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老外婆的老故事——旧爱前尘 络绎的外婆叫金茹萍。 旧上海恒茂米行金老板的女儿, 1920年秋生于贝勒路 (今黄陂南路)上的一幢私宅内。金家靠米市发了点小财。屋里头四个女儿一个儿 子养得白白胖胖。四体不勤。尤其是四位千金小姐,一个娇过一个。茹萍排行老二。 大姐茹霏;三妹茹芸;小妹茹芳;屁股后还跟一个全家视为宝贝,将来是要续香火 的小弟浩雄。家里丫鬟老妈呼来唤去。虽不是门第显赫的大户人家,也算是街坊里 有头有脸的规矩人家了。金太太每天涂脂抹粉,披金戴银,腰如桶粗眼袋千斤。四 千金虽都是女孩儿,父亲还要供她们进学堂,诵五经背四书。知书达礼。茹萍跟着 读到了教会办的女子中学,那里荟萃了上流社会书香门第的贵族女子。她在里面出 落得如花似玉。富家小姐天生的傲慢、自私、坏脾气、自命不凡。她居然都没有。 父亲每月赏的零花钱她也很少乱花,都收集了藏在小箱子里,金条银条码得整整齐 齐,在银行里开了个保险箱。茹萍温柔、美丽、坚强、善解人意、天生聪颖。时不 时会帮父亲掌柜、会计、当家理财。金老板对这个女儿很是钟爱、器重、宠爱有加。 茹萍又要强,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街坊里都知道金家二小姐的贤蕙、懂事、孝 顺、勤奋。金老板脸面风光。 四十年代的上海大都会是后人的梦想。旗袍女郎黄包车夫,展示了一个精品化 的中国城市:麻将、春宫戏、金条、袁大头、跑马厅、马褂长袍、拉洋片、大麻鸦 片、书寓、三、龟奴、张园、新新、永安。畸形的盛世加了日本女人的玻璃丝袜, 美国鬼佬的康克令华脱门犀飞利派克。进口、殖民、英租界、法租界、特惠政策、 欧风东渐、各种条约。二次大战时的后现代浪漫。战争酿造的另一种文明与和平。 希特勒们上台又下台;日本人杀进又杀出。瓜分、卖国、汉奸、流弹、逃家。文学 与艺术在战火下蓬勃发展着,枪林弹雨中的奇情被后世人广为传颂,乱世佳人、战 争风云。等等。被大批量地生产,倾销。生不逢时?生逢有幸?只要不上铰头台不 掉脑袋不被活埋;屋里头有金子银子房子有有权有势的老爸老妈,生活就是所谓幸 福的。无忧无虑的。女人生在那个年代有绝美的身材,专为旗袍高跟鞋男人而生的。 双妹牌雪花膏、价廉物美的进口衣服鞋子丝袜食品。受之不尽,醉生梦死。后世人 眼里外婆这样的女人。风情、脱俗、不食人间烟火。黑社会背景下的有狐狸眼眉的 女子,从卖纸烟的小店后面款款走出,扭扭捏捏。哈趴狗、指间长烟。月份牌电影 海报上的妖艳,任谁都会想入非非。胡蝶上官云珠王人美是她们的偶像;细眉丹凤 眼朱唇巧鼻是美女中的经典;军阀壳子枪金屋藏娇。不夜城。永安先施宝大祥,眨 着鬼魅的眼;指甲尖尖细细,搭在西装革覆的肩上。旋转。旋转。陆金宝林黛玉, 交际界的宝;狐皮围巾裘皮大衣以克拉计的钻戒;大姨太二姨太三姨太小姘妇;鸦 片烟枪胭脂扣;彩票洋钱风月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到后代手里全成萧飒 绝美,是招徕洋人煽情中国人拿各种电影奖的。玩物。丧志。 茹萍对这些全无兴趣。她穿宝蓝斜襟袄百褶裙其林布旗袍,旧上海标准的女学 生装束:系帮中跟皮鞋裹着怯怯的脚;油布伞撑起一方天空。男学生藏青立领青年 装,斗志昂扬;私人办的各种油印刊物满天飞。茹萍的诗与小文在女中脍炙人口。 雄苍蝇都飞不进的贵族女中,只有周末教会办的舞会上,才有异性的气息偶尔在空 气里露露面。平日里都是阴气森森。男教师是白垩纪的阳光,他们大声读女学生的 范文,粗重的嗓音演绎着优游细巧的文字。失衡。失衡。女孩子和女孩子好起来时 上厕所都要相约, 逢到彼此刻毒时, 暗地里打小报告要整到你哭鼻子,再往地上 “呸,呸”两声。教会女中的学生都自命为“公主”,高深莫测。茹萍也感染上了 一点点,但这给了她另一种莫测的气质:高雅、矜持、傲然、娴静;生逢乱世又令 她生就敏锐的感知力。看透世情,又不悲天悯人。知书达礼却不迂腐。教会女中的 仪容课和家政课教会她做女人的诀窍,一言一行都是大家风范。女学生本来就纯情、 清爽、玉立。茹萍亦如是。皮肤白;丹凤眼;吊绡眉。其林布旗袍显示她朴素天然 的质地,小家碧玉的无拘无束,合大家闺秀的风华。茹萍到了招蜂引蝶的年纪了。 十七岁。十七岁。含苞待放。时代却逢战乱。广州失守,迁都重庆。 金老板广交各路朋友。酒肉;生意;澡堂;交心。都有。应了在家靠父母,在 外靠朋友的老话。都是跑江湖的人,怎不为自己的锦绣前程,滚滚财源多操点心? 家里四个千金小姐,一个比一个出挑。都是天生丽质,又工于诗书。邻里都说你金 老板养了四块宝,将来好钓个金龟婿、乘龙快婿。金老板也只管笑,不语。他肚里 自有一副算盘。金老板做人门槛精,点子歪;到底在鱼龙混杂的江湖上跑出名堂来 了。米行是他的全部家当,常青的摇钱树,给他带来后半辈子的全部生活费。足以 坐吃,山不空。大小姐茹霏两年前已出阁,国民党将士明媒正娶的正房妻子。金老 板不缺金山银山,巴结牢政府要人,政治上也好有依靠。但坚持一条原则:女儿只 能做正房元配。跑江湖,他是老手。 现在,轮到二小姐茹萍了。四个女儿中,数茹萍最为贤蕙、文雅、善解人意又 天资过人。金老板最为宠爱。且她又是他生意场上得力的左右手。他怎肯轻易送她 出阁?金龟婿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钓得到的。好女儿自然要配好女婿。金老板在 倾慕二小姐风采而上门说亲的富家公子和名门少爷中挑三拣四。鸡蛋里挑骨头。苛 刻。苛刻。 茹萍再过一年就中学毕业了。旧时女孩子读到这个份上也算是高学历了。富家 小姐读书也是一种闲来消遣;是受外来文化的熏陶。有文化的女子总能混进上流社 会。而拥有一口洋泾浜英语和对莎士比亚的一知半解,便又向西方社会靠拢了一步。 中国人到此时还在做奴隶,物质上精神上心理上。都是。旗袍是女人的象征,亦是 东方女人的防伪商标。茹萍看穿这些。她的性格里还有一种固执、超脱、拿得起放 得下的气魄。那个年代那个弥漫着战争气息的年代里,要坚持信念为自己的信念和 生活而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特别是四十年代生存着的中国女人。茹萍不幸的是有 了这种性格。这份气魄让她勇敢地为自己而爱,这份胆识亦吸引了英俊、倜傥、风 度翩翩的他——络绎未来的外公陈志华,一个打工小职员的小儿子。她是在教会女 中举办的郊外踏青活动时,邂逅的他。他和他的大学同学一起。深藏青的青年衫、 英姿爽亮的身材、白皙的肌肤,头发是时髦的三七分,抹过了生发油。复旦公学政 法系二年级学生。知识渊博、谈吐非凡。这一切,打动了茹萍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而她出身良好的气质;大家闺秀的风范;女孩子中少见的机敏反应、气定神闲、智 蕙见解、敏感思维,加上天生丽质,亦令志华为其倾倒。他们相见恨晚。分手之时, 彼此互留了姓名地址。相约回城再见。 再见时他长衫围巾,衣袂在风中飘飘。飘飘。她织锦缎素色旗袍、童花头、素 脸,只点了绛唇。人民公园的荷池畔,青年男女跟上先恋爱后结婚的时尚。教会女 中的严格传统教育却培养了茹萍的反叛意识,在她娴秀文静的外表下不显山不露水。 都是文学青年,金茹萍和陈志华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他们到迈西爱路(今淮海中 路茂名南路)上的国泰大戏院去看最新的影戏;谈论新近出版的最前卫的小说;又 约上几个要好文友赏月做诗;在霞飞路(今黄淮路)一带法国佬开的西餐厅里听贝 多芬和舒曼。志华是小职员的儿子,读书没有收入。小职员每月的薪金到底有限, 只足以维持生计并供两个儿子念大学。志华下有两个妹妹,都只读到高小。大哥毕 业后进了一家洋行做会计,娶妻生子后不思安分,靠贩进口货发的一点小财在外头 包了个小妾,过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嫂子带着两双儿女欲哭无泪,跑到婆家要个 说法。志华劝了大哥几句,无济于事。于事无补。从此俩兄弟反目成仇。陈太太一 气成疾,瘫痪在床。大哥却带上姘妇远走他乡。背信。弃义。 茹萍深知志华的家境。善解人意又洞察世事百态的她毫不介意。志华的正气凛 然与高尚人品更令她敬佩不已。她有自己的小金库。每次与志华约会,她坚持由她 来埋单。这在当时是很不同寻常的事。约会从来都是男方埋单,哪有小姐付款这回 事?茹萍却不管。少女的心已为爱情所占据,贫富在她眼里,只是尘埃一粒。一弹 即灭。她不是没考虑到他的心态与自尊。每回约会前,她都事先把钱交给他,由他 经手埋单。男尊。女不卑。大学校园里安静等待女友的男孩,待字闺房心却已许的 女孩,牵手之间,感情日进千里。街头排排的法国梧桐、红色的消防龙头、到处张 贴的明星海报,长衫长围巾的青年与其梳童花头著其林布旗袍的小女友在其间相视 而笑。旧上海与众不同的浪漫温情弥漫了他们的思维。两情相悦。两情相悦。《西 厢记》里的情爱是他们心里的楷模。则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四个月后,茹萍正式毕业。志华上门求亲。茹萍羞答答地偎在娘亲怀里,看爹 的脸色。昨夜女儿已对母亲诉说心事。金太太稍稍迟疑后,还是对丈夫说了。金老 板一贯对女儿百依百顺。茹萍料想他今次定会逐女儿心愿。她爱志华,就自作主张 地想爹也会爱志华。在武康路上有烟囱的洋房底下,她曾和他私定终身。那洋房上 有个阳台,著名的“罗密欧的阳台”。朱丽叶在那儿会她的情人。 金老板坐定,上下打量了志华一番,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二小姐的终身 大事,他已有理想人选:汇利洋行行长的独养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年轻有为。将 来是要子承父业的。茹萍将来也要是风光满面身价不凡的行长太太。尽可颐指气使。 受用终身。女儿荣华富贵一身,做老爸的自然面子也有光。称心如意。金老板永远 精明过人,半点亏都不肯吃。现在,面前站的年轻人是爱女钟意的。长相不错、学 历也高,是昂轩男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有什么?小职员的儿子;战争使失 业率飞速上升,他将来工作若无后台,都成问题,爱女岂可追随挨饿?他母亲瘫痪 在床,要人捧前侍后,端汤送水。千金小姐养尊处优。从小指不沾半点活计,细皮 嫩肉的,怎可轻易洗手作羹汤?金老板是不舍得爱女受半点委曲的。爱情。爱情。 没有面包的爱情岂可朝朝暮暮?如今又逢战乱,国家岌岌可危;民心未安定;世事 未卜。陈家一介小户人家,将来是经不起一点颠沛的。茹萍是万万不可以跟去吃苦 的。女儿小,不谙世事,不明了当前政治形势。他自会慢慢开导。行长儿子一样眉 清目秀、气宇昂轩,将来是会疼太太的人,有什么不称心的?爱女该是有好命的。 金老板岂容她轻易放过?他为她想当然地设计了他所认为的幸福形式。也不问她要 不要。传统的包办婚姻有一个好处:在儿女们对爱情还没有概念的时候,就让他们 结婚。否则,孩子们一旦长大,可能因为“不懂事”而造成一些麻烦:比如一个富 家少爷会爱上一个穷家姑娘;一个花季少女可能要爱上一位有妇之夫;互相结仇的 两个家庭的孩子可能会相爱等等,这样必然令大人们伤透了心,也给他们带来烦恼。 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就有人发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这种满足大人欲望却折 杀孩子们罗曼史的方式。感情这东西,在世俗的眼里不吝是危险的。于是志华被拒。 茹萍痛哭。丫鬟老妈子加了金太太百般哄都不行。她,绝食。绝食。落寞。落寞。 “世上男人都死光了?独要志华?他有什么好?小小学生仔,工作还在天上飞呢。 人首先要生存么。”好话说尽。三寸之舌磨烂。她就是不听。一向娴蕙、明理、乖 巧的二小姐,今天不听话了。女人天生都痴绵。茹萍又天生是痴情女人。悲剧已成 定数。她独要她爱上的这个男人,如贾包换都不行。她就要这一个。她温柔背后的 另一种性格终于显山露水了。她固执、痴缠、坚定。金老板几记耳光上来,都打不 掉。邻里街坊有口皆碑的金家二小姐,在丫头老妈子惊恐的睽睽下,非他不嫁。她 是那种喜欢吃一样东西可以一直吃到恶心的女子。文明和教养永远抹煞不了天性。 声誉良好有高质量教育的教会贵族女中出来的女孩外表清一色的彬彬有礼、博览群 书、工于文字、熟悉外语和莎士比亚。但,剥掉华美的袍,各人的内里,依旧是百 花齐放。文明只是外衣;教养只是控制。 堂堂家教良好的金家是不许有任何有辱门楣的丑事发生的。二小姐的事,若传 出去,怎不成笑柄。邻里亲眷;有头有脸的朋友;洋行行长,会怎样看他金老板? 他也知道不可硬来。女儿突然间展露的顽固脾气的确吓了他一大跳。他猜想她或许 会演出私奔一类的丑事。这在金家是万万不可以的。祖宗在上。先人在上。子孙们 不允许做任何让人截脊梁骨的罪事。金家是光宗耀祖的,代代流芳千古。然而“人 在恋爱时,是比在战争或革命时更朴素,也更放恣。”耽忧才下眉头,一计却上心 头。金老板找到几个密友,细细商量后,命人唤来志华,要他当茹萍面发誓说他其 实并不爱她。条件是由金家包下志华母亲的全部医疗费,直到她痊愈。志华起先心 有不甘,做小职员的父亲却连连点头哈腰,暗中要儿子作承诺。志华权衡再三,他 到底是个男人,深知固执过头只会导致伤害。他不舍得。是为茹萍。两人若有缘无 份,命运又如何会同情他们的一番苦苦痴缠?国不泰民不安,儿女情长不可以是小 说里的轰轰烈烈。煽情。现实是现实。乱世里究竟是不能容纳一对平凡的恋人的。 他爱她,就应该让她好好生活;生活快乐;生活幸福。他现在是一无所有,能带给 她什么?就只有错过。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口是心非。口是心非。他全懂。却 必须。必须。忍痛。割爱。再痛也要忍受。痛到最痛处时,也就会慢慢地不痛了。 销魂。却已麻木。 茹萍错鄂,志华绝情。都是不情不愿。但,天已老地已荒;海已枯石已烂。爱 情有如此结局他们不是第一个领衔主演,可是,必须有继承人。劫数已定。劫数已 定?他和她都扪心自问。他背转身要走,装着不在乎;她极力挽留,窗外三声车笛 响后,人走茶凉。山外青山楼外楼,青山与小楼都已不再有。海边曾相依共看落日 的那双影子;大戏院里共食红豆冰的一对精灵,都成幻影。幻影。流弹炸响了。生 命可贵,爱情价廉。人世一趟,尽是悲欢离合。天不逐人愿。天不逐人愿。志华既 走,茹萍也就心死。金家二小姐从此缄默不语。她的性格里还有第三面。娘亲只管 数日子,送女儿成为行长太太继承人的日子。金家依然能光耀门楣。荣显祖先。茹 萍无可奈何。也只能如此。如此而已。 “一个女人若想要快乐,最好是遵从传统的道德。否则,她便要有英雄般的勇 气。而最后又必须付上孤独的代价。”金茹萍遵从了。顺从了。所幸的是她不需要 拿出英雄般的勇气来了。1939年1 月4 日,金老板在外出谈生意途中脑溢血突发, 猝然离世。早有准备的遗书里,指明若他离世时,唯一的儿子浩雄还未成年,则家 财家政皆交二小姐金茹萍代理,直到浩雄成年。金太太不是不可以管家,她已挥霍 成性,金老板不放心。此时离茹萍婚期只有十一天。一切暂停。 父亲丧期过后,茹萍擦干眼泪,退掉了行长儿子的婚事。她现在已是代理家长。 父亲授权予她,谁敢奈何?米行是开不下去了,老板一走,股东皆作鸟雀散。所幸 父亲身后家财丰厚,够母子五人继续丰衣足食。茹萍辞去一些家奴,省下部分开销。 她一夜成熟。肩负重任。 她终于找到志华,揭穿他当初的谎言。他羞愧。她也不再追究。往事已成风, 重要的是现在,要珍惜的也是现在。她将手递给他,告诉他如果他还爱着她,就携 三媒六证,来迎娶她。她仍是他今生的新娘。他腼腆,纯朴小男生的可爱表情。她 的主动感染了他。四个多月的恋情是该有个了断了。他揽她入怀。终于。终于。她 主动吻他。大都会在霓虹灯里繁华着,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精心操办婚礼,用父亲的钱。她披上婚纱的一刻,想起父亲失望的眼。心里 虽有些亏欠。但已无法两全其美。 婚后她安心做妻子。他继续读书,深造。油米柴盐有老妈子和丫鬟操心。爱情 依旧可以风花雪月、罗曼蒂克。一年后他大学毕业,在一所小学校里谋得政治老师 的职务,开始养家糊口。茹萍亦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爱情结晶。家庭生活平淡又温 静。七年后,小弟浩雄成年,小妹茹芸和茹芳也已分别出阁,金太太被带到茹芳处 与小夫妻同住。茹萍也就携同五个儿女——三男两女,搬出了黄陂南路的娘家,迁 往志华在南市区租下的一幢公寓内。她肚里还有个孩子。二战后的生育高峰,女人 响应国家号召,争做“光荣妈妈”。 1946年,国共两党签订《停战协定》。 1947年,内战爆发。 1949年,解放。金茹萍二十九岁。八个儿女的母亲,本来是十一个,三个已夭 折。四双儿女,五男三女。茹萍是个好母亲。称职。慈爱。志华勤奋工作,备受领 导赏识。幸福安康的一家人。 1950年,时光梭般飞逝。镇压反革命活动、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运动、朝鲜 战事结束、三大改造完成、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成功。转眼是1966年,文革开始。抄家。抄家。红卫兵。牛头。鬼神。阴阳头。资 产阶级。读书无用论。茹萍死死守牢家财。但,身外物终难守。后半辈子的全部生 计,尽数被攫夺。家,一夜徒四壁。孩子们悲啼。父亲失业。母亲心碎。生活却还 要继续。四十六岁的金茹萍,辞去佣仆,亲自下厨。第一次。四十多年未尝过油米 柴盐的辛劳,茹萍端出的第一碗面,又塌又糊,咸度过头,难以下咽。她绝望。却 还强颜欢笑。笑笑却成了想哭的意思。身边只有二十年华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小女 儿是络绎的母亲。大的几个都已嫁已娶。志华搂紧妻子:“不要紧。不要紧。不怕。 不怕。”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怎样的沧海桑田都尝过,都是四十不惑将近半百的 人了,下几关还要咬咬牙挺过。柴米夫妻见真情。他和她的爱情婚姻,本来就来之 不易。女人如茹萍,此生能与真爱共结连理。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将与她初初 相见时的照片信物,都藏入箱底,系上红丝线。再翻它的,是韶华不再苍老的指。 茹萍五十二岁了。她的怀里,躺着的是刚出世不久的小外孙女。她哇哇啼哭, 踢腿扬拳。十个孙儿里,程络绎是仅有的两个女孩之一。茹萍刚退休,想享天伦之 乐。她要做个好外婆。真的。真的。风雨美人,从战争到和平。茹萍饱阅历史变迁, 后代生逢有幸。中国快走入社会主义。国泰。国泰。民安。民安。太平盛世。亲爱 的小孙女,不会再受外婆的苦。会吗?会吗?1976年,文革终于结束。旭日升起的 时候,五十六岁的金茹萍,对五岁的小络绎寄予厚望:健康、幸福、如意、快乐、 吉祥。全是美好的愿望。华发初生的老人,携着蹒跚学步的小孙女,走在黄昏的青 石板路上。踢托。踢托。世纪的两端。女人生命的两极。她们代表了。生命其实就 是一个圆,起点和终站都在一个地方,挨得如此近。老外婆和小孙女,画出一个圆 满的弧线。情深似海。曾披华美裘衣的婀娜女子,到迟暮时,竟也可以是一位完美 的祖母,慈蔼写满她风姿尤存的额头。到她可以去看另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女人 的爱情故事时,因为疼爱,因为生怕,因为不舍,温柔与关切竟成一把利剑。 一个女人开始策划她生命的最后几抹阳光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刚开始上演她的 尘缘。前者完成了一种生命形式,后者要开始另一种形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 个人不同的脸庞,亦给了每个人不同的传奇。苦难有多种表现方式,就是幸福,也 是各有各样。若有某个相似处时,也只是碰巧。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同一个女人 在不同的年龄层次,都有她独立的一套思想方式。十七岁的金茹萍,也许会鼓励二 十一岁的程络绎;但,七十一岁的金茹萍,思想已日渐脆弱,她必然要嘲笑十七岁 的金茹萍。谁是谁?谁也不似当初的自己。若,人在各个生命驿站时,都能相逢前 面某一站的自己,彼此轻轻道声:“你好吗?”该有多好!只是生命客车疾驶,谁 也来不及回首。一个驿站错过,已无回程路。人生一旅,不卖回程票。 所以,你的旧车票,不可以登上我的生命客车。挥手送别之际, 就算明知我已走上歧路,你也只能够说:祝我一路顺风。旅程中我们有幸相逢, 成为祖孙。在天国,那也只是一颗游魂在即将回归时,与刚入凡间的另一颗游魂的 暂时相处。你也许可以交给我一张人世导游图,淳淳叮咛我几句,但已无权奉陪。 老人的话,是女孩的长头发。 1983年,茹萍在加州工作的二儿子阿信,坚持将父母接去定居,安度晚年。时 年络绎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