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卡,妈妈要很晚才可以回家,饭要你自己做着吃。” 下午的时候,吴小潞打来电话。 莫阿卡急急的从爸爸的卧室里跑出来,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 “可是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莫阿卡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妈妈这个兴奋的消息。幸福让她有点语无伦次。 “阿卡,有什么我回来再说,好了,就这样,妈很忙。挂了。” 莫阿卡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电话那端传来嘟嘟声。 莫阿卡笑笑,挂上电话,走到桌子旁,拾起那些玻璃碎片,愉快的哼着歌。 卧室里传来莫如的声音。 “阿卡,乖阿卡,快过来,爸爸想喝水。” 莫阿卡变得手忙脚乱,她从橱柜里重新选了一只干净的杯子,装满水,给爸 爸端了进去。 看着爸爸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白开水,莫阿卡侧过脸,睫毛忽闪忽闪。 她取下头发上的蝴蝶发夹,握在手心里,柔软乌黑的头发瞬间倾泻在她的肩 膀上。 莫阿卡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很喜欢她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他喜 欢用手抚摩它们或者亲吻它们。 莫如伸直僵直的手臂,把那只白色的陶瓷杯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满眼疼爱 的看着莫阿卡。 他努力伸直那只仍然麻木的手抚摸阿卡柔软的头发,再次拥抱女儿,他知道, 自己亏欠她们太多。 莫如说:“我们去找你妈妈。” 莫阿卡抬起眼睛,睫毛仍然忽闪忽闪的眨动着,她说:“好,我们去找妈妈。” 莫如努力直起身子,莫阿卡搬来轮椅。 随着轮椅摩擦地板的声音,瘦弱的莫阿卡,愉快地,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扶 持爸爸下楼梯,上台阶。 现在,一切的苦和累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可以重新开始温馨的生 活,重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顿温馨的晚餐。 穿过人流车流还有整排整排的梧桐树,他们来到了吴小潞所兼职的超市的对 面红绿灯下。 对面超市的拐角处,安放了大大的广告牌,女人笑靥如花。 马路上人头拥挤。 车在面前缓缓驶过。莫阿卡和爸爸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车流过后的下一 次行走。 那个勤奋而孤独的女人,站在超市门口,正在弓着身体忙碌,旁边偶尔有几 个人停下脚步,也许,他们对她所推销的产品有兴趣。远远看去,她更像一张薄 弱的纸张,风一吹就破了散了。她看起来不堪一击。 莫阿卡的心里,突然又有了那种酸涩的感觉。这种感觉给她带来的伤害,已 经模糊不清。 因为太多,太狠,忘记了疼痛,再次出现的时候,也会变得麻木。而现在, 她不需要这样酸涩的感觉,这种酸涩,就会被幸福所替代。 “小潞。”莫如轻轻的喊着,那样的声音,足够穿透人群穿透车辆穿透挡在 她面前的那张桌子,仿佛在召唤,对爱人的召唤。 莫如仰了仰头,那是一种等待,一种期盼,一种热切。夜凉如水,可是霓虹 灯却分外精彩。 莫阿卡踮了踮脚尖,伸长了脖子,隔着一条热闹的街喊:“妈,妈。” 声音引来很多人的张望,莫阿卡突然怔了一下,一向害怕被人注视的莫阿卡 今天却反常的笑了,只因为她太幸福。 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家人的团圆。 知道这不再是幻觉。 街太热闹,莫阿卡的声音虽然足够大,可是仍然没能让吴小潞听见,她太投 入了,对这路人弓着身体滔滔不绝。 两边的车停了,莫阿卡推着爸爸,用飞快的速度穿过马路,朝妈妈的方向跑 去,爸爸坐在轮椅上显得异常兴奋。一路奔跑,此刻的莫阿卡,突然对生活充满 了热情,一个12岁女孩子应该拥有的热情。 “阿卡,你看,你妈妈她看见我们了。她看见我们了。”莫如说着,手指紧 紧抠进大腿里。 超市门口的地板很光滑,莫阿卡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喊着:“妈,你转过头 来啊。” 莫阿卡感觉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有灰尘吹进眼睛里,她顾不了那么多,径 直朝门口跑去。以至于眼角渗出了眼泪。 听见声音,那个落寞的女人转过身,表情有几秒钟的僵硬,揪了揪头发,疼。 知道这不是梦,脸上突然就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包含了太多,意 外惊奇幸福震撼等等。 吴小潞手里的一个白色的洗发水瓶就那样毫无防备的滑了下去。 她转过身,朝女儿和丈夫飞奔过去,身体像一片叶子。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让她泪眼模糊。 一家三口,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毫无意义。 那一刻,莫阿卡相信了幸福,相信幸福就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永远都持续下去。 没有苦难,不再空虚和寒冷。 重新拥有一个幸福的家,一家三口的温暖、温馨已经淡漠了她心里的阴郁, 她开始变得快乐,变得灵动。 她穿白衬衫,牛仔裤,匡威球鞋,眼睛时常亮亮的,耳垂边上有碎碎的头发, 风吹过来,一丝一屡的头发就那样演绎着青春的故事。 莫阿卡养了一只白色的狗,叫冬宝。 她写作业的时候冬宝就会依在她脚边睡觉,打着呼噜,憨憨的,很可爱。 莫阿卡给冬宝买了一个用稻草编织的窝,里面放了铃铛和毛茸茸的小毛巾被。 莫阿卡还在阳台上种了一株蔓藤,绕啊绕的,绕进了她的卧室。 生活就如她所预料的,开始变得五彩缤纷。 莫阿卡开始洋洋得意。 幸福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转眼莫阿卡已经17岁。17岁的时候,比起同龄的 孩子,莫阿卡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她开始变得妖娆,喜欢穿妈妈那件粉红色的蕾丝裙子睡觉,听摇滚,喝木瓜 牛奶,偶尔抽烟。 黄昏的时候,她会幻想自己穿婚纱的样子,她开始用苍紫色的眼影。 吴小潞为女儿的美丽和妖娆感到自豪。她给阿卡买最最漂亮的衣服,给她买 夏奈儿,可可,CKONE ,兰寇等不同品牌的香水。给她买几百块一件的蕾丝胸罩。 最近一段时间里,吴小潞的身体开始变得衰老,容颜日渐憔悴苍白,眼角 的皱纹加得更深。 她开始服用一些抗衰老的口服液。 莫如支撑着这个家,买了别墅,他叫人在花园里种满了花,花开的季节,空 气里都是花的清香味。 莫如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痊愈,并且体健力强。 短短的时间里,他在商场上重新打拼了一片天地,事业如日中天。 开始有女人给他打电话,或者发一些短信,暧昧的,晦涩的。 一个下午,莫阿卡在房间里坐作业,突然听见客厅里传来隐忍的哭泣声。 莫阿卡冲出卧室,看见妈妈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梦呓,满脸的泪水。 她一定是梦见什么伤心的事情了。 莫阿卡走过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拿了枕头放在她头下,想给她一个舒服 的姿势。 可是,就如以前一样,吴小潞竟然推开了阿卡,嘴里喃喃说着:“阿卡,别 杀妈妈,不要。” 莫阿卡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很凉,凉入骨髓。 吴小潞突然清醒过来,看见女儿坐在地板上,眼神哀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 做了什么。 莫阿卡笑笑,她说:“不小心摔的,妈,你渴吗?我给你倒水。” 吴小潞点头。 然后她褪下手里的绿得通透的翡翠手镯,递给阿卡:“阿卡,这是你外婆留 给我的。你带上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吴小潞满眼的爱怜,有一种疼痛瞬间穿透莫阿卡的身体,复杂而无奈。她握 着那只手镯,几乎咬破了嘴唇。 没什么事情,妈妈是不会把手镯送给她的,也没必要。 莫阿卡接过手镯,转身, 走向饮水机, 泪却掉了下来。 莫阿卡开始发现某些端倪, 凭借她已经无法控制的局势。 “阿卡,你希望妈妈解脱是吗?” 吴小潞接过阿卡手里的杯子,杯子的水正冒着阵阵热气,模糊了莫阿卡的眼 睛,突然像只失去方向感的鸟,不知该往哪里,茫然无措。 “妈,你怎么了?” “阿卡,你希望妈妈走得好一点是吗?”吴小潞问。 阿卡无法回答妈妈,她不知道妈妈需要她做什么。 “阿卡,我很爱你爸爸,你可以理解我吗?” 莫阿卡点头,她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吴小潞喝光杯子里的水,她是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干裂开来,有血丝渗透出来。 莫阿卡的手指抚过妈妈的唇,喊她:“妈,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吴小潞没有回答她。 当莫阿卡陪妈妈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 乳腺癌晚期,多可怕的癌症,却偏偏发生在她最亲爱的人身上。 而吴小潞,她早在两个月以前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是那点怀疑被彻底打 破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绝望,彻底的绝望。 莫阿卡看着妈妈苍白的脸色,她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她无法接受,刚刚才感受到幸福没多久的她怎么也无法原谅那些宿命,那种 劫难。 像幽魂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样的痛,让她的心撕裂得淋漓尽致。 莫阿卡依然记得妈妈握着诊断书时说的话:“阿卡,妈妈拥有的已经足够了, 不要责怪谁,也不要认为我是因为操劳过度才导致现在的结果,这是一种宿命, 无法逃脱,无法改变。” 是宿命。是劫难。莫阿卡开始相信妈妈说的话。有时,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 脱。 “阿卡,如果我想再活下去一段时间,就必须割掉乳房,我不敢想象那样的 结果,我不敢去面对你爸爸,我不想用残缺的身体去爱他,你了解我吗?” “妈,我懂,我懂的。” 莫阿卡扑上前去,紧紧抱着妈妈的身体。,仿佛害怕突然就消失,消失。 “阿卡,我没有选择,我的生活里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残缺,所以你要帮,就 当妈求你。” 吴小潞的嘴唇又渗透出新的血丝,那么刺眼,刺伤了莫阿卡的眼睛。 “妈,请别那样说。” 莫阿卡咬破了嘴唇,她甚至品尝到血腥的味道,就像死亡,那样诡异。 “妈,也许还有更好的方法。” “已经是晚期,没救了,即使手术成功也没了乳房,那样很恐怖的。阿卡,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很在乎这些吗?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那样我不会快乐的。 所以,你应该帮我,帮我掩盖事实,不要让你爸爸发现我精心策划的一场自杀阴 谋,而乖阿卡,你只要配合我,给我足够的时间就可以。” 吴小潞说完处于明显的兴奋的状态,就如她要面临的不是一场死亡,而是一 场游戏。 一场好玩而刺激的游戏。 莫阿卡沉默,血仍然在流。顷刻的幻觉。 莫阿卡的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她被孤立在一个红色的世界里,没有朋友 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 只剩孤独、焦躁、灼热、眼泪。 然后她被这个世界淹没、吞噬、变得虚无。 房间里变得安静,沉默。 可是空气里却流淌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一种对死亡妥协的麻木。 莫如说:“找个时间吧,我们一家人去旅行。”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一家人去旅行,没有束缚,没有争吵,只有欢笑的旅行。 可是去不了的,莫阿卡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天。 莫如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只知道,吴小潞因为操劳而犯下了老毛病, 总是发烧。 莫阿卡发现,在爸爸面前,妈妈一直都是隐忍着疼痛的,即使有豆大的汗珠 滚落,可是她不会吭一声。 所以爸爸根本不知道,妈妈得的是乳腺癌晚期,延长生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切 掉乳房。 想到“切”这个字,阿卡抽了口冷气,那样无情的字眼,那样无情的结局。 莫如抱着吴小潞走进房间里,关上门的刹那,莫阿卡看见妈妈的眼睛里传递 着一种暗示,对死亡,或者对她需要的承担的无奈。 莫阿卡感觉到一阵寒冷。她缩了缩身子,走进自己的卧室。 掏出烟盒,一根一根抽过去,烟雾瞬间弥漫了房间。 一种困惑、摇摆、惆怅、挣扎、茫然无措的感觉。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