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老人的话你的长头发 老外婆的立场依旧是坚定的,络绎的立场也是坚定的。祖孙俩用同样坚定的决 心作不一样的决定。母亲依仗外婆的咄咄逼人,跟着不依不饶。同一根脐带相连的 三代人,彼此都强忍着藕断丝连的疼痛。谁不咬牙切齿?每个人爱的,都只是自己。 日本诗人夏本荣一已领悟到了这一点。外婆和母亲不是诗人。 外公好声好气地劝络绎:“断了罢,断了罢,这种男人,马路上多的是,你离 开他他又不会死。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会找到好伴侣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她痛 恨这句话。他离开她当然不会死。但,爱情在女人的眼里尽是惟一:她总有籍口为 自己辩护,为爱情辩护,也为他辩护。他在她眼里全是完美。很多女孩子因幻想过 于丰富而导致自欺欺人。过分的自我欺骗常常变成自伤的剑。她们爱上的,往往是 爱情本身带来的刺激感,而非他。她们的感情,多半不是用来付出的,而是用来投 资的。络绎幸运的是她不是那些女孩子。老家是老派男人,八十年代爱情片里才有 的类型。象老美国影星派克。络绎爱的是老家以及只有他才能带给她的爱情感觉。 搞艺术的人最钟意感觉这玩艺。 阅尽世事与因迟暮而脆弱的思想组合成老外婆的潜意识。这个潜意识暗示她外 孙女死心塌地要追随的男人不会是合适的男人。“大跃进”时期出生;74届初中毕 业,经历稍稍有些复杂;又是外地迁徙上海的人口,成分不会很干净;父母几近文 盲。父亲的早逝。必然令他缺乏好的家教;历经劫波又极易致人于死地。外孙女是 单纯又干净的女孩子,如何经受得起老江湖的一哄一花?联通厂虽是名牌厂,但不 是名牌厂里的人都是人如其货的。外婆通过熟人对老家作了一次暗察。络绎的父亲 在外头路道粗。丈母娘一句吩咐,立马通过层层间接的关系,查到了老家的备份档 案:他的身世、工作简历、平时表现、为人、家庭状况,等等。然后与外孙女所了 解的种种详情对质,甚至包括1988年的那场甲肝病假的记录。老外婆失望的是老家 不是“坏男人”。老家对络绎确实是坦诚相待,他没有也不想骗她。为什么要骗呢? 爱是两厢情愿的事。谎言与隐瞒虽然有时也是种感情点缀品,但多半是情到浓时的 代名词。可以不欺骗对方的时候,就尽量不要哄瞒。绝对不要。老家饱阅人间世态 炎凉,难能可贵的是还存留一颗纯朴赤诚之心。世界对他而言,基本上还是美好的。 老家拥有非比寻常的乐观精神。因为甘于淡泊,甘于平凡,所以乐观。老家做不成 诗人的原因之一也是这个。愤怒出诗人,乐观却出老家。老家属于络绎。 老外婆始终不肯同意外孙女的选择。她的本意是好的,好到感人得要哭。络绎 也有所感悟,但心不动。 “阿绎,外婆是为你好。从小把你带大的,一直对你百依百顺的,当你掌上明 珠。这回,你就依了外婆一回罢,和那个男人断了罢。”外婆说时在暗暗擦泪。 “外婆,阿绎不是小孩子了,从小到大我都是乖乖听外婆的话的。今次,外婆 你就听了我这一次罢!”络绎说时,泪流到心里咸透了肺。呼吸都成折磨。 俩祖孙依旧僵持着。谁都不作一点让步。前者怕的是一撒手,就将亲爱的小孙 女推入火坑;后者怕的是一放手,就轻易送走即将到手的幸福。幸福与不幸,其实 就差那么一口气。谁都想忍住这口气。生命两端,世纪两极的两个女人,一回头就 看见彼此。好几次络绎都想与外婆谈谈有关爱情的真谛,想就那本日记展开话题。 都没有机会。外婆也不给她机会。日记本的事是断断不可以说的,大表姐已经不尊 重老外婆了;她不可以出卖大表姐。威胁他人的事,络绎再如何铁石心肠,也是断 断做不出手的。 老外婆只有一句绝了的话,生生地将络绎逼入死胡同:“要他,可以,但得断 掉我们祖孙俩的情分!”够狠够辣。因为有这份狠与辣,当年的金茹萍才会义无反 顾。如果说她一生中有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的话,就是她不该粗心地将这份性格因 子,通过相承的血脉,传给了外孙女。这是个不可饶恕的疏忽。疏忽。 络绎听她讲出那句话时,并不意外。仍旧只是笑,笑过就成泪了。她已经不再 轻易表露喜怒哀乐了。即使在老家面前,她也不大流露心头的伤心与委屈了。虽然 明知老家是一万个愿意包容她,可是她善良的性格稍稍控制了自己。络绎长这么大, 难得为别人着想过。她习惯了接受与被赐予,这份恶习渗透到了她的作品里。偏偏 艺术就是不断地吸收外来的精髓与糟粕。这份恶习在她的艺术作品中被无限扩大、 恶化、毒入心坎。作这份艺术的人血液里渗透了这种毒。善良是唯一的克星。只是 先前这样的善良被冰冻了起来。在老家火热的他爱中,冰慢慢地化开,她也慢慢地 悟到了一点爱他的胸怀。把伤痛埋在心里,她不忍心让他分担太多。然而眼神和习 惯动作却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信息。他震惊、心碎。他拥她入怀。她的一切都不能瞒 过他。他不许她再如此自伤了。他不许他不许他不许。“你的心情真的好吗?真的 开朗吗?为了我为了这段感情,你的家人,他们又出什么难题给你了?”他常这样 问她,不止一次地问她。他并不想怀疑她,又不得不怀疑她。在别的事情上,他都 可以信任她,就这一件不能够。她到底快乐不快乐?他轻易不相信她。就这一个问 题,小小的,在他心头重过泰山。他有时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带给她快乐的好心情; 有时,又不得不认为,她的所有不快乐,皆因他而起。自信与愧疚同时灌满他的胸 坎,两种感受之液有不同的比重,静置后形成明显的两界。他害怕振荡。痛心痛肺 的搅拌后,静置后还成最初的模样。何苦?何苦?夜漫长。她蜷于他怀中,听不见 母亲唤爱女归家的声音;夜湿冷。她冻瑟如困兽一头,四面都是楚歌;他满耳都是 她的啜泣。她瞬间又收起所有的悲喜,伪一张笑颜于世人面前。她的舞台上在出演 不协调的剧情时,他在台后空捏一把汗。内心的那杯水又被搅混,复静又需要时间。 老外婆终于病倒,塌前痛陈小孙女的不敬不肖。遍印皱纹的老脸上泪纹纵横。纵纵 横横,成一张绵密的网。恢恢。恢恢。网上都是刺,层层收缩。络绎被困其中。收 缩。收缩。烙出焚心的血。外婆绝药绝食,只等她一句话。没有商量的余地。外公 在女儿面前叹着老伴的顽固:“好好的,又怎么了?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能提到 阿绎,一说到阿绎,就要掉眼泪水,要哭一个晚上,劝也劝不住。就这么糟蹋自己 的身体,……如何是好?”母亲一听也急,苦苦劝说爱女,口气渐软:“为外婆想 想,为外婆想想,好不好好不好?她从小多疼你,辛苦带大你,你怎么忍心让她伤 心?病痛折磨着她的肉体,你就不要再折磨她的心了,好不好?”络绎猝然跌坐。 思维空白一片。外婆外婆外婆。她在心里轻唤喃喃。意志之弦紧绷,在决裂的刹那, 她成了坏小孩。作假誓是要遭雷劈的,她愿意遭雷劈;说谎的孩子要被狼吃的,她 情愿被狼吃。爱欲烧昏了她的意志,亲情熨伤了她的神经。一根蜡烛两头烧,她无 处可逃。老家。老家。外婆。外婆。都是火烙的称号,烙在她灵魂的天空上。如果 无法两全其美,就让她先诛灭了自己罢。 一场恋情从此不见天日。 老家依旧每日往返于浦东联通厂和芙蓉江路上的家之间。年底要参评业务组长 职称。老家的兢兢业业在厂里是有口皆碑的。依云把他已获得参评资格的消息告诉 老家时,是面带微笑的。他自己也是激动万分的。职称评上了当然好,可以加奖金 分房子争取各种学习机会。叶老家也是小老百姓,实惠些的东西,起码是为了生存。 这些俗气的东西,他也是要的。他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她。他亲爱的络绎。他也许可 以养得起她,他们也许就会有个好的将来了。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笑了。依云是 很欣赏老家的。这次评核,她以工会主席的身份极力推荐了他,大学文凭;群众政 治面貌;工人出身;十多年的工龄,仅1988年病假工休一年、1990年分配到车间加 工产品时因技术上的疏忽而差点误工外,基本上还是很敬业的。同科室的人都认定 老家这回一定可以光荣升职,虽然他们时常讲老家有些怪僻。对他的“不近人情”, 他们还是理解的。 双方相处十多年,说没有勾心斗角是假的,竞争激烈嘛,底下里还是为同一个 厂而努力工作的好同事。老家和他们的关系说不上融融洽洽,可也算得上和睦了。 老家不大得罪他们,偶尔也帮过些小忙。是没有多少“花头”的一类家伙。早十年 这种类型的人物若是“按辈论职”的话,多半是要吃亏的。现在稍稍好一点,改革 开放正逐步重视人才而非有“表面功夫”的人。于是老家的资料通过初审时,老同 事们提前向他祝贺来了。但他关心的,倒是她的感受。初审通过那天他提前收工, 悄悄跑到F 大校门口来等她下课。一路上按捺不住心儿小鹿儿乱跳似的激动。三十 五岁的叶老家,开心起来时居然还像个天真小男孩,偶然因受到老师表扬,获得一 个鲜美的红苹果而雀跃不已,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妈妈的表情。她和她的同学一起 出来时,他远远地吹起哨子,学小男生把两手兜在裤兜里,肩膀一耸一耸的。装潇 洒。她听见了,看见了,又惊又喜地挥别学友跑过来,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上上下 下打量他。揽住他的胳膊,开心得蹦蹦跳。他拖起她小跑出校区,在等公交车的站 牌下趁她猝然不及时吻了她,羞得她在众人面前脸红成一盆火。她佯装生气,不理 他,转身就走,却在心里等他来拉她回去。他是这么做了。亲过她的颊后,唇移近 她的耳边,让她分享他的快乐事。公交车上,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不成体统。大四的 小女生和已过而立的小男人。她少年老成。他心态年轻。他们拣了市中心繁华一隅 的小饭馆静静地喝酒庆贺。盐水草虾、松子玉米、鱼香茄子、串烧里脊,等等。全 是她爱吃的。觥筹交错间,他和她神聊未来。未婚男女常见的顽症:喜欢畅所欲言 地臆想将来。她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再过几个月他的职称应该批下来了,届时物 质基础全都有了。他抽烟,望住她的容颜。她的朝天鼻、扬眉、粉红的皮肤。深情 款款。“等你毕业以后,我会要你嫁给我!”他开口。她甜甜一笑,轻扬长发。目 光掠过的一瞬,笑容却瞠然凝固,表情徒成死人的。白。白。他一惊,指尖的烟一 抖,一大块灰火掉落,跌进桌上瓶插着的一朵玫瑰里,花瓣霎时就给烧黑了一斑。 小饭馆的落地玻璃门上,突然给“印”上了一张老脸:熟悉的白发、熟悉的眼眸、 熟悉的皱纹、熟悉的嘴唇。神情凄然。不合拍地衬着身后的猗旎夜色,光华琉璃。 因为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或者是心急,拚命要张望清楚,那张脸向前凑近着,直到 将鼻尖和脸颊压得扁扁的。呼吸形成的雾气蒙上了玻璃,她动手抹去,雾又蒙上, 她再抹,然后泪水沿着玻璃滑了下来。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外孙女身上。霓 虹灯闪闪烁烁红红绿绿地映入她在玻璃后的眼眶里,布成丝丝缕缕的光网。是夜色 深浓的关系,她的著灰底白花衬衫的身躯在玻璃后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整张玻璃 门,因此看来更象一张被曝光了两次的菲林底片,反射着幽灵似的光线。让人徒然 毛发竖立。 络绎的身躯,冷了。血液涌上了她的头顶,欲喷薄而出。老家捏紧了她冰凉的 手。她却挣扎脱去,直直扑向那张“底片”,手尚未触及,玻璃门猝然反弹,她被 撞得生痛。 底片里的人物被冲洗出来,呈现清晰的原貌。已经掉落几颗牙齿的牙龈间狠狠 抛出一句:“你骗了我!”声音空旷回响。 风过。“底片”被刮起,片刻无影。小饭馆内依旧喧哗。热闹。什么事都没发 生过似的。老家将络绎揽入怀中。饭菜已冷。酒也已涩得难以下咽。刚刚还在的欣 喜和甜蜜,见此残局,皆逃之夭夭。 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了我!!!苍老的声音频频被掀起,夹杂着颤 抖的哭音。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刚刚的惊鸿一瞥。络绎惘然跌坐,视线 透过了老家的脸庞。有超越生命能力的小魔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张被刮走 的菲林底片,一旦被冲印出来,会毁了一切的!她和他爱得,为什么是如此危险? 外婆一连几天都在生闷气,拒绝见小孙女。谁劝都没有用。大导演父亲为此狠 狠克了女儿一顿:“明明没有和那男人断掉,为什么要骗外婆?还撒什么谎?”父 亲痛心疾首,“你从小都是听话的乖孩子,现在怎么会被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哄得昏 了头?连自己亲生外婆的心都要伤?这是个道德问题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理解 你?你以为像你这种年纪会做的傻事我没经历过?荒唐。荒唐。你现在可以为他来 欺骗辛苦养大你的外婆父母,将来他叫你杀人,我看你也狠得下心了!”然后就是 一顿痛揍。络绎都忍住。吃下。父亲从来没有动过女儿一个手指头的,骂都不舍得 的。现在是忍无可忍了。正在制作中的片子尚未杀青,他便守在家里教训女儿。苦 口婆心、语重心长。 络绎寸步难行。她与老家的联络,简单到只剩下信件。母亲还不放心,私下里 拆看女儿的信件。大表姐来看表妹时,要去了老家的电话号码,答应为她和他传话。 络绎在大表姐的怀里哭出了声。两个人在快餐厅里坐了一个下午。只喝饮料。长时 间的相视无语。 她们的邻桌,是一对带小孙女来食汉堡的老夫妇。小孙女三、四岁的模样。他 们只买了一份套餐,看小孙女一个人吃。小女孩贪婪。馋唠。挑挑拣拣。手里的未 吃完,还要别的。老妇人也依着她,始终笑容满面。老先生劝她别太溺爱都没用。 小孙女要的东西一样样送上来,老夫人默默地付钱,吃孩子吃剩下的残渣。小孙女 只管受用美食,没有任何表示。她习惯了。络绎呆呆地看着他们,目光游离于那对 普通的老夫妇的脸上,看他们因享尽天伦而心满意足的欢颜。她的心却徒然一酸, 下意识地咬咬嘴唇。她不是动不动就流泪的女孩子,她不容易被什么所感动的。而 今那一场并不鲜见的人世凡景竟然感染了她的情绪。泪水不听话地又下来了。是触 景生情么?大表姐递了面巾纸过来,说:“阿绎你怎么又哭了呢?你以前可不是这 样子的嘛。多愁善感可不是女人温柔的代名词呵。”话语里带些生气的意味。络绎 怆然一笑,声音自肝肠传来:“我,就是那小孩啊,被宠坏了!”是的。是的。又 不尽是。络绎在服装设计及时尚方面确实显示着上档次的品味,但她性格里的自私、 偏激和固执,却令她在做人的方面相当缺乏人品,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人样!她将十 指深深埋入头发里,眼泪水滴到前额一绺下垂的发丝上,滚动着落了下来,在咖啡 托盘里跌成碎片。“先前的女孩子如果私奔,或者说背叛父母,书上都说成是所谓 与封建旧礼教抗争之类的,总之是以小见大。我活在现代,为一个年长我许多的男 人,是为了什么?说是追求幸福追求爱情太过虚伪太过假惺惺。可是…,可是,我 什么都不为,也不想为,我也不想去奢求什么与众不同,什么传奇,我只是爱他而 已,我只不过爱上了一个叫叶老家的男人而已,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要做什么 人物,我爱上一个我想爱的男人,难道也做错了什么吗?嗄……嗄…。”她的声音 渐渐就颤成了哭音,几乎是泣不成声,“我爱他,就这么一条理由而已,居然没有 人愿意去懂,愿意去体会其中的意义……嗄……就这么简单的理由,我妈,我外婆, 我爸,他们就把我看成了罪人,…我其实也晓得,他们是为我好……”他们是为她 好!她蓦然一惊。眼睛又红又肿,泪水一涟又一涟。负罪感。负罪感。是什么样的 感觉呵。她的头脑里居然会下意识地闪出这个词来。对老家。也对父母和外婆。她 有害了他们吗?她有害他们的心吗?也许没有她,大家都会好过一些罢。这个危险 念头一出,大表姐就冷冷地扑灭了它,她的眼睛牢牢瞪住她:“阿绎,不可以哭了, 懂吗?不可以哭!你要记住,不可以在心里有任何的自责。记住,你并没有在害任 何人,你只不过在做你想做的事而已,你只不过在追求你要的东西而已,而这些事, 没有人可以帮你完成,也没有人能够干涉你;你要的东西,也只有靠自己去争取, 我帮不了你,老家也帮不了你。“她用双手捂紧表妹湿透的小手,口气冉冉,”我 想,外婆其实很理解你的心态,如果你没有忘记那本日记本的话。她只是太理解你 了,而老一辈的人恰是经历过生活劫波的人,他们已经没有了冒险的心态,他们需 要的,是理智上的安全感。所以她永远也不会支持你重复她的故事。所以,你没有 对不起她。更要紧的是,你不可以做对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你自己的事!“大表姐 义正词严。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小表妹是致力于艺术工作的,而艺术这行当,多 半是在杂乱无章的日脚里创作出有条不紊的东西的。艺术作品让人看了激动万分、 激情膨胀,能通过美的东西来鼓励人们顽强地树立生活的信心。而艺术家的生活却 是另一种极端,你体验了只有一种想自杀的念头。极端。极端。大表姐了解到这些, 于是,络绎眼里每有一闪念的绝望,都逃不了她的目光。 “记住,‘新月,变成满月,然后又变缺,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但是在破晓时 分,还是那个新月!’”大表姐最后说,“如果你需要我,请随时拿起电话。”络 绎感谢大表姐的古道热肠。 联通厂的职称评议书下来了。没有老家的名字。他意外。同科室的人都哗然、 不平。依云也觉不可思议。几天前的职评研讨会上,她知道大多数领导是看好老家 的。 他们欣赏他的勤恳与敬业,只是认为他有些古板和乖僻,但这应该不会是什么 大问题吧。依云想代老家去要个说法。她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老家隔着走廊上的 玻璃窗等她。看她与厂长、支部书记嘀嘀咕咕,目光却无意落到桌上的台历上,上 面有一句:职评会。金女士。老家想起参加职评会的领导与工人代表里,没有一位 女性是姓金的。奇怪归奇怪,但他也没放心上。依云出来的时候,一言不发。老家 追着问,她借故避开。他纳闷、不解。老家如果还是去年3 月15日之前的叶老家的 话,此番落选他不会太在意。但,现在的叶老家,是为他爱的女孩而生的。升职可 以给他带来物质的利益,而物质的利益可以滋养感情。心底里,他要给络绎幸福和 责任。老家有时很傲,但不是目中无人的傲。他有自知之明的。落选没有关系,他 要知道缘由。依云不肯说,却在当天夜里拨了个电话给他,劝他考虑一下辞职。老 家再追问缘故,她只说是厂里暂时不需要人。老家不信。依云只软软回答:“我相 信你的人格和工作能力。但现在出了问题,我不好说,不过我相信你会找到更好的 工作的……”他愕然,半晌不语。那个“金女士”给了他坏的预感。他不知道金女 士是谁,只知来者不善。他在电话里大吼大嚷:“什么,什么?我要跟厂长谈一次。 这种明明不讲道理的结局,我怎么可以走?我在这个厂里十几年勤勤恳恳的工作… …我知道有人对我有成见,你们应该给我解释的机会……”那边却挂了电话。他的 眼泪下来了,他的思维里掠过小女友忧郁的眼神。 大表姐为老家在这件事上瞒着络绎。暂时。老家莫名其妙的被撤职亦令她大觉 蹊跷。她疑心老家说的“金女士”恐是外婆。便央着母亲设法去套外婆的话。方知 这一切皆是老外婆在中间搞的鬼。她要给这个“害”她宝贝小孙女的男人一个警告。 她不择手段。秘密武器是什么?她如何使得一个大厂的领导在一夜之间改变对一位 他们一贯有好感的下属的看法?大表姐已不想去追究了。她只是震撼于老外婆对小 表妹如此深厚的疼爱,爱得如此如此的刻骨,厚积成砒霜似的毒。这样深刻铭心的 爱呵,感人到不可原谅。于是,这样的一份爱,反而将“受益者”一步一步地推向 她本不要小孙女去的地方。络绎是物质的女孩,可是她很年轻。阅世的浅薄造就另 一种成熟,伴随着别样的绝情与轻率。 老家感动,又愧疚。他什么都没有带给她,却要让她追随他受苦。络绎背起行 囊离家的时候,谁也拦不住。大表姐在送她上车的时候,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但愿你此番的绝情,确实是为了爱情,而并非赌气。切记,任何为了复仇或表现 虚荣心而作的表演,只会导致感情的生生毁灭!”络绎笑着挥手说再见。 她一定要跟了他走。 老人的话,是女孩的长头发。 她一刀削去,轻装出发。 她一心要跟了他去。 公元1993年8 月23日,星期一。程络绎二十二岁。叶老家三十五岁。她成了他 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