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苔把孩子的照片发给我。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粉妆玉琢。柔嫩洁白 的身体,眼睛是清册清澈的海水蓝,薄薄的嘴唇的透明的。左眼角是一颗蓝色的 眼泪痣。她完全不像那个男人。我默然的看着那颗眼泪痣。 照片一张又一张。孩子一个人站着抓着花瓣的汁液,孩子趴在地上,孩子正 在吮吸自己的手指,神情自若,苔抱着孩子,苔脸少有的甜密的答容。还有一张 是孩子坐在玩具木马手里拿着糖果。从来没有见到孩子父亲的踪影。 我所奇怪的是孩子从来没有微笑过。甚至连微笑的痕迹都没有。 苔在信里写着。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比方说快乐。原来,原来快乐是不能寄 托在一个人身上的。所以我失败。可是我的生命却从此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晃晃 悠悠。自己的生命因此而空荡荡的。这个是否就是我失败的方式得到的。我不知 道,我也不想知道答案。我认命。 命运用它的方式报复了我。 我是在命运的手心里的,无知而且宁静。 我给孩子取名叫蝶。蝴蝶。她长大后会像蝴蝶一样来去自由。蝴蝶虽然盲目, 但是自由的。它是有翅膀的生灵。而我,从生到死,都是苔藓,接下半的半封信, 她换了一种语调。 他仍然打我。他有着很严重的虐待倾向。平静的时候,也许他是一个正常的 人。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几乎每天都要发病,几个小时,甚至是一天。用铁 丝在手腕勒,用剃须刀片割自己的皮肤,冬天了还在冷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 喝酒,抽烟,看报纸,或者他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打我,一次竟把我打昏在 地上,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他压住我的手臂,把红酒倾倒在我的伤口上,灼 烧着它。伤口是丑陋的,不能够让任何人看。他说他喜欢听我发出像猫一样的尖 叫。 我的身体到处都布满伤口,惨不忍睹。可是你放心,任何伤口都会缓和。因 为伤口被肆意的展览着,所以没有痛感。可每次他这样,我都忍不住去看墙角的 孩子。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这一刻,我心里只有恐惧。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想。如果他再打我,我会和他离婚。 可是要在这个社会生存是很艰难的。我依靠他的钱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 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多可笑 .我开始写作。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在稿纸上。然后寄 到报刊杂志社去。我给一家电台做兼职,关于音乐方面的文字。或者说这种工作 是很无聊,很无病呻吟的。我尽力让每一个字都产生对物质的需要 .我很累。但 是我的心是空的。 信的最后是问候宁宁。 信纸上有深深浅浅的泪痕。字浸在水中,有些地方很难辨认。可是我懂得她 的意思。 我把信拿给宁宁。在私心里,我并不想瞒着宁宁。 她的顽皮一下子收敛起来了。 她的确是一个值得人去爱的女孩。那么的苍白和没有能力。这样的女子可遇 不可求。她说。虽然我很同情她,但是我不会把你让给她因为爱情不是廉价和谦 让的产物。 她是不需要别人照顾的女子。我说。我转身离开,我是有些生气的。宁宁是 不了解苔的。 后来,我想我不应该奢求宁宁的。 如此又安静过了几年,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苔没有再写信过来。许多 次,我拨电话过去想询问她的情况。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有人接。我怀疑她已经 搬家了。我着实很担心她。我很想去南昌看苔,但碍着宁宁无法开口。 宁宁事前看出了苗头。她直截了当。重生,你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宁宁,我。我吞吞吐吐。我想去南昌。 她叹一口气。那么你去好了 .我如获大赦。 就算困住你的人,也困不住你的心。她说。我总试着迁就你。 我的喉咙一阵哽咽,喘不上气来。宁宁,真谢谢你很明白。眼前的她已经不 知不觉中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嗲声嗲气的女孩子了。 我抓着她的手。 我当然明白你。她别过脸去。你心里放不那个女孩子。她补充了一句。这都 是我们的命运。我认命好了 . 我把南昌翻了一个底朝天,没有,没有苔的任何消息。甚至那个男人都没有 消息。我找到苔以前呆过的服装学校。 那学校的负责人显然对她记忆深刻。她,她结婚以后就退学了。她的语气里 是惋惜。真是可惜。那个女孩子在服装设计上有天赋的。可惜,真是可惜。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学校。 她住的地方已经搬空。问左邻右舍,也纷纷摇头,说不知道。我心急如焚。 最后终于遇到一个知道一些东西的人。 苔?他问我。是不是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孩子?她这里有颗蓝 色的眼泪痣。他指指眼角。 我急忙点头。您可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去了北京了。他说。有一天深夜,她们家发生了很大的吵架声,孩子也哭个 不停。然后她抱着孩子就跑了出来。后来,她托我给她买去北京的机票。 那么您知道她是否已经离婚? 当然离了。他说。这件事情被闹的很大。男方死活不肯离婚,她就闹。闹到 最后就拿死亡相逼。男人面子上挂不住,只好离了。 他吁出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女孩子。既然要离婚,那么结婚做 什么呢。 如果结婚仅仅是因为想结婚呢。我没有说出口。 离婚,总算离婚了就是好的。在747 的客机上我不住的劝自己,竟昏昏沉沉 的睡了过去。梦里全是苔的过去。她的歇斯底里的笑容,她爽朗的无小性子的性 格,然后她的女儿一转眼就长大了,和苔是一个模子。而且她也如苔一般的对我。 她问我。你会娶我吗。你已经错过了妈妈,你不应该错过我的 .语气很坚决。她 眼角的眼泪痣像蝴蝶一样向我兜头过来。 我一惊,想从座位上站起来。梦醒了。汗涔涔的流了下来。 我在上海的一家软件公司里搞软件开发。日后将在上海定居下来。父亲母亲 很满意,宁宁也很满意。 我是活在他们眼睛里的,当然要活着做出样子给他们看。 我和宁宁开始去挑选婚纱的样式。宁宁一直念念不忘她曾在苔的婚礼上看到 的婚纱。所以我们找了一家又一家。 我只好骗她说。那件婚纱是苔她自己设计的,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只是没 有想到原来这件婚纱真的是苔设计的。 宁宁睁大眼睛。原来苔是一个服装设计的啊,真没想到。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我莞尔。你还这么小。 小。宁宁不服气。你才小呢,你敢说我小。她开始像猫一样撒娇。 好了好了。我伸手去拍她的后背。她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们在薇薇新娘里找到合适的婚纱。小姐把它包起来,递到宁宁手里。宁宁 把头埋在洁白的婚纱里良久。这里面有阳光的味道。她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希奇古怪的想法。 她还这么小,她还可以天真。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订婚的那一天,我起的很早。听到窗外哗啦哗啦的下雨,老天不遂人愿。沐 浴更衣。对着镜子系领带时,还在提醒自己,戒指放在左边的口袋里。到时候, 不要弄错了。那是一枚镶着小颗蓝色宝石的戒指。 门铃突然响起。我皱眉。会是谁呢。难道爸爸妈妈已经来了。 我把门打开。浑身湿透的苔靠在门框上,一个小小的人儿紧紧的拉住她衣股 的一角。 苔。我惊呼。 她给了我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她的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我连忙把她和孩子拉进屋。煮牛奶,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苔穿着我的宽大 的白衬衣出来,倾泻着一头海藻般的浓密的头发,湿湿的贴在脖子上。 我递一杯热牛奶到她手里。她呆滞地看着空气,表情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她身边的孩子开始轻轻咳嗽。 怎么了,苔。我轻声问。 她把一团揉皱的纸递给我。重生。她含着眼泪看牢我,她的眼泪让我不安。 是一份电报。苔的母亲自杀,速来英国。我如雷轰顶。那个优雅的的女子。 她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我该怎么办,重生。 不要怕,一切有我。 我与她便订了下午去HEATHROW的机票。 坐在客机头等舱里她的情绪平荡了很多。孩子一直偎依在她身旁。她用好奇 的目光看着我。眼角一颗将坠未坠的眼泪。我给苔拿了苹果,给孩子拿了牛奶。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她并不说谢谢。 在机场见到了苔的母亲的英国丈夫。这是一个威严的男人,头发花白,绿色 眼睛,恫恫有神。一看到苔就拥抱了过来嘴里念着我的孩子。苔大哭不止,蝶也 跟着哭起来。 LIZZY 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有一个女儿在中国。后来我在收拾她的遗物里的 日记本里才知道的。我赶紧发了电报。希望还来的及。 他用亲切的口吻说话。孩子,你愿意见你的妹妹CLARE 吗?她是一个十分可 爱的女孩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这个和善的英国人错把我当成蝶的父亲。我们也不多解释。 珍珠。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娃娃了。特别是这里的一颗眼泪痣, 非常的美丽。 蝶少有同年纪人的活泼和爱动,对这个男人的问题,抿住嘴,笑一笑,并不 说话。 她叫什么名字?他转过身去问苔。 蝶,蝴蝶。 啊,蝴蝶。他赞叹。好美丽的名字,你祖母听了一定安慰。 苔问他。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的脸色立刻转为黯然。孩子,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那么多的。可是我一直 不明白……你母亲从夏蕙酒店二十七层跳了下去。他转为自言自语。我一直不明 白。她生活的那么好。 那么她生前快乐吗?苔脸色凝重。 快乐?他叹息。你们中国人最喜欢在这些里面咬文嚼字了。快乐?人活一世 就足够了。何必在乎快乐和不快乐。其实活着就是一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