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春节到了。我带宁宁回家乡。宁宁很少出远门。在火车上一直很好奇的样子。 她把头转来转去听外乡人的地方口音,借他们的报纸杂志看,不时跑到车厢尽头 的洗手间,点餐车上没有见过的食物吃。我只好叮嘱她少吃一点,因为不卫生。 最后,她终于疲倦,把头靠在我胸膛上,睡着了。我把手放在她脖子上。她 睡的像一个孩子。 我们是他人眼中的情侣。 父亲母亲一见到这个漂亮的上海女孩子就赞不绝口。他们一直不赞同我和苔 的来往。他们暗地里观察过这个女孩子,说她家庭成分复杂。显然眼前的这个宁 宁很和他们的意。 我在一旁尴尬不已,宁宁抿着嘴直笑。 母亲每天早上九点去菜场买菜。宁宁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么热闹非凡人挤人 的菜场,很合作,执意要帮母亲。母亲凭空多了一个伴,乐的合不拢嘴。父亲也 在左邻右舍前面开口闭口称赞宁宁不但相貌好,而且性格温顺,没有一点上海人 的傲气。宁宁会对每一个人撒娇,说母亲做的菜好吃,给父亲买了灰色的羊毛毛 衣。 我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像上海那么空洞而且人情冷淡。有一次,她对我说。 那么你干脆嫁给我好了,可以名正言顺的呆在这里。 怎么。宁宁涨红了脸。不嫁你就不能呆在这里了。 我伸手去拧她的脸颊。 她笑着跳着扑到我背上。 我抽时间去了以前的学校。新建了一个大的食堂。以前的两个食堂已经推掉 按两个建筑工人还在忙着。坐在废墟上,心里有着淡淡的惘然。在这个食堂里, 我偷偷塞给苔一张出入证,苔就跟着我走。我用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单车驮着苔去 超市。在售货台上一排一排的找过去。苔拿出清嘴的薄荷糖,喂我一颗。她的眼 睛含着笑。 还有设在四楼的并排的两个教室。楼梯,走廊,栏杆。我和她坐在一级台阶 上抽着国际三五。她左手手腕戴着的镯子未曾黯淡过。她说。没有东西可以天长 地久,黯淡的银器才是真实的。这个镯子是朋友送的。我戴着它也只是想记住这 个人。人实在太容易遗忘。她带着淡淡的嘲弄说话。她的这种笑容在记忆里挥之 不去。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物是人非。我脸上有着恍然隔世的笑容。 所有关于苔的记忆被封存在深处。一经触动,一张一张出现在眼前的画面, 都有她停立在里面。带着她一贯的表情。 我想这就是怀念吧。 苔无所适从的容颜在画面中遥远。 我眨眨眼睛,一切消失。 大年初三,湖北全省下了一场有始以来最大的雪。气温遽然下降到零下七度。 雪在窗玻璃上映照出亮光。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只鸟飞开,从树枝带走一点雪。 细碎的雪片被天空抛了下来。轻扬,无声但激烈。整个世界无限荒凉。 宁宁早就起来了,趴在窗户上哈出水蒙蒙的雾气,接着用手指在玻璃上比比 画画。看到我,她问。重生,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我点点头。好。注意到玻璃上全是我的名字时,我感动了。心里一面甘甜的 湖。 好棒。宁宁抬着跑到户外,一下子跪在雪地里,把头埋到深深的雪里。 宁宁。我连忙拉她起来。赶快起来,会冻坏的。 她的脸没有任何设防的仰起来。头发,眉毛,睫毛粘着雪花,脸冻的通红。 我爱怜的用手指弹掉那些雪。 好冷。她笑着说。 我敞开衣服,把她冰冷的手放了进去,然后把她的脸,她的身体都放了进去。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生平第一次,我亲吻了她。 宁宁轻轻的对我说。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好不好。 我说。好。 你会一直这样对我好吗 .我会的,我保证。 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只听得雪花飞舞的声音,还有宁宁的跳的飞快的心脏的 扣击声,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在学校里收到苔寄来的结婚请贴。用EMS 寄来的。请贴设计的很另类,是 苔喜欢的风格。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黑纸白字。封面印着两个相拥在一 起跳舞的人。女孩穿着及地的大摆裙。她把头贴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的手挽过 女孩的腰。上面还有一轮满月。打开来,端端正正的写着苔的名字。 我在下午下课后,在教室里找到宁宁。她坐在第一排,认真的抄写着笔记。 明媚的阳光倾泻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发亮,她的唇齿明闪闪。这样明眸皓齿的女 孩子,是刚刚抽出第一枝花蕾的花朵。 我突然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给她她希望有的那种幸福。 这个九月你有时间吗?我在她停下来的时候问她。 她被吓了一跳。呵,是你啊,重生。我有啊。她合上笔记本。怎么了。 我的一个朋友结婚。我希望你能陪我去。 她怀里抱着书,我和她一起走下楼梯。 你的朋友。她多大了就结婚啊。 刚满20. 她惊讶。那么小就结婚啊。 她注意我阴沉的脸色。她笑一笑。是你的好朋友吧。 是一个极好的朋友。 该不会是……她调笑着,没有说下去。 在南昌,我看到了一身新娘子装扮的苔。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得体的微笑 着,和每一个走上来祝福幸福的人说谢谢。 洁白的婚纱,缀着轻盈的蕾丝。头发已经很长了,乌黑卷曲。用白色的丝带 在头上扎成一个蝴蝶结的形状。脖子处系一个天鹅绒的白色玫瑰花。戴着长长的 手套,白缎子鞋。银白色的眼影,蔷薇色的脸颊,酒红色的嘴唇。全套的钻石首 饰,在五彩的灯光上闪闪夺目。 宁宁忍不住的惊叹。好漂亮的婚纱,我从来没有在市面上见到过。 我远远的看着她,带着忧伤的目光。这个女孩子在我眼前就要嫁给别人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在内心深处,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奈。 宁宁的手一直吊在我的手臂上,她一步也不离开我。 苔看到了我。她在人群中对我挥手。她提着裙子走过来。重生,你好吗。 我很好。我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这位是……苔笑靥如花的看着我旁边的宁宁。 我迟疑着。自己干燥的嘴唇牢牢的贴在了一起。宁宁注意到了我的反常。她 飞快的接了过去。我叫宁宁。 你好,宁宁。好可爱的名字啊。苔笑着。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 能介绍一下新郎吗? 好。苔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这是我的丈夫。 一照面之下,不仅宁宁都惊呼,连我也吃惊不已。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四十多岁了。身形有些变形臃肿,看过去人是浑浊的,有些肮脏。我怀疑他曾经 吸食过大麻。整个人是颓丧不堪的。她配不起苔。 他大声和我们打招呼,就走开了。他毫不顾及他的粗俗和无礼。 我情绪激动了,手也握紧了。真想揍这个男人。 苔看了我一眼。她漫不经心的说话。我能要求一个男人什么呢。和他们结婚, 和他们做爱,给他们作饭,给他们孩子,而且不能相信他们的诺言。她就这样嘲 讽的看着她的丈夫的背影。一个男人开始对爱情发誓,那么他十有八九本身已经 出了问题。 宁宁目不转睛的看着苔。 她径自的说下去。生活本来就已经无聊,再为改变一个男人花时间就已经是 无聊之极了。我实在是过于自私,人人都这么说我。 你管别人说什么干什么。我抗议。他们知道什么。 好玩啊。苔又是一贯的皮笑的样子。这样可以检验别人,再检验自己。重生, 你不觉得有时候时间多的让人用不出去吗。 然后她换了一种语调说话。重生,你送我的戒指我一直都戴着。 那个夜晚,我和宁宁第一次吵架。 你还是爱着她的,是吗,重生。她泪流满脸。 宁宁,我想你弄错了一些事情。我试着给她解释。 不,我没有。宁宁用尖脆的声音打断我。我什么都看出来了。你的声音,你 的情绪,你的一举一动。你一直都爱着她,只是你一直都不承认。 宁宁,苔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你爱我,那么更应该珍惜我和你的现在 和未来。为什么对我的过去耿于怀。 可重生,你爱我吗。爱情是不允许背叛的。 我沉默,眼睛看向远处。 她无助的说下去。你已经被苔摧毁了,你无法在被人身上找到爱情。你爱她。 她停了停。可是,天杀的,我竟然那么爱你。 她奋力的推开我,跑到门外。在最后一极台阶上,我抓住了她的手。宁宁,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今晚就走。 我想。宁宁也是带着面具生活的一个人。宁宁也有着不被人知的激烈的一面。 只是她打造的面具比苔的要精致的多,完美的多。我却丧失了去探究一个人的好 奇心。 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