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陡径路上信物为证,明觉寺前续前缘 也许睡惯了席梦思,我那宠坏的身子骨,居然对久违了的家乡的硬板床抵触起 来。天刚朦朦亮就醒了,左转右侧就是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爬了起来,二姨已经出 了门,在香按上留了便条。 我拿了看了一看,上面写着:包子在锅里,凳在炉上,水瓶里有热豆浆,中午 不要等我。 我虽然一个人生活惯了,要适应她的生活方式,我的确需要调整。况且她是荤 腥不进家门,一味素食,我看坚持不了多久,就要饿趴下了。 包子是三鲜素菜包子,二姨还不错,没有把我招待得过惨,这包子也许对她来 说是上品了,对我只是普通中的普通。不过素包子加豆浆也算是尚佳的早餐了。 7 点刚过,汪叔就来了,一定要拖我到他家去。 “不是说你二姨的坏话,在她这里吃饭过日子,不出三天出了门要吃人。我们 家孩子吃你家的饭长大,你难得来一趟,就在我家吃吧,我们都是凡人,怎么样也 会吃得惯,讲报答就小气了。” 我换了鞋,锁了门跟着汪叔,来到了路对面,他指了指一幢二层楼对我说: “前几年刚刚翻新的,三百多个平方,就我们三个人住。” 进了他家则是另一番景象,肯定是自己意想天开设计的,不够专业,布局尚不 太合理的中西合璧的小别墅,土财主暴发户的味道。一切都是新的,铝合金的门窗, 镶木地板,欧式雕花楼梯扶手,谈不上精制,脱不了几分土气俗套。 汪母在院子里拣菜,见我进来,站起来笑着说:“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就这么 一晃都成人了。” 心里这才想到,怎么来了没想到买点东西,一点礼貌不懂,况且说起来还是来 相亲的,光着手,好不自在。 我连忙说:“对不起,昨天来得匆忙,来的时候忘了带东西。空手甩膀子,多 不好意思的。” 汪叔一把推我到堂前说:“还客气什么,自己家人。”对着楼上喊道:“文兰, 你看看谁来了。” 他这话让我局促不安,有些紧张,文兰在楼上应了声,我仰着头心情复杂的等 待着那头顶上楼梯尽头她的出现。 立刻就是四目相对,陌生却内涵中莫名的亲切。 没有了那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个小姑娘的踪影,换之而来的是随于大众的衣着, 一张成熟文质彬彬鼻梁上架一副无边眼镜的另一个成熟女人,但仍然是她。相貌一 般,皮肤很白,下楼梯的动作轻盈而稳重,身材不错,从我心底里浅意识中能感受 到她就是我刻意寻找的另一半! “小古哥你来了。”她微笑着大方的拿了水瓶与我倒水,不像他们所说的我印 象中有点形成的那样孤僻不同事理。 汪叔说:“你们坐,我出去帮老太婆拣个菜。” 汪叔走后,我喝了口她递过来的茶说:“要是走在路上,我绝对不会认出文兰 变成这样。” 她笑道:“我已经听我爸说了,你连路都不认识了,还认得人吗?” 到底是老师,嘴的确很能说。 “现在老师的待遇上来了,钱拿得不少。”我说出这话觉得后悔,一开口就是 钱,是不是太庸俗了啦! 她说:“钱不好拿,我是班主任,又要带班又要任课,每天都有很多任务,教 学计划,教学考评都非常严格,马虎不得,每天还要备课。不像你们做生意,赚的 就是钱。” “我们做生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么多年来,我都怨倦了,前一阵子公司出 了事,倒了,要不然我还没有时间回老家。”我又一次后悔起来,会不会谈到我丢 了饭碗,她会看不起我! “是的,按照你二姨的话说,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 她思维敏捷,能言善辨,社会阅历和年龄的增加,渗透着实际和现实。在她面 前我显得笨嘴拙舌,说着一些平庸无奇的话。 她对我小时候的印象是家里的惯宝宝十分霸道,苹果要拣最大的拿,切好的西 瓜要挑最大一片吃,所有人都让着我宠着我。也许自己没有对本身恶劣的品性刻意 去记,倒没有回忆起有如此的优越感。回想起孩童时有过的共同经历,我们之间的 距离迅速拉近,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陌生。我渐渐地想亲近她。此时,我想要 知道的是她对我的态度如何,大凡到了这个年龄,理智的成分占了大半,没有了幻 想,没有了纯浪漫的情调,但我从她眼底深处,能察觉到她对我有一丝丝的感觉, 只能是感觉。我们的话题只能围绕着小时的一些琐碎趣事,有些是我们共知的,有 些是她铭记在心的,而我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的,有些刚好相反。总而言之,谈及 童言无济的趣事,我们笑成了一片。 中午,老夫妇忙了一桌子菜,汪叔非要拿出一瓶地产老白干,虽然不胜酒力, 特别是这种山芋干酿造的白酒,盛情难却,我没有半点迟疑就将桌边的一只空的牛 眼杯递到了汪叔的瓶下,汪叔斟满酒,我与他举了杯。 汪叔说:“希望你常回家看看。” 我说:“谢谢盛情款待。” 两个男人喝酒闲谈,两个女人吃饭。 “你二姨啊,苦了一辈子,做了大半辈子的香,明觉寺的香都是你二姨一个人 做的,卖的香火钱,几乎都留在了寺里面,剩下的一分钱不要送给人,一辈子积善 行道,来世一定有好报。我们全家都对她很愧疚,但是怎么样也帮不上,她总是我 行我素的,就好像我们反倒欠她的了。” “二姨要我把房子卖掉,她就好安心住寺了,我现在很犹豫,有点舍不得。” 汪叔说:“二姨一心要进寺,我们都知道,你不卖掉的话,没人住,房子还是 要有人住,否则的话没几年就要破败了。我在外面跑,人头熟,不妨打听打听,看 谁要的话,出个价,你跟他谈谈。” “那就麻烦你老多费心。” 汪文兰说:“从小在这一方长大的,不要说你,连我对那房子都有感情,卖给 别人,我心疼。” 汪叔说:“吃过饭,陪你小古人哥,出去逛逛,让他看看我们镇变化有多大。” 汪母说:“你这个小洞里头爬不出大螃蟹的东西,人家大城市比你去得少?要 看看你这个小小的镇子的什么变化!” 汪叔脑门上青筋直冒地与汪母争道:“你看看你这个老太婆就不懂了吧,这里 毕竟是小古人的遗胞之地,感情不同。” 汪文兰说:“那么我带小古哥到明觉寺烧烧香,顺便接二姨一齐下山。” 小时候总觉得这山很高很陡,青石板铺成的一阶阶的台阶,每走一步都让人心 寒。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丘,重新修了一条马路直通山顶,那条老石 台阶还在,现在鲜有人沿着台阶上山。山上的明觉寺是这个小镇的骄傲和精神依托, 有记忆的时候,二姨就跟我说,新罗国的金乔觉也就是地藏菩萨曾经路过此山,在 山顶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过。有一年发大水,附近几个镇都淹了,唯有这个镇没 有淹,听说有人见过地藏菩萨在山顶上显过灵,于是镇上的人捐钱在山顶盖了这么 一座明觉寺。小时候只当作小人书中的神话故事,缠着二姨讲这讲那,总是跟妈妈 讲的唐憎孙悟空混在一起。 我跟汪文兰说,还是走走青石板路,拾拾旧梦。 由于人迹罕至,蔓藤和杂草已经把青石板覆盖掩埋了。但台阶的轮廓仍明晰可 辨。刚上两层我就开始后悔,这哪里是什么重拾旧梦,简直是一场恶梦,台阶不仅 小而窄,而且滑,一不小心滑将下去,摔不死也要半条命。我都无所谓,就担心汪 文兰。她当头我断后,猫着腰,我们手牵着手,一副狼狈样。亦步亦趋到了半山腰, 汪文兰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我都不觉得累,就是紧张的要命,两个腿老是 打晃。我顺势坐到了她的身边,台阶好像为我们俩特意设计的,刚好够我们俩并排 坐。 小镇在眼下一览无遗。 “老爸讲,要逛逛看看小镇的变化,不如到这里来看得最清楚。” 她鼻子尖渗着汗,取下眼镜用手指尖擦了擦。 “没想到这么险,真是来找罪受的。” “其实这条路早就废弃不用了,你一定要来,就成全成全你的愿望了。不瞒你 说,我的腿吓得发软,手吓得冰凉。” 我抓住她的手,“不用害怕,有我在。”她看着我,掩饰不住羞涩,我搂住她 的肩头,她倒入我的怀里,是那么自然,没有半点造作。 她的嘴唇是那么干洌,带有一星点甜甜的乳酪味,轻薄的小口,噙之若醉,唇 齿交错,如饮甘泉。在这险峻之地,一切害怕和恐惧都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 之的是温柔与甜蜜。 突然她的嘴唇从我的嘴里挣脱出来,笑了起来说:“到这个山腰来不问死活谈 情说爱,除非脑子有病。” 我亲了亲她的脸颊说:“我们俩脑子都有病,离疯不远了!” 她的头靠在我的胸膛,凝望着远方的小镇,那曾经是我们共同生息的地方,今 天唯有它再一次见证了我们如愿以偿的实现了父辈对我们的允诺。她伸出左手,食 指指点着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那就是你家,前面一点就是我家,这么远,看起来你家和我家就是一家。” 我附和着“噢”了两句,其实我一点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我从口袋里摸出 银手镯,拿在手里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么送给我的吗,不嫌小了点,不过呢,我也有一个想送给你。” 说着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银手镯来,她拈着与我的并在了一起, 通过微微晃动两只银手镯的环,我看到了整个小镇容纳在里面。世界被融缩了,就 在我们手掌之间。她深情地说:“这就是缘分!” 我们终于在惊恐中小心翼翼爬上所谓称之为山之巅,明觉寺就在眼前。 请了香,凫凫升腾的烟柱,带着我们的心愿和良好祝福一起飞升。进了天王殿, 我向弥乐佛还有四大金刚无一疏漏的拜了拜,心中默念祷告道:感谢菩萨成全我们。 汪文兰也一丝不苟的跪拜着。到了大雄宝殿,汪文兰非要把我拉到她身边一起 跪拜。我们一起向地藏菩萨磕头作揖,我心中还是默念着:感谢菩萨成全我们。 出了大雄宝殿到了藏经阁,我问她道:“你刚才要菩萨保佑你什么?” 她摇头说:“放在心里,天机不可泄漏。走,我带你去二姨那,她一定在莲悟 师太的禅房里。” 她搀着我,绕过九曲回廊,来到一静谧处,一檐飞阁,四扇开的转轴古式木门, 正中一尊饱满丰均的如来佛祖像,两只鹅黄拜垫上盘坐着老尼和二姨,不用问那老 尼就是莲悟师太。 二姨看见我们,从拜垫上站了起来迎了上来,“师太说要有贵客上门,你看话 音还没有落,你们就踏进了门。来来,快来拜见师太。” 佛教一套礼仪我不懂,不免有些拘谨起来,莲悟师太站起来给我们在旁边的茶 几上让了座,又小又矮又瘦的莲悟师太,没有半拳头高,看不出真实年龄,以我看 有60,70岁的样子,二姨沏了茶,向师太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常说的我的外甥。” 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二姨问:“中午饭吃过了没有,没有的话,在这里用点斋。” 汪文兰说:“在我吃的。”汪文兰跟我说:“师太今年90岁了,耳聪目明,精 通古汉语,我教了十几年的语文,还不及她一角。” 师太说:“汪老师见笑了,你们是正规学校毕业的,一步步系统学过来的,不 像我们,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怪不得二姨一心要住寺,这里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空气清新,不受外界 打扰,又有师太讲经说法,参禅悟道。对于山下的凡尘世界倒显得污浊了些。 师太说:“你们前世有因,来世有果,虽然因缘来了迟了点,这是老天对你们 的造化,你们要相互照应,相尊如宾,一定会有好报应的。” 我和汪文兰都双手合十,“谢谢师太指教。” 尝完了用天上的雨水泡制的茶,我们三人准备下山,莲悟师太送到门口再次双 手合十:“阿弥陀佛,祝你们好运。” 沿着大路下了山。二姨的腿脚灵便得让我叫惊,我和汪文兰被远远的甩在了后 面,当她意识到还有两个在后面跟着的时候,才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等我们。 我们告诉她是从小道上的山,她笑道:“至从大路修好以后,这么多年来,还 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从小道上山的。” 我和汪文兰面面相觑。我问道:“莲悟师太怎么知道我与汪文兰的事?” “我在她面前不知道提过多少回,她要我不用担心,一定有缘的,迟早的事。” 汪文兰低着头不语。 吃过晚饭后,二姨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问我道:“你跟文兰怎么样了?” 我说:“我想她是同意与我相处了,但婚事还没有提。” “那我就放心了,你是男同志要积极主动点,我看着你们长大的,如果成的话, 我就心甘了。” 我说:“二姨,如果结婚了,我准备不回江汉,就住在这,你就放心上山,我 会把一切安排好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有底了。” 正说着汪文兰拎了一大包东西进来,说:“二姨这是给您老的。” “你每次都这么客气,让你破费,我老婆子不值得让你这么费心的。” 我补充说:“二姨你就收着吧,是文兰的一片心意。” 二姨笑着说:“还没过门呢,就帮着她说话了,好,我一定收下。你们不要管 我这老婆子了,出去转转。” 汪文兰拽了我的手,出了门。 我们在街边公园找了一张长凳坐下。一路走来一对对恋人还不在少,在这个小 小的镇上人们的思想与大城市不相上下几乎同步。我们俩在恋爱群体中毕竟过了这 个过程的年龄段,显得极不合群,然后我们并没有顾忌多少,在夜幕的掩护下追回 年青人才享有的爱情的甜蜜,迟到的春天总是给人以另一番凄美的色彩。面对此情 此景我的脑海里谢艳的影子如股股泉水不断地涌了出来,不知觉的与她作比较,她 们是不同样的两个女人,无法说出谁是谁非,我在心里狠狠地责怪自己,抱着这个 女人的同时怎么会想着另一个女人,我命犯桃花,内疚地看着正在沉迷中的汪文兰, 她们俩位置不可替换,但都置于我心目中举足重轻的地位,我深深地爱她们。 “文兰……。”我犹豫了一会儿,鼓足勇气说道:“我向你求婚,也许这么短 的时间……。” 她捂住了我的嘴,“不用说了,我们已经认识三十几年了,不论你过去怎样, 我只知道现在我们很相爱,这就足够了。” 我亲她捂在我嘴上的手,她抽回手说:“我怕你咬我。” 我拥紧她说:“谢谢你,我回去把事情料理完,一定回来娶你。” 她扭过头去害羞地说:“明年元旦吧!” 我抓住她的手瓣开她的左小指用我的左小指牢牢钩住,用力地晃了两晃说: “拉个钩,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用这么大劲,弄痛我了!” 我抓住她的左小指,“对不起,对不起,让我看看。” “假腥腥的。”我用嘴含住她的小指,她一动不动,就这样让我含着,“不痛 了吧,吐沫有消毒作用!” 夜风刮得凉爽爽的,小镇上昏暗路灯让我觉得路变得温馨起来,我拥着她的肩 送她一起回家。 “我还是认为不要卖那房子,那是我们的纪念。” “有了你,我怎么能舍得卖呢,我准备花点钱重新翻建一下,结婚后我们就住 在那,那就是我们的家。” 她抓住我的手,用她的左小指紧紧拉住我的左小指说:“拉钩,一言为定,不 许反悔!” 我们像小孩子似的在行人道的中间停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路边的行人用奇怪眼神看着他们认为神经有问题的这两个人。 我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了二姨,二姨欣慰地说:“总算逞了我的心思,文兰是个 很有爱心的人,她很爱她的学校,很爱她的学生,你回老家安家,是我的愿望,二 姨帮不了你什么,只能为你们祝福。” “公司倒闭了,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处理结束我就回来,我打算明天就走。” 二姨说:“你一定要保重,现在你可不是你一个人啦,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你, 快去快回。” 第二天二姨和汪文兰一直把我送到汽车站,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满腹里倾诉不 尽充满深切的话语在眼睛里表露无疑。通过汽车车窗招手告别的那一瞬间,我的心 被有力的牵引了,从此以后,开始变化了我的思维方式,我不再孤独下去,走到哪 儿,将有另一半随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