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岳州城 岳州城成了江山的关键一点,天下大势都集中于此。大齐王朝在北方苟延残喘 着,米家军在南面虎视眈眈着。而镇守岳州城的竟是一支民间武装,首领就是夏一 钧。岳州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兵家必争,听来可 怕,想来却真可笑。其实哪座城池不是兵家必争,只要兵来得多也就成了必争的地。 不过岳州城确是名副其实,据说只要城门连续关上几天就打不开,天阴地湿生锈了。 岳州城的传说当然很多,只是零零碎碎的羊毛一般缕不出个羊鞭来。 岳州人习惯把坟墓安在城外箕山山洞里,大户人家更是要风水先生测一测山洞 的吉数才肯入住。决定吉数的因素主要是洞的大小、形状和周围环境。大吉大利的 洞通常出口东南,洞形如桃、葫芦、葡萄串的都好,最好能有阳光照进来,使得洞 里干湿参半。洞不宜过大。葡萄串形的适合三世同堂,葫芦的可容四口之家,桃洞 用于夫妻合葬。箕山蝙蝠的用途就在它的巢,蝙蝠的巢一般都居高难援,而且隐蔽。 训练一只蝙蝠让它为人所用,就可以把珠宝藏到它的巢里。这样一来盗墓贼就找不 到值钱的随葬品,二来墓主人的灵魂在洞顶飘浮时珠宝也取用方便。那箕山蝙蝠后 来闻名遐迩,因其聪明智慧在动物分类学里自成一种。 当年陈达上任岳州知府伊始,就组织了福地洞天拍卖会,使得墓洞的市场价格 逐一行白鹭就上了青天。不久米匪风生水起,使得墓洞多了一种功能——藏宝,其 价格也彪升得可以出青天揽明月了。洞门制造业一时火爆,成为地方经济一大支柱。 夜来万户打铁,白天铁门林立。 富人们藏完宝用土把洞门掩埋,画一张地图以志日后寻找。然后他们家涂四壁, 混迹于饥寒交迫,讨官府救济,虚报人丁,反而显得比穷人更寒酸。他们拼命巴结 官军,凭着能写会算谋个一差半职,还想宰官家一刀。相比之下那些低收入家庭就 怎么着都那么捉襟见肘,拿不起来放不下去。财产一眼就能洞穿,这反而让他们惴 惴不安起来。他们的藏宝洞都比较小,而洞门外掩起来的土层却更厚。对未来他们 是雾里看花一般,对眼下他们两眼冒金花。朝廷军队来了他们夹道欢迎,夏一钧来 了他们还夹道欢迎,如果米锦来了他们一样夹道欢迎。对谁他们都想试试,都无所 谓,也都不信任。相比之下,他们最讨厌这个夏一钧了。夏一钧到底是盗,是官, 他们拿不准,也不相信大户们的宣传。他们注重事实,讲究道理,可对刀枪又无理 可讲。事实是夏一钧放粮不公,不遵伦理,还开设娼馆。 陈达在卖完倒数第二个洞时,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夏家军。陈达感激涕零,就把 最后一个墓洞无偿赠予了夏一钧,举行了一个赠献仪式,也算给夏一钧接风洗尘, 还和夏一钧拜了把子。 了解到夏一钧确实想在岳州落脚扎根,陈达更是喜出望外,便说服岳州督军实 施战略转移撤到了江北,自己随军投奔湖广总督陈宇文去了。 夏一钧宣布了全员防御制度,市民们要轮流上城严防死守。年轻女子们被汇聚 一起教习歌舞,不久公娼馆就在府衙隔壁开张了。公娼们将为夏家军将士们提供物 美价廉的服务,不仅一条龙,而且龙套龙。对守城有功的,夏一钧奖励他一个晚上, 帐就记在夏一钧身上。夏一钧对娼们没有兴趣,他的心思全在建功立业上。他希望 能从娼们的言谈中摘编出一份参考消息,使自己能更加牢固地掌握军队。很快,娼 们就堵住了府衙大门,詈言怒色对夏一钧抱怨起这座城市的不公。购买力有限,对 购买力的忍耐也有限。达到了这个限度,卖方市场就要转向买方市场。娼们浮躁了, 说没有了感觉,比较烦。她们向夏一钧诉说着迷茫,还集体冒险到君山朝拜了娥皇 女英,回来立誓做不了贞妇就做烈女。她们要夏一钧给一条出路,信佛,这有没有 帮助?她们把手里攥的白条大声念给夏一钧听:一部三队胡刚:下城即来,人呼欢 乐急,欢乐急。茶未及饮,人呼守城急,守城急。即去,待续。一部二队姜崽:老 母猪一只,小鸡四对,鸭两叫,狗一匹。三部三队蒋朝:人事交锋,高唐遗落,钱 包两个。二部三队李挚:桃花源里觅知己,夏将军处报魂销。三部预备队沈之隆: 一注清风两注情,少给几两行不行。 夏家军的守城弟兄采用退一步响战术,就是弓箭手分成两梯队埋伏起来,等米 匪翻过墙两个梯队依次放箭,然后其他弟兄从隐蔽处冲出来把残余者消灭。弟兄们 把米匪身上的值钱物件瓜分,奉献在娼们的床前灯下。后来这一着不灵了,某个死 里逃生的米匪把弟兄们的阴谋透了回去。后来再攻城,米匪们的穿着都简单了,分 文没带,遗嘱就写在城墙上。于是弟兄们都苦哈哈的,手头拮据,到了公娼馆就畏 首畏脚打起了白条。 头牌娼女小红是岳州城远近闻名的交际花,在公娼馆独领风骚对提高士气贡献 很大。她把一个小小的公娼馆弄得生龙活虎,发行彩票猜当天米价,后来没了米价 就赌水价,后来水也没了价就赌嫖客数量。直到连嫖客也没几个了,她就拿着著作 等身的白条子闯进了知府衙门。 夏一钧刚从马上摔下来,头晕目眩地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小红说,老娘 当初听了你几句才下了海,不成想海干了。我领了这粉班头目,没想过竟是如此光 景。姑娘们都是小户人家,家里时刻等钱用。白条何价,耻亦何价?大将军口若金 盆,言如玉粒,吐个几百两银子算什么!夏一钧很苦地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小红 就抢过他的马鞭夹在腋下,又从银勾上摘下宝刀说,先押在我那里。 将士们很快听说了马鞭宝刀事件,既忿忿不平,又面红耳赤。他们大多写过白 条诗,如今对以小红为首席代表的娼们肃然起敬。娼们挺胸而出,上到城头一问沉 浮谁主,还搞起了四门巡回慰问演出,收门票挣钱,最后捞一把。夏一钧病情好转, 得知娼们的行迹后很感慨。他趁公娼馆里没人,拿回了马鞭和宝刀。 小红!夏一钧驭马而来,滴滴嗒嗒的蹄声有失将军体统。秦柱和汉枋在后面跟 随保护着,防止他再次陨落。小红在演出后台听见人唤,就躲进帷幕。夏一钧寻找 了一番,怅然地横刀立马,在道路中央许久不去。小红见状,抿嘴一笑。 米家军前敌总指挥米锦骑着马立在护城河对岸,向岳州城张望。城下弟兄们的 尸体麻袋一般码着,叠出一股气概。野渡无人舟自横,河水红如四月花。米锦想起 自己当年在家乡时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中榨出一种红色染料,配制成了杜鹃红。用 杜鹃红染过的布,图案惊诡莫测,花纹奇绝深妙。米锦就开了一家染布坊,把染好 的布晾在梁架上,风一起香飘百里,引来蝴蝶蜜蜂无数,以及姑娘们盈盈的笑脸。 浔州府的税吏本想根据米锦的染布长度计税,后来被大街小巷的美不胜收感动了, 就改为以人头计税。浔州知府曹建刚赞许了税吏,进而让税吏逼米锦交出了杜鹃红 配方,使杜鹃红作为浔州官方遗产得以日久相传。 米锦的二叔米大仓安慰米锦道,侄儿啊,跟我走吧,要染哪就去染个江山看看, 要干啊就干个大事出来。米大仓创立了大米教和米神,身下教徒已逾五万。大米教 每月祭祀一次米神,仪式上要摆出一口大锅,里面是满满的大米。开锅——!米大 仓三弟米小粱一声大吼,于是万众齐呼。开锅和开国谐音,响亮的口号震彻云霄, 稻米的香气让人陶醉。教徒互称同锅,以表兄弟情怀。同锅们拥戴米氏兄弟,于嘉 德帝二十六年反出了浔州城。 如今长江以南大多被米家军占领,米大仓就要在云南大理建国了。米锦曾夸口 拿下岳州作为建国献礼,如今久攻不下,岂不是贻人笑柄。米锦沿着护城河走着, 见城上旌旗不乱兵士谈笑风生,就叹了口气掉转马头。忽脑后一阵琴瑟,他回望见 城楼上来了一群女子,手持花伞扭起霓裳羽衣舞。城楼上还挂起一面条幅,上写: 慰问米家军的弟兄们!这是动摇军心之计。 米锦正想转身,一支花翎箭从城上射下来,箭上绑了一封信:米大将军,心情 好吗?想家了? 很烦吧?死气沉沉的大营,孤孤寂寂的灵魂,漫漫不止的长夜,可惜可叹的精 神。壮士怀乡,青春易逝,战事不决,天下难兴。不如以此等娼女二十,换三日口 粮。待养精毕,当决战洞庭湖畔。杨柳依依,解千古遗愁。波光荡漾,得美梦春宵。 吾等丈夫,安可犹疑不决,失去千载之机。美人计?何不将计就计?米锦想着就向 城上啸了一声,不小心马失了前蹄摔到地上。护卫赶紧来扶,米锦煞有介事挺了挺 护胸宝镜。一阵和风荡在两军阵前,米锦感觉岳州城就围了一圈硕大无朋的杜鹃红。 箭又射了回去,城上军士就用箩筐载下娼们,提上去三天食粮。娼们鱼贯而行,扭 腰弄肩,回娘家似的。 夏一钧见计策得逞,不免暗自庆幸。面对空荡荡的公娼馆他倍感轻松,所有白 条都一笔勾销了。他决定以后就在公娼馆办公,这里的气息深深吸引了他。他的心 平静如井,秦柱汉枋的呼吸此起彼伏就像井里的两条鱼一黑一白绕着。他很厌烦地 挥挥手,秦柱汉枋知趣地隐出了娼馆大门。所有的房门都打开,所有的花灯都点亮, 所有的床帐都敞开。整座楼像一艘在大海里游弋的战舰,而战争已经结束,从战争 伊始就昏迷的舰长才醒来。他的目光里含了怀疑,他的四肢还不能适应陆地,他只 有在船上一点点地回味。船员们都放假回家享受太平去了,只有他还在大海上漂着。 夏一钧走在二楼的回廊上,时光铺在脚下是浅浅的溪。水流临到廊边就淌下去, 瀑布一样却没有声音。夏一钧的脚湿了,浑身又热又痒。他只好脱掉衣服,先是铠 甲,铠甲里面是将军官服,然后是衬服,衬服里面是上长下短的内衣。这几套衣服 都脱完了,那又热又痒的感觉反而更强烈了。夏一钧躺在地板上,丝丝的冷气让他 感到身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江。大江来自遥远的高原,高原上雪山耸立,云不能飘移, 天不能变幻。他不禁打了个喷嚏,开始在地板上滚。牛皮一样柔软的地板适应着压 力,把他的身体仔细地包裹。他目光呆滞,身体僵硬,这一片红黄绿紫中没有他要 找的,这一派勾心斗角里也没有他想要的。 将士们趴在粉堞上,饶有兴致地观赏米营里的歌舞升平。军需官把换回来的三 日口粮平摊成十天伙食,将士们把纱布包好的米饭悬在枪尖戟头,站累了看腻了就 舔一舔。他们指指点点,数落着姑娘们的往日风情。卸去了守御负担的将士们,就 像笼屉上的发面馒头冒着滚滚热气。 城里的男女老幼也上城来瞧热闹,夏一钧给他们都发了兵服。姑娘们在公娼馆 的时候,她们的家人沉默寡言心怀惭愧。可如今姑娘们救城图存,也算给他们脸上 添了彩。将士们和市民们终于有了交融的机会,一起造就了鱼水之情。 米锦如约而至,在第四天头上携妓来河边搦战。秦柱来向夏一钧请示,夏一钧 说时机未到。 米锦见岳州城头高悬免战牌,就指挥兵马齐唱广西的《痴情调》:今日叫门妹 不开,却把红灯挂起来。红灯挂起我明白,明天哥呦把门拆。 米锦在第九天上发起了进攻,汉枋命手下扯起风筝。数百只风筝迎风飞起,风 筝上都画了笑脸,飘带上的鲜唇忽启忽合。米家军渐渐不加理会,冲过护城河贴近 墙根准备攻城。这时从风筝上撒下一团团黑糊糊的东西,很多就落在米营里,原来 是机智虫!这种虫子的牙特别厉害,边吃边拉新陈代谢飞快,,繁衍起来更是十天 一代。军营里出现这种虫子,按照兵书说法就是百年不遇一遇百年,军帐军马军粮 都将万劫不复。米锦不得已鸣金收兵,回营开展灭虫运动去了。 自从移驻公娼馆,夏一钧就一病不起。他把面前的汉枋认作了大夫,说,医生, 你是扁鹊在世华佗复生,但我的病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汉枋就说,将军的病虽 然很重,而且是一种怪病,但还没有到地崩山摧壮士死天梯石栈相钩连的地步,退 一步说,就算需要六龙回车,我也能给将军一个满意的解决。夏一钧眨了眨眼睛, 在汉枋身后发现了秦柱,便说,秦柱子,怎么不给先生看座?秦柱嘴一咧,没说话。 汉枋走近些说,我来给将军号脉。夏一钧的身子动了动,觉得身下很硌,就一个劲 动着。汉枋不会号脉,而话已出口,便凑到夏一钧跟前。 他等夏一钧的身子安静下来,便伸出手按在夏一钧左腕上。秦柱下楼时的一声 声鸣叫像从天顶伸下来的吊灯,照亮了夏一钧浑浊的眼睛。 汉枋从没离夏一钧这样的近,这颗心跳得实在太快,像炙热的宝石在冰水中嘶 嘶地叫。汉枋的手摸着夏一钧的腕子,忽凉忽热,仿佛那是自己的。他说,将军的 脉好似大海。啥时候的大海?夏一钧问。月圆时的大海。噢,那是个好时候。母龟 顺着将军的脉搏找到了她们的产房,产下只有千分之一存活率的后代。夏一钧皱了 眉,手收回去说,哦,这么低,生命好脆弱。汉枋给夏一钧号完脉,起身道,将军 的病我已经清楚了,我给将军写个药方吧。夏一钧看着月亮一点点地起了皱褶,失 望地说,又要生了。汉枋在写方子的时候,夏一钧不停地蠕动身体,胎生,还是卵 生?夏一钧把小红的床弄得嘈嘈切切,搅得汉枋乱了思路。 夏一钧巴望着不知来处的去处,一位破烂王在大道上溜达。他瞧了夏一钧一眼, 眼神里充满了破烂儿。夏一钧却不敢瞧他,怕自己的好东西全成了破烂儿。可凡物 该成破烂儿的时候就会变成破烂儿,全不在于它的主人是否愿意。破烂儿王也不在 意旁人的猜疑,一心就想拾着有价值的破烂儿。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明眸善睐, 顾此失彼。道上尽是些无足轻重的贩夫走卒,只有夏一钧气宇轩昂,像个晨练者。 破烂儿王就盯上了夏一钧,觉得这人身上一定带着什么值钱的破烂儿,跟上去吆喝 着,卖嘞,来去赤条条,生死两茫茫,卖嘞,不求地久天长,只要曾经拥有,卖嘞, 嘿!夏一钧听了就停下来说,我能卖你什么呢?破烂儿王觉得自己的歌声感动了夏 一钧,心下大喜,说,阁下心怀锦绣,身上任是什么都值钱的。夏一钧便说,我倒 真想卖一样东西,它历史悠久,滥觞自高原的雪山,浩浩汤汤,源远流长。破烂儿 王兴奋得喘不上气来。夏一钧一擤鼻子,说,就是这个。 秦柱气喘嘘嘘跑回来,对汉枋说,快,快,着了,着了。汉枋说,将军刚刚睡 着,不要大声说话。米营起火了。啊——,汉枋大叫着奔出去。米营的大火烧得旺 极了,而且集中在米锦大帐周围。夏一钧由秦柱搀扶着上了城头,喜上眉梢地对秦 柱说,好雄伟好巍峨的黄山噢。 秦柱说,老爷看哪,汉枋就在翡翠谷里。米锦大败而逃,汉枋掩杀而去。秦柱 见夏一钧在坐椅上睡着了,就下城指挥将士灭火。小红满身火燎、满脸烟熏、满眼 佛光地站在土冈上大骂夏一钧,姑娘们都哭了。夏家军将士们对她们一概不睬,专 心致志地抢夺着战利品。 岳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一早醒来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急忙撕掉斑驳的白纸 现出满墙的华丽,然后命仆人到山中开洞取宝。太太们就坐在藤架下和树荫里,花 猫一样等待着富贵重来。 箕山里已有好几支队伍了,队伍之间碰了面都视而不见,有忌讳似的。最先下 来的一支寻宝队兴奋地唱起了山歌:三日过后出洞房,山寺桃花满地芳。谢过师父 月下佬,再敬水神一柱香。呔!哪路妖魔,敢唱我家将军的歌!林中闪出一哨人马, 为首一个彪形大汉。寻宝队被人马围住,每人嘴里塞了一块布,拽进树林绑上。又 一支满载而归的寻宝队下来了,接着是第三支…… -------- 黄金书屋