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宁宁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香港男人。结婚后就跟 随丈夫到了石澳。 临走前,她约我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她穿着白色的镶滚条的旗袍出现,白色 的高跟鞋,耳朵上钉着小小的耳坠。手指上戴着一枚钻戒。不知道为什么,我想 起几年前苔的母亲也是这个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事隔多年,轮回流转,我竟像 一脚踏进雾里,昏头转向。宁宁和苔的母亲成了一个人,在我面前笑吟吟着。 她喝CAPPUCOINO. 我喝ESPRESSO. 我们主要在谈她的丈夫。他还有一栋别墅 在浅水湾。他答应为我新建一栋别墅。是那种装修的美轮美伦的带着腰子型金鱼 形,网球场,和游泳池的小型别墅。 他很有钱吗。 也未必。在香港,有钱人多的是。不过他让我不必为生计发愁。 他给我订了全套的辜青斯基的首饰。她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她的快乐建筑在 金钱上。金钱远比感情更容易让人快乐。她笑,真的很快乐的样子。 她走出我和苔的阴影。 末了,她迟疑的问我。重生,你最近可知道苔的消息。 我说不知道。 我在最新的时尚杂志上看到一个叫ELLA的人设计的服装。其实婚纱中有两种 样式我在苔的婚礼上见过。我想她也许出来工作了。她笑出来,眼睛微眯,鼻子 皱皱的。她原本是一个很善于笑的女孩子。现在笑容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真漂 亮的婚纱。我还真想邀请她来给我设计婚纱。 我强装出笑容。宁宁,你还和以前一样。 如果她离婚了,重生,你最好找到她。她鼓励我。虽然我不能肯定你和她在 一起会完美,但是我知道你和她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分割。 宁宁是局外人,自然看的清楚。从苔17岁的时候,我和她就无法离开了。这 么多年过去,我们只是在跳圆舞,不断的交换舞伴。她是我最初的舞伴,亦是我 最后的舞伴。在音乐终止的那一刻。 只是这音乐什么时候停止呢。我茫然的想。 我定期买那份时尚杂志。不时的看到ELLA设计的服装。我断定她就是苔。衣 服有苔的灵魂在呐喊。黑色,白色,暗玫瑰色。丝绸,纯棉,亚麻,麂皮,……。 衣服运用了大量的天然的昂贵的料子。一朵一朵开到荼蘼的夏日的最后的玫瑰, 轰轰烈烈,不肯罢休,伤花怒放。 有一件灰绿色的纯棉T 恤的照片。简约风格,V 字领,领子处人工锈着一朵 玫瑰。开到极点的那种。设计师有一段短短的说明。墙角的那种特有的生物。青 苔。阴湿而且清凉。没有花朵,没有芳香,不需要人来抚摩她。倔强的苔藓。自 由自在的苔藓。她们寄生在角落里。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她们饥渴着, 一如既往的饥渴着。而你,不需要煞费苦心去研究她们。远远的带一点忧伤看着 就好。 杂志上少有她的任何资料,只说了她现在受聘于新丝路。后来还刊登了一次 她的照片。的确是苔。赤着脚,在阳光下穿着一条白裙子,手指间夹着烟,嘴角 调皮的倾斜着,露出大颗大颗的洁白牙齿。她说。设计服装是我试图改变世界的 一剂麻醉剂。不会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果。 这是她17岁时的笑容。那种甜美的笑容。那个时候,她未经太多世事,却有 惊世骇俗的语言。现在她长大了,可是笑容仍然在。或者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年 轻的时候,心已经老去,俨然是一个经历过无数的轮回后。又归真反璞,成为一 个无比质朴的孩子的女子。 她弯着嘴角笑着。所以我相信她现在生活的很好。 我在软件部门刚刚有了好的开始。德国老板很赏识我。工作成了我生活中最 大的乐趣。可是一有时间停下来,我就忍不住嘲笑自己成了商业的产物,不进则 退,丧失了一个男人所应有的锐气。在旋转门中进进出出,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 看自己的脸,衣冠楚楚,神情困顿。 即使在工作中我仍然不知道工作的意义所在。 我退掉了以前的房子。那些房间有太多太多的我和宁宁的记忆。时时刻刻, 她都在她一贯在地方做事情,说话。看的我出不气来。 我在北京路重新租赁了房子。那里是一条有着过多破旧欧式建筑风格的地段。 一条街包拢了一个世界。阳光透过浑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直照下来。有阳光, 就够了。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他把他的电脑还有一架大钢琴 以打折的价格卖给了我。 房子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些破旧。炉台上有生绣的铁栏杆,蔓延 叶子椭圆的爬藤植物,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清醇的香味。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的桂 花树,还有中国玫瑰,雏菊,和鸢尾。因此房间光线阴暗。 我把钢琴放在客厅的一角,上面放着清水养着的百合,散发出清香。电脑放 在卧室里。起床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眼到它。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开 始上网,在虚拟社区和IRC 挂一个名字。遇到一个叫ELLA的人就开小窗说话,直 到确定不是苔为止。偶尔在网站里看他们推荐的文字。好的就用打印机打印下来。 跟着是下线玩游戏。 我的生活恢复到像白开水一样。也许这只是激烈之后的暂时平静。我看着风 把窗外的高大的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花香弥漫。 在上海的生活维持着。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不确定的时候,我发觉我自己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任何 一个地方都可以。观望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的生活,我就特别想念苔,或 者还有蝶。我不再欺骗自己说。苔是我可以轻易忘却的女子。实际上她已经成了 手心里的一条纹路 .我心里不再迷惘了。 因为有她的记忆陪伴,我不显得分外寂寞。 国庆节的7 天休假,我拉上窗帘睡个不醒人事。冗长的睡眠导致头昏与裂。 可是不这样的话,我就无法终止我对爱情定义的思索。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如果所有的意义仅在于一个思考过程,那么这个过程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最后一天的假期晚上,我在蘅山路找到一家电影院。美国片子《记忆碎片》。 一个人因妻子被人杀害,与凶手搏斗,头部受创伤,患了一种奇怪的失忆症。对 于任何事物的记忆只能保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过后,他就忘却了。 几十年过去,他废寝忘食的寻找这个杀手。为了克服这种失忆症所带来的困 绕,他把不时找到的蛛丝马迹全部写在身上。他在胸前反着些了一行英文,永远 告诉自己要找到这个杀手,永远不要忘记。几十年过去,他突然不明白记忆存在 的载体到底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他困惑着。 散场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看这样的片子。 更多的时候,我被同事包围着,被工作充斥着,被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宁宁 离开了,我无所谓伤心。事前就有深深的预感。所以无所谓。 宁宁给我发了请贴。我没有参加。有什么说的呢。祝福的话一句一句,皆不 是我的本意。 对于生活,我无所畏惧。 上班高峰时期的地铁,发生了一宗意外。地铁飞快行驶过来的时候,一个中 年男人跃身跳下车轨。血液四处喷射,触目惊心。混乱的人群中,可以看到他的 一双手苍白静静的躺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交通因此而凝滞。 我一到公司,就听到同事私下议论。他们在说他自杀的原因。他也许面临离 婚,也也许面临事业,他也许仅仅是好奇,他或者只是厌倦。我听到一个女孩这 么说。微微沙哑的声音。这个一个略略与别人的不同的女孩子。我看过去,是一 个嘴角倔强,眉清目秀的短发女孩子。很瘦。黑色衣服。系带的白色麻编的凉鞋。 女孩看到我看着她。她面无表情的说。你好,重生。我是你的新同事。我叫 JO. 你好,JO. 一个月后,JO在电梯里当着所有同事的面的说话。重生,我们不妨结婚。同 事们哄起来。一个调侃着。重生,你怎么瞒了我们那么久。可要我们早点吃喜糖 啊。 那么我辞职好了。我一字一字的说,心里觉得这样的玩笑很无聊。 JO并不生气。她微微笑。我们下班后在日本料理店里好好商量一下吧。随后 她穿越所有的目光旁若无人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