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昏迷中的莫阿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关于爱恨情仇的,无止境的纠缠。 关于疼痛和挣扎的,还有那些白色的药丸。 关于童年的,那一天, 她像往常一样......天空很白,走出那扇雕花大门, 有人在草地上放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飞得很高。 莫阿卡穿一件白色体恤安静的经过,她的棉布裙子的裙角乖戾的打在脚踝处。 路上人很多,有孩子抱着布偶一路欢笑。 莫阿卡低着头紧紧跟随,一路风尘扑扑,一咎软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城市里到处是灰尘,莫阿卡揉了揉眼睛,眼泪就掉了下来。 莫阿卡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吴小潞转过头,摸了摸她头发,不说话。 车很多,人很吵,风有点肆意,人群里涌出难闻的味道。 莫阿卡仰起头的瞬间,看见妈妈疲倦的脸。脸上带着细细的皱纹,嘴角干裂。 莫阿卡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讨厌医院,那里总是太苍白, 有难闻的药水味。” 吴小潞没回答阿卡,她已经习惯女儿这样问即而习惯沉默。 莫阿卡像往常一样,有点失望,虽然她才9 岁,可那样的沉默给她带来了伤 害。 她低下头,吸吸鼻子,把那种酸涩的感觉吸了进去。 太阳渐渐变得热烈,吴小潞站在站牌下等公车,然后奋力的挤上车去,找个 位子坐下来,从这里到医院还有10个站,所以吴小潞希望可以有个座位。 莫阿卡抓住妈妈的衣角不放,有人粗暴地把脚踩上来,脚趾上瞬间传来钻心 的疼。 空气有点闷,莫阿卡的手心里突然就冒出了丝丝汗水,从小,她就惧怕这样 热闹的地方,她总怕坐公车时被淹没在大人们的身体里,过马路时车会把她小小 的身体碾碎,吞没。 她总是羡慕其它的小朋友,幸福的夹在爸爸妈妈的中间。 可是莫阿卡她不可以,她已经很久享受过这样的幸福。甚至已经忘记这份幸 福是怎样的。 在她的大部分记忆里,爸爸只属于那张白色的病床,而妈妈则弓着身体给爸 爸擦背或者整体为钱愁眉苦脸。 很深的夜晚,靠在妈妈身上假装睡着的阿卡经常听见她压抑着哭泣的声音, 她害怕这样的声音,她感觉呼吸压迫。 是的,妈妈很伤心,因为爸爸永远都不会开口和她说话,他只是静静的躺在 病床上,她失去了一个女人应该拥有的幸福。 爸爸现在是一个植物人,没有思想,没有爱抚的能力。 麻木的坐到那个熟悉的医院,白色的房子,强烈的药水味。莫阿卡憎恨这个 地方,这里有血腥的味道,还有苍白的面容和呆滞的目光。 楼下的花园,也都是枯萎的,没有花或草的清香。 推开那个熟悉的病房,房间里只有机器的声音,摸了摸爸爸僵硬的手指,一 股酸涩的感觉又冲到身体里,病房外面有痛苦的呻吟声,还混杂着一些减叫声。 妈妈说,那是一个烧伤的病人,每个下午,都不尖叫,因为痛。 躺在床上的爸爸,相比于那个烧伤病人,或者他比他痛苦很多倍,只是已经 失去表达的能力。那应该就是无奈的感觉。 9 岁的时候,莫阿卡就过早知道了什么是心痛和无奈。 吴小潞像往常一样和莫如说过话后,对女儿说:“阿卡乖,你在这里和爸爸 说话,那样他就会早点醒过来,妈妈去给爸爸交医药费。” 莫阿卡坐在椅子上,看着妈妈离开的背影,萧瑟的,比起去年,她更苍老了。 莫阿卡握紧了拳头。 莫阿卡小声的说:“妈,你太辛苦了。” 莫阿卡想,如果不是因为爸爸的一次酒后驾驶,这个家庭不应该是这样支离 破碎的。她开始有点憎恨床上的男人,他似乎太自私了,全家人的幸福都被抵押 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那次事件以后,很多日子里,吴小潞带着莫如辗转在家和医院之间,不断地 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生怕他的病情再次加重。 而莫阿卡,她只能沉默的跟在妈妈身后,顺从地承担施加在心里面的各种伤 痛。 这个自私的男人,阿卡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伸出头 看向窗外。楼下是一个幽静的马路,马路上有孩子在玩耍。阳光真好,还有大棵 的梧桐树,叶子苍绿苍绿的。 莫阿卡重新回到爸爸身边,坐下来安静的端详着他的脸,脸上露出一种异样 的笑,隐隐的,轻蔑的,带有淡淡的自嘲。嘲笑自己或者对生活。 她感觉心里很烦,异常狂躁,于是撕碎了覆盖在脚踝的裙角。 这时,吴小潞推门而入,紧缩着眉头,幽怨的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双 唇微张,那是一种极度痛苦和无奈才会有的姿势。 莫阿卡走过去,把身体靠在她身上,试图想要帮她承担一点痛苦。 虽然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是她多么希望把全部的痛苦都揽在她一个人身 上。 也许是吴小潞真的太累了,她粗暴的推开了女儿。 没有任何防备的,莫阿卡的额头一角碰在爸爸的变床上,鲜红的血瞬间流淌 出来,眼角和鼻子鲜鲜红红的,像今天的太阳般热烈。 莫阿卡用手摸了摸伤口,把手指放在舌头上品尝。 吴小潞慌了,跑过来抱住莫阿卡,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莫阿卡感觉到一种颤 抖,那应该是一个女人无助时的颤抖。 莫阿卡什么也没说,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她的心脏狂跳,她终于知道真正的 血腥味道。 在吴小潞的无比慌乱中,找来药水纱布帮莫阿卡把伤口包扎起来。吴小潞以 前也是一名护士,和莫如结婚以后,她就做了全职太太,可是,命运捉弄了她。 她失去了所有,除了懂事的莫阿卡和没有思想的丈夫,她已经一无所有,但 是她无论任何也不能放弃,她试图把丈夫唤醒,不惜一切代价。 等查房的护士和医生走后,莫阿卡冷冷的说:“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们 离开他。 吴小潞仿佛被阿卡的话吓到,推开她问,眼睛紧紧逼着她:“阿卡,你说什 么,我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莫阿卡没说话,只是固执挣脱她,蜷缩在床的一角。 吴小潞哭着说:“阿卡,我爱你爸,你现在不会懂爱情,以后你就会明白, 我不能没有他。” 阿卡表情冷漠而倔强的说:“可是妈,我们救不了他,他会毁了你,也会毁 了我。” “阿卡,你说的是气话,对吗?其实你不会这样狠心的对吗?”吴小潞轻轻 抚摸莫阿卡的头发,脸上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温柔。 莫阿卡问:“妈,爸的医药费呢?怎么办?” 吴小潞进来的时候,阿卡已经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催费单。 那些巨额的医药费,对于莫阿卡现在的家庭来说,相当于雪上加霜。莫阿卡 知道,家里的积蓄已经用光了,还欠下了很多债务。 以后呢?以后这个家怎么办? 当莫阿卡讲到这些实质性的话题时,吴小潞在一旁无奈的唉声叹气。 由于没有医药费,莫如只得带回家里,他的病情变得严重起来。吴小潞变得 更加繁忙和憔悴,白天上班,晚上兼职,为了她的爱情,她奋不顾身。 可是,莫阿卡渐渐感觉到,吴小潞不再拥抱她,不再关心她的学习,她遗忘 了女儿。就连莫阿卡12岁的生日时,妈妈也忘了祝福她。 莫阿卡不甘心,怎么可以这样?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那一晚,莫阿卡打碎了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吴小潞彻 底的歇斯底里,她嚎啕,然后叫莫阿卡跪在地上,玻璃碎片镶嵌在莫阿卡的皮肤 里,又是那股熟悉的血腥味,莫阿卡没有哭,她感觉一阵兴奋。 吴小潞说:“我不会原谅你的,你爸爸他也不会。” 吴小潞哭了:“你不能这样对我们,这样不公平,阿卡,会好起来的,一切 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莫阿卡可以相信妈妈,可是谁来相信她。谁来告诉她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 魇。 班主任又催着阿卡赶快交这个月的学费了,她想学画画,可是仍然需要很多 钱,她想去买那双喜欢了很久的匡威球鞋。她想和身边所有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 可是她不能。 莫阿卡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爸爸,都是因为她酒后驾驶造成的,她无法原 谅他。 莫阿卡说:“妈,我们需要钱,你知道的,我喜欢画画。” 吴小潞说:“妈会努力赚钱,我又找了了份事情做,在一家超市里当钟点工, 这样的话我每个月的收入就多一点。你再等等妈,下个月我送你去好吗阿卡,你 再等妈一个月。” 莫阿卡低着头,沉浸在血腥的粘稠里,没有喊痛,紧紧咬着嘴唇。血渗透出 来,沾湿了玻璃。 莫阿卡开始感觉绝望,对于这个家,她似乎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妈妈在苦苦支撑着,可是莫阿卡知道妈妈支撑不了多久的,因为爸爸的病情 更重了,这就意味着爸爸又需要更多的钱。 “妈,我真的不要你那么辛苦。我们离开爸爸。”阿卡再一次说这话时,吴 小潞走进卧室,愤怒的关上了门。 房间里,传来阵阵的抽泣声。刻意压低了的哭泣声,刻入阿卡的心里。那样 疼。 第二天,吴小潞又早早起来照常去上班,家里突然那么明显的安静。没有什 么声音,只有莫阿卡沉重的呼吸。 窗外有薄薄的雾气,那样迷离,如此悲伤。在莫阿卡眼里,一切都是悲伤的, 因为一颗冰凉的心。 12岁的时候,莫阿卡知道了什么是绝望。轻轻的,她推开那扇门。那个已经 变得陌生的爸爸,他也许可以感觉到阿卡,可以感觉到一个孩子的无奈。 房间里还很黑,莫阿卡喘息着,一点点走过去。 12岁的孩子,站在那里,身体瘦小。 她轻轻的说:“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你醒过来。妈不能没有你,我 不幸福。求你醒过来。我说过,如果你再不醒过来,我们会离开你的。我要带走 妈妈。” 墙上的白色钟,指针一点点滑过。 可是,床上的莫如仍然那么安静,他似乎对阿卡的企求无动于衷。 莫阿卡疯了,她尖叫着撕打莫如的身体,用她小小的拳头打他,眼泪终于喷 薄而出,滴落在爸爸的脸上。 窗外好象一直下雨,莫阿卡不想去上学,她想陪爸爸最后一次。 如果他再不醒过来,她就离开他,去姨妈家,那个孤独的家庭,正需要她这 样一个乖巧的孩子。他们曾经劝说过莫阿卡离开,离开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去投 奔他们,他们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可是莫阿卡舍不得妈妈。她知道妈妈需要 她,妈妈可以说话的人就只有莫阿卡了,她不忍心离她而去。 莫阿卡的脸上潮湿的,心是潮湿的,她哭到无力也盼到无力的时候瘫坐到地 板上,头靠在爸爸的手上。安静的,孤单的,不知所措。 墙上的白色钟,指针仍然一点点滑过,阿卡什么也不想,就只是想这样靠在 爸爸的手臂。 或许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妈妈回来之前,她必须杀死爸爸,这个累赘。有他 在的一天,妈妈就不会幸福。她必须制造一起谋杀,在妈妈回来之前。 莫阿卡安静的闭上眼,这只手臂曾给过她温暖,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很模 糊很模糊,可他们一家三口曾如此幸福过。 所以,莫阿卡握着爸爸的手吻了它,和它告别,似乎和所有苦难告别。 这时,奇迹却出现了。莫如的手动了一下,虽然只是轻微的一下,可是敏感 的莫阿卡足以震惊。真的有“心诚则灵”的道理吗? 莫阿卡抓紧了那抖动起来的双手,幸福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 “爸,爸,你快起来看看我,我是阿卡,我是阿卡啊。你终于醒过来了。妈 妈呢?妈。”由于激动,阿卡竟然忘记了妈妈已经去上班,不在家里。 莫阿卡的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幸福来得太快,她都有点措手不及。 慢慢的,莫阿卡看见爸爸虚弱的睁开眼睛问:“我的乖女儿,你都长这么大 了,你妈妈呢?” 莫阿卡擦去眼角的泪水:“妈去上班了。他已经苍老了,为了你,为了这个 家。” 突然的,莫阿卡看见爸爸哭了。他努力的想要起来,可是他太虚弱,无法支 撑起身子。 莫阿卡走过去,帮爸爸把头仰起来,莫如伸开他僵硬的手臂,抱住女儿,低 低的喊:“阿卡,我的乖阿卡。”眼睛里有深深的疼爱。他满怀欣喜。 “爸,你醒了多好,以后我们一家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了。那样多好,多幸福。” 莫阿卡说着流下眼泪。 瘦小的莫阿卡躲在爸爸怀里,记起四年前的下午,她和爸爸去放风筝的时候, 爸爸就是这样子拥抱她的。 身边,妈妈在笑,仿佛一个天使。安抚着阿卡的心。 现在,终于又可以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莫阿卡安静的闭上眼,沉浸在喜悦之 中。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