会和理解却刻骨铭 心、入木三分。不是想当然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如果你是真的投入了,告诉我好吗,他是谁?也是搞设计的吗?”母亲问女 儿。女儿到谈情说爱的年纪了,母女俩是该好好谈谈了。只是女人和女人的话题, 多半很单薄:服装、化妆、男人、婚姻。更深的,只有互相体恤,彼此相知的女人 才会涉及。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轻易说友情的。诚实是一把盐,亲情的汤里是 不能放太多的,鲜度过头,只会伤人。络绎知晓得太晚。她以前是聪明的络绎,父 母永远不会知道女儿的曾经往事:有关漂亮的男明星和干净的男大学生。然而再聪 明的女人也会深陷情网,前赴了还有后继。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恋爱中的女人 智商为零!络绎天资聪颖、思维敏锐。但,还是会知错不改。她是女人。对漂亮的 男明星和男大学生而言,她只有肉体;对叶老家,她展示灵魂。淋漓。尽致。每个 男人只在一个女人眼里是完美:一个她爱他如佳肴时,另一个她视他如毒药。 老家三十四岁。老家1958年出生。够了。够了。不需要再了解多一些,就这一 个“错误”,已经弥天。弥天。母亲吓一跳。女儿还是一朵鲜花,干净、纯洁。采 花人却已过而立。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女儿太小,她不懂的。十三年的距离,足 以让一个孩子长成少年。就算是爱情,火过之后必然惨不忍睹。小孩子,懂什么屁 爱情?三十多岁的王老五,当然会心仪少年女孩。她清爽、娇嫩、黄花、才气横溢; 他已迫近婚姻边缘,近不惑还独身,他当然不想别人用世俗的眼光来打量他。虚荣 心谁没有?抢跑道。抢跑道。少妻又可满足他的虚荣心理。就算,她爱他,他会是, 不敷衍么?他的年纪已不允许自己再挑三拣四。母亲这样想。立场是六、七十年代 的爱情观,前提是不了解老家。一般而言,这种想法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但, 来自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部落的男人,会甘于将生命演绎成庸俗的模式吗?络绎不 是完完全全了解老家,可是她愿意相信他的选择。是愿意相信。 “设计师助理?三十四岁的男人只有这点事业?可笑。可笑。写诗?见睹报端 过么?瞎涂涂简直是不学无术;大学毕业?哪所大学?复旦同济交通?不是不是。 三流大学有什么好说的?韶关乡下中学毕业的?乡巴佬。盲流。女儿是学服设的, 标准都市女孩,怎么会对一个下里巴人有好感呢?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坚决不同 意。见都不要见他。这个杀千刀的半老头子,资格那么老,谁知道他经历过多少女 人呢?想动我又乖又巧又懂事的女儿的脑筋,他还会打什么好主意呢?恶心!想想 都恶心。一个都可以做络绎叔叔的男人,怎么可以对她有非分之想呢?不怀好意的 臭男人,我不许他碰我的宝贝女儿……。”时机未晚。快刀要斩乱麻。母亲爱女心 切。殷殷慈母心,源于天性。断脐之痛又发作,痛彻她心肺。身上落下的一块血肉, 岂容他人轻易占有?母亲突然有种恶梦似的感觉。那痛包围她的全身。二十二年前, 她看着大夫将啼哭的婴儿送到她面前,手术刀割断连接母女的脐带。痛。痛。痛。 全在心里。现在,女儿长大了。她唯一的女儿,不是美人,可是气质不错。她也并 不指望女儿将来找个大款什么的。她的愿望其实也简单:正派人家的儿子;学历高; 长相一般;知书达礼;有固定收入;最重要的,是年龄相仿。的确简单。可是有时 候,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不容易获得。络绎在这方面不会没有领悟。她做服装, 懂得于单纯中见大气的精神:越是简单的款式,越难设计。她懂。老家是什么?他 老派、简单、优游、不起眼的一点独特阳刚气。然而年龄已成刀山火海,摆在母亲 面前。她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想看。她想做的,就是拚命地保护心爱的女儿。偏激 的疼爱。爱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爱了,满足了,尽到责任了。而对方要不要,满足吗? 她不是忘了考虑。不是故意的。因为不要求回报,所以也就不要反馈。母爱广阔无 边。本来只是一点一滴,然后成浅浅的溪,女儿在其间仅湿足;后来便成湖,女儿 可以畅所欲泳;现在,母爱已成海。浪头高涨、汹涌无际。女儿拚命地抱紧漂流的 木板,却不知何处是岸。她精疲力竭,海却始终在涨潮。涨潮。SOS.SOS.络绎从此 再也做不成任性的、自由自在的女儿。母亲记下她的课程表,在放学的时候到校门 口接她;和同学出游要亲自送她出门,看到对方是谁才放心;不许在外面过夜吃晚 饭,7 点之前一定要到家。条条框框将爱女笼成一只折翅的蝶。父亲常年在外,东 奔西走。知晓了女儿的事,急归急,却无暇顾及。只跟妻子说一声:要设法处理好。 他们要力挽狂澜。络绎甚至失去了打电话的自由。她接电话的时候,母亲就在隔壁 听分机,老家的电话统统被挂断。棒打鸳鸯。 做女儿的心碎、愕然。络绎自私、孤傲、不那么乖。但这在骨子里的孝心面前 均告无效。她后悔当初的坦白。都说坦白从“宽”,如今心是宽了,却已被伤。逢 场作戏了这么多年,好容易可以真情出场,竟要为一点三春晖而麻木寸草心。络绎 是不情不愿,但还是要心甘情愿。母性的强大攻击下,老家的形象猛然萎缩起来。 退到原来的生活又如何?父母称心,自己依旧可以放浪形骸;依旧一个外表温柔、 乖巧、善良的女儿家。谁会歌颂伟大的激情?母亲的心伤不得,就得伤爱人的心。 络绎无可奈何。分手真的难受,哭了又能如何? 老家却不放过她。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放她?等了三十四年,上帝给他的女 人。最后一个。他不顾她母亲的频频警告,将她从家里拖出来。如果要他放弃她, 只有一条理由,就是她不再爱他。他知道她会口是心非。几个月的融洽相处、两情 相悦。就可以生生放弃?一点都不问缘由?她在他怀里歇斯底里。他揽紧她,狠命 吻她,泪水滑落脸颊。“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她叫,“我恨你我恨你。”他不理 她,只拚命堵她的嘴。“恨我?没有爱哪来恨?一直以为你有多坚强,原来却是如 此懦弱。为什么不去试着改变你妈妈对我的成见?……我不信你爱上一个男人有这 么容易,我也不信失去你后我还会爱上别的女人……。你要退回原来的生活?退得 回去吗?”她惊恐。当年厕所间下水道口婴儿的手、漂亮得有些狰狞的男明星和男 大学生。这就是原来的生活。这就是原来的生活!她迟疑。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骤现。她求她,她骂她,她无助的眼神。母亲。母亲。断脐之痛又袭击她全身。她 掩面痛哭,挣脱老家的手。“我背叛不了母亲,我做不到。”她哭叫。他更揽紧她: “我没有要你背叛他们,也不许你背叛,不许你背叛!我要你说服他们,说服他们! 懂吗?你不可以背叛他们!如果你真的爱我,其他的,就留给时间去讲。好不好? 好不好?”她仍是不听。争执间,她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咬咬牙,加上冲动与慌 乱,她和盘托出她过去的种种。无所保留。他错愕、意外。她已不贞不洁?她曾手 刃亲子?他眼里善良的小魔女。不贞不洁,手刃亲子?她编造的,她一定是编造的。 “如果你不相信,今夜我就可以给你,然后你就可以知道全部。”她定定地望 住他,艰难地咬牙切齿。她企图斩断情丝纠缠。 他终于放了她。年过而立的大男孩,无奈地放手一生中最爱。曾经的用心良苦, 都已成空。他不是介意她的失贞,他是埋怨她的轻率、懦弱、盲目。他本应该支持 她的。但,已无能为力。割爱之痛,切骨不过断脐之痛。倘然,她能明了这断脐之 痛,那当年下水道口的血胎,又该如何解释?她能在这一刻体会到这种痛,未尝不 是另一桩好事。他暗自庆幸,却无意探到自己心里的在乎:他还是爱她。放走她亦 是他爱她的表现之一。他生怕的,是她又退回当年的恶梦。佳人已走,一切成风。 他转身向车站走去。途中淅淅沥沥地有小雨洒下。七月黄梅季节,天空喜怒无常。 一如,他的命运?雷鸣响,阵雨渐凶渐蛮,倾盆浇下。他无意躲开。又一声轰响, 闪电凄厉割破天空的静脉。十余年前同样的雨,不同的季节同样的雨。都如血。他 打伞送走了第一个她。轻易。轻易。叶老家做事一贯认真、勤勉。是不到黄河心不 死的汉子。年少时如此轻慢爱情或许可以饶恕。但现在,十多年里的寻寻觅觅、苦 苦守候。难道还要再度自欺欺人?上帝一共只造了两个女人给他,他却要两次都错 过。当初给她发出第一封信时的勇气哪里去了?宿命里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不是命运 的用心良苦?十余年前痛到骨子里的吻别。暴雨在十多年后再度痛哭。梦魇弥漫水 中,溶解。溶解。到日出时,阳光一洒,徒成晶粒,四角都是尖刃,割破心手,淌 血于岁月。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你不去争取怎知争取不到?宿命里的声音再现。 他徒醒。恍然。车靠站,他兀自淋雨中;车绝尘而去,他却狂奔雨中,渐近她小小 的,正禹禹独行的影子。她周身是水,曾经的昂扬与放达沾了水,皆成软塌塌的湿 布,无精打采贴于身上。痴绵之心。痴绵之心。他的心徒然燃烧,欲烘干她周身的 泪。燃烧。燃烧。她的过去,都将成灰成烬。 街头女孩子无数,但,可以让他保护的,只有一个程络绎。 “亲情是与生俱来的,爱情却要苦苦寻觅。”他挡在她面前。在她来不及惊呼 和意时,捉住了她的唇。他只有这一句话,混合着他呼吸里的热浪,给她。给她。 她惊喜、如梦。他一语中的。她倘佯雨中,任风肆虐。却在心底,还要等他回 来。他到底回来了。彼此不舍。她回吻他。他裹紧她湿冷的身,拦了辆TAXT,带她 回芙蓉江路上的家。她快乐地顺从。热水浴后,穿着他宽大的白衬衫,在床上蹦蹦 跳跳。他的母亲回韶关老家探亲去了,不在。他捉牢她,喂她姜汤,一人一口。苍 白的脸渐显红润。昂扬和放达被烘干,又神采飞扬起来。她咽下最后一口汤水,扑 过去吻他。他用薄被裹住她,轻放于床上。她闪闪烁烁的眼。他款款触摸她的脖子、 肩膀。呼吸有些狎浪。她要给了他,他却打住。一切留待新婚之夜。他不是不想要 她,三十多岁的男人依旧血气方刚。倘然放纵,恋情易遭伤害。最主要的是,她虽 已不是完璧,他却要她回归当初,回归处女之心。女人一生中,可以做女孩的时间 及其短促。一夜两人相依而眠。她在被里,他在被外。他竟没有动过她。竟然。 老外婆从加州挂来长途,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母亲是外婆的小女儿,在电话那 端稍稍有些生气。外婆听出些端倪。络绎是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了,轧轧朋友谈谈 恋爱没有什么不好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多交几个男朋友,年轻轻的有挑选余 地么。老外婆通情达理。现在又不是七十年代,结婚要完成什么指标。女儿还在生 气,说:“妈,你就知道护着外孙女,阿绎都给你宠坏了,你也不看看她的新男友 是什么人。”外婆一听一急,电话都拿不稳了。“真的吗?真的吗?阿绎一向心气 高眼界高,不会做这种事吧。连娘亲的话都不听?不得了不得了。”外婆要马上回 国。外婆最疼外孙女,外孙女也宝贝老外婆。外婆的话外孙女一定会听的。隔了代 的感情,更深似海。“阿绎你不可以伤外婆的心,你怎么可能爱上这种男人呢?母 亲口中的盲流王老五下里巴人。如果你想有男朋友陪,外婆认识几个小伙子、都年 轻倜傥英俊潇洒,在美国很有发展前途的。外婆介绍他们中的一位给你,好不好好 不好?只要你扔了那个老男人……”. 外婆眼里的小孙女,是情窦初开,刚对男孩 子有感觉的人。她寄托了多少美好希望的小乖孙女,如今碰上这一类事,她怎不急, 怎不急?说给老伴听,外公也急了。老夫妻急急买了机票就往上海赶。 一整夜祖孙三人都未眠。母亲在一边悲悲切切;外婆苦口婆心心重语长。络绎 依旧固执、漠然、不听话。断脐之痛又袭,三个人都打了个冷战。只有第三代拚命 忍住。她不要再回到过去,也退不回去。人生一世遥迢,错过已太多。她好不容易 找回的做女孩的感觉;曾经的摇篮里,有天使丁香和百合相伴的小婴孩终于回来。 她为什么还要放弃?她想母亲和外婆是不肯了解老家。三十岁的男人未娶,多半是 她们口里不正常的男人。她也承认。可是老家是不同的。她爱的是老家而不是三十 五岁的男人。前者是个体,后者是总体,怎可统统划地为牢?她也不想对她们描绘 老家的独特魅力。她们也没有办法理解的。爱他如佳肴的女人,如何说服视他如毒 药的女人?她们只坚持年龄是个大问题。谈色情了就是将来夫妻性生活不容易协调。 但,婚姻不是性的合法外衣,性也许是必须的,但不是全部。络绎如果不是遇见老 家的话,不会领悟到这一点的。所以,她只对她们谈了他的表面现象,比如工作房 子学历相貌。再深入一层,她们就要认为不实惠了。物质的世界养育了物质的人们; 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下,只有真情真意无法科技化。老家是一杯酒,要喝了才知 真滋味。你如何跟未尝过此酒的人谈它的味道?滋味是可以用语句表达出来的吗? 或许你听见一种声音,你可以对别人说它是响的。轻的。清楚的。含糊的。但声音 里隐藏的某种微妙的情绪因素,某个细微的隐含感情的音节,你又将如何描述?语 句有许多还来不及造,被荒芜的却已有太多。再幽柔的文字也不过如此。络绎满眼 都是老家的炯炯双目。浓密头发、发达肌肉;鼻息里都是他的气味;耳廓里都是他 的名字、他的悄悄话、他的呼吸声、他的哨声、那些唱成歌的诗,全叫《络绎》。 外婆说灰了一颗心。小孙女还是要这个“十恶不赦,五毒俱全”的男人。爱情 冲昏了她的头。外婆这样想。撒手锏还有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女婿,络绎的父亲程 大导演。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名人,他的女儿若是成为一介小工人的妻子,和下里巴 人勾搭在一起,叫他在那些 有名望的朋友面前如何抬起头来继续做人?人家会讲你堂堂大导演,地位显赫, 却没本事给女儿找一个门面不错的丈夫,居然下嫁一个土头土脑年近不惑的王老五。 你叫的脸往哪儿搁?阿绎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疼你爱你宝贝你的老爸脸面 想想吧,他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大心血?你怎可辜负他的心意?怎可如此只考虑自己 的喜好?络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样的父亲。她爱她的父亲。可是不管他在外面如 何出人头地;声名显赫的大导演,名望也好,风光也好,回到家里只是络绎的爸爸。 疼爱女儿的爸爸。他不应是她一出世就要负担起的大山:有关面子。有关家族。人 总喜欢给自己戴无形的帽子,背沉重的枷锁,臆想出种种的后果和危机。络绎看穿 这一切。她爱她的老爸,她有千百种回报的方式,千百种孝敬的手段。就这一条是 不可以的。天国里每一颗游魂都是独立的,它们只能给予别的游魂下到凡间的梯子, 却没有理由要求对方为此作出牺牲性的回报。每个人都要善待他人,但前提不能是 伤害自己。除非是迫不得已,生死交关。她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补偿他们,只要他 们需要她的帮助。只要她力能所及,她一定全力以赴。虽然她明知这一切与生养之 恩相比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但,她已没有退路。“亲情是与生俱来的,爱情却 要苦苦寻觅。”老家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奇特的战栗感又来了。倒贴在寄往天国 的信封上的邮票已经并拢,谁可以将它再撕开?邮戳已敲。无可挽救。 放学后她不往前门走,母亲可能在前门等她。老家等在南门,她要见他。他知 道她为他所承担的一切。 她每次见他, 都对家人编造谎言,假借“同学聚会”或 “生日派对”的名义。络绎从来是不说谎的,可是诚实有时实在是太伤自己。她体 会太深。谁又喜欢虚情假意?谁又愿意戴着假面具?谁又认为说谎的滋味有多么好 受?络绎不要言不由衷。但,必须。必须。她想她会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份对娘 亲的内疚。她生怕的是,自己白白付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结果。老家应该不会是 辜负她的男人。她坚信。但,她会辜负他么?人无法预知将来。世间有太多婚姻被 轻率地对待,一场真情真意却要不见天日。年轻或不年轻都已不重要。就是痛与乐, 哭与笑也已失去意义。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再去耗费脑细胞。天空没有留下痕迹, 鸟儿却已飞过。就算是一场错误又如何?爱情是没有绝对错与对的。真情要不要付 出是无法事先作试验的。爱过了就好,只要用心过了,真的就好。就算失意,也没 有人说后悔。爱了不该爱的人,也是爱。为爱而渐渐被亲人疏远,不是什么好滋味。 络绎不可以就此摆休。老家明白她心底的痛,也惟有在她心碎的时候,拥她于怀中 除了说些脆弱的安慰话外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每次他都由着她哭。她闹、她发泄、 她歇斯底里。只有他懂,她心底的爱与忧伤。这本不该由她这个年龄来担负的。还 如此青春的脸庞不能被阴影过早地笼罩。再如何老于世故的女孩,本性还是率真奔 放无邪的,不可以压抑。不可以压抑的。等她哭完闹完发泄完,心情好过一些,他 才放心。然后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接受她多余的道歉。“只要以后不养成习惯就好。” 他轻轻吻别她。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出气筒。只要她心情好起来,他就比得到什么都 快乐。她是他心里的另一种痛。很多时候,男人可以为他爱的女人分担许多忧愁与 责任。可是老家对络绎,却是爱莫能助。不是不肯,是不能够。他又何尝愿意她为 他备受煎熬?不是愿意,是不得不。他拥住她。夜风渐凉,痴心却不改。 祖孙俩的关系僵持着。谁都不忍。姨妈和舅舅都来劝解。无效。大表姐已婚, 曾经是络绎童年时最好的玩伴。小表妹如今郁闷不乐,她怎不心疼?所有的人都劝 络绎听了外婆的话。只有大表姐什么也没说。络绎明白她是持中立态度。但,这已 够了。她对大表姐心存感激。 如果,让外婆亦身临这场恋情,也许她会有所理解。饱汉怎知饥汉饿?每个人 在事不关己的时候,可以有多种表现态度,若,令她成为当事人时,因为也爱过痛 过,就会多一些宽容度罢。事情有今天这种局面,应该是他们,不是也不懂曾经和 此时的她。 大表姐听着,微微摇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因为也曾伤过痛过,反而不肯 原谅别人的伤痛呢?前仆的人有时也会嘲笑后继的人。”络绎不懂。大表姐的爱情 历程几乎是一帆风顺。姐夫是她的高中同窗,如今的大学讲师。大家都满意这桩婚 事。没有过情感波折的女人,竟然可以说透个中道理。竟然。 络绎来不及追问。一本似尘封很久的日记本摆到了她的面前。大表姐说是她小 时候还住在黄陂南路上的旧宅里时,在阁楼里的一只箱子里无意翻到的,里面记载 的是一个少女的旧爱前尘。今天她把它带来,而且是在没有经过原主人的同意下将 这本日记带来,是要络绎认真地读完它。那个生活在几个年代前的少女,她亲手记 下的点点滴滴。然后,就可以想通某些道理了。有关她前面谈到的种种。 络绎接过。轻抚封面。纸质有些泛黄。打开看时,却见笔迹似曾相识。 那个少女,竟是年轻时候的老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